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不小、窮得只有他自己的朱二,運氣來了連門杠都擋不住。他怎么也想不到整天喪嘴垮臉的許隊長在這個寒冬凜冽的冬天,會給他送來一個笑瞇瞇、活生生的大姑娘,讓他在茫茫雪色里享受到春天的快樂,讓他在正值壯年的人生緊要關頭,如愿以償?shù)厝⒌搅艘粋€叫苦蕎花的姑娘。
雪從頭天黃昏時就開始下了。已是第二天的午后,雖然小了些,硬了些,稀了些,但卻還沒有停的意思。冷風一個勁地往懶人的脖頸里、褲管里吹。吹得房頂上的瓦更稀、草更薄,吹得板凳更涼、衣更單薄、人更瘦小了。可朱二還在嘿哧嘿哧地給生產(chǎn)隊挑大糞,朱二還熱氣騰騰、汗流浹背。朱二把大糞從許隊長家的茅坑里用糞瓢兒舀進大木桶里,擔到社里果樹林里的大糞坑里蓄起來。朱二知道,大糞要純,要黃,要鮮,要稠,這樣的肥是上等肥,漚過一冬便是上好的肥料。這樣的農(nóng)家肥,擺在哪就臭到哪,這糞擔子只要往巷里一過,坐在家里的人都會捏著鼻子說,臭死了,臭死了,多好的大糞,一定是許隊長家的。這樣的大糞種菜就葉綠莖嫩,種地就花紅葉綠。
許隊長頂上的狗皮帽子堆著雪,高高的顯得盛氣凌人,眉毛上堆著雪,像是個白胡子老爺爺。許隊長站在他們家茅坑外的路中間,背著手,挺著胸,像是一座威嚴的塔。許隊長說朱二你歇會兒我給你說句話。朱二連忙把糞桶放在雪地里,伸手揩頭上熱騰騰的汗。許隊長說朱二你做草墩的手藝好,就做做草墩了,這么冷還挑大糞,要是把我的大糞凍壞了你賠得起!朱二就連忙說,隊長,草墩我家里有,我打了五個放著呢,我回家給你提兩個送去給侄兒坐就是。許隊長說我可不是來給你要草墩的,你送我的再過一年也用不完也坐不爛,你那草墩又不是官位,我實在稀奇得很?。磕悴灰龠@樣苦命了,你還是要成個家,有個老婆給你生生孩子焐焐鋪蓋做做飯,享受享受做男人的滋味。看你這個樣子,也叫人呀!朱二說隊長您是在給我講人間天堂的故事,可是隊長你看看我這毬樣,哪能有這樣的命!朱二擔起糞桶就要走。隊長一下子黑了臉,說朱二,原來你不會給我面子的!你雞巴翹得老高!你認不認得,我是來給你當媒人的,給你送姑娘來的!朱二說許隊長你別作賤我了,我還要挑大糞,晚了我可完不成任務。許隊長揮揮手,說你準備一下吧,晚上我叫姑娘來你們家見見。
朱二用粗糙的雙手摸著自己被冷風凍得緊繃的、胡子拉碴的臉。他的心里直犯疑,許隊長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呢?朱二的犯疑是有根據(jù)的,盡管自己在村里算是個有小本事的,會種果樹,會打草墩,盡管自己勤勞,一年下來個人的工分在全隊數(shù)第一。但他心里明白,自己因為有個瞎眼病的老娘,家里還是年年欠賬。身上無件好衣,頂上無片好瓦。村里像自己一樣窮得叮響的男人,哪個不是打一輩子的光棍?
朱二在雪地里跺出一片黑影。
朱二種果樹是個好手。從十二歲那年起,他就在鄉(xiāng)蘋果園里打雜,對施肥、剪枝、噴藥、嫁接、防霜抗寒這套技術,熟得像六十歲的老郎中對付小感冒一樣簡單。這個冬天比任何一個冬天都還要冷,這樣的日子,莊稼人都在隊長的安排下,回家休息,買買東西,準備過年。他們把夏天就儲備好的柴疙瘩兒架在火塘里燒出可人的火苗,彤的火灰里倒進半撮箕洋芋。然后奓著雙胯、掀開衣襟烤。等肚皮烤得燙燙的,洋芋也就熟透了,用撮箕一篩,焦糊的外皮全掉了,一個個洋芋就都黃爽爽的。也不再剝皮了,兩手一拍,就可以吃了。這樣的東西只有鄉(xiāng)下人才吃得到。這樣的火也只有鄉(xiāng)下人才烤得到。所以鄉(xiāng)下人大多肚皮上、胯子上都有紅斑。但朱二沒有,朱二這樣的人根本就不配有火烤的紅斑。朱二是苦命人。朱二自小死了爹,媽一個人把他拉扯大。媽沒有再嫁,但媽的眼睛年輕時哭得太多,五十一挨邊就瞎了。朱二知道媽的艱難,對媽十分孝順。朱二年年夏天就備好干柴禾,媽年年冬天都有火烤。朱二到了冬天就給社里擔大糞進地里的大糞池。不過,往年朱二在大雪飄飄的時候并沒有擔大糞,是在家里用稻草挽草墩。朱二用秋天曬場上留下的金黃稻草,就可以做出很多式樣不同的草墩。朱二選料仔細,每根草都經(jīng)過認真挑選。朱二力氣大,挽的草墩結實、緊湊,樣式好看,很受村里人稱贊。朱二心很好,只要別人稱贊他的手藝好,他就會把自己做的草墩送給他。楊樹村的冬天很冷,村民們喜歡坐草墩,草墩暖和,還有一股稻香。
晚上姑娘果然來了。朱二的屋里打掃得干干凈凈。草墩一律換成新的,整個家就有了朱二的特色。朱二的瞎眼娘早早地睡進了里屋。姑娘倒也大大方方,一進屋就做這做那,給火塘里添柴,給廄里的豬加食。許隊長說她叫苦蕎花,你們談談。我還要開村委會,我先走了。許隊長走出門,又回過頭來說,朱二,前次你嫂那事……朱二對生活中的事,一下子明白,一下子卻又有些不明白。今年蘋果收的時候,隊里保管室的蘋果被盜,朱二一個人在保管室旁邊的白楊樹后面守了三晚上,捉到了偷兒,扯開頭上的口袋一看,原來是許隊長媳婦。如今說起,許隊長笑笑。朱二也笑笑。
苦蕎花一雙大眼睛,臉胖乎乎的,紅潤潤的,人也大方得很。借著彤紅的火光,苦蕎花喊了一聲朱二。朱二連忙站了起來,說是你……你喊我?苦蕎花說,朱二你老男大漢,就說句直話,你給看得起我?朱二嚅嚅地說看得起看得起,你是我眼里的蘋果花,只是怕你看不起我呢。原來苦蕎花是后邊山寨里的人,因小時候父親和村里一家指腹為婚,把她許給了村里人家。如今兩人都長大了。一天,那男孩上山砍樹,不小心被樹倒下打了腰椎,醫(yī)生說失去了生育能力,她不想嫁那個無用的肉樁??蓛杉掖笕瞬火?,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樹樁樁也要守,非要她嫁過去,這不,眼看婚期一到,她就只好跑到族間的姨家來了。姨是許隊長的母親。許隊長想來想去,就只有朱二最合適,朱二窮是窮點,可人本分,吃得虧,苦蕎花嫁給他不會受氣,何況再窮也比那后面的山寨強多了。
煤油燈像顆黃豆米那樣,在暗夜里滾來滾去,在兩顆心間跌來蕩去。朱二嘴笨,未曾開口臉就先紅,把頭捂在屌跟前。苦蕎花不說話,羞得一張笑臉像塊紅布。朱二嚅囁著起身,煮了碗荷包蛋給苦蕎花,苦蕎花端去喂了瞎眼老娘,老娘淚流滿面,連忙爬下床,跪在雪地里向依然下著大雪的天磕了幾個響頭,便立即要兒子籌辦把婚結了??嗍w花也同意,說我來了這里就是我的家,結了婚我也好生活。
朱二本來也不本份,農(nóng)閑時也曾偷著去砍社里的松木運到四十里外的城里去賣,去搞投機倒把賺兩文鹽巴錢,但每次出去,隊長都像是長了眼睛,先把他的收入全沒收掉,才把他送進大隊里辦的學習班,去出苦力,去改造思想,去忍饑挨餓。朱二的特長是種蘋果,但蘋果是生產(chǎn)隊的,收入到了年底全都歸生產(chǎn)隊,自己沒有一棵半苗、一分半文。朱二雖然人苦勁足,工分高,但養(yǎng)了個瞎眼娘,年底別人家多多少少要分些紅利,可他倒還要給社里補錢。所以多年了,朱二沒給鋪上添床絮,沒給家里添個鍋。朱二沒有錢,結婚就很為難。瞎眼娘說簡單點了,你爹我們那年結婚,二尺紅布、一床開花鋪蓋就成了,還不是把你生出來了。朱二說,媽,你別說了,苦蕎花跟我是天撮之合,就這樣我心里也不安,人的一生也只有這一回??嗍w花說你去借一點來吧,我們一生只有這一回,以后有我,我們倆推米磨面慢慢賠。有苦蕎花撐腰,朱二定了心,這倒是個好主意,可是給誰借呢?兩人商量了半天,最后還是只有求助于許隊長。
朱二提了兩個草墩到了許隊長家,許隊長家關著門。朱二走到院子里,就有一股煮豬蹄的肉香濃烈而固執(zhí)地往鼻孔里鉆。朱二敲了好一陣門,許隊長媳婦才開了門。許隊長媳婦邊開門邊用袖口抹一口油嘴。朱二就站在門外說嫂,許隊長在家工作吧?許隊長媳婦嘟嚨說在……在。朱二從門縫里擠了進去。許隊長的三個孩子每人舉著一只豬爪兒正在啃,見人來,小的兩個就跑進里屋去了,只有那個大的男孩,一火鉗打在朱二的裸腳上。朱二痛得蹲在地上哈氣。許隊長正坐在屋角的火塘邊端著土燒成的茶缸猛喝。許隊長放下茶缸說,許門慶你小狗日的,滾開。那個叫做許門慶的就抱著一只豬爪兒跑進了里屋。許隊長媳婦說你你你喝什么馬尿,這東西會刮油呢!許隊長放下茶缸,臉上喪得水都扭得下,并沒有難為情。隊長說苦蕎花送了兩只豬爪來,是給我,不是給你,你當婆娘的有什么權利管我!不要說這家里,就是這隊里,管得起我的人還沒有生出來!隊長回過頭來,臉上突起一串笑。朱二想許隊長原來也會笑的。許隊長用火鉗夾起一個燒得有些過火的洋芋說你吃 ……吃洋芋,有啥子事?
