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子
許多往事都已隨著時光流逝殆盡,然而,17歲那年的愚人節(jié)卻使我刻骨銘心。
那時,剛剛踏入文科班的我雖然不善言辭,但還是“恭敬不如從命”地就任了本校文藝部副部長。一個月之后,由于正部長因故轉(zhuǎn)學(xué),我自然而然地扮演了文藝部的主要角色。在此之前,每當(dāng)文藝部開會,我都是穿著一身早已過時的藍灰色舊布衫坐在一個不顯眼的位置。但在此之后,我不得不出現(xiàn)在主席臺上。所以,擁有一件“與我的職位相稱的衣服”成了我當(dāng)時最大的愿望——此時我校的男生正流行穿中山式學(xué)生上裝,衣服有三個口袋,呈“品”字形。
愿望歸愿望,我還是敝帚自珍,非常珍愛我的舊衣服。然而偏偏天公不作美,即使是這樣一件破舊的布衫我也不能完整地擁有了。
那是在一次體育課上,老師留出了足夠的自由時間讓同學(xué)們練習(xí)“跳山羊”。由于我一不小心用力過猛——“哧”的一聲,袖口撕開了一道長縫。開著“花”的毛衣袖子馬上露了出來,眾人在投來驚奇目光的同時,個個都笑得前俯后仰。有的還高呼:“哇噻!正宗的‘毛邊衣服——真是酷斃啦!”我被羞得滿臉通紅,飛快地躲進了廁所……事后,好長時間我都悶在教室里不敢出門。我怕別人提起這件事,更怕別人再看到我破爛的袖口,甚至有兩次文藝部開會我都請假未到。
可是,雖然穿著上我比不過別人,但是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每次都是獨占鰲頭。班主任也對我寵愛有加。我的成績和老師的偏愛,在這個學(xué)習(xí)氛圍十分濃厚的中學(xué),無疑引起了一些人的嫉妒。
愚人節(jié)前夕,班里一位女生偷偷地告訴我,帥哥們決定在愚人節(jié)這天狠狠地把我耍一通——要把“土阿貴”和那件破衣服一起弄到講臺上展覽。記得去年愚人節(jié),就有人假傳旨令,讓我到人多的地方去清掃垃圾。結(jié)果,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滿頭大汗,沾得渾身是腥,才把那些臭氣熏天的垃圾清掃完畢。當(dāng)我興沖沖地回到教室,路過講臺時,同學(xué)們紛紛大笑起來。有人大聲宣布:“下面請欣賞新時代愚人時裝表演——模特:阿貴先生!”接著班內(nèi)又是呼聲不斷,帥哥的口哨更是此起彼伏。這時臉龐一陣陣發(fā)燙的我才明白自己被耍了。今年的愚人節(jié),他們究竟要搞什么鬼,鬼才知道。
吃一回虧,學(xué)一次精。有了去年的教訓(xùn),今年我要十二分地提防。果然,我很快就發(fā)覺有人的竊竊私語里有點變味。我不動聲色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里暗罵:“王八蛋,還要整人!我這次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們得逞!”于是,那個“渴望”又在我的心底冉冉升起,徘徊著……
我要擁有一件比你們所有人都漂亮的中山式學(xué)生上裝!——我暗自發(fā)誓。
愚人節(jié)之前的一個晚上,我請了假,懷著幾分懊惱回了家。一進家門,爹和小妹正在吃飯——咸菜和稀粥。我的家早已貧困得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
在小妹三歲的時候,娘因病走了,留給爹一屁股重債。此后孤苦的父親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把我和小妹拉扯大,含辛茹苦地供我上學(xué)。他才四十歲出頭,但早已滿頭白發(fā)滿臉滄桑。生活的艱辛使爹過早地蒼老了??忌细咧心悄?爹變賣了所有家當(dāng)才使我如愿以償。小妹還不滿十六歲,可她早已失去了受教育的權(quán)利,天天陪著父親在田里勞作。正值花樣的年齡,她卻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有的只是粗糙的雙手,黝黑的皮膚……
吃過晚飯,小妹要給我縫破袖口,但還是爹搶先了一步。小妹就湊到燈下編織手中的籮筐??粗@情景,我心里矛盾極了。
“哥,還不到星期天,你怎么回來了?”精明的小妹望著我眼里寫滿了問號。
“我……我……我們學(xué)校要……”我吞吞吐吐,難以啟口。
“要怎么著?”爹很干脆地問。
“要交學(xué)費——下一學(xué)期的!”我說。爹一愣問道:“多少錢?”
“—……一百二十塊!”我撒了謊。爹“哦”了一聲。
“一百二?”小妹有些驚疑?!耙郧安欢际墙黄呤畣?”
“這次漲了!”我解釋說,小妹還想說什么,但爹已開了口:“明天早晨再給你拿吧——今天太晚了。”然后,他們囑咐我去睡覺,又干起了手中的活。
躺在床上,我不由地為自己的主意而懊悔起來——120元錢,對于富有的人來說只不過是幾天的零花錢,但對于貧窮的我們來說,小妹和爹要熬多少個日夜,編多少個籮筐呢!
第二天,我早早就醒了,但父親的房間沒有動靜。過了很久,我忽然聽到爹喊我,睜開眼才感到天色已近中午了。
接過父親給我準備好的學(xué)費,我一陣欣喜,一溜煙地跑回城里,課也來不及上就到精品店里買了一件中山式學(xué)生上裝,像模像樣地穿在身上,然后才美滋滋地向班里走去……
當(dāng)然,別人愚弄我的計劃化成了泡影。我也擁有了一件與我的職位相稱的衣服。
一個星期后,我穿著這件學(xué)生裝回家。當(dāng)我破門而入時,滿心的歡喜頓時沉入了心底。爹躺在墻角的床上,小妹雙眼浸滿了淚花,正在給爹喂水。一見我這身打扮,小妹布滿血絲的眼睛立刻瞪得老大。
“哥,你——”小妹似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氣得雙目仿佛要噴火,上前打了我一拳,淚水止不住地奔涌而出:“哥呀,我的傻哥哥,你怎能這樣?!——為了你能讀書,爹背著你和我,到醫(yī)院賣血了。從那天以后,爹總是三番五次暈倒在田里。為了你讀好書出人頭地,為了以后不再過窮日子,我們愿意當(dāng)牛做馬,而你卻……你不配做爹的兒子。你走!你走……”
我呆若木雞。憤怒的小妹一邊“嗚嗚”地哭著一邊還在推我,卻被父親喝住了:“住手!你給我回來!”爹的聲音很大。小妹松了手,站在一旁哭去了。爹慢慢地下了床,走過來撫摸著我的頭說:“貴兒,都是爹不好!不能讓你和別人家的孩子一樣吃好的,穿好的,過得快樂、幸福……”
我的淚水止不住地涌出來:“不!爹,我對不起你,你打我吧……”我一邊哭著一邊跪了下去……
如今,那件中山式學(xué)生上裝依然被我整齊地疊放在衣柜里,每當(dāng)我晾曬和整理它時,就會使我回想起爹躺在墻角的床上,小妹雙眼浸滿了淚花,正在給爹喂水的情景。同時心里會感到陣陣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