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蓉 韓 芬
摘 要:漢代秦嘉的《贈婦詩》及其妻徐淑的《答秦嘉詩》將哀婉纏綿的夫妻情以贈答的方式抒寫出來,對贈答詩的題材拓展不無首創(chuàng)之功。而且,因其以“詩”來進行個人間性靈交感的往返,成為贈答詩中的典范詩篇。
關(guān)鍵詞:秦嘉 徐淑 往返贈答詩 典范意義
贈答詩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中非常特殊的一類詩型,它注重詩人之間詩歌的回環(huán)往復(fù),進而實現(xiàn)詩人情感的交流互動。贈答詩源于先秦,漢代出現(xiàn)了贈答詩的成熟之作。項羽、虞姬的唱和,桓麟與客的對答,蔡邕的答詩,以及秦嘉夫婦的贈答,均是詩人自作的贈答作品。當(dāng)然,桓麟與客的“即席應(yīng)對”承繼了先秦賦詩的形式。蔡邕的答詩則有意識地傳承了“吉甫作誦”的贈別之風(fēng)并有所發(fā)揚。他們的贈答詩與先秦贈詩的應(yīng)酬性和功利性完全是一脈相承的。但是,通過他們的創(chuàng)作,贈答詩由先秦的集體交際,政治交際轉(zhuǎn)化為個人之間的應(yīng)酬交際。這一點對后世影響深遠。之后的贈答活動更多地展開于文人個體之間,成為他們應(yīng)酬交流的重要工具,甚至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其中,秦嘉、徐淑的往返贈答則注重于個人情靈的交感傳遞,幾乎不帶功利性,而純粹是贈答主體情感的抒發(fā)。這就擴大了贈答詩的表達功能,為贈答詩的寫作開創(chuàng)了新的局面。
秦嘉、徐淑夫婦的詩歌贈答之事可算是文學(xué)史上的一段佳話。兩人頗有詩名,鐘嶸《詩品》中將秦嘉、徐淑置于“中品”,評曰:“士會夫妻事既可傷,文亦凄怨。二漢為五言者,不過數(shù)家,而婦人居二。徐淑敘別之作,亞于《團扇》矣。”[1]這個評價可謂很高了。關(guān)于二人生平,曹旭《詩品集注》有秦嘉、徐淑小傳,所記甚詳,曰:“秦嘉:生卒年不詳。字士會,隴西(今屬甘肅)人。東漢桓帝(劉志)時,舉郡上計吏,赴洛陽,除黃門郎。后病卒于津鄉(xiāng)亭。嘉工詩文,所作今存《與妻徐淑書》、《重報妻書》文二篇,詩五首,斷句若干。以舉上計赴洛陽,未及與妻徐淑面別所作《贈婦詩》為著名”,“徐淑,生卒年不詳。隴西(今屬甘肅)人。秦嘉妻。與秦嘉同郡,有才章。秦嘉赴洛陽時,徐淑因病還母家,未及面別。秦嘉客死他鄉(xiāng),兄逼她改嫁,淑毀形不嫁,守寡眾生。嘉、淑有一女,無子,淑遂乞子養(yǎng)之?!端逯尽分^‘梁又有婦人后漢黃門郎秦嘉妻徐淑集一卷,已散佚。今僅存文三章,《答秦嘉》五言詩一首”。[2]
秦嘉夫婦詩最早收在《玉臺新詠》中,秦嘉《贈婦詩》三首之序文曰:
秦嘉,字士會,隴西人也,為郡上掾。其妻徐淑,寢疾還家,不獲面別,贈詩云爾。
《西溪叢話》云:“掾,一作計。案,漢法。歲終,郡國各遣吏上計?!盵3]可知,秦嘉為郡上計,將赴洛陽執(zhí)行公務(wù)。其妻徐淑抱病而居于娘家,結(jié)果“不獲面別”。夫妻情重,自然是倍覺凄涼。故而“托詩以怨”。其詩如下:
人生多朝露,居室多屯蹇。憂艱常早至,歡會??嗤怼D町?dāng)奉時役,去爾日遙遠。遣車迎子還,空往復(fù)空返。省書情凄愴,臨食不能飯。獨坐空房中,誰與相勸勉。長夜不能眠,伏枕獨展轉(zhuǎn)。憂來如循環(huán),匪席不可卷。
皇靈無私親,為善荷天祿。傷我與爾身,少小罹煢獨。既得結(jié)大義,歡樂苦不足。念當(dāng)遠離別,思念敘款曲。河廣無舟梁,道近隔丘陸。臨路懷惆悵,中架正躑躅。浮云起高山,悲風(fēng)激深谷。良馬不廻鞍,輕車不轉(zhuǎn)轂。針?biāo)幙蓪疫M,愁思難為數(shù)。貞士篤始終,恩義可不屬。
