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 密
那段時間是我生活得最滋潤的日子。我們那里把逍遙的生活狀態(tài)稱之為“滋兒”,同行們羨慕我,活得真“滋兒”。單位派我去完成省黨史委交代的一個閑差,到抗聯(lián)戰(zhàn)斗過的老區(qū)收集抗聯(lián)戰(zhàn)斗故事,向抗戰(zhàn)勝利六十周年獻禮。
我負責的地區(qū)是張廣才嶺腳下的小城湖中。湖中縣四面被矮山圍著,地圖上標注這些矮山為丘陵地帶。松花江在城南,舔著小城的腳,湯湯東逝。炎夏的時候,人們呼吸時都使勁抻長脖子,似乎抻長了脖子就能呼吸到山外的風。距離小城五公里處,有一個碩大的湖泊,俗稱妖精泡,“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改成躍進泡,現(xiàn)在又恢復了本名。
妖精泡得名于這樣一個傳說。一百年前也許是一千年前,一個醉酒獵人在夜晚的湖邊露營。月上中天,湖中心突然翻起水花,一個比水桶還粗的黑魚出現(xiàn)在水面,直撅撅地立著,四外撒眸一圈兒,隨后潛入水底。緊接著樂聲悠揚,水面翻起連片浪花,一個漂亮的湖神娘娘,在侍女的簇擁下到水面賞月。水晶圓桌虛浮在水面一人高的地方,桌面上擺著仙果。仙樂聲中,侍女們翩翩起舞。獵人不知道自己是醒是夢,為了找回真實,沖著圓桌開了一槍。樂聲戛然停止,水面還是那個水面,月光下閃爍著細碎的波紋。獵人全當做了一個夢。第二天,笸籮大的一個黑魚頭飄上水面。黑魚是湖神娘娘的探路將軍,沒有摸清附近有凡人,觸犯天條,被梟首示眾。仙界人間,有些事情是相通的。
五十八年前,湖中縣發(fā)生一起暴動。暴動的是湖中縣矯正局的偽軍,領頭的名叫王才。關(guān)于暴動的事湖中縣志上有寥寥數(shù)語的記載,稱王才為抗日義士,至于暴動事件發(fā)生的原因,縣志上語焉不詳。王才能否跟抗聯(lián)聯(lián)系起來,是我調(diào)查的目的。我的調(diào)查毫無進展,經(jīng)常被自相矛盾的結(jié)果所困擾,時間讓事實面目全非。
縣黨史辦的朱同志,作為我此行的向?qū)?。他提議到妖精泡去,幫我改善一下心情。妖精泡盛產(chǎn)魚蝦。
妖精泡水面浩闊,湖邊野生著一人高的蘆葦。一道木制小橋,顫悠悠匍匐到水中,橋下清澈的湖水里游動著針頭似的小魚。攔湖的石壩橫在兩山之間的最窄處,壩外是方格本一樣整齊的水田。老朱說,水壩是日本人建造的,當時死了不少勞工。日本人建這個水庫不是為了灌溉,而是掩人耳目。據(jù)說,附近的山中有日本人的軍需庫。當年一個朝鮮族的二鬼子,給日本人當翻譯,知道這個秘密。鬼子投降了幾十年,他二返腳回到這里,找到了進入山腹的入口,拿出幾只都是一撇兒的軍靴。等他做好記號準備再進入時,卻麻達山死在山里。老朱說,人們懷疑軍需庫的另一部分就在妖精泡湖底。我環(huán)視一下妖精泡四周的山巒,想象不出日本人的軍需庫到底在何處。