許隊長說,朱二,你是來請我喝喜酒的吧?朱二點點頭,又搖搖頭,把借錢的事說了。許隊長說借毬,我還在抓雪吃,借什么錢!朱二苦著臉說隊長,你再做做好事,你給我介紹媳婦,我朱二永生不忘,可是你要是不借我錢,這媳婦娶不進屋,你這幫忙也白幫。你幫我這一回,明年看果園的事我就讓大家推薦嫂子去。許隊長沉吟了一會,說那今年的事呢?朱二說今年什么事也沒有,果園農(nóng)家肥施得不夠,產(chǎn)量太低,一大片果園就只收了這么一點,大伙兒都清楚的,都沒有說啥了。許隊長說這還差不多,我寫個條子給你擔保,你去找信用社的許棒槌,他會借給你。不過你要定期還。朱二連連作揖說謝。許隊長媳婦說,朱二,你這下好了,討了個青頭的黃花閨女,好了。許隊長說,放你媽的豬屁,活不起滾回你媽家去。像你這樣的婆娘老子要討十個八個!
朱二不知道許隊長夫妻兩個為什么會發(fā)這樣大的火,說算了算了,有啥子事好商量。許隊長媳婦說,朱二,你說算了就算了,以后你不要后悔就是。
許棒槌在村里是個惡人,說他是惡人,不是說他常常打人,橫行鄉(xiāng)里。人家許棒槌這樣人,還是有地位的。地位的來源,主要是他有錢,信用社里的錢他可以隨便借給任何一個人,也可以不借給任何一個人。有這樣的權力,村里人都十分敬重他,畏懼他。誰家沒有個三長兩短緊著要用錢的時候呢!誰家不會生老病死、起房蓋屋、討親嫁女呢!所以盡管許棒槌脾氣大,連大隊隊長他都不放在眼里,人們都還是理解他的。朱二以前也給許棒槌借過錢,可是每次運氣都不好。不是錢剛借完,就是近期沒有指標。這次是許隊長批了條子的,朱二去的時候又送了兩個草墩,說明了情況,所以并沒有費太多的力。許棒槌說,朱二你討媳婦我高興吶,就當我討了個兒媳婦,我當然是要支持你的,更何況有許隊長的簽字呢。
朱二在許棒槌填好的單上,學著別人的樣,按了一個又紅又大的手印,票子就從許棒槌的柜子里轉(zhuǎn)移到朱二的包里。朱二就甭提有多高興了,朱二從來沒有揣上過這樣多的錢,朱二也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大的喜事。朱二一夜沒有睡著,夜里翻來覆去地想了很多。第二天早上,朱二踩著咯吱咯吱的雪上街,買了一件天藍布對襟衣,一條藏青褲,一塊紅方巾,這是給苦蕎花的。又割了二斤豬肉,打了一斤苞谷酒?;丶液罂嗍w花做好飯,請許隊長來吃了一回,許隊長滿意剔著牙,打著嗝,說朱二我就喜歡你這性格,要不然我會舍得把這樣好的表妹嫁給你,我這表妹干凈呢,還沒有開過苞。苦蕎花羞紅臉,連忙往許隊長碗里挾肉。
朱二和苦蕎花成了親。朱二趴在苦蕎花的上面軟得像堆稀泥時,那只被許門慶打破的腳還生疼。冥冥中朱二不知道,今后的生活,和許門慶還會有什么樣的牽連。朱二說,我的苦蕎花啊,干這事比擔五十擔大糞還累人!苦蕎花說朱二我是好女人不是?朱二說是。苦蕎花說朱二我是你的女人不是?朱二說是??嗍w花說從今往后你一定要對我好,我給你鋪床疊被生兒育女孝敬老人。朱二一生從沒有女人這樣疼過他、想過他,還和他睡在一起,當下激動得哭了。惹得苦蕎花也哭,四眼相對,哭成了一對淚人。
過了蜜月,苦蕎花從娘家背了一頭小豬回來。苦蕎花料理家務十分在行,把豬喂了個小肚兒滾圓。第二年年底,把豬殺了,砍一半交了食品組,賣了錢還了貸款,還留了三十斤過了一個年。這是朱二有史以來第一次殺豬過年。
許隊長把表妹嫁給了朱二,就隨時到朱二家走動。來了就喝上半斤苦蕎花早就準備好的苞谷酒,許隊長酒喝過了頭,就拿話來撩苦蕎花。朱二心里清楚,但朱二礙于情面,不好說什么,許隊長是自己的恩人呢。再說,朱二也是知道的,苦蕎花用尿盆扣過許隊長的。
二
日子平平靜靜地過去,柳樹發(fā)芽,果樹開花,莊稼人的事就開始忙碌了起來。果樹根長到一定時候,再長就需要土質(zhì)松軟陽光充足水夠肥多。朱二每年都要和大家一道給果樹松土,施肥。一天,朱二在蘋果樹地里和一幫人在埋頭給果樹根松土,不小心就挖斷了一根樹根,朱二看著傷心。要是別人干的,朱二早就發(fā)火了。朱二的右眼皮就跳了起來,眼皮一跳朱二就不小心將樹根再一次挖斷。樹根像是血管一樣汩汩地流出眼淚一樣的汁液來。朱二抬頭看,好在大家都各忙各的,沒有發(fā)現(xiàn),要是發(fā)現(xiàn)了朱二將樹根挖斷,是要扣工分的。朱二松了一口氣,用手按了按頭,抹了抹眼,可頭還是昏沉沉的,眼還是澀澀的,舉起的鋤頭還是無法按既定的方向挖下去。
夜里,朱二覺得自己又去上工,挑一擔大糞,一顛一顛地走進蘋果園里。果樹上,到處掛滿了果子,果子大得很,有人頭那樣大,在風中搖晃著。朱二認真一看,是娘的頭。娘的頭大得很,在風中搖來搖去,一下一下打在朱二的頭上。一會兒,這些頭都不見了,朱二感到一陣輕松,卻見娘拄著拐杖走了來,娘沒有頭,走路卻快得很,娘說,我走了,我只是還沒有見到孫子,我心里不安。娘說完一陣風就不在了。朱二一陣傷心,不料頭上有些涼,伸手一摸,不知是哪里飛來的死鴉,屙了一泡屎在他頭上。朱二更傷心了,便坐在地里放聲大哭起來。
朱二這一哭,竟哭醒了過來??嗍w花說,你哭個啥,死娘了似的。朱二給這一提,說今晚媽好像沒有吃東西就上床睡了。苦蕎花說是的是的,我叫她吃,她說她腦子笨得很,當時我正給豬添食就沒有在意,你快看看。朱二衣也沒有穿好,三步并作兩步趕到娘床前。朱二半天沒有說話。
朱二愣了半天后說出的一句話是:娘死了。
送娘入土,再孬也要花點錢的。朱二想娘三十二歲就活守寡,把自己拉扯大,也不容易。做兒的總要給娘一個安穩(wěn)。但要送娘入土,一是要一口棺材。楊樹村街東頭麻木匠那里,上了木漆的,得花二百元。二是請個道士來念念經(jīng),指指路,得花六十六元。其余給她老人家換件新衣、裝點綿紙,得花五、六十元。村里人來跳跳四筒鼓、喝點酒,抽點煙,也要開支的,總的要四百元錢。朱二犯愁:這怎么辦呢?這錢從哪里來?
朱二到了許隊長家,許隊長正坐在火板凳上,一口一口地呷酒,呷一口就捻一顆花生米。許隊長對吃有兩個愛好,一是酒,二是花生米。朱二也曾給許隊長送過花生,但現(xiàn)在朱二來不及送花生了,朱二在許隊長門檻邊磕了一個頭,許隊長的一顆花生米就從口里掉在了地上。許隊長說朱二你不是報過喪磕過頭了你還來干什么。朱二說我媽死無葬身之地,我身無半分三厘……許隊長說你媽死無葬身之地有我的毬相干!朱二說想給你借點錢。許隊長一下子跳了起來,給我借錢,你想得出來,你拿雞巴來還?朱二說你要什么都可以。許隊長想了想,呷了一口酒,說,那你就要答應我。朱二說我答應你,你要我死都可以。許隊長說你什么都不要說了,你有什么面子?你去叫苦蕎花來。朱二說你要苦蕎花來干什么?許隊長說苦蕎花是我表妹,嫁給你了就不來我這里了,這兩天你嫂子她不在家,你叫她來給我收拾收拾一下屋里。朱二說這還不簡單,我再給你磕一個頭,我媽進了陰間我叫她連你保佑。許隊長說哪個要你那窮媽保佑,你那窮媽連她自己都保不住。朱二一面說謝,一面就回家叫苦蕎花到許隊長家里。
苦蕎花去許隊長家半天,錢就到手了,只是苦蕎花臉上多了些淚水流過的跡印,朱二是個明白人,他知道自己心愛的苦蕎花身上一定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事。朱二心里咯噔了一下,瞬間眼前一片朦朧。朦朧中朱二看到了許隊長鼓著一雙牛卵子似的眼睛,涎著口水,嘿嘿地笑著,張著兩只手去撕苦蕎花的衣襟??嗍w花裸著白亮亮的乳房,顫抖著身體,卻又舉起右手,狠狠地朝許隊長的臉上打了過去。朱二又疼痛又亢奮,磨著牙,嘴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這聲音讓他不解恨,朱二就吐出了一只牙來,那牙連著些血沫兒奔了出來。朱二發(fā)狠道,有一天老子也來報個仇!以后的日子里,朱二總是在苦蕎花的身上,發(fā)瘋似的折騰,眼里閃著綠光。有時又會突然停止動作,在床前狠狠地吐出一口濃痰。
