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榮均
孩子,狼真的來了
你們還記不記得,我曾經(jīng)講過的故事——狼來了,好像還講了好多遍??赡艽蠹以缏牊┝恕B牊┝宋疫€是要講。故事說,有個放牛娃,常在山上放牛,不曉得為啥,一天忽然怕了,忙不跌地往回跑,邊跑邊喊,狼來了,狼來了!大人們操著家伙就朝山上趕,結(jié)果啥也沒撞見。如此三番,放牛娃描述的那只可怕的狼并未出現(xiàn)。于是,大人們對放牛娃喪失了最后的信任。所有的人都認為,放牛娃不誠實,說謊了。放牛娃就喊冤,不是的,真有一只狼,暗藏在山的那面,他已不止一次聽到它的嗥,甚至還能說出它的模樣,可怕得要命。放牛娃的解釋,最終被大人們當作“惡作劇”放棄,一同放棄的還有對故事結(jié)局的警惕。大人們以道德規(guī)范來衡量放牛娃的經(jīng)驗,直接導(dǎo)致故事以悲劇結(jié)束,當然結(jié)局你們都曉得了——放牛娃最終被一直躲到故事結(jié)尾才現(xiàn)出原形的那只狼吞吃了。請原諒我再次重復(fù)。也許,你們會搬出十個以上的例子,來證明自己——只有謊言才需要一次次地重復(fù),所謂“此地無銀三百兩”。我并不是要向你們澄清什么。你們可以不相信謊言和謠言,但不能不相信經(jīng)驗——不是一個人的,是一長串人,包括你們的爺爺,包括你們爺爺?shù)臓敔?,甚至一直上溯到某個先人。你們可以保持懷疑,可以付之一笑,但不能不屑一顧(把經(jīng)驗之談權(quán)當笑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忘卻)。一但忘卻,放牛娃描述的那只狼,很可能你就看不清楚了。它躲在暗處,你在明處。我也在明處。我們大家都在明處。它來的時候,我們的獵手早已馬放南山,刀槍入庫了。樂得它得意呵!那只狼模樣的猙獰,以及嗥的恐怖,甚至遠遠超過了放牛娃的描述和我們的想象:嗥,哀嗥,含混不清,很低沉很遙遠。一只狼,不,這回是一群,一大群。它們的嗥蒙蔽了我們?nèi)康穆犛X。野獸,畜,禽,甚至連一直未成露面的蟾蜍,也驚恐萬狀,紛紛逃離。朝前后左右四個方向逃。藍光閃過。狼眼的藍光,刺眼,一團漆黑。天空是眼里最大最重的一片黑。這絕不是錯覺。太陽不會被錯殺,只能被抹殺。而后,溝壑開始崩裂,大地無休止地搖晃,從城市通向村莊的路被扭曲,我們的家園訇然坍塌……關(guān)于這座房子是不是可靠的問題,我原來就提醒過你們。我說過,那墩木頭老屋,老是老點,但它是早些年從祖上傳下來的,是世代的祖業(yè)。你們爺爺?shù)臓敔攲⑵浣ㄔ炱饋?,住進去,一住就是幾十年。后來,你們的爺爺,又住進去,一住又是幾十年。直到現(xiàn)在。好比一件家傳的衣服,幾代人換著穿,舊是舊點,但它是留有體溫的,有爺爺?shù)臏囟?,有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臏囟取?傻搅四銈兪稚希銈儏s看不慣了,一副對老祖宗不以為然的樣子,嚷著推倒,又嚷著起了現(xiàn)在這堆瓦礫。沒有倒塌之前我就說過,這座房子原本就是一堆瓦礫。我一直對那些人造的鋼筋、水泥和磚塊,表示過我的懷疑?,F(xiàn)在它們就壓在我的上面。我的周圍一片冰冷。對了,此時,我正伏在一堆瓦礫之下。你們不用找我了,找不著的。