朱同志的朋友高德仁在妖精泡東坡辦了一個豬場,規(guī)劃要達到一萬頭。高德仁把豬場叫高老莊。他說豬八戒在高老莊的日子是最滋潤的,他要讓豬八戒的這些子孫在這里活得滋潤。
高老莊往東是一個山岡,從高老莊的位置看過去,漫坡上開滿蒲公英。我建議老朱,到山坡采幾朵蒲公英,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看過這么密實濃烈的蒲公英了。上到山岡,才發(fā)現(xiàn)山岡上到處是瓦礫,在淺草的遮掩下,露出廢棄的墻基。原來這里曾經(jīng)有連片的房子,不知什么原因荒廢了。山岡呈撅嘴狀,像一朵巨浪突然凝固,過了撅嘴又是向下的漫坡,向另一個凝固的巨浪過渡過去。撅嘴崗東漫坡也是連片的蒲公英。蒲公英的葉子青綠,花盤碩碩,感覺施了很多肥。平常見到的蒲公英多生于瘠地,葉子花盤都呈缺水的半干枯狀,這里的蒲公英來得與眾不同。在一棵葉片厚實的蒲公英下面,浮堆著幾根灰白的骨頭,人的骨頭,再往前還有一塊破碎的頭骨可以作證。
老朱掐下一盤嫩嫩的蒲公英,斷口處流出大滴奶色的漿汁。他一片片撕下蒲公英的花瓣,告訴我這里就是湖中縣偽滿時的矯正局。誤打誤撞,我來到調(diào)查的核心。老朱說,這是給我一個驚喜。其實我一直在書本與傳說的迷霧中徘徊,到了撅嘴崗才有如夢初醒似的真實。
日偽時期,日本人在每個縣份都建過矯正局。中國人犯禁的都關(guān)進矯正局。湖中縣這個矯正局由日本鬼子一個小隊、偽軍的一個中隊看著,有狼狗把門。比如日本人認為你有通抗聯(lián)的嫌疑,認為你有經(jīng)濟犯嫌疑——經(jīng)濟犯無非是偷著吃了點兒大米,都關(guān)在這里矯正。只看見有人進矯正局,卻從沒看見有人出過矯正局,被矯正死的人都扔在撅嘴崗東漫坡。
偽軍中隊長叫王才,就是暴動的主人公。鬼子官兵的姓名已不可考。王才是地道的小城人,高小畢業(yè),參加了偽軍。王才管理矯正局,老爹老娘說他,別把事做絕了,日本鬼子是外來鬼,終究不能長久,得給自己留條后路,別養(yǎng)了孩子沒屁眼兒。王才存著中國人的良心。
事情的起因在王才的小舅子,王才的小舅子偷吃大米,被送到矯正局矯正。王才的小舅子說冤枉,翻譯官二鬼子帶人看了他的大糞,證明確實有大米。他的罪行就比一般的罪犯嚴重了,需要加強矯正。王才休班回家,老婆哭天抹淚的,要他救回自己的弟弟。王才鼓了一會兒旱煙,找把兄弟副隊長商量。他們心明鏡似的,在日本鬼子手里救出活人,連門兒都沒有。兩個人捻碎煙頭,在炕沿上拍了一巴掌:一拍兩散,干他娘的!
三天之后,王才攛掇好手下的弟兄,藥死了四條狼狗。看著狼狗在陰影里吐白沫兒,弟兄們突然把日本人吃飯的屋子圍了。日本人吃飯單有個飯廳,日本式的格局,要顯出優(yōu)越和不同,只有他們才可以吃大米。事發(fā)突然,驕橫的鬼子兵被包了肉餡餃子。湖中縣的日本人,第二天才知道矯正局的中國人造反了,氣勢洶洶撲來的大隊鬼子只剩下收尸的活兒。塌架的矯正局煙火彌漫,到處是屠宰場的味道。
