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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汪記

2009-05-11 02:05
大家 2009年2期
關(guān)鍵詞:汪先生汪曾祺文字

蘇 北

關(guān)于《昆明貓》

我手頭有一幅藏畫,是汪曾祺先生的《昆明貓》。畫面上一襲綠色軟墊,一只小貓蜷于其上。有趣的是,汪先生題了長長的一段款識:

昆明貓不吃魚,只吃豬肝。曾在一家見一小白貓蜷臥墨綠色軟墊上,嬌小可愛。女主人體頎長,斜臥睡榻上,甚美。今猶不忘,距今四十三年矣。

四十三年一夢中,

美人黃土已成空;

龍鐘一叟真迂絕,

猶吊遺蹤問晚風(fēng)。

這幅畫作于1996年。其實這已是汪先生第三次提起這樣的一個記憶??墒牵霸谝患乙娨恍“棕垺?,是在哪家?又是在何時?查《汪曾祺文集》,有《綠貓》一篇:

……有一回我到一個人家去。主人新婚,房間的一切是才置的……我的眼睛為一個東西吸引住了,墨綠緞墩上棲著一只小貓。小極了小極了,頭尾團(tuán)在一起不到一本袖珍書那么大。白地子,背上米紅色逐漸向四邊暈暈的淡去,一個小黑鼻子,全身就那么一點黑。我想這么個小玩意兒不知給了女主人多少歡喜……我看見了那個墩子,想這團(tuán)墨綠襯得實在好極了。我斷信這個顏色是為了貓而選的。

此作寫于1947年7月的上海。發(fā)表于當(dāng)年第五卷第二期《文藝春秋》上。汪先生1946年夏從昆明到上海,經(jīng)李健吾介紹到私立致遠(yuǎn)中學(xué)教國文,這篇小說正是寫于“雨點落在上面乒乓”(汪曾祺語)的洋鐵皮房子里——就是黃裳說的“在福熙路上的致遠(yuǎn)中學(xué)”,“我跟他去玩過,但實在沒有什么好玩”(《憶汪曾祺》)的地方。

這是一篇汪曾祺早期意識流小說,說到汪曾祺早期意識流作品,除汪先生自己常提到的《復(fù)仇》外,還應(yīng)該包括《藝術(shù)家》、《悒郁》、《喚車》、《花?果子?旅行》和這一篇《綠貓》。學(xué)者楊早在編注《大家小集?汪曾祺卷》時,關(guān)于《綠貓》,有一段很中肯的評注:“同樣帶有濃厚的實驗色彩和明顯的意識流手法運用”;汪先生自己曾坦言:自己年輕時受過西方意識流的影響,很喜愛弗?伍爾夫和阿索林的作品。他認(rèn)為“意識流是覆蓋著陰影的,清涼的,安靜透亮的溪流”;我覺得似可補充的是,那時汪曾祺才是27歲的一個青年,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對人生也還沒有正確的目標(biāo),生活似還處于一種“飄浮”的狀態(tài),一段時間他情緒低落,甚至寫信給老師沈從文表示自己想過自殺。這也是容易在一個青年的文字得到反映的——意識流不僅僅是一種創(chuàng)作手段,某種程度上,更是作家自身狀態(tài)的體現(xiàn)。

1997年3月,汪先生去世前兩個月,寫了散文《貓》:

有一次,在昆明,我看見過一只非常好看的小貓。這家姓陳,是廣東人。我有個同鄉(xiāng),姓姓,在輪船上結(jié)識了他們,母親和女兒,攀談起來。我這位同鄉(xiāng)愛和漂亮女人來往……有一次在金碧路遇見我們,邀我們上她家喝咖啡。我們?nèi)チ?。這位母親已經(jīng)過了三十歲了,人很漂亮,身體高高的,腿很長。她看人眼睛瞇瞇的,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成熟的美。她斜靠在長沙發(fā)的靠枕上,神態(tài)有點慵懶。在她腳邊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繡墩,繡墩上一個墨綠色軟緞圓墊上臥著一只小白貓。這貓真小,連頭帶尾只有五六寸,雪白的,白得像一團(tuán)新雪。這貓也是懶懶的,不時睜開藍(lán)眼睛顧盼一下,就又閉上了。屋里有一盆很大的素心蘭,開得正好。好看的女人、小白貓、蘭花的香味,這一切是一個夢境。

這又一次提到昆明貓。這樣更確切了。繪畫、小說和散文,三種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但只有一個指向:美,對美的認(rèn)識和感受。