多的是瓦礫!這么多天來,我一直看著你們。我看見你們從水泥盒子里出來,就不敢再顛回去了,擔心還有更多的鋼筋、水泥和磚塊砸在頭頂。我看見你們,被大地的搖晃,顛來顛去,一個個人心惶惶的樣子。我看見你們,淚痕尚未干去,就早已聚集在黃昏的門前,打牌執(zhí)色,飲酒作樂,一個個似乎很要強很不以為然的樣子,企圖聊以消遣接下來可能面臨的不安和恐懼。其實,我看不是硬撐,也是麻木的。我看見你們,把家里的大件小件雞毛蒜皮陳谷子爛芝麻尋出來,甚至把八輩子也不曾用過的牢什子也翻箱倒柜地尋出來,見人就扯擺,你瞧,你瞧,這就是我曾給你們說過的寶貝!你們中有的還擔心那些東西會忽然沒了,落下一個空,索性纏繞在腰桿上,一個個不堪重負,擔心被誰搶走了一般。誰搶你呢?災(zāi)難時時會有。災(zāi)難的來臨和過去,可能像某種游戲。捉迷藏?對,就是捉迷藏。你們曾經(jīng)玩膩了的游戲。藏的人,還在藏,死藏,等著來尋的人。尋的人,久尋不見,早回家了。藏的人,一來氣,找尋的人,要理論,要拼命,急紅了眼呵。尋的人呢,哦,哦,打兩聲呵呵,早忘了,你還那么當真!教訓(xùn)啊!對藏的人和尋的人都是教訓(xùn)。你們要學會將一些忘卻,將一些銘記,將一些珍惜,將一些舍棄,永久地舍棄。沒了,就沒了。我也沒了。你們不要太用心找??赡茉僖舱也灰姷?。只要我能看見你們就行了。如果,你們一定要念叨我,那么就常去老屋后的山下。一年去一趟。要是忙,就十年去一趟。去找一個放牛娃。那娃看上去有些蒼老,就像我離開你們時的模樣。你們要是實在找不著那娃,就用心聽,是不是聽見誰在泣泣細哭,似乎還伴隨有綿綿不絕的呼喊,狼來了,狼來了……
村長,你咋就不罵我兩句呢
村長,你罵得對。這句話,我一直想對你說,看你成天兇巴巴的,又沒敢說。其實,村里很多人有我這樣的想法。胡子說,看你訓(xùn)斥我們搞賭博時的兇樣,有點像胡漢三。不對,不對,胡漢山是大惡人。這些天來,我仔細想了一下,平日村里人在后面說了你很多的不是,數(shù)這句最不像話。其實,你不兇巴巴的時候,也很可愛。那次,王二老婆“斗金花”(村里流行的一種賭博游戲),斗忘了事,兒子跑一邊玩,后來掉井了,幸虧被你瞧見,孩子得救了,這事,想起來就懸。我記得,當時,你對王二老婆一陣好罵,斗金花?金花就比爹媽老子重要?就比各自娃的命還重要?我看你們這號人,不曉得哪一天還要把各自命也搭上(真像個預(yù)言家)。哎,你們這號人,硬要不聽招呼,硬要去奔命,就自己去三,別把孩子搭上。孩子,是我們村的命根子呵……那一次,我覺得你罵人的樣子,有點像在哭。村長,你罵得對。我曉得,你不是在罵王二老婆,你是借王二老婆罵我哩。村里就我賭得兇。我初中沒畢業(yè),就學會了賭葉子煙抽,后來干脆學也不想上了。我家人管不了,把我送到老師那里。老師嘮叨了半天,婆婆媽媽的,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末了,還頂撞了老師,差點把拳頭也擰上了。后來,家里人和老師又把我捆到你那里。當然,少不了挨你一通好罵,罵得我耳朵都起了繭繭,屁話沒丟下半句,轉(zhuǎn)身走了。當時,我好像是準備了一句,打算頂撞你的,但沒敢吼出來,哼,讓你兇!等哪天我有錢有權(quán)了,比你還兇。我后來是有錢了,比你有錢。是自己耍小機靈掙的,掙得也挺不容易的。好像有一些還是賭來的,不怎么干凈。