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維生
沈從文選擇豐收后的日子,走進(jìn)了暮色中,看到茂林一家人圍坐桌子前吃晚飯。收成好了,人的情緒不一樣。沈從文特意著重寫了一大缽雞肉,辣子拌的牛肉,一碗酸粉辣子和一小碟醬油辣子。這樣豐盛的菜,在鄉(xiāng)村平常很少見到,年景好了,人的心中有底氣了,破費一點,慰勞一下自己,這是人們美好的愿望。
沈從文放輕了腳步,沒打擾一家人,而是躲在一旁,看著快樂的圖景。他耐心地一一介紹了小說里的人物,筆墨不多,卻出場了一堆人。沈從文像畫家,瞇起眼睛,端著速寫夾,畫出每個人的性格。一張紙上,不一會的工夫,鮮活的人物凸現(xiàn)出來。一根根線條漲滿了情感的汁液,漫出一股真實的氣息。沈從文很快就注意到了茂兒爹,他是一家之主,這時輕松許多了。茂兒爹放下手中的飯碗,“口里含著那枝‘京八寸小潮絲煙管,呼得噴了一口煙氣,不說什么?!睙煔庑纬闪艘欢湫熢?,緩緩地升起,向夜色中洇化。透過煙氣,沈從文看見茂兒爹的眼睛,有一種滿意和憧憬,無絲毫雜亂的煩躁。
五叔今天也和往日不同,竟然邀茂兒和他去守碾房。在平時大人不允許,天黑了孩子不能到處亂跑,更不能隨便在外過夜。茂兒年紀(jì)不大,心計不少,從桌上的飯菜就知道,好收成給一家人帶來的快樂,所以他膽子也大起來,沒等爹爹同意,他隨口答應(yīng)了。爹爹一坐那兒,就顯現(xiàn)出地位和權(quán)力,這里是他統(tǒng)治的世界,家長的威嚴(yán)是不能侵犯的。爹爹說的話就是真理,不允許反駁和打斷。茂兒的心撒開野,他喜歡夜晚的碾房,充滿了迷人的、新奇的事兒。有幾次,他想去碾房過夜,在那里沒人管,不像在家里,早早地便把他轟上床,在極不情愿中進(jìn)入睡夢里。他可以趴在窗前望天上的月亮,聽蟲兒吹快樂的口哨,螢火蟲兒,打著小燈籠四處游逛。沈從文小的時候,也和茂兒一樣,所以他了解茂兒此時的心情。茂兒很像童年的他,不過沈從文離那個時代已經(jīng)遙遠(yuǎn)了。過去的事情,一陣陣地跑過來,沈從文經(jīng)受一場回憶的追趕。沈從文的一邊是童年,另一邊是現(xiàn)在的他,他們互相穿插分不清了。沈從文關(guān)注事態(tài)的變化,他還是有點偏心,對童年的自己偏向。童年消失了,被埋在記憶深處的深處了,但是茂兒和五叔去守碾房,這一簡單的細(xì)節(jié),卻勾起了沈從文的情感。碾房是一條金線,穿起沈從文碎裂的童年的事情。他一步步地接近,伸出一雙手,強(qiáng)大的歲月的大門,不會輕易地被推開。沈從文的感情被激活了,由此產(chǎn)生的力量,變作一群勇敢的豹子,比以往的時候更加兇猛無敵。
在茂兒的身上,沈從文看到了自己小時的影子,他動情了。沈從文停住了腳步,樸實的童年吸引著他,那種特殊的感覺,濃度極高的真情涌動,包裹住他不肯散去。沈從文吸了一大口這樣的空氣,他感受到從心靈往外冒出的情縷。沈從文觀察茂兒有些得意了,爹爹煙管里擠出的煙,說明他的心情。沈從文還是喜愛讓孩子回到大自然中去,在那里學(xué)的東西,不是書本里有的,也不是大人們可以教會的,沈從文看著茂兒的心動,他舒暢地寫道:
他知道碾子上的床是在碾房樓上的,在近床邊還有一個小小窗口。從窗口邊可以見到村子里大院壩中那株夭矯矗立的大松樹尖端,又可以見到田家寨那座灰色石碉樓。看牛的小張,原是住在碾房;會做打籠裝套捕捉偷雞的黃鼠狼,又曾用大茶樹為他削成過一個兩頭尖的線子陀螺。他剛才又聽到五叔說溪溝里有人放堰,碾壩上夜夜有魚上了……所以提到碾房時,茂兒便非常高興。
當(dāng)五叔同他說到去守碾房時,他身子似乎早已往那飛轉(zhuǎn)的磨石邊站著了。