關(guān)于昆明貓汪曾祺寫了三次,不同的年歲,不同心境……到了老年的汪先生,這一切,“就是一個夢境”了。

一個作家的童年記憶深埋心中。汪先生說過:寫小說就是寫回憶?;貞浭墙?jīng)過沉淀的歲月。是明晰宛若秋空般澄明,或刪繁就簡如冬樹般簡潔。《昆明貓》即是。

通過《昆明貓》,也能看出汪曾祺這一貫的創(chuàng)作思想。

讀《大淖記事》

我在《聽沈從文說話》一文中也說過,沈先生說……其次還是要多讀書,讀書不是受影響,而是受啟發(fā)。

我聽到這句話是感動的??墒俏乙蚕耄骸坝绊憽焙汀皢l(fā)”又有多大區(qū)別呢?想想還是有一點區(qū)別的。影響更直接一點,而啟發(fā)是由此而及彼,更多的是觸動。

我又重讀了一遍《大淖記事》。20多歲的閱讀,還帶著許多幻想和迷惘。有許多生活的感受還不能確切。這一回重讀,閱歷、感情和人生的狀態(tài)都不同于少年,因此還是有些啟發(fā),或者說,是有所新的發(fā)現(xiàn)。

我讀到巧云出場的這一節(jié):

巧云十五歲,長成了一朵花。身材、臉盤都像媽。瓜子臉,一邊有個很深的酒窩。眉毛黑如鴉翅,長入鬢角。眼角有點吊,是一雙鳳眼。睫毛很長,因此顯得眼睛經(jīng)常是瞇欷著;忽然一回頭,睜得大大的,帶點吃驚而專注的神情,好像聽到遠(yuǎn)處有人叫她似的。

沈從文《邊城》里寫翠翠:

翠翠在風(fēng)日里長養(yǎng)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和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的事,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都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面前的人無心機(jī)后,就又從從容容來完成任務(wù)了。

1980年春天,汪先生重讀了《邊城》(是不是因為四川文藝重印沈從文選集?)寫下了很長的《沈從文和他的〈邊城〉》一文。文中做了大量的引文,看來汪先生是認(rèn)真讀的。此文落款1980年5月20日,而《大淖記事》寫成于1981年2月。因此我讀到巧云“忽然一回頭,睜得大大的,帶點吃驚而專注的神情,好像聽到遠(yuǎn)處有人叫她似的”。我立即就想到“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都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之后我便想到本文開頭的沈從文那句話。

汪先生在《關(guān)于〈受戒〉》一文中也說:是因為集中讀了沈從文的小說,特別是沈從文筆下的少女,三三、夭夭、翠翠。這種啟發(fā)是看不見,是潛在的,但是它是真實的。我想,《受戒》里的小英子是受沈先生的推動,在《大淖記事》中巧云同樣也是受沈先生筆下的少女的推動。

不過,汪先生與沈先生又是多么的不同。在語言上,我甚至固執(zhí)地認(rèn)為,廢名對汪曾祺的影響甚至超過沈從文。在觀察生活的方式上,對生活中哪一類細(xì)節(jié)比較敏感上,這些,汪先生更是從廢名那里來的。所以,多少年后,汪先生還說,我是受過廢名影響的。廢名實在是培養(yǎng)作家的作家。我不知道汪先生是在何時、在什么情況下邂逅廢名的。但廢名對他的影響是刻骨的。也許在氣質(zhì)上汪先生更接近于廢名。汪先生是相當(dāng)簡潔的,廢名也是。汪先生年輕時有過油畫般的華麗。他自己說,我年輕的時候?qū)懙檬呛苎髿獾?,他不認(rèn)為自己是鄉(xiāng)土文學(xué)。他說,我寫得并不土氣,相反我還受過西文意識流的影響。他特別說到伍爾芙。但是他的語言并不繁雜。從他年輕時起,他的語言就很簡潔。他選取細(xì)節(jié)的方式是中國式的,是白描式的。這一點從他20多歲的作品中可以看出。

還是說巧云。汪先生直接在巧云身上著墨并不多,可是我們卻似乎感覺著墨很多。無字處皆有字。似沒有直接寫巧云,而氣氛中又無處不在。巧云結(jié)網(wǎng)織席,時時事事都在幫著襯著她。巧云要么不說話。要說話都是說在點子上的。巧云說的第一句是:

“你這個呆子!”