日本人恨王才恨得牙根刺癢,在各地發(fā)布布告,捉拿王才。誰要是提供線索抓到了王才,賞洋白面一百袋兒。王才燒掉了矯正局,領著手下的兄弟和里面矯正的中國人,進了山里,要找抗聯(lián)。在山里跟日本鬼子清剿隊遭遇幾次,有些死傷。王才不忍弟兄們和自己吃鍋烙兒,他告訴弟兄們,分散隱蔽吧,給自己留個活路。王才一個人跑到山里,又累又餓。人在極端疲勞的時候,思維會出現(xiàn)停頓。在山邊,他看見一個包米秸稈搭成的看地窩棚,連散開的綁腿都沒心思系上,倒在窩棚里睡去。獵戶范大腦袋和劉二蔫巴路過地窩棚,范大腦袋老遠看見了王才散落的腿帶子,在山風的吹拂下像一條盤卷的蛇,在窩棚外面滾動。包米秸稈蓋到王才的腿根,他的上半截鉆進了窩棚。到跟前細看,王才腰上的日式皮帶斷斷續(xù)續(xù)地露出來。
老朱說,接下來的事情很簡單,范大腦袋看著王才,劉二蔫巴到偽警察那里報信。其實范大腦袋也用不著看著王才,日本鬼子把王才薅起來的時候,他還在睡著。王才被抓到憲兵隊,扔進狗圈喂了狼狗。如果王才有十條命,會被喂十回狼狗。日本人兌現(xiàn)了當時的賞格,給了一百袋洋白面。警察局分了大頭兒,到了范大腦袋手里剩了一袋兒,劉二親自報信,撈到兩袋兒。
我問老朱,為什么沒有給我講這個故事,老朱說王才不是抗聯(lián)。縣志上把王才稱為抗日義士。我把手中的蒲公英放在那塊裸露在地面的頭骨上。
陰 狀
石廟子是山邊的一個村落。石廟子背后是山,山溝里隱藏著許多村落,少則三兩戶、多則十幾戶人家。看著炊煙,可以大致確定村屯的方位。一條小溪從山里流出,流過石廟子村邊,進入平原。站在石廟子背后的山上,眼前一片開闊。小溪像一汪媚眼,鑲嵌在平原上。石廟子出美女,當然也出風騷的女人。算命先生說,風騷女人是這條小溪作怪。
小村后百十步的半山腰,有一個廢棄的石房子,原來是一座土地廟。小村由此得名。村里人不管洋玩意兒還是地產(chǎn)宗教,一律稱之為廟,所以有和尚廟和老道廟之分。石廟是一座老道廟。
石廟子住持靜玄,須眉皆白,沒有人知道他有多大年齡。老道沒有門派,即使有門派也沒有人去問。沒人知道靜玄打哪來,似乎他一直就住在石廟里。石廟是哪一年建的,也沒有人說得清楚。廟里供奉著土地佬兒和土地奶奶,慈眉善目的。老道好飲一杯水酒,在廟前的石棋盤上。逢人上山,相邀對飲。村人開玩笑,奚落他犯戒。老道說:酒起色欲佛家戒之;酒能養(yǎng)生仙家飲之。我無酒時學佛,有酒時學仙。傳說靜玄老道能過陰,耳蝸里的毫毛 挲開各護住半張臉,老道可以一睡七天,去陰間辦公。
王大和二虎是一對父子,祖籍山東掖縣。王大給二十歲的二虎說了一房媳婦。到了成親的日子,媳婦跟著村里的劁豬匠私奔了。這事也不怨媳婦,人家早就跟劁豬的相好。劁豬的總能吃上活肉,活肉還壯陽,所以媳婦不想跟劁豬的分開。兩個人私奔出二十里路,在鎮(zhèn)上落腳。也不是為了逃避誰,不過是借著這樣一種行為公開身份。二虎受不了這個,攆到集鎮(zhèn)把劁豬的揍了一頓。天天的活肉沒把劁豬的壯到哪去,被二虎踢掉了兩顆門牙。劁豬的本來理虧,這下得著理了,逢人給人看沒了的門牙,其實是看兩個黑洞洞的窟窿,然后掂著劁豬刀,要把二虎喀嚓那么一下,劁嘍。偏巧二虎的叔叔捎來口信,讓他們?nèi)ズ诤咏鸬V。爺倆一合計,干脆投奔黑河金礦,找二虎的叔叔。