朱二借到錢后,就把媽送上山。朱二給媽備辦了一切裝墊后,將余下的錢全都買了酒,還買了一斤花生米。幫忙抬喪的人見到酒眼都紅了,手腳一下子來了勁,大家七腳八手,將朱二母親的棺材放進事先就挖好的土坑里。抬土的抬土,抬石的抬石,一頓飯工夫,一個土堆就高高地聳了起來。大家把事做好后,就在草地上坐著,一邊用手捻花生米,一邊喝苞谷酒。喝得紅光滿面,喝得天昏地暗。朱二一個人坐在墳頭,說,媽,你放心去吧,你的事辦完了,我也要好好醉他一醉。朱二長這么大還沒有嘗過酒的味道呢。
朱二開始喝酒。朱二一口酒下去的時候,喉嚨里像塞下了團沾了辣椒的毛刺,滿臉脹的通紅。酒一下子回到口里,朱二想吐,但又一轉(zhuǎn)念,多可惜的。這是錢買來的。要不是母親死,要不是人家許隊長開這個恩借這點錢,恐怕一生都喝不了酒的。朱二忍下了,再喝第二口??蛇@酒依然是那樣的難喝,整個口里比喝下麻油還撐嘴,朱二還是想吐,但朱二再一次忍了??嗍w花為了這一點酒錢,真的是夠格了,這酒來之不易呀。喝這酒的時候,朱二牙還豁著,牙根隱隱作痛。朱二定了定神,使勁咽了下去。朱二感到身上熱了起來,他頭腦發(fā)脹,心緒燥動,從未有過的熱烈一下子涌上了心頭。朱二想,這酒果然是好東西。朱二就再抿了一口。這樣,朱二就有第三口、第四口、第五口。朱二不知喝了多少口,朱二抬起頭來,月亮就從東山丫口處冒了上來,毛刺刺的。四處荒草萋萋,風清樹搖,村里的壯漢們都橫七豎八地倒在草地上。大家都醉了,大家都不醒人事了。
朱二嘆了口氣,一下子笑了。朱二心頭的火光亮了起來。又是年終的時候,隊里召開社員大會,自己的工分是全隊最多的,分到了別人永遠也分不到的很多很多的錢。他把錢拿回來,交給苦蕎花,苦蕎花抱著這么多的錢哭了,哭得那樣的叫人心煩,又叫人那樣的心酸。他用這些錢還了所有的欠債,給苦蕎花換了新衣,給家里修了新房,還給母親打了個碑。朱二嘴癢,手也癢,想說話,想罵人,想打人。罵的打的都是許隊長。打著罵著,他突然悲從心來 ,哭了起來。不過他哭得開心,哭著哭著,居然變成了笑。
魂幡搖動,荒草支離。漸漸正頂?shù)脑鹿庹赵谝蝗翰恍讶耸碌娜说哪樕?。月光很模糊,朱二躺在人群堆里,血紅的臉上流淌著一種迷醉、失落和不醒人事。
三
苦蕎花說,朱二,你今天代我給許隊長請個假,我頭暈,四肢無力。朱二肩上已擔上了一擔大糞桶,走到了院門口。朱二有些不情愿。他想要是再晚去幾分鐘,給許隊長的印象就不好了,要被扣工分的。朱二每天都總比別人早到一小會兒,更何況這幾天朱二都總是晚到。這幾天苦蕎花臉色一直不好,而且時常頭暈、嘔吐,上不起工,人也變懶了。家里的豬食都是朱二在上工前擺在火爐子上,把火添好了才走的。朱二又聽到老婆的喊聲,就有些不高興了。朱二說苦蕎花你已經(jīng)十多天都是這個樣子了,你再耽誤了工時今年年底就分不了紅了,分不了紅我們哪里拿錢來賠許棒槌??嗍w花說我也不知是咋的,這幾天就是這樣,想吃酸杏,干脆你送我進醫(yī)院去看看,要是我死了也有個明白。朱二一聽死字,就一下子慌了,說苦蕎花別亂說,我可不許你這樣,我背你去醫(yī)院??嗍w花說不用的,我可以自己走。朱二站著想了想說苦蕎花你想吃酸,是不是有喜了。苦蕎花說可能是吧,可懷娃咋會這樣難受?朱二一個響頭磕在地上,朝著天上連喊三聲送子觀音你要保我朱家香火旺盛,我朱家世代良民。朱二站起來,把苦蕎花抱了起來??嗍w花忙說快放下,要真是這樣可不能亂來的,弄痛了你兒子。
朱二要去許隊長家借錢,苦蕎花不答應??嗍w花說我們時時都在給人家借錢,這不太好。要不,我們干脆找王巫婆跳跳神。朱二說不行,那巫婆只會糊弄人,她只會把好的人弄病,把病的人弄死……苦蕎花說,那錢……朱二說不給他借給誰借,我們的血汗錢都在他手里呢!苦蕎花也知道許隊長管著隊里所有財產(chǎn)和物資,而且這幾天村里的蘋果也賣出了幾大卡車。但她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朱二來到許隊長家,許隊長提著一個酒瓶子在后園——自家的果樹園里,喝一口酒嘆一口氣。許隊長面對的是一園子不長葉不長枝更不長果的樹。朱二說許隊長我又求您來了。許隊長說你又來借錢了,你家是永遠都填不滿的骷髏洞。朱二說我世代單傳,現(xiàn)在苦蕎花要給我生兒了,隊長你行行好。許隊長眼睛一亮說苦蕎花懷上了?朱二說是苦蕎花懷上了。許隊長說我借給你錢我要為你擔多大的風險,別人說我的長道我的短你知道嗎?何況你娘死時借的錢你還沒有還清呢!朱二說我知道,我知道有人嚼你和苦蕎花的舌頭,可哪有這事!這些事我不這樣認為別人嚼爛牙巴也是枉然。許隊長說,這次不行了,你要借錢你就給我把后園里的這三百棵樹都重新嫁接,每年都要給我修剪好。行,不就是苦一個冬天的事兒,朱二咬咬牙說,您許隊長說一,我朱二什么時候變成過二字?
朱二陪著苦蕎花到了鄉(xiāng)醫(yī)院。朱二可不想讓他的兒子給那個一天到晚都被神縛著魂的老巫婆亂動。他看著她就心煩。他要讓苦蕎花給鄉(xiāng)上那些醫(yī)生去看。朱二太想要兒子了,剛結婚那幾個月,苦蕎花每天晚上都說朱二我要。朱二弄了半天,就喘著氣訇然倒在半邊問苦蕎花,有了沒?苦蕎花不回答,只說朱二我還要呢!朱二便一下子散了架。如今老婆有了動靜,朱二能不高興嗎?朱二一高興,就掩不住的,村里人打趣說朱二你高興啥,屙尿撿到個金元寶了?朱二嘿嘿地笑了,是……是……信貸員許棒槌上班從這里經(jīng)過,大聲插話說,朱二你真了不起,是播下種了,種子在生根發(fā)芽成長呢!朱二只是嘿嘿地笑,手里鋤子下地的力更大。許棒槌說該有小蘋果大了?朱二說這我咋知道,又看不見的。許棒槌說毬,不是你的種你當然不知道,隊長恐怕比你還清楚。朱二說,那……哪能呢?許棒槌笑了,說朱二連是不是自己的種都不知道,咦,有問題,說不定是個小雜種。朱二說許棒槌你狗日才是雜種,我老婆苦蕎花行得正得很,誰像你。許棒槌一下子垮下臉來,說朱二我是開玩笑,你倒認真了,你現(xiàn)在借到錢了,以后不想借錢了?朱二尷尬著說,誰才耐煩和你開玩笑。
分娩期臨近,朱二掩不住的高興之余,又發(fā)起愁來。今年苦蕎花懷了娃兒,做什么都不便當,上年買來的接槽豬吃不飽,一天被關在廄里唱山歌。豬到了年底還小得像個山耗子。上交給隊里的土雜肥也少,兩人的出工率也比去年少了。隊里的蘋果今年是豐收了,可那是隊里的,他朱二也就只是偷偷地在腋窩里夾上兩個回來給苦蕎花解饞。許隊長這天在會上說,上面要求今后生孩子都要上醫(yī)院,不準私自在家里生,要是弄死了,可不行。從今天起,隊里每生一孩,補助五斤紅糖,十斤米,女人休息一個月,男人休息三天。誰違反規(guī)定,就沒有補助,也沒有假期。朱二當然高興,朱二的這一關終于過了。
四
朱二說,許隊長,這些年我給你嫁接了這么多的樹,你家里一年比一年有錢了,老天也欺窮敬富,只有我窮得連根毛都掉不下來,我?guī)湍慵腋闪诉@么多的活,你要是有良心就幫我一把。許隊長剔著牙說你幫我是我借了你錢,我們是平等的,我還欠你什么?