她是說十一子。這句話還不是說出口的,而是在心里說的。就這一句,就見了人物,見了神態(tài)——那一種少女的嬌嗔的神態(tài)。

第二句是:

“晚上你到大淖東邊來,我有話跟你說。”

這時的巧云已經(jīng)給劉號長占有了。巧云找到十一子,說:“晚上你到大淖東邊來,我有話跟你說?!边@樣的口氣,幾乎是命令。但這樣的命令又是幸福的。巧云有把握這樣說話。她這樣說了。這樣的句氣準(zhǔn)確極了。

巧云說得第三句話是:

“你來!”

巧云上的“鴨撇子”,一點篙,撐向沙洲。她讓十一子自己泅水過來,有點蠻橫,有點嬌嗔。十一子乖乖地游過去了。

他們在沙洲的茅草叢里一直呆到月到中天。

汪先生忍不住抒情道:

“月亮真好啊!”

汪先生是很少抒情的。他說過,一切好的壞的都不要叫出來。

巧云說的第四句話是:

“十一子,十一子,你喝了!”

是十一子被打死過去后,巧云給他灌尿堿湯,巧云是在十一子的耳邊說。

第五句:

“不要。抬到我家里?!?/p>

老錫匠們點點頭,把十一子抬到了巧云家里。

從“你這個呆子”的嬌嗔,到“不要。抬到我家里”里的決絕。只短短五句話,50個字不到,卻看到了人物的成長,看到了情節(jié)的推進(jìn),人物感情和性格的變化。這很厲害啊,比那些說一大堆話,自己也不知說些什么的作家不知要高明了多少!

感情推進(jìn)到這里,一切都順理成章了。巧云可以多說一些話了,一切都自自然然。巧云說:

“他們打你,你只要說不再進(jìn)我家的門,就不打你了,你就不會吃這樣大的苦了。你為什么不說?”

“你要我說么?”

“不要。”

“我知道你不要?!?/p>

“你值么?”

“我值。”

“十一子,你真好!我喜歡你!你快點好?!?/p>

“你親我一下,我就好得快?!?/p>

“好,親你!”

我引這一段對話其實已毫無意義,可是它實在是太美了——不僅僅是美,是活靈活現(xiàn),見人見性格。我就愿意引,你管得著么?

汪先生自己說過,要以己少少許,勝人多多許。他還說:現(xiàn)代小說特點,就一個字:短。短,是對讀者的尊重,也是對自己的尊重。

汪先生說得對,是對自己的尊重。《大淖記事》留了下來,還有人在讀,而那些當(dāng)年紅極一時的巨構(gòu)宏制,到哪去了呢?到廢紙堆里打紙漿去了。

其實,我也曾思考過,從巧云的這些簡明的對話,也不僅僅是作者的簡潔,更重要是你看沒看清楚??辞宄耍稽c就到;沒看清楚,說了半天,一派胡言,也說不到點子上,浪費了筆墨,還謀殺了讀者——浪費了讀者的時間,等于謀財害命。

因此,簡潔,不僅僅是個文風(fēng)問題,更重要的是個觀察的問題。

說穿了,是一個對生活的認(rèn)識問題。

讀《晚飯花集》

汪曾祺是干凈的。孫犁也是干凈的。

我是說的文字,讀汪先生《晚飯花集》,集內(nèi)諸篇,《陳小手》、《金冬心》、《鑒賞家》、《故里雜記》……那些文字,無不收拾得干干凈凈,不是人為的刀砍斧削,也不是枯竭衰疲的瘦弱無力,而是飽和結(jié)實,枝搖樹動。就是那種刪繁就簡。深秋的色彩。初冬的素潔。

干凈,是我對汪先生文字的最強(qiáng)烈的印象。其實也是我讀汪先生所有文字的感覺。在《晚飯花集》中更顯突出。這種干凈與孫犁有所不同,汪先生更“俏”,峻峭而俏,挺拔,童心。孫汪可算是當(dāng)代文學(xué)的雙璧。閱讀他們的文字,心中說不出的歡喜。他們都是中國式的,他們是漢語的守衛(wèi)者,是漢語的驕傲。

《陳小手》:

和這個胖女人較了半天勁,累得他(陳小手)筋疲力盡。他迤里歪斜走出來,對團(tuán)長拱拱手:

“團(tuán)長!恭喜您,是個男伢子,少爺!”

團(tuán)長呲牙笑了一下,說:“難為你了!——請!”

外邊已經(jīng)擺了一桌酒席。副官陪著。陳小手喝了兩盅。團(tuán)長拿出二十塊現(xiàn)大洋,往陳小手面前一送:

“這是給你的!——別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二十塊現(xiàn)大洋,陳小手告辭了:“得罪!得罪!”

“不送你了!”