我有錢了,第一個想法就是要把你在村里的威風給比下去。娃過生日,我給娃錢花,大把大把地花,操館子,放花炮,不過癮,還讓娃把100元大鈔票折紙飛機玩。你看不慣,跑來呵斥,說村里還有好一些娃連書包都買不起!你白費了半天,我仍沒明白你的心思。記得我沖了一句,錢是我自己掙的,關(guān)你村長屁事。村長,你沒事,還是去管村里那些結(jié)婚生娃吵嘴打架的草耙子鳥事吧。我就給兒子折飛機玩,哪家人要給兒子買書包,自己去買三!你罵我罵得最兇一回,是因我家起房子,多占了幾丈地,你風風火火跑來,找我要干架。你說,地是給村里人種莊稼活命的,哪個要讓村里人不活命,你就讓哪個不活命。我就笑,說,村長,別發(fā)火,不就幾丈土地,我出錢行不行,要好多,我出好多。你當時就急了,錢?啥子玩意?再多的錢,也是一堆紙,是拿來燒的!我回道,說,那你拿一堆錢來燒三!這話,當時就把你氣的!后來,你還是老一套,罵,罵我不知好歹,罵我祖宗三代,罵我遭天打五雷轟。我被你罵得沒趣了,就不理你,還按自己的心思在超占的地上放基腳線。這一次,你沒罵了。少了你的罵,我倒不習慣了,是不是怕的?記得,你當時拿一把鋤頭站在地里。你拿鋤頭的時候,兩只眼睛血紅,像要殺人。我從小到大就沒見你殺過一只雞,但我還是怕了。那回,我雖把多占的地退了,卻并未服軟。誰愿意服軟呢?你服軟嗎?有人要拆你的房,你服軟嗎?有人要占你的地,你服軟嗎?村長,你以為我愿意當“釘子戶”,村里很多人都不愿當。這事擱誰身上,就好像定階級成份一樣,一粘纏上了,幾輩子別想翻身。村里人其實好多都很無奈。我們歸你村長管,就好像村長你歸鄉(xiāng)長管,鄉(xiāng)長歸縣長管一樣??h長也不算最大??h長上頭還有天要管他,地要管他。但我們平頭百姓能管誰呢?白天管娃兒一天三頓飯,晚上管老婆一通瞌睡,還不各自管各自。你是管得了我起房子。就算你管我不敢把地基起寬起大點,你還管得了我把樓房朝天上沖?沖成四樓一底,比村里所有人的樓多沖兩層,還都帶琉璃檐的。你說我沒見識,耗子眼睛。我承認,我的眼睛看不了隊長那么遠,隊長是一隊之長,管幾十號人呢。但隊長比得了村長有見識嗎?沒有。村長,你管一、二、三、四、五個生產(chǎn)隊哩。那又怎樣?村長,你還是沒有鄉(xiāng)長有見識,鄉(xiāng)長進過城,把鄉(xiāng)下幾個村管完,還管一條街。盡管如此,鄉(xiāng)長還不一樣挨縣長批。那次,縣長訓(xùn)鄉(xiāng)長,你看你搞的,幾個小煤窯,還有那幾個燒煤炭的瓷磚廠,口口聲聲說關(guān)了幾十回了,煤炭洞子還不照開,煙囪還不照冒?那回,鄉(xiāng)長的臉色還不一樣紅一陣白一陣。我也試圖努力過,但最終眼睛還是只看到隊長那里,連村長你那里我也看不懂了,更別給我提縣長,縣長那里連鄉(xiāng)長都看不懂??床欢俏疫€起我的樓。樓起來后,我擺酒席,擺幾十桌,請親戚,請朋友。也請村長你。我請你,是我給你面子。你來了,是你給我面子。那次,你一言不發(fā),就喝自己的酒,也不曉得喝了好多杯,反正你醉了。這一回,你沒罵我,你曉得,罵我也無用。那天,我還請來戲班子,給村里人唱,氣氛轟轟烈烈。我當著眾人的面,讓村里幾個有名頭的人物,一個一個過來給我道喜,握著他們的手,我貌似很感激的樣子,搞得很夸張。更讓我想起來就后悔的是,我當時像模像樣地叫來幾個年輕人,把你背回屋。