爺倆一路逃荒,大致向著東北。春起光景,日月看著好看,晴天朗日的,卻正是青黃不接。王大有上頓沒下頓,一路咳嗽,腰越弓越深,鎖著一張苦臉,沒來由地像整天在認罪。到了石廟子村邊,終于一口氣上不來,躺在石廟子墻根病倒。
靜玄老道去喝村里新生兒的滿月酒,回廟時天色大晚。喝得高興,老道一路哼著小曲。月亮在山梁上徘徊,樹枝上虛浮著白光,切割得陰影處黑得徹底。廟后的枝頭顛簸過一陣風色,樹上的鳥被驚動了,老鴰啞啞地叫了幾聲。王大燒得碳熱,迷糊中發(fā)出呻吟,截斷了老道的小曲。誰?老道在門口停住腳,沖著陰影處發(fā)問。半天,二虎虛聲回答:我,過路的。二虎答話時,王大又是一陣呻吟。二虎摸摸王大的額頭,燙手。老道瞇眼來到陰影處,蹲下身看清父子二人。二虎的手離開王大,老道把手搭了上去。靜玄的手離開額頭,又搭上王大的脈搏。老道把頭使勁背到后面,眼神在黑暗中望著天色。又換過王大的另一只手。探過脈,把王大的胳膊貼著身子放好。你爹?沒由二虎回答,老道認可了這個事實。你爹病得不輕,快把他背到廟里來。二虎按照老道的吩咐,把王大背進小廟,瞅了瞅屋里的陣勢,把王大放在老道的床榻上。老道找出一塊骨頭,說是虎骨,虎骨被摩挲得紅中發(fā)亮。老道挽起袖子,給王大刮痧。老道撂下手里的虎骨,外面?zhèn)鱽淼谝宦曤u叫。
王大父子住在石廟子。王大的燒退了,身子還虛弱,靜玄又給他服了幾副草藥。王大在石廟里將養(yǎng)幾日,身上的病好了,卻有了心病,對老道的恩德無以為報。老道愛下棋,山東地方文化厚重,王大也能走幾步。兩個人守著樹蔭下的石棋盤,手談。一局終了,王大看著老道的眼睛:咱哥倆這叫緣分,有緣千里來相會,我也沒啥報答的,就讓二虎認你做干爹吧。二虎看看王大,王大眼巴巴地瞅著老道。二虎又看看老道,老道捏著稀疏的胡須,看著棋盤,沒有拒絕的意思。二虎撲騰一聲跪在石廟子院心,脆快地叫了聲干爹。
老道認了干兒,石廟子村民馬上都知道了。石廟子村不大,也就三五十戶人家。認了干親,老道讓他們爺倆干脆住下來。走到天邊,還不是顧著鼻子下面的嘴嘛,山邊子地界好活人。老道好人緣,張羅著幫忙,在村子最后一趟房把頭兒,壘起兩間土屋。那時候蓋房子搭屋倒也簡單,脫點兒土坯,在山邊選幾棵松木做檁子,十天半月,土屋就成了。
土屋旁不遠,就是那道清澈的山溪。春起,溪水里游著一種冷水魚。這種魚把頭扎在細沙里,搖曳的尾巴像是水草。當?shù)厝私羞@種魚沙鉆子。廟里有些地,爺倆兒種著,順便開墾點山邊子荒。村里人隨著靜玄,叫老頭王大,叫兒子二虎。