朱二說,我是借了你的錢,可我以后還要還你錢,你就相當于使白工,根本就不存在平等。隊長說世界上要是存在真正的平等,我就在聯(lián)合國去當秘書長,你至少也在國務院當清潔工了。其實我知道你是有事情要給我說的。朱二說隊長你太了解我了,我一抬屁股你就知道我要屙什么屎。許隊長說我知道你要屙豬屎,你朱二還屙得出人屎來!朱二說隊長你大仁大義,我目不識丁,如果說了不好聽的話你要諒解我。我兒子已六歲了你知道,我總不能讓他還像我一樣一輩子當瞎眼老漢。隊長笑了一下說,我還以為是啥毬事,你要給兒子讀書那不是我一句話嗎,你讓你媳婦來說不就行了。朱二說誰不知道你是個花花公子,以前說這閑話的人太多了,你不害臊我害臊,我還要做人。許隊長說誰叫我表妹長得那樣好看。朱二說我媳婦再好看,哪有你隊長見過的漂亮,你讓一步,我日后會報答你的,只要你的蘋果每年結多一點,結大一點,錢多了女人不就有的是。隊長點點頭說想不到你朱二還挺會說話的。這樣吧,你明天把娃娃送去學校,我給老師們說好,像你這樣的家庭,把書學費全免了吧,就當我養(yǎng)了個兒。
朱二借到錢后,就把媽送上山。朱二給媽備辦了一切裝墊后,將余下的錢全都買了酒,還買了一斤花生米。幫忙抬喪的人見到酒眼都紅了,手腳一下子來了勁,大家七腳八手,將朱二母親的棺材放進事先就挖好的土坑里。抬土的抬土,抬石的抬石,一頓飯工夫,一個土堆就高高地聳了起來。大家把事做好后,就在草地上坐著,一邊用手捻花生米,一邊喝苞谷酒。喝得紅光滿面,喝得天昏地暗。朱二一個人坐在墳頭,說,媽,你放心去吧,你的事辦完了,我也要好好醉他一醉。朱二長這么大還沒有嘗過酒的味道呢。
朱二開始喝酒。朱二一口酒下去的時候,喉嚨里像塞下了團沾了辣椒的毛刺,滿臉脹的通紅。酒一下子回到口里,朱二想吐,但又一轉(zhuǎn)念,多可惜的。這是錢買來的。要不是母親死,要不是人家許隊長開這個恩借這點錢,恐怕一生都喝不了酒的。朱二忍下了,再喝第二口??蛇@酒依然是那樣的難喝,整個口里比喝下麻油還撐嘴,朱二還是想吐,但朱二再一次忍了??嗍w花為了這一點酒錢,真的是夠格了,這酒來之不易呀。喝這酒的時候,朱二牙還豁著,牙根隱隱作痛。朱二定了定神,使勁咽了下去。朱二感到身上熱了起來,他頭腦發(fā)脹,心緒燥動,從未有過的熱烈一下子涌上了心頭。朱二想,這酒果然是好東西。朱二就再抿了一口。這樣,朱二就有第三口、第四口、第五口。朱二不知喝了多少口,朱二抬起頭來,月亮就從東山丫口處冒了上來,毛刺刺的。四處荒草萋萋,風清樹搖,村里的壯漢們都橫七豎八地倒在草地上。大家都醉了,大家都不醒人事了。
朱二嘆了口氣,一下子笑了。朱二心頭的火光亮了起來。又是年終的時候,隊里召開社員大會,自己的工分是全隊最多的,分到了別人永遠也分不到的很多很多的錢。他把錢拿回來,交給苦蕎花,苦蕎花抱著這么多的錢哭了,哭得那樣的叫人心煩,又叫人那樣的心酸。他用這些錢還了所有的欠債,給苦蕎花換了新衣,給家里修了新房,還給母親打了個碑。朱二嘴癢,手也癢,想說話,想罵人,想打人。罵的打的都是許隊長。打著罵著,他突然悲從心來 ,哭了起來。不過他哭得開心,哭著哭著,居然變成了笑。
魂幡搖動,荒草支離。漸漸正頂?shù)脑鹿庹赵谝蝗翰恍讶耸碌娜说哪樕稀T鹿夂苣:?,朱二躺在人群堆里,血紅的臉上流淌著一種迷醉、失落和不醒人事。
三
苦蕎花說,朱二,你今天代我給許隊長請個假,我頭暈,四肢無力。朱二肩上已擔上了一擔大糞桶,走到了院門口。朱二有些不情愿。他想要是再晚去幾分鐘,給許隊長的印象就不好了,要被扣工分的。朱二每天都總比別人早到一小會兒,更何況這幾天朱二都總是晚到。這幾天苦蕎花臉色一直不好,而且時常頭暈、嘔吐,上不起工,人也變懶了。家里的豬食都是朱二在上工前擺在火爐子上,把火添好了才走的。朱二又聽到老婆的喊聲,就有些不高興了。朱二說苦蕎花你已經(jīng)十多天都是這個樣子了,你再耽誤了工時今年年底就分不了紅了,分不了紅我們哪里拿錢來賠許棒槌??嗍w花說我也不知是咋的,這幾天就是這樣,想吃酸杏,干脆你送我進醫(yī)院去看看,要是我死了也有個明白。朱二一聽死字,就一下子慌了,說苦蕎花別亂說,我可不許你這樣,我背你去醫(yī)院??嗍w花說不用的,我可以自己走。朱二站著想了想說苦蕎花你想吃酸,是不是有喜了??嗍w花說可能是吧,可懷娃咋會這樣難受?朱二一個響頭磕在地上,朝著天上連喊三聲送子觀音你要保我朱家香火旺盛,我朱家世代良民。朱二站起來,把苦蕎花抱了起來??嗍w花忙說快放下,要真是這樣可不能亂來的,弄痛了你兒子。
朱二要去許隊長家借錢,苦蕎花不答應??嗍w花說我們時時都在給人家借錢,這不太好。要不,我們干脆找王巫婆跳跳神。朱二說不行,那巫婆只會糊弄人,她只會把好的人弄病,把病的人弄死……苦蕎花說,那錢……朱二說不給他借給誰借,我們的血汗錢都在他手里呢!苦蕎花也知道許隊長管著隊里所有財產(chǎn)和物資,而且這幾天村里的蘋果也賣出了幾大卡車。但她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朱二來到許隊長家,許隊長提著一個酒瓶子在后園——自家的果樹園里,喝一口酒嘆一口氣。許隊長面對的是一園子不長葉不長枝更不長果的樹。朱二說許隊長我又求您來了。許隊長說你又來借錢了,你家是永遠都填不滿的骷髏洞。朱二說我世代單傳,現(xiàn)在苦蕎花要給我生兒了,隊長你行行好。許隊長眼睛一亮說苦蕎花懷上了?朱二說是苦蕎花懷上了。許隊長說我借給你錢我要為你擔多大的風險,別人說我的長道我的短你知道嗎?何況你娘死時借的錢你還沒有還清呢!朱二說我知道,我知道有人嚼你和苦蕎花的舌頭,可哪有這事!這些事我不這樣認為別人嚼爛牙巴也是枉然。許隊長說,這次不行了,你要借錢你就給我把后園里的這三百棵樹都重新嫁接,每年都要給我修剪好。行,不就是苦一個冬天的事兒,朱二咬咬牙說,您許隊長說一,我朱二什么時候變成過二字?
朱二陪著苦蕎花到了鄉(xiāng)醫(yī)院。朱二可不想讓他的兒子給那個一天到晚都被神縛著魂的老巫婆亂動。他看著她就心煩。他要讓苦蕎花給鄉(xiāng)上那些醫(yī)生去看。朱二太想要兒子了,剛結婚那幾個月,苦蕎花每天晚上都說朱二我要。朱二弄了半天,就喘著氣訇然倒在半邊問苦蕎花,有了沒?苦蕎花不回答,只說朱二我還要呢!朱二便一下子散了架。如今老婆有了動靜,朱二能不高興嗎?朱二一高興,就掩不住的,村里人打趣說朱二你高興啥,屙尿撿到個金元寶了?朱二嘿嘿地笑了,是……是……信貸員許棒槌上班從這里經(jīng)過,大聲插話說,朱二你真了不起,是播下種了,種子在生根發(fā)芽成長呢!朱二只是嘿嘿地笑,手里鋤子下地的力更大。許棒槌說該有小蘋果大了?朱二說這我咋知道,又看不見的。許棒槌說毬,不是你的種你當然不知道,隊長恐怕比你還清楚。朱二說,那……哪能呢?許棒槌笑了,說朱二連是不是自己的種都不知道,咦,有問題,說不定是個小雜種。朱二說許棒槌你狗日才是雜種,我老婆苦蕎花行得正得很,誰像你。許棒槌一下子垮下臉來,說朱二我是開玩笑,你倒認真了,你現(xiàn)在借到錢了,以后不想借錢了?朱二尷尬著說,誰才耐煩和你開玩笑。
分娩期臨近,朱二掩不住的高興之余,又發(fā)起愁來。今年苦蕎花懷了娃兒,做什么都不便當,上年買來的接槽豬吃不飽,一天被關在廄里唱山歌。豬到了年底還小得像個山耗子。上交給隊里的土雜肥也少,兩人的出工率也比去年少了。隊里的蘋果今年是豐收了,可那是隊里的,他朱二也就只是偷偷地在腋窩里夾上兩個回來給苦蕎花解饞。許隊長這天在會上說,上面要求今后生孩子都要上醫(yī)院,不準私自在家里生,要是弄死了,可不行。從今天起,隊里每生一孩,補助五斤紅糖,十斤米,女人休息一個月,男人休息三天。誰違反規(guī)定,就沒有補助,也沒有假期。朱二當然高興,朱二的這一關終于過了。
四
朱二說,許隊長,這些年我給你嫁接了這么多的樹,你家里一年比一年有錢了,老天也欺窮敬富,只有我窮得連根毛都掉不下來,我?guī)湍慵腋闪诉@么多的活,你要是有良心就幫我一把。許隊長剔著牙說你幫我是我借了你錢,我們是平等的,我還欠你什么?
朱二說,我是借了你的錢,可我以后還要還你錢,你就相當于使白工,根本就不存在平等。隊長說世界上要是存在真正的平等,我就在聯(lián)合國去當秘書長,你至少也在國務院當清潔工了。其實我知道你是有事情要給我說的。朱二說隊長你太了解我了,我一抬屁股你就知道我要屙什么屎。許隊長說我知道你要屙豬屎,你朱二還屙得出人屎來!朱二說隊長你大仁大義,我目不識丁,如果說了不好聽的話你要諒解我。我兒子已六歲了你知道,我總不能讓他還像我一樣一輩子當瞎眼老漢。隊長笑了一下說,我還以為是啥毬事,你要給兒子讀書那不是我一句話嗎,你讓你媳婦來說不就行了。朱二說誰不知道你是個花花公子,以前說這閑話的人太多了,你不害臊我害臊,我還要做人。許隊長說誰叫我表妹長得那樣好看。朱二說我媳婦再好看,哪有你隊長見過的漂亮,你讓一步,我日后會報答你的,只要你的蘋果每年結多一點,結大一點,錢多了女人不就有的是。隊長點點頭說想不到你朱二還挺會說話的。這樣吧,你明天把娃娃送去學校,我給老師們說好,像你這樣的家庭,把書學費全免了吧,就當我養(yǎng)了個兒。
朱二說那我就多謝了。朱二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小得只有他自己才聽得到。他想,將來有一天,說不定誰是誰的兒呢。
五
日光飄浮,歲月如霜。朱二的兒子朱成器進了小學,以后又進了中學。朱成器為朱二爭了光,一下子考進了寧夏的一個地質(zhì)學校,還是個本科。可喜過之后還有愁,錄取通知書上明確說第一次入學要交五千元的學費。這對于朱二來說,是一筆數(shù)都數(shù)不清的錢。到哪里去借!朱二走到隊長家,隊長說朱二,我知道你是要來借錢了,我先給你說清楚,你兒子要是娶了我家草草,我就給你兒子塾學費錢,要不然,那我可沒有辦法了。朱二說你借我錢,我們一輩人不說二輩人的話,我做牛做馬也會還你的。許隊長說除了我說過的這個條件,就不要再談了。朱二回到家里一說,成器就哭了,成器說要我娶那個憨包姑娘我就只有去死,死了省得爹你操心。你為我操了大半輩子心我還不知道要咋個報答你……干脆,干脆我不讀了,我回家來和你種蘋果樹,給你分擔點事……朱二一聽心都碎了。自己含辛茹苦,好不容易養(yǎng)大一個兒,如今考上了大學,倒還讀不起。不成不成,他當隊長的有幾個錢就有什么了不起,他養(yǎng)得出個大學生來嗎?還想把個憨得抓屎都認不得香臭的姑娘嫁過來,這不是害了我的兒嗎?不成,不成!朱二咬著牙說,兒子,別哭,男子漢大丈夫就是要有男人的樣子,以后你就要離開你媽和我,去見大世面了。你是我們家的大學生,你是我們村里的大學生,這事你不同意,我更不同意,錢難不倒我們爺兒倆!