末了,還諷刺了你幾句,村長,你是一村之長,是見過大場面的,啥館子沒進過,啥酒席沒吃過,不就一瓶五糧液,咋就讓你收不了口,把自己給灌醉了呢?那一次,我在你的面前掙足了面子。正是因為那天你沒罵我,一個字也沒罵,我卻像堵了塊大石頭一樣慌呵!那天,其實,我是成心要找你罵的。現(xiàn)在想來,我好傻。你可能實在不想再說什么了。我都三十好幾的人了,有老婆,有孩子,大男人哩,自己管自己,還找誰罵?你是拿我沒辦法,由我使著性子呢。你只是一個村長,能拿我有啥法呢,村長有錢管用嗎?你有錢,可能也會設(shè)著法子罵我,說不定也會扎一把錢到我身上,這比罵我還要痛快。這些天,我老是想村長你說過的一句話,錢就是一堆紙,燒的,活人燒給死人看,帶不進墳?zāi)估锏摹_@話,我想了三遍,不,是三十遍、三百遍,一天想一百遍。自從遭了地震災(zāi),我被埋在地下,也沒啥想,就一直在想你的話。我把我從小受你的那些罵,都想了一遍,一字一句都想過了。但有一點,我一直沒明白,那天,我大擺宴席的時候,你咋就那么巧就喝醉了,一句都不罵我呢?
老婆,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老婆,這一回我算想明白了。想不明白,也要明白。天垮下來的時候,我曾經(jīng)的好多想法似乎也散了架,比那些房子還散得快。一散,就亮堂了。我想,你老是給我抬杠,讓我在村里男人面前抬不起頭,直不起腰。我說,我們家的木頭房子將就用,破是破點,還不至于漏風漏雨。你說,村里還有幾家房子像我們?后來,我依了你,木頭房子換成了磚房。換成了磚房又有啥呢?家家都是磚房,一家比一家高,一家比一家有氣勢,幾年工夫,各家各戶不都給地主老財一樣了,我們家的磚房還是地主老財中最猥瑣最說不起話的,充其量算個冒尖的富農(nóng)。村里人并不知道,為了修造村里最猥瑣最說不起話的這個富農(nóng)房子,我們家究竟借了多少債?親戚也不知曉的。他們只知道,我在外面打工,掙了些錢。究竟掙了好多錢,天曉得。有一段時間,我都怕見著村里人,還有我們的親戚。過年回村,我大包小包,擰了一大堆,把頭都埋完了,最后還得繞道走。有時免不了,碰上個熟人、親戚,人家說,哦,發(fā)財了哈,走路都彎著走,眼睛也朝天上,認不得我們了!這樣的酸話,每個春節(jié)我回村的時候都能聽到。這些年,我們家是添了點家當。一跨出門,屁股就冒煙。晚上回來看電視,頻道換來換去,看不出所以然。手機一人一個,連讀書的娃也有。都是你慣的,一丁點大的娃,打啥子手機耍嘛。娃兒讀書成績不理想,怨誰呢?我出去之前,他是班里第四名。你給我打氣,說,出去,出去,多找點錢,有錢了就可以和城里的娃一樣上最牛的高中,第四名上那樣的高中,說不定就是第一名了。你這番話,當時我聽起來,總覺得不大對頭,又不曉得哪里不對頭。我就出去了。第一個冬天我回來,拿了一把錢。錢真是個好東西,你見面就是啃,差點沒把我嘴皮啃缺。我被你啃昏了,后來,你又說了一番話,我照樣覺得不大對勁,最后還是沒找出哪里不對勁。你好像說的是,一個人出去還是出去,兩個出去還是出去。一個人出去,拿回來一把錢,兩個人出去,不就拿回來兩把錢?你說,你這話錯在哪里呢?兒子后來成了班上倒數(shù)第四名,你后悔了。你說,哪個叫你沒有錢,你有錢了,還用你我兩個跑出去,連娃也管不上了。你明明是在指責我,后來,卻是自己兒子代受了懲罰。那次,我第一次揍了自己的孩子,現(xiàn)在想起來,是揍狠了點。