五叔放出了想象,它誘惑茂兒胡思亂想,也不正經(jīng)地吃飯了。桌邊的茂兒,心早跑到碾房去了。筷子在碗中扒飯,卻不知怎么進(jìn)嘴,如果平時早就被爹爹看不順眼,大罵一頓了。今天日子不一般,一家人說話溫柔,老少都沒火氣,脾氣也就沒有了。茂兒根本沒心思吃飯,不住地問五叔,什么時候走。沈從文把一頓黃昏飯寫得有滋有味,這都是豐收帶來的喜慶。鄉(xiāng)下人臉朝土地,背馱晴天,一年到頭在地里淘著生命,如果風(fēng)不調(diào)雨不順,那么一家人在艱辛的邊緣掙扎,哪還有清閑坐這里。在鄉(xiāng)村這不過是一頓普通的晚飯,但沈從文一定發(fā)現(xiàn)了什么。沈從文擇不同的角度,想融進(jìn)這場景中,他想嗅一嗅,茂兒爹身上被汗水和陽光洗過后,散發(fā)的獨特的氣味。沈從文關(guān)心的不是表面的形式,關(guān)注的是生存狀態(tài)和大地的情感。一聲嘆息,一陣笑聲,一句粗野的話,沈從文體驗他們的靈魂。蕭紅的小說和沈從文有些共同的地方,都是觸摸生命的本質(zhì),原汁原味地將生活攤在陽光下,不是靠堆積詞語,去修飾生活。蕭紅沒像沈從文采用第三人稱的寫法,她是直接地使用我,我在童年的親身經(jīng)歷:
這榆樹在園子的西北角上,來了風(fēng),這榆樹先嘯,來了雨,大榆樹先就冒煙了。太陽一出來,大榆樹的葉子就發(fā)光了,它們閃爍得如沙灘上的蚌殼一樣了。
祖父一天都在后園里邊,我也跟著祖父在后園里邊,祖父戴一個大草帽,我戴一個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當(dāng)祖父下種,種小白菜的時候,我就跟在后邊,把那下了種的土窩,用腳一個一個地溜平,哪里會溜得準(zhǔn),東一腳,西一腳的瞎鬧。有的把菜種不單沒被土蓋上,反而把菜子踢飛了。
小白菜長得非常之快,沒能幾天就冒芽了,一轉(zhuǎn)眼就可以拔下來吃了。
祖父鏟地,我也鏟地;因為我太小,拿不動那鋤頭桿,祖父就把鋤頭桿拔下來,讓我單拿著那鋤頭的“頭”來鏟。其實哪里是鏟,也不過是爬在地上,用鋤頭亂勾一陣就是了。也認(rèn)不得哪個是苗,哪個是草。往往把韭菜當(dāng)做野草一起割掉,把狗尾草當(dāng)作谷穗留著。
等祖父發(fā)現(xiàn)我鏟的那塊滿留著狗尾草的一片,他就問我:
“這是什么?”
我說:
“谷子?!弊娓复笮ζ饋恚Φ脡蛄?,把草帽摘下來說:
“你每天吃的就是這個嗎?”
我說:
“是的。”
很多年了,蕭紅和沈從文漂泊在外,童年的樹深扎在心靈上,越長越大??嗔?,累了,絕望的時候,他們都躲在樹下,在濃陰中尋找呵護(hù)。童年離生命最近,那時還沒離開家,苦難沒銹住稚嫩的枝杈。沈從文寫下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流滿一股溫暖。他不想讓過多的苦難,早早地根植茂兒的心中。沈從文和蕭紅經(jīng)受過大苦大難,當(dāng)情感觸及到童年,回憶漫長了。他們的思想深刻而又真切,沒虛假的成分。這是一種生命的態(tài)度,透出作家的思想寒光。通過普通的生活場景,體現(xiàn)了沈從文對人生的感概。沈從文和蕭紅性別不同,但對人的關(guān)愛和深切的感觸相同,他們的精神土壤密不可分。在人生的路上漂流,童年和故鄉(xiāng)支撐他們走下去。
沈從文控制情感的發(fā)展,沒讓五叔帶著心急的茂兒去碾房。這是收后的好日子,一家人難得有閑情逸致,坐在院落中,漫無邊際地聊天。沈從文讓茂兒搬來板凳,坐在一旁聽大人們說笑,歡笑中等待五叔領(lǐng)他去守碾房。茂兒是孩子,聽不明白大人說的話,心里裝不了太多的東西,他對大人們說的事情不感興趣,他注視天邊的晚霞,變幻出各種色彩和形狀。茂兒豐富的想象力,如同綻開的花朵,跑出繽紛的色彩,漫出逼人的香氣。茂兒看到那堆紅云,薄得像一層“蒙新娘子粉臉的面紗”,黃云鋪展天空,像一條金黃的錦鍛。迷人的景象,堵住了茂兒的嘴,他在美麗的彩云面前安靜了。沈從文給了茂兒太多的筆墨,把自己對童年的懷念,一古腦兒地傾瀉到茂兒的身上。沈從文想起小時候,和母親還有妹妹們圍在爐邊,喝蓮子粥,吃冰糖白煮鴿子蛋的情景。大門外,賣面人一面敲著竹綁綁,誘人的吆喝和綁聲像兩條蛇,糾纏一塊,不分上下,忽左忽右,它們一齊撲來。沈從文花了很多的文字寫那些經(jīng)歷,不是一句話兩句話打發(fā)走的,它長在生命里了。跟沈從文同一個時期的魯迅,對童年的理解也是深刻的,他的很多小說都與童年有關(guān):
我們中間幾個年長的仍然慢慢的搖著船,幾個到后艙去生火,年幼的和我都剝豆。不久豆熟了,便任憑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圍起來用手撮著吃。吃完豆,又開船,一面洗器具,豆莢豆殼全拋在河水里,什么痕跡也沒有了。雙喜所慮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鹽和柴,這老頭子很細(xì)心,一定要知道,會罵的。然而大家議論之后,歸結(jié)是不怕。他如果罵,我們便要他歸還去年在岸邊拾去的一枝枯桕樹,而且當(dāng)面叫他“八癩子”。