朱二找東家,借西家,人家一聽是借錢,就連忙哭喪著臉,說這窮那苦。好在朱二經(jīng)歷的多了,什么眼神什么臉色都見過。人家不借就算了。
朱二從這家里出來,又走進了另一家的門。
成器明天再不踏上讀書的路,讀大學就只是個夢了??墒牵於谕饷鎭y了三天,一分錢也沒有到手。他不知道這樣回家,兒子會是什么樣子。朱二回到村頭,就在路坎上坐著,一邊流眼淚,一邊打自己的嘴巴。左一下,右一下。打一下,罵一聲:你這個不成器的爹,你這個沒有出息的爹,你也配當?shù)?/p>
隊長從田埂那頭走了過來。隊長以前是從來不下田的,他當隊長就是每天早上,拿著一個哨子從村頭吹到村尾,一邊走,一邊吹,一邊叫,噓——上工了,噓——上工了,遲到一分鐘扣三分工分。吹完了,喊完了,就回家睡大覺。現(xiàn)在,隊長的哨子失靈了,土地承包到戶,各種各的,他那一套吃不走了,村里人不再買他的帳。隊長就只好親自下田,但隊長家的地總是到春種還沒有種下,到除草的時候草長得比莊稼還深。到秋收的時候,同樣多的土地,人家糧食堆滿了院子,他只收了一籮筐。家家種了一園子蘋果樹,夏天就有了收入??申犻L家里種下的樹五、六年了,連花都開不了幾朵。
但是隊長有隊長的辦法。隊長從田埂那邊走過來時,就看見了朱二,隊長看見朱二的樣子時就知道了他的情況。隊長說,朱二,你借到錢了,你兒子從此就要走出我們楊樹村,當大學生當國家干部了,你為什么還不高興。朱二說你不要小看我,我朱二也會有揚眉吐氣的那一天。隊長說我知道你現(xiàn)在就揚眉吐氣的了。隊長說,朱二,其實我知道你還沒有借到錢,我倒有個辦法。朱二一聽,揚起頭來說什么辦法。隊長說你要是把你那一園蘋果樹賣給我,錢不就來了。朱二說,這倒是個辦法……那你給多少錢?許隊長舉起五個手指。朱二說,五萬?許隊長說,五千,多一分錢我都不要。朱二說,那園子是我的全部財產(chǎn)呢,秋天一到,樹上的果子都要賣三千多,連樹和地賣給你,才值五千元?起碼也要值兩萬。隊長說,那我就沒有辦法了。說著就要走。朱二說你等等。隊長就站住。朱二說,你有沒有現(xiàn)錢?隊長說沒有金剛鉆我還攬什么瓷器活!朱二說,那就說定了,明天一大早你給我錢,那園子從今往后就姓許了。
朱二回到家里,一臉的喜氣??嗍w花說你找到錢了,朱二說找到找到了??嗍w花說你在哪里找到的?朱二囁嚅了半天,還不知道如何說才好。成器就說,爹,你說呀!朱二把事情說了??嗍w花和成器臉都白了,苦蕎花說,那可是我們一家的命根子呀。成器說,我不讀了。說著就往外走。朱二一下子生氣了,大喝一聲,站住!朱二說,成器,一個人要有大眼光,有大眼光才走得遠,爹媽供你容易嗎?這些年來,好不容易有了這一天,爹盼你出人頭地,給祖先爭光!你不讀了,你對得起你爹媽嗎?你要是有良心的話,以后多在你爹墳上燒兩張草紙就行了。朱二又回過頭對苦蕎花說,我們是老夫老妻了,這些年,再窮再苦,都沒有紅過一次臉,你想想,我們的兒子這樣有本事,這樣有出息,我們在這樣的時候,讓他成不了器,還配當?shù)鶍寙?!只有這條獨路了,我們不能因為這點錢,讓娃兒一輩子給毀了。錢是人找的,樹也是人栽的,你相信我,五年以后,我們又會有一個大果園。
六
朱二開始重新開辟自己的果園。他起早貪黑,把村后山洼里的一塊荒地除草,翻深,打塘,把豬廄里的土雜糞挑去,把廁所里最鮮最臭的大糞擔去,和泥均勻,就著陰濕的秋雨,到街上買了樹苗來,種在里面。許隊長就笑他,說朱二呀,養(yǎng)兒防老,你呀,兒子當了大學生,你公當孫子了,苦得像個猴!像個毬!你家出得了大學生呀,祖墳上好好埋只狗吧。這話在農(nóng)村陰損得很,連祖宗都被說成是狗了。要是年輕時候,朱二早一鋤子挖在說話人的頭上了,但現(xiàn)在朱二懶得和他說話,繼續(xù)干他的事???,地上是一個洞???,地上又上一個洞。他想象著那是許隊長的頭,下手的力氣就更大了。開了春,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些果樹枝,一個一個的芽接在了小樹上。隊長看了看,說,朱二,你這是干什么。朱二說,樹不好,我重新嫁接呢。隊長笑笑,走了,心里在想,這狗日,等他的樹掛果,胡子都白了。
隊長輕而易舉得到了朱二的這塊果樹園,心里著實高興。這果園,是全村最好的了,樹旺,枝茂,根粗,葉綠,品種又好。許隊長整天樂得在園子里轉(zhuǎn),一邊轉(zhuǎn)一邊還唱著小曲兒。心里高興,我是誰?我是隊長呀,我當然是與眾不同的。樹要施肥了,隊長就叫婆娘,挑大糞去。婆娘說,呸,你還不如朱二呢,責任地下戶后,朱二哪里讓他婆娘下過地,真是羞死我了。樹上生蟲了,隊長叫兒子一同去打藥,兒子說我頭痛,對農(nóng)藥過敏呢!隊長沒辦法,就請村里人幫他忙,可家家都種果樹,插稻谷,都養(yǎng)豬,農(nóng)事攆得人像是屁股后追來了風刀子,誰忙得過來幫他呢,更何況現(xiàn)在他又不是隊長了,連他家里人都懶得種地,誰還給他家干白工!也有些念著舊情的人,去幫他一回,可第二回第三回誰還幫他呢。許隊長嘆了口氣,自己赤臂上陣了。可那肥不是施多了,漚得樹根腐爛,就是肥效根本不夠,葉黃干細,掛不上果。那藥不是噴得太濃,把葉都全燒糊了,就是太淡,倒將蟲養(yǎng)得又肥又胖。許隊長看著園里的果子長成死個兒長噓短嘆,怨而今世風日下,人不如人。
朱二的樹在一年年的春風秋雨中慢慢地長大。別人的樹要五年才掛果,朱二的三年就掛滿了枝頭;別人的要舊歷八月中秋節(jié)以后才上市,朱二的七月初就紅滿樹梢。隊長這才明白,朱二的樹不僅種的好,關鍵是換了品種。他的品種是白楊樹村誰也沒有的。別人的要一擔一擔挑上街,賣到冬天打霜的時候才賣得完,朱二的中秋節(jié)前就被外地來的商販一搶而光,成了人們饋贈親友的禮品。別人的賣上三毛一斤就了不起了,朱二的賣上了一元二一斤。大家眼紅啊,隊長更是眼紅。人們紛紛來向朱二買枝條去嫁接,朱二也不怕別人買去影響他的,因為別人現(xiàn)在嫁接,也要五年后才開始收果子,但五年后,蘋果品種不知又有什么更新的了,就收一角錢一條,賣得村里人心辣辣的、酸酸的,但還得買,那可是找錢的好品種啊。
朱二有錢了。朱二把錢存了起來。朱二的錢存在只有他才知道的地方。
七
成器畢業(yè)了,就分在寧夏的首府銀川。遠是遠點,但兒子分了工,還往家里寫信,每月領到工資,就給家里寄錢,問長問短,弄得朱二兩口子常常淚絲絲,話連綿。朱二在外面,腰也硬了,步子也大了。走在哪都有人尊重,都有人找著和他說話。后來兒子戀愛了,就不大往家里寫信,寄錢也少了,逢年過節(jié),兒子也不再回家。朱二知道兒子有他的事,也不管他,只是一心一意種自己的蘋果樹??嗍w花在家里做做飯,養(yǎng)了兩頭大豬,到過年了,就拉一個來殺。然后請街上的眼鏡吳寫信給兒子,說兒子,爹媽都想你得很,你有空就回家過年,我們給你留著小時候你最喜歡吃的豬腰子呢,讓我們看看自己的兒子長成什么樣子了,讓我們看看你給我們找了個什么樣的兒媳婦。信回來了,朱二就拿著去找許隊長,說你給我念念,兒子說的是啥。打開信來,兒子寄來了個女人的相片。朱二一下子臉紅了,說是不是兒媳婦?隊長說是。隊長喪了半天臉,朱二說,隊長,你倒是說話呀。隊長說是,你兒子在那里要結婚,差錢,要當?shù)慕o寄過去。朱二說他要多少?
隊長一下子笑了,說你家公子說,結一次婚,要買房、買家俱、買電器,什么彩電、洗衣機、冰箱、影碟機、洗碗機……朱二說我聽不懂那些什么什么機,我問你他說要多少錢?許隊長抹了一下胡子說你兒子說了,這次結婚總計要花十五萬,他只向你們要五萬。朱二一聽,火了,說這龜兒,要整死我。隊長說,你快去弄你的錢去罷,你已經(jīng)一年沒給我送酒送花生米了。朱二說我送你,我當然要送你,不過你已經(jīng)沒有當隊長了,還不如送給狗吃。不過,看在當年你幫我兒子讀書的面子上,我還是會送你一點的。
許隊長說,朱二,古話說,人生在世,吃穿二字??晌矣X得,在你我這把年紀,吃穿沒有啥問題。關鍵是玩,城里人說的,要找回什么青春來著……朱二笑了,說我聽不懂你在說些什么,不過你是隊長,你總是說些讓我們摸不著頭腦的話,辦些我們摸不著頭腦的事。許隊長說,朱二你那東西還管用不?我的可老了,見到再漂亮的女人,都要吃些藥才起作用的。這人吶,過得太快了。我要是像你,有了錢我就玩痛快點。
許隊長說,給你說呢,許門慶在街子上開了個歌舞廳,有好多漂亮的小姑娘,你有空就去除除土氣。
朱二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去。他在想的是籌錢給兒子的事。
朱二對錢這個問題不慌。朱二兩口子這些年來,種著家里的那兩畝蘋果樹,有著些收入。朱二在地里弄到的錢,全都一分不差地交給了苦蕎花去保管,只是朱二不知道現(xiàn)在到底有多少錢。
晚上,老倆口等夜深人靜,全村人都入睡了,才將門關好,用木棒抵住,窗子都上了扣。老倆口不敢開電燈,將好些年沒有用的煤油燈點燃,把裝錢的木箱從床下的土洞里掏了出來。
木箱打開。已經(jīng)長霉的塑料布打開。里面干干的,一大捆錢就擺在了老兩口的面前。老兩口數(shù)了大半個晚上,總共是三萬三千一百二十五元。苦蕎花嚇了一跳,說他爹,我們怎么會有這么多錢。朱二咂了一口蘭花煙,煙霧從他口里進去,半天才從鼻子里涌出來。朱二說,老伴,這些年來你跟著我苦累夠了,我對不起你??嗍w花說,你說什么呀,你看你,現(xiàn)在才學會體貼人,當年我豬喂晚了一點,飯做晚了點,地里的肥上少了點,還拿給你罵上半天……
錢還不夠,朱二坐著發(fā)愣,老伴從墻洞里挖出一個塑料包抖開,一坨錢從里面滾了出來,這下讓朱二吃驚了。老伴說,你看,你給我買衣服穿的錢,你給我上街買藥的錢,全都在這里了??嗍w花說,你苦累成那個樣子,我忍心一個人用這些錢!我把它全都存了起來,想總有一天我們會用上這些錢的,這不,我們的兒子用上了……朱二說,我想呀想,想的就是這一天,就是要給兒子娶一個好媳婦,這不,什么都不要我們操心,我們有出錢的時候,我們放心了!
