孫士承

在兩宋之交的抗金名將中，岳飛和韓世忠是最為著名的。岳飛因個人命運的際遇，博得后人無限同情、稱譽和敬仰，而那位在杭州西湖的醉人風(fēng)光中得以善終的韓大將軍便黯然隱沒在了歷史長河的深處。

其實，和岳飛一樣，韓世忠也有著傲骨鋒棱、剛正亢直的個性。但與岳飛不同的是，在被罷去兵權(quán)之后，韓世忠走了一條看似明哲保身的退避之路，也因此得以善終。他一生特別是晚年的行事所為，更能體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智慧的精髓。

深陷危機，以忠脫困

大家都知道在宋高宗的指使下秦檜陷害岳飛的陰謀，但秦檜下手選擇的第一個對象卻不是岳飛，而是韓世忠。

1141年，宋高宗和秦檜在放棄北伐大好機會的同時，以論功行賞之名，將韓世忠、張浚和岳飛召到臨安，韓、張被任命為樞密使，岳飛為副使。這看起來是升官，實際上是將他們所轄軍隊的指揮權(quán)交還于皇帝，三將兵權(quán)被剝奪。接著，高宗和秦檜派張浚和岳飛到韓世忠軍隊的原駐地楚州(今江蘇淮安)，以視察為名去收集有關(guān)韓世忠的負(fù)面信息。雖然與韓世忠惺惺相惜的岳飛拒絕執(zhí)行這項陰暗的任務(wù)，但貪功忌賢的張浚對此卻很賣力氣，給功高震主的韓羅織了許多罪狀。如果這些罪名成立，那韓世忠也極有可能會成為歷史上的悲劇英雄。

形勢如此嚴(yán)峻，這個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的一代名將該怎么辦呢?

雖然說專制時代的皇帝有時候真的很無情(比如劉邦、朱元璋等在打天下成功后對功臣宿將的屠戮)，但是再冷酷無情的帝王也有軟肋。韓世忠這時盡管如履薄冰，命懸一線，但他手中還有一張絕佳的王牌可用，那就是他對高宗趙構(gòu)、對趙宋王朝的“忠心”。所以，當(dāng)他在接到岳飛的密信通報后，單身一人來到皇宮，跪伏在地，請高宗驗看自己身上的累累傷疤和雙手上殘存的四個手指，那可是他為了平定方臘起義(說生擒方臘者為武松是小說家言，真正的英雄是當(dāng)時還年輕的韓世忠)和抵抗金兵付出代價的最好證明啊!接著他放聲大哭，堅決要求辭去包括樞密使在內(nèi)的一切職務(wù)。如此這般的表演終于打動了高宗的龍心，還算念舊情的皇帝也想起了十多年前韓世忠從海道趕往錢塘行在平定苗傅和劉正彥叛亂、衷心護衛(wèi)自己的往事，答應(yīng)放韓世忠一馬。逃得性命的韓世忠自此后閉門謝客，絕口不言朝政，更不與老部下往來。作為皇帝的趙構(gòu)見“韓老”如此作為，自然也就安心了，所以后來秦檜再想找“韓老”的麻煩，高宗就是不允。

怒斥權(quán)奸，盡顯傲骨

在中國古代皇權(quán)至上的社會里，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和保護是晚年的元勛宿將們保全性命的不二法門。但韓世忠并不是只知道一味順從上意的懦夫，他的凜然正氣和耿耿傲骨依然時有體現(xiàn)。

面對氣焰熏灼、權(quán)傾朝野的秦檜，南宋群臣大多仰其鼻息，不敢違抗，就連貴為天子的高宗也有“靴中置刀”之憂。而個性憨直的韓世忠卻于一揖之外，從不與之交談。岳飛陷冤獄后，舉朝文武懾于秦檜淫威多不敢言，而此時尚未最終解除危險的韓世忠卻敢于當(dāng)面質(zhì)問秦檜。當(dāng)秦檜以“莫須有”三字回答時，他氣憤地道：“‘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后來有人替他擔(dān)心，勸他不要與秦檜作對，他回答說：“畏禍茍同，他日有何面目見先帝于地下?！?/p>

身處和諧時代的我輩后人，千萬不可將歷史想象得一團和氣!要知道如同韓世忠這般，真像儒家亞圣孟老頭兒所講的于淫威之下如此剛直不屈者，古往今來能有幾人?