揍就管用了嗎?你還不一樣跟著我出去了。你說,跟我出去掙雙份的錢是一回事,是舍不得我,害怕外面的女人把我的心思搞亂哩。你其實有很多好處,就是這一點不好,心眼多,愛耍性子。當然,也不是你一個是這樣,村里好多女人都有這個毛病。男人毛病也多,王二去年不就回來扔一大把錢給他老婆,讓他老婆回娘家了嗎?不是個個男人都能像王二那佯裝“城里人”能像模像樣的,王二看花花電視片看多了,會表演的功夫。進城的很多男人,沒學成表演。我也是。城里還真是個花花世界,那是城里人的花花世界。我們是鄉(xiāng)下人,掙多少錢都是鄉(xiāng)下人。我們只能遠遠地看,看那些人,成天無所事事,踱著逍遙步,從這道城門踱到那道城門,又折回來,像在演戲,演給我們看。其實,城里女人還沒你好看,你穿衣服時身材最耐看,我們幾個從一個村里出來的男人都這樣認為,他們都曾哀聲嘆氣地說自己的女人不會打扮。嘿嘿!人是樁樁,全靠衣裳嘛,這一點,村里那些女人就比不得你。有幾個還學城里人,成天穿一點點,穿給誰看呢?再說,穿那么少,露胳膊露腿的,你敢看?老婆,一直有個秘密沒給你說,今天我也沒啥想的了,其實我也曾背著你動過歪念,但我發(fā)誓只動過一回!那次去步行街逛鬧熱,看一個女人衣裳也沒咋個穿,站在街邊一動不動。我們幾個圍著看了半天,那女人還是不動。幾個后來就爭論,有說這是模特兒,是假的女人。也有說不是模特兒,是真的女人。一爭論,誰也說不服誰。后來,幾個就推我上,我腦殼一時發(fā)熱,就壯起膽子,動手摸了,為的就是想驗證一下是真是假。后來的事情,我沒給你說,那天,我們幾個臉上全是那模特兒的巴掌印。那城里女的兇的!幾個趕緊耗子一樣逃離了。真是長見識呵,天上怎會白白掉餡餅?zāi)兀刻焐系麴W餅的事情,從來就沒有在我們的身邊發(fā)生過。我們給城里人過同一條馬路,上同一輛公交車,他們走上來,曉得揀空的位子坐,像回家,像竄鄰居和親戚。我們哪個敢坐呢?那個位子是我們的嗎?等明白過來,位子早就不空了,車也到了站。我們從來都是行色匆匆,從來就沒有從容過。城里很多東西,其實與我們無關(guān)。與我們這一輩子有關(guān)的很多東西,早就把根生在鄉(xiāng)下了,掰不走哩。這話,那年你剛進我們家門的時候,我就給你說過。我說,這輩子,有我吃的一口,就少不了你一口,有我穿的,也少不了你一身。你當時還勸我,說,老公,有吃有穿就不錯了,還想啥子?其實,你說那話的時候,我并不以為你在哄我哩。就算哄我,又有啥呢?只要我愿意,我寧愿你哄我。就像現(xiàn)在,我真的愿意再讓你哄一回。如今,這一切都無法挽回了。老婆,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我已經(jīng)很努力很如意很知足了,還圖個啥呢。要是老天容許再倒退回去十年、二十年,我要說的還是原來那句話,這輩子跟到我,有我吃的一口,就少不了你一口,有我穿的,也少不了你一身。
同學,你們咋就跑慢了呢