二虎的鄰居是個年輕的寡婦,外號叫小白鞋。喪偶的婦女要為丈夫守喪,整天穿著喪服惹人厭,就穿一雙白鞋作為標識。寡婦門前是非多,所以寡婦的外號都叫“小白鞋”。小白鞋本名春秀,是山里人家的閨女。山里人看著石廟子已經(jīng)不是山里了。春秀的丈夫是個獵戶,有一身好把式,背著鐵銃鉆山林。小兩口結(jié)婚的轉(zhuǎn)年,獵戶鉆山林沒再出來。有人說獵戶當了土匪,也有人說獵戶進了抗聯(lián)。鎮(zhèn)上的偽警察白樂為,三天兩頭到春秀家調(diào)查,調(diào)查到最后明鋪暗蓋了。春秀沒有辦法,白樂為說獵戶當了抗聯(lián)。所以嚴格說春秀還不是寡婦,也沒有真的穿過白鞋。
二虎很長時間不認識春秀。春秀不出門,吃的用的都是白樂為捎來。白樂為平日在鎮(zhèn)警察所上班,截長補短到這里溫存一晚。那天二虎地里沒事,在院子里挖蚯蚓,準備釣魚。突然看見隔壁院子里有個年輕的女人,背影是自己跑掉的媳婦。年輕女人收拾柴火垛,費力地把坍塌下來的樹枝,舉到高高的垛頂。由于用力,拉長的身形露出一截白腰。二虎張著嘴,忘了手中的小鎬。小鎬掉在腳背上,砸得他直咧嘴,也沒有轉(zhuǎn)動眼神。春秀感覺背后有雙眼睛,回頭看見二虎的呆樣,不僅莞爾。春秀的一笑,抓走了二虎的魂魄。春秀說,傻站著干啥,也不知道幫個忙。二虎咽了口唾沫,翻過院子中間的障子,過去幫忙。院子也沒有像樣的障子,插了一排手指粗細的柳條。二虎看清了,女人不是自己私奔的媳婦。女人額頭掛著草葉,鼻子上有一點灰,看著很俏皮。二虎呼哧呼哧幫著收拾完柴火,順著柳條障子往回擠,衣服刮在障子上,撕了一道口子。女人撲哧笑了一聲:看你慌的,好像我是老虎,過來姐給你縫上。二虎聽話,乖乖地過去讓女人逢衣服??p完,女人貼著二虎的脖子,把線頭咬斷。二虎感覺到女人的氣息撲到臉上,喘氣越發(fā)地急促。
二虎和春秀認識了,時不常被春秀叫過去,幫忙干點兒粗活。沒有男人的日子,總會有些粗活。王大和老道正在下棋,二虎悶聲說:我要娶了春秀。王大沒聽明白,拿出嘴里的煙袋,皺著眉問:娶誰?老道知道小白鞋叫春秀,點著頭說:那也是個好人家的閨女呀!
這天,白樂為到小白鞋家過夜。白樂為多喝了幾口,走到山溪邊酒往上涌。二虎在溪上疊起小壩,用細網(wǎng)捉魚,沙鉆子燉豆腐是難得的美味。二虎不認識白樂為,也不知道白樂為和春秀的勾搭,看見白樂為嘔吐,二虎沒心沒肺地笑了一聲。
白樂為第二天要離開小白鞋的溫柔鄉(xiāng),發(fā)現(xiàn)掛在自己腰上的匣子槍不見了。白樂為嚇醒了宿酒,央告小白鞋不要和自己開玩笑。小白鞋說,頭天晚上他來的時候,就看見槍套子是空的,還以為他是故意沒有帶著家什兒。白樂為不說話了,坐在小白鞋的炕邊上想轍。后邊的山里就活躍著趙尚志的抗聯(lián)部隊,日本人忌諱誰丟槍。不分青紅皂白,就可以打你個反滿抗日。小白鞋湊到白樂為身邊,矮著聲說:以后你別過來了,我也是要臉的人,不能總讓人戳脊梁。白樂為擺弄著空槍套,往回追溯昨天的腳印兒,聽小白鞋這話,冷著聲問:你是不是有人了。小白鞋沒有懼怕,老實地告訴他,就是新來的鄰居二虎。白樂為不屑地哼了一聲,想起頭天晚上看著抓魚的二虎。白樂為一片空白的腦子里,突然出現(xiàn)二虎在溪水邊嬉笑的臉,他把空槍套用力往炕上一摔——就是他了!