肅肅仆夫征,鏘鏘揚和鈴。清晨當(dāng)引邁,束帶待雞鳴。顧看空室中,仿佛想姿形。一別懷萬恨,起坐為不寧。何用敘我心,遣思致款誠。寶釵可耀首,明鏡可鑒形。芳香去垢穢,素琴有清聲。詩人感木瓜,乃欲答瓊瑤。愧彼贈我厚,慚此往物輕。雖知未足報,貴用敘我情。
秦嘉的三首五言《贈婦詩》可以說是贈答詩中的典范之作。
首先,夫婦情事,本為閨閣私密,難登大雅之堂,尤其是禮教森嚴的漢代。張敞就曾因為妻子畫眉而頗受非議。秦嘉訴諸于詩,直抒胸臆,開風(fēng)氣之先。且文情雅意,將平凡而真摯的夫妻情意,抒寫得淋漓盡致,令人柔腸百轉(zhuǎn),蕩氣回腸。鐘嶸稱:“夫婦事既可傷,文亦凄怨。”清人陳祚明評曰:“伉儷之情甚真?!庇衷?“情深繾綣,句亦蒼逸?!贝_實是中肯之語。
其次,二人贈答詩不僅對題材上有開拓之功,對形式上也頗為引人注目。因為是抒寫夫妻情事,所以作者舍棄了當(dāng)時社交酬答時所慣用的“四言正體”,而采用“清麗居宗”的“五言流調(diào)”。[4]應(yīng)該說這是一次大膽的創(chuàng)新。且詩中使典用事,靈活化用《詩經(jīng)》“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誰謂河廣,一葦航之”、“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等詩句,渾化無痕,成為五言詩中使典用事的濫觴者。鐘嶸云:“二漢為五言者,不過數(shù)家?!痹诨\罩于四言體之下的漢代詩壇,秦嘉這三首五言詩的出現(xiàn),宣告了文人五言詩的成熟。它表明,相較于四言,五言在自主地抒寫情性上更具有優(yōu)勢,它終將取代四言的正統(tǒng)地位而蔚為大觀。
再次,詩人個性化的抒情是這組詩最大的亮色。第一首開篇云:“人生多朝露,居室多屯蹇。”體現(xiàn)出作者強烈的惜時傷世的生命意識。正所謂人生苦短,世事無常。這其實是東漢后期中下層文人對生命意識的共同體認和感慨。這一點,在同時代的《古詩十九首》中多有反映。但是,同是感傷時節(jié),《十九首》中,文人慨嘆的是“立身苦不早”,憂慮著“豈能長壽考”。[4]秦嘉不能釋懷的卻是“歡會??嗤怼?“歡樂苦不足”。夫妻情重卻聚少離多。因為不能面敘款曲,故而“一別懷萬恨”。一腔幽怨縈繞于胸間,揮之不去,發(fā)而為詩。可見,秦嘉對人生的感悟,不是出之以理,而是出之以情。觸發(fā)他人生無常的感慨,源自于夫妻間的生離死別。這樣的抒情方式,在兩漢是極具有個性化特色的。
徐淑有《答秦嘉詩》一首,為騷體五言。
妾身兮不令,癭疾兮來歸。沉滯兮家門,歷時兮不差。曠費兮待覲,情敬兮有違。君今兮奉命,遠適兮京師。悠悠兮離別,無因兮敘懷。瞻望兮踴躍,佇立兮徘徊。思君兮感結(jié),夢想兮容輝。君發(fā)兮引邁,去我兮日乖。恨無兮羽翼,高飛兮相隨。長吟兮永嘆,淚下兮沾衣。
徐淑的答詩,緊承秦嘉的贈詩,抒發(fā)自己因病滯留娘家,而不能與丈夫面別的痛楚。詩中寄托了自己纏綿不盡的刻骨相思。在感情基調(diào)上與秦嘉詩是非常契合的。正所謂“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楚騷體的表現(xiàn)形式,與女子悱惻凄絕的婉轉(zhuǎn)情思相得益彰。正如肖瑞峰所指:“這與其說是五言詩尚未成熟的標(biāo)志,不如說是作者故意作這樣的變形處理,以求與自己低回掩抑的情感相適應(yīng)?!盵5]后世評論秦嘉、徐淑夫婦詩的優(yōu)劣,說法亦不相同。許文雨《講疏》云:“嘉不如淑,詩自可睹?!崩钜蚝V評云:“淑詩不煩追琢,質(zhì)在自然,勝于秦掾矣?!标愌堋镀阶h》曰:“(淑)詩平平,不及嘉作?!逼浞床钪缶怪寥绱?。
