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旭瀾
年輕時讀書,屢屢看到人們贊美“康乾盛世”如何了不起,“乾嘉學(xué)者”成就又怎么輝煌顯赫??墒牵?dāng)我多少知道一點歷史事實時,對弘歷卻頗有一些大逆不道的腹誹。
首先想到文字獄?!半薏灰哉Z言文字罪人”——這是他親口說的,似乎也還開明。可就是他,將文字獄這老把戲玩出了不少新花樣。一是,持續(xù)達40年之久;二是,查辦了130起;三是,大量屠殺平民百姓;四是,明知是瘋子胡話,也照殺不誤。
有個叫王肇基的瘋子,作了《恭頌萬壽詩聯(lián)》,請地方官代獻。弘歷明知他是瘋子,卻認為“病廢之時尚復(fù)如此行為,其平昔之不安本分、作奸犯科,已可概見,豈可復(fù)容于光天化日之下!”于是欽命“立斃杖下”。兩年后,另一個叫丁文彬的,吵鬧著非要見衍圣公,反而被搜出兩部書稿《文武記》《時憲書》,被訊問時供詞全是胡言。弘歷得到山東巡撫報告,恐等刑部文書下達時,身體很差的丁文彬先死了,來不及懲辦。于是特下諭旨“先行凌遲示眾,勿任庾斃獄中”。這還不算,連丁文彬一些不知情的親人也被處決了。見過書稿的,分別處以打大板和流放的刑罰——誰叫你們因為他是瘋子就不檢舉揭發(fā)?這就是他的“圣恩浩蕩”。
弘歷神經(jīng)過敏、疑神疑鬼,忌諱特多。動不動就說人家“狂妄悖逆”“復(fù)明削清”“謗及朕躬”。全國臣民,隨時都可能以文字罹禍。所以,曾官居協(xié)辦大學(xué)士的梁詩正,退休養(yǎng)老時,向人說了這樣的經(jīng)驗:“從不以字跡與人交往,即偶見無用稿紙,亦必焚毀?!逼鋵?,不留字跡稿紙,也不見得就能免禍,他可以釣魚,可以搞株連。瘋子丁文彬之兄侄連字都不識,談不上“以字跡與人交往”,不也被殺了嗎?被認為“悖逆”、違禁,即使死了,還要開棺戮尸,子孫都得斬草除根呢。
中國大地,只他一個人有充分的文字自由。全國的不自由,保證了他的極端自由。他大筆一揮,人頭滾滾落地。為了炫耀他的文學(xué)才能,他沒完沒了地寫詩。每有所作,便得到馬屁精們的肉麻頌揚。他躊躇滿志,自以為真的是詩歌天才。要紀事,要述懷,要寫景,要送行,要作序,什么都可以謅上幾句。禍國殃民的六下江南,更要到處題字勒石,以垂永久??墒?,這位偉大詩人一死,他的詩便沒人讀了。刻在石碑上的,各地名勝都有。人們厭惡地概括出“乾隆遺風(fēng)”的短語,用來嘲笑那些酷愛題寫借以留名的惡劣習(xí)氣。
持久、頻繁的文字獄的受害者,絕不止那些被殺、關(guān)、杖、流的“罪犯”。文化專制主義的高潮,埋葬了千百萬人才的創(chuàng)造力。一梟獨鳴的代價,是全民族的失語。當(dāng)文藝復(fù)興后的歐洲正生機勃勃地開展產(chǎn)業(yè)革命,中國大地卻在黑色恐怖中喘息,絕大多數(shù)文人只能從“欽定”的故紙堆里討生活。乾嘉學(xué)者的成就,其實正是這種環(huán)境下的產(chǎn)物。文人的厄運,其實是中華民族的悲劇。弘歷的文化專制與高壓,不但阻滯了生產(chǎn)力的進步,而且強化了一種極其惡劣的傳統(tǒng),遺害深重。加上他繼續(xù)實行封閉政策,諸如禁止制造大船出海和華僑歸國,禁止內(nèi)地商人越關(guān)貿(mào)易,中國社會便與世界文明進步的潮流隔絕。
我們常說有許多世界第一,弘歷的文字獄,直接間接涉及1.9億人的命運,大約可算一個。在人類文化史上,他的所作所為,是應(yīng)當(dāng)大書特書的。弘歷在歷史上最主要的作用是:當(dāng)?shù)厍蛄硪黄恋厣蟿?chuàng)造文明新紀元的時候,他卻千方百計將差不多同樣大小的中國,裝進罐頭里。
他在“正大光明”的牌匾下坐了60年,給中國留下漫漫長夜。他個人確實是“十全”的,中國的良知良能——尤其是創(chuàng)造性思維卻嚴重傷殘了。
他“龍馭賓天”之后,后腦勺那根長辮子還纏住一代又一代中國人,包括做慣奴隸的讀書人和文盲——雖然隨著歲月的推移而逐漸減少。
(王麗雯摘自《各界》2009年第9期,CFP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