陳小手出了天王廟,跨上馬。團(tuán)長掏出手槍,從后面,一槍就把他打下來了。

到此還沒有完。汪先生還忍不住要寫(是團(tuán)長忍不住)。

團(tuán)長說:“我的女人,怎么能讓他摸來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許碰!這小子,太欺負(fù)人了!日他奶奶!”

團(tuán)長覺得怪委屈。

有力,干凈,團(tuán)長的俠氣和蠻橫,心狠和兇慘,不著一字,盡現(xiàn)眼底。

記得一位作家說過,作家一輩子只寫兩本書,第一本書寫自己,第二本書寫別人??梢哉f,汪先生永遠(yuǎn)都是在寫第一本書。他的作品里都有一個我。哪怕在小說里,也有一個作為敘述者和旁觀者的我。汪先生所寫的,都是他熟悉的生活。他很少,或者說,從不臆想杜撰生活。汪先生自己也說,要緊緊地貼著人物去寫,用自己的心,自己的全部感情。什么時候自己的感情貼不住人物,大概人物也就會“走”了,飄了。

是的,汪曾祺筆下的人和事,從來都不是想當(dāng)然。通觀汪先生的全部作品,可以寫一本《汪曾祺傳略》。他的作品大致有四大塊組成:家鄉(xiāng)高郵、昆明、張家口和北京。最重要的作品的背景,還是高郵和昆明,也就是年輕時的生活印象。汪先生19歲離開家鄉(xiāng)高郵,26歲離開昆明。家鄉(xiāng)19年,昆明7年。汪先生在《七載云煙》里說:“我在云南住過七年。1939年至1946年。準(zhǔn)確地說,只能說在昆明住了七年。”汪先生自己說過,寫小說就是回憶。是的,一個作家,他的童年經(jīng)驗是多么的重要??梢哉f,童年經(jīng)驗決定一個作家的成就。童年是母語。童年是生命的顏色。

汪先生的短篇小說《晚飯花》:

李小龍的家在李家巷。

……

李小龍每天放學(xué),都經(jīng)過王玉英家的門外。他都看見王玉英(他看了陳家的石榴,又看了“雙窨香油,照莊發(fā)客”,還會看看夏家的花木)。晚飯花開得很旺盛,它們使勁地往外開,發(fā)瘋一樣,喊叫著,把自己開在傍晚的空氣里。濃綠的,多得不得了的綠葉子;殷紅的,胭脂一樣的,多得不得了的紅花;非常熱鬧,但又很凄清。沒有一點聲音。在濃綠濃綠的葉子和亂亂紛紛的紅花之前,坐著一個王玉英。

這是李小龍的黃昏。

李小龍很喜歡看王玉英,因為王玉英好看。王玉英長得很黑,但是兩只眼睛很亮,牙很白。王玉英有一個很好看身子。

紅花、綠葉、黑黑的臉、明亮的眼睛、白的牙,這是李小龍?zhí)焯炜吹囊环嫛?/p>

這是汪先生寫的他自己。他的兒子曾問他:《晚飯花》里的李小龍是你自己吧!汪先生說是的。他說,我就像李小龍一樣,喜歡隨處流連,東張西望。我所寫的人物都像王玉英一樣,是我每天要看的一幅畫。這些畫幅吸引著我,使我對生活產(chǎn)生興趣,使我的心柔軟而充實。

是的。汪先生就是這樣寫作的。我現(xiàn)在這樣分析出來,有點瑣碎,有閑散,或許還有點牽強(qiáng);但這也很有益。因為汪先生就是這樣寫作的,它告訴我們,一個誠實的作家,他的作品是如何形成的。正像一位評論家曾說過的:汪曾祺的語言很奇怪,拆開來看,都很平常,放在一起,就有一種韻味。

我這樣評說汪先生的作品,也是一種分拆。拆開來,再組合起來。這樣看得更明白些。

汪先生也曾說過廢名,說廢名是一個真正很有特點的作家。廢名、沈從文、汪曾祺,他們是有共通之處的。

他們實在是培養(yǎng)作家的作家。

讀《藝術(shù)家》、《牙疼》及其他

把汪曾祺先生的《藝術(shù)家》、《牙疼》、《花?果子?旅行》、《理發(fā)師》、《落魄》、《小學(xué)校的鐘聲》、《廟與僧》放在一起去讀,是件很有趣的事。這些文字都完成于1947、1948年,那個時候汪先生才二十七八歲。

汪先生在《藝術(shù)家》的結(jié)尾寫道:

露水在遠(yuǎn)處的草上蒙蒙的白,近處的晶瑩透澈,空氣鮮嫩,發(fā)香,好時間,無一點宿氣,未遭敗壞的時間,不顯陳舊的時間。我一直坐在這里,坐在小樓的窗前。樹林,小河,薔薇色的云朵,路上行人輕捷的腳步……一切很美,很美。

汪先生晚年經(jīng)常說,我在二十多歲時的確有意識地運用了意識流,我的小說《復(fù)仇》、《小學(xué)校的鐘聲》,都可以看出明顯的意識流痕跡。

《日記抄——花?果子?旅行》:

我想有一個瓶,一個土陶蛋青色厚釉小壇子。

木香附萼的瓣子有一點青色。木香野,不宜插瓶,我今天更覺得,然而我怕也要插一回,知其不可而為,這里沒有別的花。

(山上野生牛月菊只有銅錢大,出奇的瘦瘠,不會有人插到草帽上去的。而直到今天我才看見一棵勿忘儂草是真正藍(lán)的,可是只有那么一棵。矢車菊和一種黃色菊料花都如吃雜糧長大的臟孩子,要經(jīng)過很大的努力與克制喜歡它。)

過王家橋,橋頭花如雪,在一片墨綠色上。我忽然很難過,不喜歡。我要顏色,這跟我旺盛的食欲是同源的。

我要水果。水果!梨,蘋果,我不懷念你們。黃熟的香蕉,紫赤的楊梅,蒲桃,呵蒲桃,最好是蒲桃,新摘的,雨后,白亮的磁盤。黃果和橘子,都干癟了,我只記得皮里的辛味。

精美的食物本身就是欲望。濃厚的酒,深沉的顏色。我要用重重的杯子喝。沉醉是一點也不粗暴的,沉醉極其自然。

我渴望更豐腴的東西,香的,甜的,肉感的。

紀(jì)德的書總是那么多骨。我忘不了他的像。

葛萊齊拉里有些青的果子,而且是成串的。

這是發(fā)表在早期上?!段膮R報》上的一組散文里的一篇(載1946年7月12日)。這一組文字解放后丟失了,是新近發(fā)現(xiàn)的汪的佚文(沒有收入《汪曾祺全集》)。說是“日記抄”,明顯看出是從日記中摘錄出來的。這些文字更像是散文詩,意象和文字的跳躍非常強(qiáng)烈。“那種豐滿、精力彌漫”是無與倫比的。這是年輕的生命,這是對未來還不能把握的一個年輕人的彌漫的遐想,也是那種“一人吃飽全家飽”的無所拘束和散漫落拓。

我看過汪先生二十多歲時的一張照片,臉上線條光潔,短發(fā),嘴里刁著一只煙斗,一副故作老成的樣子,完全是一副“愛上層樓”的自負(fù)??墒牵?,飽滿,一種旺盛的生命充溢著,眼神清澄極了。

我只坐過一次海船,那時我一切情緒尚未成熟。我不像個旅客,我沒有一個煙斗。(《日記抄——花?果子?旅行》)

我需要花。

抽煙過多,關(guān)了門,關(guān)了窗。我恨透了這個牌子,一種毫無道理的苦味。(《日記抄——花?果子?旅行》)

抽煙的多少,悠緩,猛烈,可以作為我靈魂的狀態(tài)的紀(jì)錄。在一個藝術(shù)品之前,我常是大口大口地抽,深深地吸進(jìn)去,濃煙彌滿全肺,然后吹滅燭火似的撮著嘴唇吹出來。夾著煙的手指這時也滿帶表情。抽煙的樣子最足以顯示體內(nèi)淺微的變化,最是自己容易發(fā)覺的。(《藝術(shù)家》)

這是一個怎樣的生命?!汪先生在去世前的兩個多月,為《旅食與文化》寫題記。在文尾汪先生寫道:“活著多好呀。我寫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覺得:活著多好呀!”這跨越了半個世紀(jì)的文字對照著去讀。讓我們看到一個怎樣的生命!生命!生命!一個年輕的鮮活的生命,“空氣鮮嫩”。是?。∧贻p多好呀!可以那么張揚,那么多的妄想,那么多的不切實際和自以為是!可是,“這一切很美,很美”。

汪先生晚年在文章中說,我喜歡疏朗清淡的風(fēng)格,不喜歡繁復(fù)濃重的風(fēng)格。其實汪先生晚年的文章,就是疏朗清淡的。這也是為什么會有這么多讀者喜歡汪先生文字的原因。可是他年輕的時候又是多么的繁復(fù)!那些文字粘稠、綿厚,不乏恃才自傲,用詞往險、絕、峻里去。