值得注意的是,秦嘉、徐淑在以詩歌贈答的同時,還以書信贈答往來。嚴可均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全后漢文》六十六卷收有秦嘉《與妻徐淑書》、《重報妻書》,卷九十六收徐淑《答夫秦嘉書》、《又報嘉書》。其中都述及 “寢疾還家,不獲面別”之事。由此可知,這次分別對秦嘉、徐淑夫婦而言始終是難以釋懷的,故而反復(fù)言說,且言之不足又歌詠之。
如此,為了一件事而同時采用詩歌和書信反復(fù)寄贈,在文學(xué)史上當(dāng)屬首次。
秦徐書信與贈答詩中的內(nèi)容大致是相同的。秦嘉《與妻徐淑書》敘寫自己即將上京,思念妻子,故遣車迎接,“欲暫相見,有所囑托”。[6]《重報妻書》抒寫“車還空反”的悵然別恨,并以物贈別。徐淑《答夫秦嘉》表明自己因病還家,不能面別的悵惘及對丈夫的思念?!队謭蠹螘穭t抒寫睹贈物而思人,同時以物作答。
因為書信內(nèi)容相同,所以有些詞句大致是一樣的,比如秦嘉《重報妻書》中提到贈物與妻作別云:“明鏡可以鏡形。寶釵可以耀首。芳香可以馥身去穢。麝香可以辟惡氣。素琴可以娛耳?!逼洹顿泲D詩》第三首云:“何用敘我心,遣思致款誠。寶釵可耀首,明鏡可鑒形。芳香去垢穢,素琴有清聲。”詞句大致相同,只是詩句語言更為凝練罷了。
秦徐既以書信往還,又以詩歌贈答。固然是因為書不能盡言,言不能盡意,所以歌而詠之。但究其因,恐怕他們贈答往返,是為了傾吐綿綿不斷的情思。相較于書信,詩歌的抒情功能則更勝一籌,而書信則偏向于敘事功能,實用性較強。當(dāng)然,秦徐的書信寫得還是很抒情的,尤其是徐淑的《又報嘉書》,文情并茂,非常感人。但是因文體所限,與她的《答秦嘉詩》相比,就有所不及了。
秦徐二人有意識的選擇,正是明確了書與詩兩種文體所具有的敘事與抒情兩種不同的功用。而他們的成功創(chuàng)作,使得這兩種文體形成互補,交相輝映。
贈答詩經(jīng)由秦嘉、徐淑的創(chuàng)作,于傳統(tǒng)的社交應(yīng)酬功能之外,走向了新的發(fā)展道路,即被用來進行個人情性的交感傳遞。而且,標(biāo)志著漢末五言詩在藝術(shù)上已經(jīng)成熟,五言詩文人化傾向進一步加強、突出、全面、整體,也標(biāo)志著漢代贈答詩在技巧上的高度成就。所以,在贈答詩的發(fā)展史上,是具有典范意義的。
注釋:
[1][2]曹旭:《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97頁,第199頁。
[3]周振甫:《文心雕龍選譯》,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3頁。
[4]肖瑞峰:《花上雨——古典文學(xué)中的別離主題研究》,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61頁。
[5]曹旭:《古詩十九首與樂府詩選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4頁。
[6][清]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卷六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
(韓蓉 蘇州 南京鐵道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蘇州校區(qū) 215131;韓芬 四川南充 西華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637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