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7月,整個哈爾濱被一片愁云凄雨包圍。二十幾天的連續(xù)降雨,已讓那個城市變成澤國。雨,還在無休止地下著,永遠也停不下來的樣子。在道外區(qū)一家名為“東興順”的旅館里,一位體態(tài)臃腫、面容憔悴的年輕女子,正拖著懷有七個多月身孕的笨重身子,焦急地在屋里來回踱步。她叫張迺瑩,也就是后來為人們熟知的女作家蕭紅。
她正在等待外出借錢的未婚夫汪恩甲歸來。汪恩甲,是由父母做主指派給蕭紅的未婚夫,同她一起在哈爾濱尋生計,兩人一起租住在東興順旅館,已有四個月的房租未交了。他告訴蕭紅外出尋錢,人已消失數(shù)日,音信全無。他們已欠下旅館六百多塊錢的房租,旅館老板日日催促數(shù)次,甚至揚言,如果再交不了房租,就把蕭紅賣到隔壁妓院去抵房錢。那幾日,蕭紅心里的陰云,該比屋外陰著的天還濃厚吧。
接二連三寫給《國際協(xié)報》副刊部的求救信,就是在那種情況下發(fā)出去的。在那個城市,除了逃走的未婚夫,她再也找不到可以幫助自己的人。時任《國際協(xié)報》副刊部主編的裴馨園拆閱了她的信。他很快就召集報社的同事,聚在一起開了一個碰頭會,商量營救蕭紅的辦法。在場的幾位同事大多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只有一位叫三郎的年輕人,始終一言不發(fā)。后來,他卻成了營救蕭紅走出困境最重要的人。他就是蕭軍,日后同蕭紅風風雨雨牽手走過六年的男子。彼時,因為自己亦貧窮不堪,對營救蕭紅的計劃,他覺得自己沒有任何發(fā)言權,又不想作出無謂的空頭承諾,只好沉默??蓤笊缱罱K還是選派他前往旅館看望蕭紅。
帶著幾本文學書刊,連同報社寫給蕭紅的信,在東興順旅館二樓一間散發(fā)著霉味的灰暗小屋里,蕭軍第一次見到了蕭紅。相見的最初,沒有美麗浪漫可言。當時的蕭紅,整個人都灰撲撲的,陳舊得分辨不出顏色的長衫,趿拉在腳上的舊布鞋,略微浮腫的面目,凌亂的黑發(fā)中已透出星星點點的白發(fā)。那樣一個女子,站在任何一個男人面前,可能都引不起他們的注意。對蕭軍也是。他匆匆安慰了她幾句,遞了書,轉身就要離去。是蕭紅一聲低低的請求留住了他:“能坐下來談一會兒嗎?”沒有理由拒絕,蕭軍坐了下來。談文學,談往事。直到那個時候,蕭軍才意識到坐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那樣一位超凡脫俗的才女。不經(jīng)意的一瞥,他看到放在她桌子上的一首小詩:去年在北平/正是吃著青杏的時候/今年我的命運/比青杏還酸。心弦的撥動,往往就在不經(jīng)意間。聽過蕭紅的故事,再讀那首惹人心酸的小詩,一個簡單而又強烈的愿望在蕭軍的心里升騰起來。他要救她出去,一定要!
此后幾天,蕭軍每隔一天都來看望安慰一下蕭紅。救她出去的計劃卻無法落實下來。六百多塊錢,對他們報社來說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1932年8月8日夜間的那場浩劫,讓哈爾濱數(shù)十萬人一夜之間失去家園,流離失所。那次不幸,卻成就了蕭紅。8月8日夜晚,松花江大堤全線潰壩,肆虐的洪水咆哮著沖進哈爾濱市區(qū)。蕭紅所在的旅館,水已淹到二樓,樓里的老板和其他旅客都逃走了。只有蕭紅孤苦無依地坐在窗臺上,等人前來。她在等蕭軍,她知道,他一定會來。他真的來了,從那個城市的另一個街區(qū),帶著面包和香腸,涉水而來。他到底還是來晚了一步,他到達時,蕭紅已乘過路的柴船走了。
二人再見面,是在裴馨園家里。一場生與死的較量之后,再見面,兩個人都有一種恍若重生的興奮與喜悅,緊緊擁在一起。此后不久,蕭紅在醫(yī)院生下一個女嬰,蕭軍日夜守護在她們的身邊。
蕭紅出院后,因無力撫養(yǎng),還是把孩子送給了別人。再以后,就是同蕭軍風風雨雨、相濡以沫的六年。他們曾經(jīng)共同經(jīng)歷過窮苦饑餓的侵襲,也共同領略過成功的喜悅,成了患難中的文學伴侶。在此期間,蕭紅的《生死場》,蕭軍的《八月的鄉(xiāng)村》,以及他們的小說、散文合集《跋涉》相繼出版。從青島到上海,他們迎來了各自創(chuàng)作的高峰。那一段歲月,是蕭紅生命中最充實快樂的一段。
可那樣一段風雨飄搖中結下的情緣,還是在六年后的1938年走到了盡頭。個中滋味,也許不是僅僅一句“性情不合”就能解釋得清的。當初是蕭軍的豪爽仗義,蕭紅的楚楚可憐,讓他們走到一起;在一起后,曾經(jīng)的優(yōu)點卻慢慢變了面目。蕭軍豪爽卻性格暴躁,蕭紅憂郁卻也要強,加之生活困苦,兩人的爭吵不斷。自小就生活在一個缺少愛的環(huán)境里,蕭紅對愛一直有著一種近乎孩子般的渴望。她對那段感情絕望了,只有分手。之后,蕭紅遇上了另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男子——端木蕻良,二人相愛,繼而同居。那份愛,也沒能留住蕭紅苦澀短暫的生命。1942年1月,蕭紅在香港一家醫(yī)院凄然離世,時年僅僅三十一歲。她死的時候,那兩個她曾深愛過的男人,沒有一個在她身邊。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在那方?jīng)]有硝煙的戰(zhàn)場上,蕭紅曾經(jīng)是一位勇敢的斗士,以筆為戈,將一個時代犀利地解剖給世人;可是在她自己的人生戰(zhàn)場上,她卻始終沒有逃脫寂寞的樊籬,寂寞地生,寂寞地死。
(汪新才摘自新浪網(wǎng)梅寒的博客,李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