湊湊數(shù),錢正好夠。老倆口就這樣坐著,說著,說過去,說現(xiàn)在,說以后的日子。說得老倆口老淚縱橫,說得檐下的雞咯咯地叫了。有人敲門,朱二就裝作睡意朦朧的樣子,說誰呀?外面說朱二爺,說好請你給我們家嫁接果樹的,老人家你是忘了的不成?你老人家以往是不睡懶覺的,給我們嚇了一跳。朱二說你先回去,我起床就來。兩口子忙把屋子收拾好,打開門,陽光已照進了屋里來??嗍w花說,他爹,你就不要去了,行不?朱二說,那怎么行,我們還要苦點錢放著,說不定明年這兩天,兒子又來信說給我們生了個胖孫子,到時我們拿什么去作見面禮?
第三天,老伴就拿上那錢,坐著從村邊開過的大客車走了。朱二第一次和老伴告別,怪不自在的。朱二趴在車窗下說,你告訴兒子,要他請個假,和媳婦一起回來,讓我們看看。老伴揮著手,和著長途客車,在朱二的眼里慢慢地小去。
朱二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白發(fā)拂著秋風。他一臉金色,像是喝醉酒的樣子。在他眼里,老伴高高興興回來了。老伴的左右,一邊是兒子,一邊是媳婦,媳婦懷里還摟著個大胖小子。
八
隊長說,朱二,你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而我的日子艱難了,這世道不公平,像是村東那只好些年沒有用的翹腳碓,這邊按下去,那邊又翹了起來。朱二,我這嘴里沒有哨子,沒有酒,這日子怎么過?
朱二從墻腳的酒甕里打了一杯酒遞給隊長,說你可千萬別有什么想法。你要做什么你只管說。隊長說,我的果樹花都開不了,地里的苞谷洋芋都黃蔫蔫的,你借我一點錢,我買點化肥。朱二說,你借錢是不是在外面去找小姐,我聽說你現(xiàn)在花哨得很呢。許隊長說你借我錢就別說這些難聽的話了,當年我要是像你這樣,你會有今天?行,行,朱二說,看在你當年借我錢的份上,我借你一千塊錢,你三年以后還我,只要你每次都給我念兒子的來信,就可以了,如果你不念錯,不像上次那樣把“享樂”念成“哀樂”,我就給你送花生米送苞谷酒。隊長說那是那是,一臉的燦爛,一臉的謙恭,一臉的感激。
朱二想,有錢就是好,如今我也享受當上債主的那份感覺了。
朱二高興著呢,就學著別人唱小曲兒,啊——啊……啊后面是什么他就啊不出來了,就只好用嚕代替。?!獓!瓏5揭话氲臅r候就有人在背后笑嬉嬉地喊叔。朱二回頭一看,原來是許隊長的兒子許門慶。朱二說你叫我什么?許門慶說我叫你叔。朱二拉拉耳朵說我是不是聽錯了?許門慶說是我叫你叔呢,我是許門慶,我是你侄子,我叫你叔呢。朱二說是的是的,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還叫我叔,你憑什么叫我叔?許門慶說你和我爹關系那樣好,親如弟兄,我叫你叔不應該嗎?朱二說,是的是的,你是要叫我叔的,這世道一下一下的好起來了,當年我膝上的傷疤也不疼了。許門慶說,還有,我成器哥當年不是差一點就和我姐好上了,要是好上了,我還是他的小舅子呢,那樣不就親上加親了!只是,如今吶,他當了國家干部,我姐都巴不上了。但這并不影響我們一家的關系,你說是不是?叔。朱二說,你小時候經(jīng)常打我家成器,打了還常常喊著我的名字罵,你一時轉(zhuǎn)得這么快,我還適應不了。許門慶說你很快就會適應的,你借我點錢,就適應了。朱二一臉的驚訝,說你借錢干什么,你開歌舞廳不是很找錢?那些嫖客不是一手搖著雞巴一手拿著票子來找你?許門慶說,叔,我的生意需要擴大,需要發(fā)展,你知道,只有這樣,才會比我爹有出息。你借我錢,我把我的歌舞廳擴大成一個娛樂中心,我可以找更多的錢,還可以每天送你一個小姐玩玩。甚至,還可以專為你開一個房間,屬于你一個人的,你隨來隨用。朱二說你說得太難聽了,我要什么小姐,那簡直是傷風敗俗的事。許門慶說你老了,玩小姐肯定是力不從心,你會心疼那點小費的。不過,你不玩也可以,我會還你錢的,再不就是每月還你點利息,按高利貸的還,我這個人,信譽是我的根本。
我沒有錢,朱二說。
你怎么會沒有錢,叔,我爹昨天還找你借過,我爹原本只想給你借兩百元錢,不想你一口氣借給他一千元錢,我爹高興了,還到歌舞廳里去嫖了一回。沒有這個信息,我會找你借錢?這么多年來只有我們家借你的,叔,你當年娶我姨的時候,還是我爹做的媒,是不是?看不出你也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別說得那樣難聽。朱二耐不住纏,說,你要借多少?
許門慶說,就借兩萬吧,我一年以后還你。
朱二嚇了一跳,說,我哪有這么多的錢?
許門慶說,叔,你哪能這么保守!你放著錢能下崽?你借給我錢,我每月給你利息,給你五分的利,怎么樣,一個月你就有一千塊錢。你家成器一個月給了你多少?你相當于養(yǎng)了一個大兒子。
朱二猶豫了一下,說那我看看,還有沒有這么多錢。
許門慶說行。
朱二借給了許門慶一萬塊錢。這是他的全部積蓄。許門慶得了錢,在他面前千恩萬謝。朱二心里的感覺越來越好了,當年的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一下子煙消云散了,他的腰也就挺直了很多。這世道是變得那樣的快,那樣的叫人不可想像。朱二也可以借給人錢了。而且給他借錢的人,恰是當年借給他錢的人。也就是三十來年,人生就有了這樣的變化。本來這錢是可以不借的,但把錢借給別人,自己就有一種快感,一種優(yōu)越感,一種發(fā)泄了之后的美好感覺。
朱二上街找了眼鏡吳,給兒子寫了信,說了自己把錢借給許隊長父子的事。兒子很快就回了信,信中老伴說朱二如果不把那錢要回來,她一輩子都不回來了。朱二想,自己也是個男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何況借出錢去是有收入的,婦人家懂什么,她不回來就不回來,有什么了不起。
朱二已五十多歲的人了,精力、精神上已遠不如以前。家里牲口也沒有喂了,土地都給村里人種了,朱二就是每天在蘋果樹里看管一下,十分的清閑。這樣,朱二就懂得了寂寞,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寂寞。
有時朱二也會感到需要,一種來自于自身最根本的那個地方的需要。朱二結婚的晚上,在做那個事的時候有些木,不懂,很多方法還是苦蕎花教給的??嗍w花喘著氣說,朱二,你這樣,對,這樣,再這樣……在苦蕎花的調(diào)教中,朱二做這事就有了發(fā)展,有了進步。以后天一黑,活一完,朱二就要干那個。有時白天也要,在果樹林里、苞谷草間,說來就來了,勇猛而又固執(zhí),苦蕎花只好說,朱二,我投降,我不行了,你饒我好不好……
后來,兩人都老了,苦蕎花更年期一過,對這事倒有些懼怕。有時朱二要,苦蕎花就說,都這把年紀了,不害臊!說歸說,但還是勉強把事做了。現(xiàn)在,苦蕎花到千里之外,都一年多了,還沒有回來的意思。朱二煩燥啊……
這樣,朱二就有了愛好。他的愛好就是趕集天上街,和熟悉的人打打招呼,喝喝茶什么的。朱二沒有什么愛好,年輕時的苦日子里,他懂不了打牌、麻將、下棋,上街也就看看那些五花八門的商品、吆五喝六的小販、熙來攘往的人流……每個月農(nóng)歷二十九那天,是楊樹村鄉(xiāng)街的趕集天。朱二就上街了。他先在糧食市場看看今天的米價如何,再上菜市場看看,在肉攤上割上兩斤肉,打一斤散酒,再到茶館里坐下。這些地方,以前他是不敢想的,可現(xiàn)在他這樣做了。茶館的老余說,朱二哥,又上街了,今年蘋果怎么樣?朱二笑笑,說,還好還好。朱二懂得,人家是順口打的招呼,他也就馬虎地回答。要是有人認真地向他討教種樹的經(jīng)驗,他還是會認真地說上半天呢。他現(xiàn)在懂得怎么對待生活和生活中的某些人了。水喝夠了,太陽也偏向了西方,朱二付了茶錢,提上自己的酒肉,一蹁一蹁地向街子西邊踱去。
許門慶的歌舞廳就開在楊樹村街的西頭。那座最高的、五層樓的房子就是。許門慶那歌舞廳的門面有些叫人眼花繚亂。大大的廣告牌、紅紅的燈籠、里面一隱一現(xiàn)、嗲聲嗲氣的歌聲,叫朱二感到十分為難。剛一走近,眼睛朝那門一看的時候,門兩邊穿著暴露的兩個小姐就熱情地走過來:大爹,進來玩玩,好玩得很。真不要臉!朱二忙轉(zhuǎn)過頭,緊走兩步,使勁地咂了兩口蘭花煙。蘭花煙的煙霧遮住了他的醬色的半邊臉。
朱二就這樣走了過去。
可不能走過去就算了呀。這許門慶狗日的,說過今天拿錢給我的,他就應該看看我來了沒有。欠債還錢,理所當然,干脆我進去找他算了。朱二一下決心,就回過頭來大步大步地走了過去??墒撬男氖翘摰?,人朝那面走,可腳上軟的,想往回拽。朱二再一次下了決心,往那門里走去。剛上去的時候,那門邊的兩個小姐就走了過來,一個一邊地架住了他:大爹,這里服務周到,要什么有什么,包你滿意。朱二一甩手,說干什么干什么,真不要臉!我不是來玩的,我是來要錢的。正嚷著,有人從樓上下來了,說什么事什么事。兩個小姐就笑了,說這個老人家,人老心不老,想玩又怕丟面子。那人說對客人要有禮貌。朱二看去,一下子高興了,說許隊長,你也在這里。許隊長說,是朱二哥,上樓坐,上樓坐。朱二說,我不是來坐的,我是來要錢的,許門慶說過每月給我五百元的利息……許隊長說,上樓說,上樓說。