“都回來了!哪里會錯。我原說過寫包票的!”雙喜在船頭上忽而大聲的說。
我向船頭一望,前面已經(jīng)是平橋。橋腳上站著一個人,卻是我的母親,雙喜便是對伊說著話。我走出前艙去,船也就進(jìn)平橋了,停了船,我們紛紛都上岸。母親頗有些生氣,說是過了三更了,怎么回來得這樣遲,但也就高興了,笑著邀大家去吃炒米。
大家都說已經(jīng)吃了點心,又渴睡,不如及早睡的好,各自回去了。第二天,我晌午才起來,并沒有聽到什么關(guān)系八公公鹽柴事件的糾葛,下午仍然去釣蝦。
“雙喜,你們這班小鬼,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罷?又不肯好好的摘,踏壞了不少?!蔽姨ь^看時,是六一公公掉著小船,賣了豆回來,船肚里還有剩下的一堆豆。
“是的。我們請客。我們當(dāng)初還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蝦嚇跑了!”雙喜說。
六一公公看見我,便停了楫,笑道,“請客?這是應(yīng)該的?!庇谑菍ξ艺f,“迅哥兒,昨天的戲可好么?”
我點一點頭,說道,“好?!?/p>
“豆可中吃呢?”
我又點一點頭,說道,“很好?!?/p>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來,將大拇指一翹,得意的說道,“這真是大市鎮(zhèn)里出來的讀過書的人才識貨!我的豆種是粒粒挑選過的,鄉(xiāng)下人不識好歹,還說我的豆比不上別人的呢。我今天也要送些給我們的姑奶奶嘗嘗去……”他于是打著楫子過去了。
三位大師都寫了童年的事兒,發(fā)生地點各不相同,都是那么真性情,去掉雕飾,沒一絲造作的表演。他們面對本質(zhì)的童年,對生命的理解更加深刻了,這種關(guān)懷,不是教課書上的提示。鄉(xiāng)村的蟲子是一個不知疲勞的歌手,在它的伴唱下,大人們的談話內(nèi)容,融進(jìn)茂兒的記憶中,今后無論離開故鄉(xiāng)多遠(yuǎn),當(dāng)他浮出思鄉(xiāng)的念頭,一定會想起童年的暮色。這聲音和話語聲生在心上,不是時間能摧毀的。隨著年齡的增長,鄉(xiāng)情反而越長越大,那種幸福纏綿一輩子。
夜色擊退了白天的暑熱,涼爽的風(fēng)拂在臉上,身上的汗褪了。秋天悄悄地來臨,潛伏、等待時機(jī),一夜間橫掃大地。沈從文盯注田塍上行走的茂兒和五叔,天空上的月亮,還沒完全露出臉。田地上割過的稻地,殘留的根茬訴說收成后的喜悅。這樣特殊的語言,沒在田間播過種子,插過秧,守過夜渠的人理解不了,翻譯不出的。沈從文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他不但聽懂稻子的話語,而且還為它配上一段文字的音樂?!吧砬昂笞笥乙黄泵芏?xì)碎的蟲聲,如一隊音樂師奏著莊嚴(yán)凄清的秋夜之曲。金鈴子的‘?!裥°~鉦般清悅,尤其使人沉醉。”沈從文把畫面和音樂用文字拍攝的清淡而美麗,他把鏡頭緩慢地推遠(yuǎn),叔侄的身影有了傳統(tǒng)水墨畫的韻味。
水車咿咿呀呀的呼喊,在夜色中清脆地傳來。碾房中透出的燈光,引誘茂兒加快腳步。沈從文笑了,因為他看到茂兒腳步的頻律,像蟲兒的叫聲,敲打著通向碾房的田路。拐過一個山口,溪水甩落眼前,數(shù)不清的螢火蟲在半空中游走,如同一盞盞小燈籠,為他們帶路照明。茂兒聽到溪邊有人說話,他問五叔:
“咦!五叔,這是怎么?”
“嗨!今夜他們又放魚!我還不知道。若早點,我們可以叫小張把網(wǎng)去整一下,也好去打點魚做早飯菜?!?/p>
茂兒的思緒順著五叔的話想到逮魚的情景,他的心動了。
沈從文沒了困意,他和茂兒還有五叔走進(jìn)碾房,守著美妙的夜晚,等待放魚的人,送來鮮活的魚兒。在水車旁,熬一鍋鮮魚湯做夜宵,那是無論無何要寫在記憶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