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寬
他希望用一種藝術集市的新形式,把當代藝術帶出由極少數人操縱的圈子
“叫他老栗就可以了?!边@是我見到栗憲庭時他的朋友說的。在當代藝術圈里,作為藝術批評家的栗憲庭是公認的少數極具影響力的人之一。在我的印象中,他的名字應該經常和岳敏君、王廣義這樣的藝術大腕們出現(xiàn)在一起。不起眼,但是份量十足。
我不熟悉朋友口中的“老栗”,我只知道那個被稱作“當代藝術教父”的栗憲庭:他在上世紀80年代初首先介紹了“星星畫派”和其他一些前衛(wèi)藝術的作品,策劃了轟動一時的“85美術思潮”、“新文人畫”等;“政治波普”、“玩世現(xiàn)實主義”以及后來的“艷俗藝術”這些當代藝術史上必見的詞藻都出自他的筆下;他是最早發(fā)現(xiàn)張曉剛、方力鈞等一批極具潛力風格的當代藝術家價值的人……
但是栗憲庭似乎已經忘卻了這些舊事。他幾乎很少提及這些過往。江湖上常常傳說,經栗憲庭指點就能迅速成為藝術大腕。栗憲庭說,“那都是別人瞎傳的”,可這阻止不了年輕人成名的熱情,想和他聊天的人常常在他家寬敞的客廳里“排隊”。比起“當代藝術教父”的頭銜。栗憲庭更喜歡別人叫他老栗——那個住在宋莊鄉(xiāng)紳般的老頭。他很反感“教父”這兩個字,我問他為什么,他說“聽上去像黑社會”。況且也不符合他一米六出頭的身材。
那么,就叫他老栗吧。
一不小心就踩中一段歷史
老栗現(xiàn)在之所以被人尊稱為“教父”。最大的原因是因為十多年前美國人安德魯·所羅門的造訪。這位在《紐約客》等雜志設有專欄的作家第一次以“當代藝術教父”的頭銜介紹老栗,這讓老栗一時之間成為了當時為數不多的西方了解中國的窗口。
那時候的老栗在藝術家圈內已經小有名氣。他197B年從美院畢業(yè)后進入了當時極具影響的《美術》雜志,并以此為平臺頂著壓力推出了若干藝術家,其中被人提及最多的是1981年的第1期雜志。那期雜志發(fā)表了陳丹青的作品《西藏組畫》,并且在封面上刊發(fā)了羅中立日后最負盛名的油畫《父親》。1983年從《美術》辭職后。老栗去了《中國美術報》任編輯,后者隨即成為了“85美術思潮”最為前沿的藝術陣地,包括高名潞、范迪安等日后知名藝術評論人均參與過學術討論。
老栗的妻子廖文當時也和老栗從事相同的工作。據廖文回憶,當時老栗家?guī)缀?4小時都有人,說那是個招待所也許更加貼切。房間里煙霧繚繞,全國各地的藝術家都云集于此。有的是來“朝圣”,大部分是拿著自己的畫作來請老栗指點一二,這些人里就包括后來名噪一時的王廣義、方力鈞、岳敏君、楊少斌等等。最為夸張的一次情況是,小小一間三十多平方米的屋子住下了近30人,里屋的人想去外面上個廁所都要小心翼翼,怕一不小心踩到誰。多年之后,王廣義在與廖文談及當時的情形時頗為感慨,他半開玩笑地說在老栗家“一不小心就踩中一段歷史”。
1993年11月,安德魯·所羅門在拜訪了老栗之后回國,他很快撰寫了一篇名為《不只是一個哈欠,而是解救中國的吼叫》的文章,詳細闡述了以老栗為中心的中國當代藝術圈現(xiàn)狀。隨后該文刊登在了當月的《時代周刊》上,而封面則選用了方力鈞那幅著名的《打哈欠的人》。
在“小房間群體”被安德魯·所羅門曝光之后。老栗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除了應付前來討教的藝術家,還得抽時間接待蜂擁而來的中外媒體。如果翻閱90年代與中國當代藝術相關的報道。基本上文章里都少不了老栗的身影,他被塑造成中國當代的藝術學術權威,言辭嚴肅,舉足輕重,所有經他口出來的詞語,諸如“玩世”、“波普” 、“艷俗”等幾乎都被載入史冊。老栗的“教父”形象就是在這一時期被奠定,而跟隨“教父”的藝術家們也從那間狹小的房間走了出來,迅速奔向了西方世界。