這樣的變化是必然的。從“愛上層樓”到“無事此靜坐”,一個人的一生,總是要變的。這種變化,不妨往書里去找,更重要的,是往生活里去找?!霸?jīng)滄海難為水”。一輩子下來,經(jīng)的事多了。人情練達(dá),無需賣弄。一切歸于蕭疏、俊逸,成就了一派大家風(fēng)格。

汪先生晚年論語言:我以為語言最好是俗不傷雅,既不掉書袋,也有文化氣息。青年作家還是要多讀書,特別是古文。雅俗文白,宋人以俗為雅,今人大雅若俗。能把文言和口語糅合起來,濃淡適度,不留痕跡,才有嚼頭。

汪先生這是夫子自道。他自己一生的經(jīng)驗都告訴了我們。

小魚堪飽飯

1981年秋天,汪曾祺回到闊別42年的故鄉(xiāng),一天雨后的早晨,他到高郵城北門外的新河散步。雨后天晴,空氣清新,運河里的機(jī)動船來回穿梭,十分的繁忙。他閑逛著,心中有些感覺,于是口占一首:

晨興尋舊郭,散步看新河。

定舶垂金菊,機(jī)船載糞過。

水邊開菜圃,岸上曬蘿卜。

小魚堪飽飯,積雨未傷禾。

汪曾祺在題畫和書法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詩是:“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頓覺眼前生意滿,須知世上苦人多。”在高郵汪曾祺故居,至今的那副門對,還是這兩句話,也是汪先生的手跡。汪先生多次說:“我大概是一個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這一點,在“小魚堪飽飯,積雨未傷禾”的詩句中同樣可以看出。這是汪曾祺式的觀察生活的方式,也是汪曾祺的審美觀和美學(xué)態(tài)度。

前不久,讀到曹禺寫給汪曾祺的一封信。曹禺這樣說:

“曾祺同志:前幾天得求你寄給我的《自選集》、《晚翠文談》收到了。讀了你的文章,是極大的喜悅,你給我開了一片新天地,我看見了許多可愛的人、可愛的地方……你的語感真好。你繼承了中國文學(xué)一種斷了許久、卻又永不可斷的傳統(tǒng)。是我佩服的?!?/p>

曹禺的晚年,為寫不出能使自己滿意的作品,痛苦之極。萬方在《透明的生命》一文中寫道:有一天深夜,曹禺大聲呼喊她,之后對她說“我不成了,又來那個勁了,吃了安眠藥也不成,你要不來要我就從窗戶跳下去了”,又說“我痛苦,我要寫一個大東西才死,不然我不干!”曹禺的枕邊一直放著托爾斯泰評傳。托爾斯泰是他崇拜的作家。曹禺對萬方說:“我就是慚愧呀,你不知道我有多慚愧!真的,我真想一死了之。我越讀托爾斯泰越難受……”于是曹禺拼命工作,每天夜里兩三點鐘起來寫作,寫三四個小時,便頭昏眼花,只好擱筆。但即使這樣,總還算是有點進(jìn)展,可寫好的東西,過一個月再看,又覺得不成樣子,又把它完全劃去……1985年曹禺給萬方的信中說:“我不得不寫作,即使寫成一堆廢紙,我也是得寫,不然便不是活人……”

我引上述文字,只是想說明,以曹禺的才華,曹禺的通達(dá)和閱歷,以及曹禺對文學(xué)的執(zhí)著、真誠,他是不會說敷衍之話的。他對汪曾祺的這番認(rèn)識,是準(zhǔn)確的,也是十分中肯的。

汪曾祺曾寫過一篇不長的散文《吳大和尚和七拳半》,里面寫道一個小媳婦因為“偷人”(與人發(fā)生私情),老被丈夫吳大和尚在半夜里打,可是這個年輕的女人很倔強(qiáng),不哭,不喊,一聲不出。終于有一天,吳大和尚年輕的老婆不見了,跑了。曹禺對汪曾祺說:“《吳大和尚和七拳半》,我反復(fù)看了好幾遍,放下,總忘不了那個夜晚挨柴禾棍打的總不吭聲的小媳婦。她終于跑了,不知下落。你未寫幾筆,這個小女人活在我心中?!?/p>

是的,汪曾祺就是這樣以少少許,勝人多多許。不僅僅是這個小媳婦,《大淖記事》里的挑夫的女兒巧云,《受戒》里的小英子,又何嘗不是這樣?