悠游林泉，吟詩抒懷

韓世忠被解職后，居家閱書讀經(jīng)十余年。他經(jīng)常騎著毛驢，攜一二小童，帶著酒壺，悶游于西湖邊上。這正與老子在《道德經(jīng)》里講的“功遂身退，天之道也”相暗合，當(dāng)然也可以把這樣的行為解釋為孔子那兩句著名的話——“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宋朝是個以詞著名的朝代，不少武將也能吟詩填詞，比如岳飛、辛棄疾。在這方面，韓世忠其實也不差，他留下的兩首詞作被明代的大文學(xué)家楊慎譽為“有意趣”之作。

《臨江山》云：“冬看山林蕭疏凈，春來地潤花濃。少年衰老與山同。世間爭名利，富貴與貧窮。

榮貴非干長生藥，清閑是不死門風(fēng)。勸君識取主人公。單方只一味，盡在不言中?！?/p>

《南鄉(xiāng)子》亦云：“人有幾何般。富貴榮華總是閑。自古英雄都如夢，為官。寶玉妻男宿業(yè)纏。

年邁衷殘。鬢發(fā)蒼浪骨髓干。不道山林有好處，貪歡。只恐癡迷誤了賢。”

這其中“榮貴非干長生藥，清閑是不死門風(fēng)”、“富貴榮華總是閑”、“自古英雄都如夢”等幾句頗有閱盡世事滄桑之慨，哪像是生長在兵營、未嘗讀書的武將所寫?曾經(jīng)不通文墨的韓世忠能在晚年有這樣的體悟，真不愧為“非常之才”!

師法先賢，保身善終

性格即命運，在這點上歷史絕對是公允的。

岳飛盡忠為國，卻在39歲時含冤被殺，同樣盡忠為國的韓世忠則在優(yōu)游林泉十多年后以68歲的“高齡”(宋朝時人的平均壽命不到40歲)得以善終。之所以會有如此差異，不能不說與他們的自身性格特點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

年紀(jì)輕輕就統(tǒng)兵獨當(dāng)一面的岳飛在戰(zhàn)場上有勇有謀，但在政治上卻顯得缺少心計。他不僅極力反對與金朝的媾和活動，而且還建議30歲的高宗早立太子!(古往今來有哪個皇帝會愿在鹽年時考慮身后的接班人?)岳飛的這些舉動顯然觸犯了高宗的大忌，所以日后秦檜用謀反的罪名陷害他時，高宗沒有絲毫猶豫就迅速定案。

相比之下，年紀(jì)較長、閱歷更豐富的韓世忠在政治上則委婉得多，基本上做到了忠于職守但絕不越位。他憨厚的品性不僅讓高宗很是欣賞，也讓包括秦檜在內(nèi)的眾多或敵或友的同僚們無話可說。他當(dāng)年在戰(zhàn)場上成為“武功第一”的大將時就很懂得學(xué)習(xí)歷史上的先賢。他曾在立下戰(zhàn)功的當(dāng)口像秦時的王翦一樣向君主索要田宅，激流勇退后更是學(xué)當(dāng)年的漢朝開國丞相蕭何，主動向高宗提出要買北宋末年大奸臣朱面勻的莊園和另外一千多畝田地。當(dāng)然，看到了韓世忠貪圖物質(zhì)享受的“污點”而龍心大悅的宋高宗是不會讓他自掏腰包的，索性把這些田產(chǎn)連同西湖邊上的大莊園一起賜給了他，并親筆題詞“旌忠”以示表彰。韓世忠自然謝恩領(lǐng)旨，將全家都搬到了臨安的莊園中居住——這個新家正位于皇帝佬兒的眼皮子底下!

當(dāng)歷史的封塵就這樣被輕輕拭去后，我們很容易體悟韓世忠這樣做的無奈——當(dāng)時宋金和議大局已定，對時局已經(jīng)無力回天的韓世忠來說，若不如此又能怎樣呢?

初唐的天才少年王勃在千古名文《滕王閣序》中講到“君子見機，達(dá)人知命”，幾百年后我們這位個性憨直的一代名將用自己的行動對這兩句話作出了最好的詮釋。他熟練地運用謙沖退讓、以柔克剛的道家智慧使自己在晚年成了高壽的“清涼居士”?；蛟S，這樣的境遇對韓世忠個人來說是幸運的，然而，對中國歷史來說，這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