許隊長領著朱二,上了一樓又一樓,好不容易在一個房間外停了下來。許隊長推開門說,許門慶,你朱叔來了。朱二看去,里面煙霧騰騰。正對面就是許門慶,他懷里摟著一個嘴唇涂得紅紅的小姐,正打下一砣麻將,說:乳罩。其中有兩個人,是朱二見過的,一個村里的片警,另一個居然是信用社的許棒槌。許門慶抬起頭來看看,說叔你來了。便朝旁邊喊,你們都是木頭,叫個小姐給這位大爺松松筋骨,照顧不好我就下你們的課。朱二忙說不……不,大侄兒,我是來拿那錢的……許門慶說,叔,我還少得下你的,你先快活快活,我再給你也不遲。朱二說,不了不了,有人在街上等我呢。許棒槌打下一張麻將說,白板。朱二說,許大哥,你是對我說?許棒槌說,是啊,現(xiàn)在你開銀行了,你也借我點,我玩小姐都沒有錢了,人家小姐也是人,還要掙錢回家給兒子討媳婦呢。旁邊那個小姐刮了許棒槌下巴上的白胡子說,就是,總不能天天玩白的,真賴皮!許門慶從小姐面前的包里掏出五張錢,遞了過來。許門慶對許隊長說,爹,你給我叔安排一下,讓他老人家也享受享受,你們老年人在一起,容易溝通。朱二說不了不了,我還要給果樹噴農(nóng)藥呢。便急急地往樓下走,幾次都差點跌了跤。
許隊長在后面說,慢點慢點,你那把老骨頭要是出了問題我可負不起責。
朱二回到家里,將那錢展開,一百元一張,五張,是五百元,一分不少。朱二想,好。這下我每月可就有五百元了,相當于領工資,以后的日子就好過了。朱二回憶著剛才的那一幕,卻又一下子覺得十分惡心,這是哪門子錢,這是從小姐手里拿過來的錢。這錢是小姐賣那東西得來的呢,說不定這錢上還沾有什么東西呢。仔細看去,上面還有些說不清也看不明的污斑。朱二挑大糞時沒有惡心過,殺豬時翻豬大腸沒有惡心過,這下卻嘔吐了,吐得那樣兇,那樣無休無止。朱二忙從井里打上一桶水來,把雙手放了進去,還打了肥皂。心里在恨恨地,說,日他媽,這許門慶。
老伴還是沒有要回來的樣子,這幾個月連信都懶得寫一封來。朱二想,當初兒子來信的時候,應該跟著去的,生活上有人照顧,有個說話伴兒,現(xiàn)在也要好得多。一想到許門慶、許隊長、許棒槌,朱二心里就堵著一肚子火。狗日一家,喪盡天良啊??捎忠幌?,許隊長說的也有道理,人活一世,草活一秋,等到泥巴堆到頭上了,后悔都來不及了。你看那許棒槌,不也是快六十的人了,人家還在外面包了個婆娘,叫什么來著,小……小蜜,對了,叫小蜜。許棒槌當信用社里的出納員,有錢得很,老婆不管家,兒子不成器,老許就整天整天地外面泡妞,甚至還把那小蜜帶回家去。老婆先還鬧鬧,后來也就習以為常了……
朱二眼前的蘋果樹長勢好得很,今年又是個豐收年,可是他看不清眼前的生活……
九
朱二第二次到許門慶歌舞廳的時候,許門慶不在。朱二沒有了第一次來慌張的樣子,也不再臉紅,不再站起來要走。他心不慌,手不抖,大大方方。他在許門慶的沙發(fā)上坐下,喝了兩杯茶,這時就有一個小姐從屋外進來,坐在對面的椅子上,望著朱二笑。那女子十七、八歲的樣子,眉清目秀,兩眼含春,十分善解人意的樣子。朱二想,當年苦蕎花流掉的那個女兒,要是醫(yī)療條件有現(xiàn)在好,恐怕也有這樣大了。那女的見朱二看著自己,就站起來,一搖一擺地走過來,給朱二續(xù)水,續(xù)完了,就坐在朱二的身邊,笑瞇瞇的說,大哥,你要什么只管說,我們這里什么都有的。朱二心里跳了一下,在村里,別都叫我大爺,在這里,我卻被叫作大哥,我還年輕嗎,我真的還年輕嗎?那女的依舊笑盈盈的,說大哥,我的職責就是專門接待客人的,我們老板今天出去的時候,就特別交待過,說大哥你要來,叫我要好好招待你的。朱二說你不要叫我大哥,我都五十多歲的人了,還什么大哥,叫大爺吧。那女的就湊了過來,那女子湊過來的時候,朱二鼻子里流進了一股粉脂的芬芳,那女子低低的透明的吊帶衣里的乳峰若隱若現(xiàn)。朱二眼花了,心跳了。那女的說大哥,我可看不出你有多老,像你這樣年齡的人,才應該好好玩玩,人生有好多青春等您找呀!朱二臉上發(fā)燙,心跳加快,手心冒汗。他想,自己這樣,叫什么人呀!這樣對得起苦蕎花嗎?這樣對得起兒子朱成器嗎?別人一看見他,就會說,這人的爹是個老不正經(jīng)……但這女孩子說的話對呀,我朱二再過幾年,恐怕連走路都成問題,還玩什么。朱二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人,他在腦袋里矛盾著,痛苦地折磨自己。朱二說你別你別……那小姐站起來,說大哥,你會打牌不?閑著無聊,不如我們打打牌?朱二說我不會。那女的說,你還不會呀,我教你,那個許隊長許大爺都是我教會的。說著拿出牌來要教朱二。朱二這些年來,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尊重,心里呼地涌起一股暖意,剛才的內(nèi)疚就慢慢地熄滅了下去。朱二想,這女孩子,人家也是人,人家對自己這樣好,自己還這樣不給面子,就太不像樣了。朱二就一邊學著摸牌,一邊和那女孩子說話。朱二就知道她叫葉子,是四川來的,在這里做小姐已經(jīng)半年多了,家里死了爹,有個瞎眼娘,還有兩個在讀書的弟妹,自己出來就是找錢養(yǎng)娘和供弟妹讀書……朱二想起自己的遭遇,觀念就發(fā)生了變化,以往對這些女人瞧不起,吐口水,罵娘,原來這女孩子的處境居然和自己當年一樣,何況她的心地還是十分好的,朱二是五十多歲的人,人老了點,但心一旦暖和,也是會變年輕的。
外面集市已散,夕陽西下,許門慶還沒有回來。朱二只好站起身來要走,葉子從屋里拿出五百元錢來,給朱二裝在衣服的最里層。說是許老板交待的。
朱二走的時候,竟然有些戀戀不舍。葉子說大哥,你要是一個人悶了,就到這里來散散心,我陪你說說話呀什么的。朱二連忙說,要得,要得。
兒子那邊終于來信,說媳婦快生孩子,繼續(xù)把媽留在那邊照料一下,要朱二安排一下家里的事,也過去住上一陣子。朱二掛著自己的錢,哪里肯去,另一方面卻越發(fā)地感到寂寞。
到拿利息的時間還有十天,朱二就按捺不住。朱二拿著兒子的信,來到歌舞廳,要找葉子念。歌舞廳有些反常,那些紅紅綠綠的燈不亮了,叮叮咚咚的鼓聲沒有了,嗲聲嗲氣的唱歌聲沒有了,門前迎客的小姐沒有了。樓上樓下岑寂無聲。朱二上了三樓,這里還是一個人也沒有。朱二叫道,人呢?人呢?里面有人應道,來了來了。出來的正是葉子小姐。朱二一陣興奮,說葉子,是你呀!葉子笑了一下,說是您老人家。是我是我……朱二居然有些臉紅,有些說不出來的興奮。
那個叫葉子的小姐給朱二倒了茶,把門關上,說大哥,今天玩什么呀?牌也沒有了,不如我們看看錄像。朱二還沒有說話,葉子就把錄像給打開,然后溫存地坐在朱二的身邊。朱二聽得見葉子心跳的聲音,感覺到了葉子肉體的溫熱,感受到了葉子長發(fā)掩在自己胡子拉碴的老臉上的酥麻。那錄像上是些什么東西呀,兩個白亮亮的、一絲不掛的男女,在那里做著事,躺著、站著、跪著,正面、側(cè)面、背后,他們持續(xù)的時間之長,用力之猛……這一切都是朱二這幾十年以來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朱二看得臉發(fā)燒,心跳加快,血液奔涌,雙眼迷離。朱二幾次站起來要走,都被葉子拉住。朱二回頭,葉子正多情地看著自己。葉子雙眼生輝,明眸映月,兩只明亮亮的眼睛盯著自己,像是要把自己融化了似的。葉子雙唇那紅呀,像櫻桃,像小桃,像初開的花,像……葉子那臉蛋,白如月,潔如玉,嫩得像是一摸就出了水……朱二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躺在了葉子小姐的身上。不知道自己的褲子是自己脫去的還是葉子小姐幫著脫去的。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徹徹底底地死了一回。
在做事的時候,朱二感到了力不從心。比起年輕時候,自己的能耐大不如前。但朱二這次舒心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震動。朱二這一次給了葉子小姐一把鈔票,他記不清到底是三百還是五百。
以后朱二不再心怯,不再惡心,他三天一次去葉子那里。他落了魂兒。但一直,他都沒有見到許門慶,他不知道許門慶這狗雜種到底上哪去了。
朱二在葉子身上,用干了他的全部積蓄。
朱二不敢再去歌舞廳。開始,他覺得自己年輕了許多,覺得自己做什么事,都干脆果斷了,都精精神神的,走起路來,雖然虛弱了些,但腰也直了,背也伸展了許多。臉上雖有風霜,但更多的是笑,是喜色。他想來想去,就明白了自己是因為錢的原因。他對錢的理解也就更深了一層意思。他把那相當于工資的錢放在自己的鞋墊子下,一是從收藏的角度來考慮,再就是一種報復的心理。想想這些年來錢對自己的折磨,而今終于有了出頭之日,心里一種無限的快感涌上了心頭,就像是三伏天喝下一碗木瓜涼粉,那種爽呀,真是沒說的。他喜歡那錢,同時他又對那錢心懷芥蒂,那錢來得不正道啊。自己吃的是昧心錢,那許門慶的路子也令人惡心。朱二對自己的品行低下,在良心上重重的打擊了一回,但同時也有些釋然,人啊,不就是你吃我,我吃你嗎?
但現(xiàn)在錢沒有了,要和葉子在一起,沒有錢行嗎?