在去年5月由北京魯迅博物館主辦的《汪曾祺的一生》的展覽中,展出了大量的汪曾祺的圖片、手稿和生平資料。在立于博物館大門口的《前言》,主辦者這樣描述汪曾祺:

這里還原一個我們神往的世界。

汪曾祺的出現(xiàn),把我們的審美習(xí)慣從八股的語境拉回到故有的精神秩序,拉回到僅僅屬于我們中國人特有的對人生的超時空的凝視中,他似乎沒有什么創(chuàng)新的東西。一切都顯得平平常常,仿佛不是在寫作品,而是在自然地談吐,靜靜地講述著屬于過去,卻又我們相關(guān)的那個淡淡的夢,在他那里,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神秘消失了,藝術(shù)原來是一個天然的、沒有雕飾的世界,對于那些疏忽于傳統(tǒng)文化而又對創(chuàng)作困惑不解的青年來說,汪曾祺的存在,曾使我們看到了通往精神王國的另一條途徑。

我十分同意展覽的主辦者對汪曾祺的這番描述。這是一個理解汪曾祺的人所寫下的文字。汪曾祺就是這樣,他“仿佛不是在寫作品,而是在自然的談吐”。因此許多初學(xué)者都錯以為汪曾祺好學(xué),其實汪曾祺是十分難學(xué)的,他的文字,不在形式,而在內(nèi)容——學(xué)養(yǎng)、氣質(zhì)、練達(dá)和對人生的通透。

孫郁在《汪曾祺手稿》和《汪曾祺的文與畫》中這樣評價:“他寫文章,心是靜的,世俗的煙雨過濾掉了,進(jìn)入的是恬淡而不失傷感的世界,在清風(fēng)白水之間,獨步于高妙之所。比廢名多了溫潤,比沈從文多了俏皮,似乎有張岱的散淡,亦如徐文長的放達(dá)……你看《受戒》《大淖記事》,是何等爽目高遠(yuǎn)。在那里,字、畫、詩,都一體化了。”又說:“他的小說,也像一幅幅畫,有著悠遠(yuǎn)淡泊的感覺。他用文字畫畫,靠筆墨寫詩。”是的,孫郁的感覺是準(zhǔn)確的。汪曾祺是打通了的。詩、書、畫,在他那里,融合在了一起。這樣的作家,在當(dāng)代,似乎是沒有的。

4個筆記本

20年前的4個筆記本又回到了我的手里。這是一個久違的約會。也是我意料之外的。汪曾祺的小女兒汪朝將我的4個筆記給寄了回來。

我想象不出汪先生收到這4個筆記本時的表情。那應(yīng)該是個秋天的午后,蒲黃榆9號樓1201室的窗外有點小風(fēng),天高高藍(lán)藍(lán),一切正好。郵差來了,送來了這么一封厚厚的信,汪先生一定是疑惑的,俟打開,是這4個牛皮紙封面的簡易的筆記本。汪先生好奇地翻了翻,那些密密麻麻的字都是來自于他的短篇小說《晚飯花集》。于是那個下午汪先生心情很好,他有些得意,也有些自負(fù),說不定那個下午他還寫出了一點東西,一篇短小說的開頭,或者一幅憶舊的小品。

現(xiàn)在這4個筆記本經(jīng)過一番旅行,又回到了我的手中。這時汪先生已架鶴西去10多年。我隨手翻開一頁:

鄰居夏老人送給李小龍一盆曇花。曇花在這一帶是很少見的。夏老人很會養(yǎng)花,什么花都有。李小龍很小就聽說過“曇花一現(xiàn)”。夏老人指給他看:“這就是曇花?!崩钚↓垰g歡喜喜地把花抱回來了。他的心歡喜得咚咚地跳。

這是《曇花、鶴和鬼火》的開頭。李小龍就仿佛是汪曾祺,喜歡隨處流連,東張西望。汪先生在《晚飯花集》的序言也告訴過我們?!袄钚↓埵俏易约骸!睂τ诠P下的人物,都是汪先生每天要看的一幅畫。這些畫幅吸引著他,使他對生活產(chǎn)生興趣,使他的心柔軟而充實。這也是汪先生自己說的。同樣是在那篇“夫子自道式”的序言里。

現(xiàn)在我想不明白。20年前我花了那么大的力氣,抄了那么多汪曾祺的小說、散文。抄在那厚厚的4個大筆記本上。那些文字究竟給了我什么?

