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建國
甲申年農(nóng)歷十二月初七,這是抗日戰(zhàn)爭勝利前最后一個冬天里最為寒冷的一天,西北風(fēng)把江堤下蘆葦梢頭的蘆花刮得干干凈凈;涌浪滔天,飛濺的水珠落在岸柳上,成了一串串晶亮的冰凌。“日落潮頭落”——這是農(nóng)歷初七的潮汛規(guī)律。長江中間,從蘇北方向駛來的一條木船,在落日的余暉里順?biāo)拢@條船在潘家沙的西北方向,突然向右調(diào)了船頭,徑直朝金度圩駛來。
幾個農(nóng)人正在地里掘凌溝。船靠岸后,一個年輕的女人獨自走上了堤岸。夕陽的殘紅里,那女子穿著細布棉襖,手提柳條箱,面容美得像戲子一樣。
第二天早晨,潘石鎮(zhèn)的元青茶館里,一條消息讓熱氣騰騰的茶館變成了和屋外一樣蕭瑟的嚴(yán)冬——“一個女新四軍被打死了!”……小洪橋北兩里路處,一排苦蓮樹的東邊,潘家沙人和鴨窩沙人紛紛來到這片河灘上。女新四軍是被人打死后拋尸在這里的,她身上的血已經(jīng)凝固。距她幾丈遠的蘆葦叢里,人們看到了一個柳條提箱,物品已經(jīng)被洗劫一空,只有一件衣袖上印有“新四軍”字樣的灰色軍裝還在,人們把軍裝蓋在了她的身上。整整一天,幾百個潘家沙和鴨窩沙的人,雙手籠在袖子里,在搖曳著干枯蘆葦?shù)暮訛┥?,在滴下的眼淚都會結(jié)冰的西北風(fēng)里,陪伴著這位女新四軍。
這位女新四軍是誰?她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她來潘家沙干什么?潘家沙人并不知道。是誰殺害了她?為什么要殺害她?潘家沙人心如明鏡。這天夜里,杜家的棺材鋪里“丟”了一口棺材,河灘上的女新四軍不見了。
風(fēng)靜了,升起的太陽突然變得暖洋洋的。小洪橋渡口,從鴨窩沙所在的鳳凰鎮(zhèn)來了幾個騎自行車的人,他們串圩上坡、走村進宅。其中有一人,是啟東寅陽來的土匪,叫史用,潘家沙人都認識他。潘家沙是一個淤泥小島,南北不過五里,東西全長十里,這群人在找什么?潘家沙人明白,這個時刻,女新四軍的墳就在他們的心里。
春天是從最冷的時刻開始的。在一個丁字形堤岸的轉(zhuǎn)彎處,朝著東南方向,一丈八尺的高岸,底部坡面平緩,是一處冬暖夏涼的好地方。為這位女新四軍的墳頭種一棵什么樹,人們曾有過爭論:種一棵榆樹,根深葉茂,它的每一片葉子都是錢幣的形狀,四季的風(fēng),天天陪她說話、為她數(shù)錢;種一棵苦蓮樹,正好暗合了她苦難的身世——沒有父母兄弟的惦念,更沒有夫君兒女探望,深秋寒冬里,苦蓮果落在她的墳頭上,那是一串串淚滴,慰藉著她的英靈;最后,人們選擇了美人蕉,認為只有美人蕉最配這位美麗的女新四軍——從家家戶戶房前屋后的美人蕉叢中分棵引種,看到美人蕉就想到了人。
乙酉年十二月初七,是這座新墳主人的周年忌日。一夜大雪,幾個農(nóng)婦挎著滿竹籃的糕點祭品來上墳時,被墳前的景象驚呆了:幾簇美人蕉開得正紅,雪壓綠葉,卻還有含苞欲放的花蕾!
冬天里綻開的美人蕉,綻開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的冬天里。令人驚奇的是以后年年如此,成了潘家沙的一景。“文革”后的一個冬天,縣文化館請了一位植物學(xué)家登島考察,教授眼含熱淚脫帽鞠躬:“我的許多同學(xué)都參加了新四軍,很多人犧牲了?!蔽幕^的領(lǐng)導(dǎo)請教他:“為什么這里的美人蕉引種到其他地方后,便回歸常態(tài),七月開花十月?。俊?/p>
教授拿出溫度計,測得地表溫度比大氣溫度高出10℃,便有了結(jié)論。雖然堅持真理是一個學(xué)者應(yīng)有的態(tài)度,但教授卻鄭重地對領(lǐng)導(dǎo)和圍觀的潘家沙人說:“因為,這是一片英雄的土地?!?/p>
(從容摘自《新民晚報》2009年2月27日,張弘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