朱二再一次來到歌舞廳時,歌舞廳早已關門閉戶。朱二到了樓下,捶了捶那卷簾門,里面一點反應也沒有。再捶,還是沒有反應。朱二生氣了,用腳猛踢那門,不想腳倒被踢疼了。朱二正生氣,旁邊地上躺著的一個人抬起頭來說,你是來要債的吧。朱二說你怎么知道我是來要債的?那人說,這幾天都有人來找許門慶,火氣都重得很,這許門慶早在二十天前就走了。朱二慌了,說這狗日的到哪里去了?那人說,不知道,好像是欠債太多,躲債去了。朱二說,你知道他什么時候會回來?那人一下子惡狠狠地站了起來說,老子也是要債的,老子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他欠了三十多萬的債,他回來找死呀!
朱二頭一下子昏了,眼前冒著無數(shù)的金花。他一下子才明白,這狗日的原來是早有預謀的。
朱二趔趔趄趄回到村里,月光已經(jīng)很重了。
第二天,他飯也沒有心思吃,活也沒有心思做,到了傍晚,他才起了床,在村里走來走去,不知不覺他走到許隊長家門口。這些年,他很少跨許隊長家的門了。許隊長家院門的朱紅早已褪去,房頂上也長起了黃焉焉的衰草,狗沒有了,雞也沒有了。許隊長佝僂著腰,穿的是一件補了又補的破衣裳,那衣裳連顏色也看不清了,只有頭上那頂破狗皮帽子,耷著兩只耳朵,有些憂郁的樣子。許隊長坐在當年朱二送給他的草墩上,使勁在搓著稻草繩。
朱二說許隊長真是改頭換面了,我原以為你是個永遠干大事的人,永遠當你的隊長,想不到你會和兒子許門慶一道在歌舞廳里混,我想著你是要在牡丹花下死的,想不到現(xiàn)在你又來搓草繩了,你對我來說真是一個謎。許隊長說你當然想不到,你想不到的事如今你也會做了,你想不到的事后面不知還有好多好多呢。朱二紅了一下臉,說你搓這么多的草繩是干什么?許隊長說這是個謎,我不可能一下子告訴你。朱二說你知道我來找你干什么?許隊長說你只要一翹屁股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你是來向我討債的。朱二說是的,你快賠我錢,你借的一千,你兒子借的一萬。許隊長說,你就是把我吃了我也沒有這么多錢。朱二說,你太賴了,借錢不還,你知不知道這是犯法的?許隊長說,這我知道,不過你知不知道有句話叫父債子還?朱二說知道。許隊長說,哪有子債父還的道理?
朱二說,你欠我錢我倒還說不過你,這世界真是日怪。那我就只好告法院了。
許隊長說,那你看看我這房子,能值多少錢就算你的。朱二抬頭看了看秋風中飛揚著枯草的房頂,感到一陣凄涼:隊長往日的威風早已不在了。朱二說,你這房,敗了風水,送我我還不要。
許隊長說,那你就告吧,把我送進監(jiān)獄,我就算是找到大兒子了,在那里我還有碗干苞谷飯吃。
一頭豬哼哼著,從院墻那邊的樹蔭里爬到了院墻的這邊,秋天的陽光暖暖地落下來,罩住了那只有氣無力的豬。這是頭老母豬,豬仔被前幾天來要債的人全捉走了。母豬的奶長而且紅,母豬失去豬仔,先是在院內(nèi)東奔西跑,再后來就不吃不喝。許隊長老婆要去請獸醫(yī),許隊長說,請什么請,哪里去拿藥錢,它鬧幾天不就好了!畜牲呀,你慣它不得!
朱二的火一下子冒了起來,他想起了往日無數(shù)的屈辱。他說,你是在罵花雞公(地方方言:指桑罵槐的意思)呀,你是茅坑里的石頭呀,又臭又硬的,你的意思是我拿你沒有辦法了……其實,許隊長,我不是來找你要錢的。
許隊長停下手中的活計說這就日怪了,你不要錢難道你是送錢來給我?朱二說就是,你欠我這么多錢,以至于我老婆都生我的氣離開了我,要你還這么多錢你一時也還不清。那你要干什么?朱二說你把你這豬醫(yī)好,我就從債中減掉一百塊。許隊長說,你在玩什么名堂,我又不是醫(yī)生。
這太簡單了。朱二說,你當豬仔,去咂豬奶,你咂了,這母豬不就安靜下來了?咂一次我就減去一百元不就行了?
許隊長說,你也太欺負人了,這樣我咋個做人?
朱二說,要做人就要有錢,這是你給我說過的,你就忘了?我們債清了,親戚還是親戚。
許隊長老婆說,我來,我來,這是豬奶,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說著就彎下身子,就要咂豬奶。
朱二說,不行,這是隊長的事,你要扛這件事也可以。你等著,你會有事做的。
那你絕對不能跟別人講這件事。許隊長關了院門,走到豬面前,跪了下去。許隊長白而且亂的頭發(fā)在污黑的豬肚子上蠕動。
朱二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朱二又來到許隊長家。許隊長說,你又來了,你要讓我這塊老臉往哪里放?得饒人處且饒人啊。朱二說,我饒了你你就賠不了錢了。許隊長說,那你要怎么樣?你老婆去我那里,去一回減去五十元錢,這樣你的債不就越來越少了。許隊長一下子跳了起來,說那不就翻天了嗎?那這世道不就調(diào)過來了嗎?我姓許的一生只給別人戴綠帽,想不到這一天會有人來給我戴綠帽!朱二火一下子又旺了起來,朱二說誰叫你以前做了那么多的缺德事,你在我身上做的缺德事還少嗎!
那也不行。許隊長說,我受不了,你換個角度替我想想,我真的受不了。朱二說,你也換個角度替我想想,你老婆又不是黃花閨女,都快六十的人了,我做那事有意思嗎?我只不過是給你們一個還錢的機會,給你個臺階下,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朱二走出院門,后面就有咚咚的腳步聲傳來。朱二沒有回頭,就知道是誰來了。許隊長老婆在后面說,我也沒有辦法,就只好按你說的辦,不過一回五十元可不行,一回一百元還差不多。朱二說,你都老蔫菜了,還當黃花閨女?許隊長老婆說,可我還是良家婦女呀。良家婦女?朱二一下子想起了苦蕎花,心里十分的傷感,他想,你是良家婦女,苦蕎花是不是良家婦女?!心下卻發(fā)了狠。朱二依舊笑著說,也罷,就把你當一回良家婦女。
朱二領著許隊長的老婆往回走,朱二在前,許隊長老婆在后。陽光將他們倆做得矮矮的,像兩只緩緩移動的草墩。許隊長的老婆看到背都有些駝的朱二,無法想像朱二做那事的樣子,忍不住咕咕的笑。朱二說你笑什么?許隊長老婆說,我笑再有本事的人也會老,許隊長早就不行了,你這個樣子了,比他也好不了多少,還能干什么事呀?朱二說,我給錢,別的事你就甭管。
走到院子里,朱二不進屋,卻進了畜廄。隊長老婆在院子里遲疑著。朱二說進來呀進來呀。隊長老婆進來后,朱二就把門關上,還用木頭抵住了門。門抵住了,可風和牲畜的屎尿味還在從門里到門外自由地往來。朱二說嫂子,對不起你了,我們就開始了。隊長老婆說,你就這么等燒不等煮,這也是做事的地方!朱二說要你脫你就脫!隊長老婆嘴里嘟噥著,一邊在畜廄暖和的草叢中躺下,形成了一個大字。朱二點燃一鍋煙,一口一口地咂著,煙霧在朱二的眼前,像一朵紫色花一樣往上移動,朱二瞇著眼,十分迷醉的樣子。隊長老婆說,我還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日×的人,快點快點,老娘等的不耐煩了!朱二將煙滅了,把煙鍋往腰上一別,就開始掏那東西。那東西掏了出來,隊長老婆就笑了說,我日過千搗過萬,就是沒有見到你這東西,一砣干天麻!話還沒有說完,一股黃色的、污濁的臊臭從天而降,滴滴噠噠的落在隊長老婆干核桃似的臉上,落在干癟的胸脯上和襠部那團亂蓬蓬的、了無生機的枯草上。許隊長老婆大叫起來,臭死了臭死了,朱二你太不要臉了。
第二天午后,朱二別著一只手,咂著煙鍋,一步一步向著隊長家里去。白楊樹的蔭影里,他像是一只茍延殘喘的老牛。隊長還是坐在那只稻草做成的草墩上,樹蔭在他身上一晃一晃的。許隊長搓著稻草繩,長長的擺在院子里,像一條金蛇。隊長頭也不抬,說你又來了。朱二說又來了,還是接著辦我們的事。隊長朝屋里揚揚手說你來遲了。朱二一看,門板上放著隊長的老婆,脖子里套著一根草繩,金黃的谷草繩在黑乎乎的屋里發(fā)出耀眼的光芒,像是新娘佩戴的金項鏈。朱二遲疑了一下,說隊長你是下了決心的了。隊長面無表情地說,該走的時候就走,你以為我會留戀不屬于我的東西?
隊長昏濁的目光對視著朱二,朱二心里燃起一團莫名其妙的火焰。只那么一瞬間,那火焰化成了一團冰涼的氣流流遍了朱二的全身。
朱二請楊樹村街上的眼鏡吳給寫封信,要老伴回家,最好就是把他也接過去,他實在是忍受不了近來一系列生活對他的折磨。剛走到街口,就見一輛輛警車呼叫著奔向村頭的廣場。人群像是夏天的蒼蠅見腥一樣一個勁地跟著涌去。朱二伸出煙鍋絆住一個騎單車的小伙子說怎么了怎么了?那小伙子停下來說你找死呀你,許門慶賣淫嫖娼詐騙殺死小姐搶劫銀行今天宣判死刑,許棒槌把十萬公款借給了他,收不回來,也判刑啦,楊樹村的第一大案呢。說完那人就騎著單車順著人流跑了。朱二愣了一下,眼前浮現(xiàn)出許棒槌摟著小姐打麻將的情形,半天回不過神來。等他喘到廣場,宣判會已經(jīng)結束,車隊浩浩蕩蕩地開走了。朱二上氣不接下氣,跌坐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喊:我的錢!我的一萬塊錢!我的一萬塊錢吶!我的血汗錢!
不知是楊樹村太大,還是朱二的喊聲太小,反正沒有人聽到朱二的聲音。
朱二再次來到許隊長家門口的時候,風已經(jīng)有了秋意,高高的白楊樹葉盡染枯色。蘋果早已下樹,枯黃的果樹葉在秋風中互相扣擊,發(fā)出稀里嘩啦的聲音。朱二看見在秋天的陽光里一動不動的許隊長。許隊長斜掛在檐后糞坑邊的一棵蘋果樹枝上,四肢下垂,舌頭長伸,臉色在太陽光下有些酡紅,像是一個半蔫的紅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