老栗并不喜歡應酬,但是人家大老遠來了他也不好意思不接見,廖文說老栗是“爛好人”,對外就說不出一個“不”字。不過有得有失,借此機會,老栗于是在90年代中后期頻繁出國。參與到諸多國際策展中。不過老栗很快感到外國人看中國當代藝術更多的是看個熱鬧,他們并不理解中國。他把自己出國參展的心得寫成了一篇名為《我們做不做國際藝術拼盤上的“春卷”》的文章,文中他寫到:“春卷不需要發(fā)言,也不需要被理解,只要擺好東方風情的姿態(tài)就好了?!?/p>
人人都能消費藝術
2000年之后,中國藝術品市場迎來它的黃金時期,藝術品和藝術家突然問都變得炙手可熱。張曉剛的畫在90年代末賣出去時只有幾千美元,幾年后轉手時價格已高達數十萬美元,他和王廣義、方力鈞、岳敏君也在此后成為了中國當代藝術圈的“F4”。作為力推當代藝術的老栗原本可以和他們站在一起接受閃光燈的喝彩,但是他卻在最高峰的時候選擇了移居宋莊,他在那里有一棟房子,地是畫家劉煒送的,方力鈞幫忙裝修。
宋莊離北京城區(qū)有18公里,清閑而安靜,是個適合創(chuàng)作的地方。隨著當代藝術在中國的崛起,那里聚集了許多形色不一的藝術家,很快成為了中國最大的一片藝術家聚集區(qū)。這些人中一部分是從圓明園畫家村拆遷后移居過來的,還有一部分是做著當代藝術夢而前來的年輕人。除了少數成名的方力鈞等人。他們的生活大多清貧。
老栗移居宋莊之后并沒有完全告別當代藝術圈。他只是不再關注那些高端、高價的藝術品。他覺得天價市場開了一個壞頭,讓當代藝術脫離了大眾,所以他更多地開始關注那些貧窮的藝術家,幫助他們解決創(chuàng)作問題,甚至生存問題。這與他當年收留圓明園時期的那些藝術家性質一樣,不同的是,老栗家的客廳已經從幾十平方米變成了近百平方米。
2005年,在第一屆宋莊藝術節(jié)上,老栗看到許多畫家將自己的作品很隨意地支個架子擺在路邊銷售,不斷有路人駐足逗留,和畫家討價還價,每賣出一幅畫,作者還會放鞭炮慶祝,沿街看上去就像個農貿市場。老栗忍不住上前詢問價格,對方說一幅作品500元。老栗問,這個價錢你們能接受嗎?對方說可以,沒問題。老栗覺得這樣很好,至少年輕人是在自己尋找出路,用相對廉價的創(chuàng)作來獲取自身生存的權利。
熟悉老栗的人都知道他堅定地反對藝術商業(yè)化。但是在與那些最草根的畫家們相處的日子里,老栗的觀點慢慢發(fā)生了變化,在宋莊他開始思考如何讓藝術和商業(yè)合理接軌。
2007年,老栗做出了自己的嘗試。他挑選了數百名藝術家的作品在宋莊藝術節(jié)上舉辦了一個小型的藝術品展銷會。他找政府要場地,和藝術家談合作。解決活動引發(fā)的糾紛,甚至釘畫也親自上陣。像商場一樣,每個藝術家都有自己的攤位展示作品,顧客可以自行挑選,每幅作品的價格都在萬元以下。老栗將其稱之為藝術集市,入市的原則是:自創(chuàng)、自選、低門檻。在集市的序言《藝術集市2007》中,老栗展現(xiàn)了他理想的一角:“……藝術的體制——美術館、藝術機構、畫廊、批評家、經紀人等,所有藝術體制的各個
環(huán)節(jié),把現(xiàn)代、當代藝術建成了一個新的象牙塔,尤其在消費社會。藝術市場成了商人尤其是大商人的一個高端游戲?!囆g集市努力建造的不僅是一個低端市場,也是一個打破藝術小圈子化的途徑?!?/p>
現(xiàn)在藝術集市成為了宋莊藝術節(jié)的重頭戲,每年都會舉辦一次,規(guī)模逐漸擴大。老栗得閑的時候也會去集市溜達一圈,只是時間不能停留太久,因為懂行的人會悄悄尾隨他。老栗的一位朋友說,有一次老栗在一幅畫前站的時間稍微久了些,他離開后那幅畫很快就被買走了。