二虎被抓進鎮(zhèn)警察所,罪名是盜竊槍支資助抗聯(lián)。抓他的時候,他正在細網(wǎng)中起魚。這一網(wǎng)魚格外多,小手指粗細的沙鉆子,蛇一樣扭結(jié)在一起。二虎被銬在警察所的窗框上,警察所的食堂里燉著沙鉆子豆腐。偽警察折磨二虎三日,人已經(jīng)奄奄一息,一塊門板把他抬回石廟子。
靜玄去看望義子二虎。二虎不服,掙扎著對靜玄說:干爹,陽間都是他們說了算,我要去告陰狀。靜玄看著干兒子慘白的臉:孩子,告陰狀可沒有回來的。我死也要告,告他們屈打成招。靜玄打了個咳聲:陰間陽世官司都不好打呀!靜玄給二虎畫了符,燒化了讓二虎就著老酒吞服。二虎喝了符酒,眼珠子锃亮,瞅著石廟棚頂?shù)陌素詧D,神情有說不出的亢奮。當天晚上,二虎去了陰間,到陰間去告狀。二虎的尸身停在石廟的正堂。
三天后,白樂為被人發(fā)現(xiàn)死在山溪邊。白樂為的臉淹沒在溪水里,招搖的頭發(fā)像一叢沙鉆子魚。白樂為身上無傷,嘴角流著淡淡的血沫子,被一叢叢的沙鉆子魚當了美味。王大高興地帶著兩個豬蹄子,找靜玄老道喝酒。夜色暗淡,棋盤上的格子模糊成一張細網(wǎng)。二虎的尸體躺在石廟正堂,陰狀的勝訴讓王大覺得二虎還活著,活在另一個空間,因此心思上少了悲傷。靜玄老道說:王大兄弟,別高興太早,對方在陰間的勢力強大,會讓我們?nèi)プ鲎C。王大抿了口酒:去就去,省得二虎人單勢孤。
王大在山邊開田,耳根子后面盯上一只草爬子。草爬子被靜玄用香頭兒點下來,在王大耳后留一個紅紅的洞。山里人被草爬子叮,都不能用手揪。用手揪死草爬子,腦袋還留在身體里。王大隨后高燒,昏迷,嚷著要去作證。幾天之后,王大死于熱病,埋在山邊的荒地隔子。又過幾天,村里人沒有看見老道出現(xiàn),到廟里探問,發(fā)現(xiàn)老道已經(jīng)坐化在廟中。村里人相信,王大和靜玄都是去陰間作證了。靜玄本來可以還陽,但是警察所急著化了他的肉身。靜玄的魂魄找不到肉身,至今還在石廟子附近游蕩。
后來有很多說法。有的說小白鞋相中了身強力壯的二虎,想要改弦易轍,白樂為借故弄死了二虎。靜玄給二虎喝的符,不過是治療內(nèi)傷的草藥。有的說石廟子是抗聯(lián)的聯(lián)絡站,白樂為來往于石廟子,影響了抗聯(lián)的活動,所以抗聯(lián)借著他整死二虎的民憤,處理了這個反動警察?,F(xiàn)代醫(yī)生辟謠證明,王大可能死于森林腦炎,而靜玄是年事過高無疾而終。村里人說小廟雖然沒了香火,但靜玄還在,小廟還靈。就是現(xiàn)在村里人爭吵賭咒,都愛說到小廟告陰狀。理虧的一方,不敢接告陰狀這茬兒。
小廟最后的傳奇在“文化大革命”那會兒。鎮(zhèn)里有人到這“破四舊”,在廟里埋了很多炸藥,結(jié)果只炸出一塊碎石,飛到五十米外的人堆兒,把張羅“破四舊”的那個東西,右眼當場打瞎。
如今夜深人靜,仍有人聽見石廟前的棋盤上,有清脆的棋子落盤的聲音。
作者簡介:張育新,1964年出生,黑龍江雙城市人。1984年畢業(yè)于阿城師范,當過教師、機關(guān)干事,現(xiàn)為哈爾濱日報報業(yè)集團主任記者,作協(xié)黑龍江分會會員。
上世紀80年代開始從事業(yè)余創(chuàng)作,出版發(fā)表各類作品200余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古河道》、長篇散文《金長城之旅》(合作)、文集《活回去一次》、詩集《橄欖歲月》等?!豆藕拥馈帆@哈爾濱天鵝文藝大獎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