我想我首先要在心中為汪先生立座碑。他的那些文字,改變了我的生命——我整日癡迷地浸淫在其中;改變了我的性格,改變了我對生活的態(tài)度。我的頑劣的少年,養(yǎng)成是一個多么乖戾、叛逆的性格?。∥业囊粋€曾經(jīng)的朋友,在一次酒后,他忽然對我說:“你是‘危險人格?!闭f這話時我們正同時小解。他突然的這一說,使我一身冷汗,正進(jìn)行的小解停止于一半。接下去的下后場飯局,我一聲不吭。朋友們以為我生氣了。其實他們哪里知道,我是多么的慶幸。我們知道,每個人都是兩面的,就像一枚硬幣。我們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知道自己是多么的豐富。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內(nèi)部語言。我想,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的內(nèi)部語言,如果有可能都呈現(xiàn)出來的話,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譬如,我們的內(nèi)心經(jīng)常會說“我恨不得吃了他”,或者說“我恨不得殺了她”。這都是非常危險的。這不是氣話,也不是說得玩玩的。有時就是這樣的一念,使一個生命走向了另一個方向。我們不得不承認(rèn),有些人群是危險的,有些性格也是危險的。這說起來非常復(fù)雜,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與一個人少年成長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一個憂郁的少年,一個屈辱的少年,都會扭曲一個人的人格??梢哉f,汪先生的文字,改變了我的整個的人生走向(就像張愛玲也改變了某些人一樣)。這絕非危言聳聽。我們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會想些什么,會做些什么。

它使我內(nèi)心柔軟,對生命,對一切生靈,充滿憐愛之心;

它使我懂得欣賞美的東西:花朵,溪水,草木和少女;

它使我不為物質(zhì)所累,心中有光,有生命的“大”的妄想……盡管這種想法有時是虛幻的,但它是有益的。

它使我在漫長的生命中,性格中慢慢有了點書卷氣,甚至包括長相;

汪先生說他“是一個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這絕不是隨便說的。

20歲的讀書,不管你是帶著何種想法和目的,其實現(xiàn)的結(jié)果,不是學(xué)習(xí)寫作方式;不是為了排遣青春的苦悶;不是僅僅是為了陶冶性情;它最終改變的,是一個人的氣質(zhì):價值觀、審美觀、生活態(tài)度、人生立場——因為那正是一個人性格形成的時期。

幾十年過去了,我也是坐四望五的人了。我可以說,我平淡而充實的度過了這半生。我的人生態(tài)度,生活習(xí)性也都已定型。我已變成是一個平和,隨性,散淡之人(盡管有時也會為一點小事生氣)。我依然是不會為眼前的利益所羈絆;心中有那么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我知道,這些想法可能永遠(yuǎn)是虛幻,窮其一生也不能實現(xiàn),但它是有益的。

其次才是影響了我的寫作。使我一生熱愛文學(xué)。我想熱愛文學(xué),是沒有什么錯誤的。我從汪先生那里汲取了文字的修養(yǎng)和寫作的方式。我從他那里追到了沈從文、廢名、歸有光;有人說,一個好的作家,其實是一個通道。我很同意這種說法。一個好的作家,他不是一個點,而是一個面。文學(xué)使我豐富了人生,也使我的心走向更遠(yuǎn)。它使我充實而自負(fù)、自憐、自愛。這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情。事實就是如此,你不可改變我。

我摩挲著發(fā)黃的、浸染著陳舊歲月的這4個簡陋的筆記本,心中濕潤而溫?zé)?。它其實是濃縮了我的青春的。那些筆跡雖然稚拙,可它倔犟,癡迷而又執(zhí)著。它飛揚著我20歲虎頭虎腦的模樣。我仿佛覺得,那些文字,像一只只眼睛,透過那一頁頁的紙背在對視著我。我小聲地誦讀了一段:

金冬心嘗了嘗這一桌非時非地清淡而名貴的菜肴,又想起袁才子,想起他的《隨園食單》,覺得他把幾味家常魚肉說得天花亂墜,真是寒乞相,嘴角不禁浮起一絲冷笑。

——《金冬心》

那種感覺仿佛是汪先生自己在說。他有時斜坐在椅子上,偏著頭;有時靠在椅背上,目光眈眈,手中煙卷的煙霧籠罩在臉上;有時用手微微掩著嘴,心中似有一個快樂要說出來;有時則直直的眼睛看著遠(yuǎn)方,目光凝重而深沉。我太熟悉他的神態(tài)和口吻了。我忽然對著這4個筆記本說:不瘋魔,不成活——呵呵,我成活了么?!

我已經(jīng)為這4個筆記本尋找到了它的歸宿。高郵汪曾祺紀(jì)念館已對我說過,給他們?nèi)ケ4?。它是一個曾經(jīng)的文學(xué)青年對汪先生崇敬的最好的寫照。我想,它的最好的去向,是高郵。

2008年11月22日

責(zé)任編輯:閔艷平韓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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