兩年過去了,藝術集市真的建立了,但結果并不如老栗所預期:藝術集市真成了農貿市場。沒有基本的篩選把關,作品參差不齊。人員也沒有組織,魚龍混雜。這樣造成的結果是??礋狒[的人多,買東西的人少。朋友說,老栗不懂商業(yè)。他自己也承認。
集市沒做好,老栗很失望。不過倔強的他并不肯輕易放棄。
通往“藝術集市”的道路
其實,如果不摸索低端市場的商業(yè)道路?,F(xiàn)成的還是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N798,一條叫大芬村:前者形成了當代藝術高端市場的泡沫。后者掀開了人類美術工業(yè)化的序幕。老栗對這兩條路都不陌生。他了解798,他說那是“由一小撮人操縱的游戲,與大部分藝術家毫無關系”。他去過大芬村,他說在那里看到了幾乎所有宋莊名家的復制品。
老栗不希望藝術集市變成798或者大芬村,精英主義和復制工廠都是他所懼怕的市場化后果。這個理念就像個沒被污染的孩子,老栗覺得自己應該擔當起父親的角色,引導他走上正途。
在2009年第五屆宋莊藝術節(jié)上,老栗分別和東方視覺的總編何彬以及年輕的藝術批評家夏彥國聯(lián)合推出了“嘿市”和“擺攤”的集市展?!昂偈小毕蛑荑F海、費大為在內的26位藝術家、收藏家募集了25件特殊價值的物品。然后在宋莊美術館展覽并接受預訂。老栗為其貢獻了一部書法作品?!皵[攤”共邀請了19位優(yōu)秀的青年藝術家參展,采取的是藝術和商業(yè)相結合的形式。即策展人幫藝術家出材料費用,但藝術家必須通過展覽把這部分費用賺回來。然后返還給他。夏彥國說,采取這種方式是為了讓藝術家們學會生存,對此老栗頗為贊同。
2009年下旬,老栗作為顧問參與了成都“西村藝術區(qū)”平價藝術集市的規(guī)劃,主辦方是成都貝森集團。貝森的老總杜堅是個理想主義者,喜歡書法、西方思想哲學以及中國古典文學,早年老栗在798被禁的空間合作方就是他,《新潮》雜志也是他投資的。老栗和他算是舊識。行動起來自然是事半功倍。
西村藝術區(qū)占地近百畝,是一個廢棄的游泳池改造而成的,改造方案由老栗負責設計,藝術家呈上的作品也由他親自挑選。有近300位藝術家參展,作品1000多件。每件價位大多都在2000至5000元之間。這個藝術超市還配備了4位藝術家作導游,負責引導和講解。藝術集市國慶期間試營業(yè)了10天,成交量約有十幾萬元,這樣的成績遠超出了老栗的預料,因為開業(yè)幾乎沒有宣傳。只在廣播里簡單說明了一下地址和情況。
老栗說,別人來找他都很好。他也很愿意幫忙。但這是一個新市場、新模式,更像是一個賭博,風險很高,“像杜堅這樣有理想主義的商人畢竟不多”。成都的情況顯然是一個好的開始,它能作為一個標桿讓后來者有章可循。在和杜堅商量藝術集市的時候。上海證大美術館的館長沈其斌也在旁邊,沈聽后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厝ヒ矎妥隽艘粋€“藝術超市”,性質和西村藝術區(qū)幾乎一樣,沈希望在上海也能復制成都的成功。與此同時,西安也邀請老栗作為顧問,他們打算投資2個億興建中國最大的藝術家群落,然后利用老栗的理念來實現(xiàn)商業(yè)化運作。
看到自己的理念在各地發(fā)芽,老栗很高興。為此他也在各地奔波考察。作為同行。廖文很支持老栗的行為;作為妻子,廖文卻更希望老栗能好好休息,不再折騰。廖文跟著老栗來宋莊的時候,老栗允諾說要過一個安靜的生活。自從老栗決定要做藝術集市以來,這種“安靜”幾乎就成為了兩個人的奢望。早期因為這事兩人還經常會賭氣說“搬走”,但是現(xiàn)在卻幾乎很少再提及這個詞了。因為他們心里都明白,種子一旦發(fā)芽就不再有選擇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