我要請大家原諒,我的同學,哦,應(yīng)是我的同學們。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這個午后,我們的黑板會傾斜下來,我們的課桌會搖晃不定,我們的講臺會面臨倒塌的危險。我只是偶爾閱讀你們的日記,才隱隱約約獲得一些并不完整的信息,你們骨子里其實都是想爭第一的。盡管,你們常常表現(xiàn)出一副與我們大人們迥異的言行,甚至有些格格不入。我聽你們說得最多的,是勸我們這些老師和家長,不要都想你們個個得第一,科科得第一,年年得第一。風水輪流坐,明年到我家。去年,我們班又得了年級第一,出了年級狀元的時候,我那高興呵,都不好意思說。記得那天我在你們面前甚至有些語焉不詳。你們就勸我,要保持低調(diào)。你們說這話的時候,老師我覺得你們這些自稱80后、90后的,其實很可愛。低調(diào)點好,低調(diào)點好。那次,我嘴上雖然硬撐著說,對,對,我們要保持嘴上的低調(diào),行動的高調(diào),其實壓力很大。我所說的嘴上的低調(diào),行動的高調(diào),不可告人的意思是,希望大家也來個,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三年不飛,一飛沖天,像那個宋襄公一樣。我一直以宋襄公作為榜樣教材,向你們兜售所謂的成功之道,現(xiàn)在回想起來,其實老師隱瞞了自私的一面。你們在老師眼里,個個都是寶貝,是人才,是棟梁。但是,老師卻不能讓你們盡情施展。老師能為你們提供的,就是讓你們每個人都能擠進這間教室來。要知道,我們學校可是這個地區(qū)最高等的學府,我們這個班可是學校最頂尖的班級呵!當初,有幾個同學沒考上,你們的家長著急,老師也很著急,后來,你們都如愿以償,坐進了這間教室。為此,我們班還挨了很多人的批評,說我們班搞特殊,40人的班額,擴成了70,括成70了,還有好多家長托著各種關(guān)系削尖腦袋要把娃塞進來。等開學的時候,大家才發(fā)現(xiàn),教室里已人滿為患,好家伙,黑壓壓一大屋!有個同學甚至很幽默,說大家坐在一起喘氣、咳嗽,好像會把教室的玻璃震碎一樣!這家伙的話,嚇人一跳呵!盡管這樣,你們都為自己感到慶幸,慶幸能搭上這一班車,很多人只有去擠下一班車了。我們的班車,開始載著滿滿一車人,向高考的終點進發(fā),其間都沒見有站點,想停下來喘一口氣,也不行,沒日沒夜呵。我們的命運,如此地緊密相連,仿佛拴在一棵繩上的一大群蚱蜢,誰也跑不了誰。誰愿意落在后面呢?馬上就要高考了,我著急呵,同學們!我和你們一樣,我也是無數(shù)次地厭惡和詛咒!沒辦法呵。這一關(guān),人人都要過的,管它是山海關(guān)還是嘉峪關(guān),龍門還是鬼門。說一千,道一萬,你跳過去了,它就是龍門,你們就是龍就是鳳。跳不過去,它就是鬼門。是龍,是蟲,你們心里比老師掂量得清楚。你們沒說,但在心里一直默默地較著勁。運動會的時候,你們是給那些高度和距離,給起跑線和終點,暗暗較著勁??荚嚨臅r候,你們給那些挖空心思算計你們的難題怪題較著勁。你們可能并不知道,很多時候,那些躲在暗處的障礙,其實與我們這些過來之人有關(guān)。所謂的經(jīng)驗,被我們利用了。我們按照自己的方式,為你們設(shè)計著成功的模式。我們讓你們爬起來,又跌倒,跌倒,又爬起來。我們天天掛在嘴邊教訓(xùn)你們的,是一句古話,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們以為,成功其實就是被動遵循優(yōu)勝劣汰的自然規(guī)律,殘酷地接受近乎極限運動一般的挑戰(zhàn)和折磨。居心叵測!但是,你們要理解老師呵。老師也是這樣走過來的,老師的老師也是這樣訓(xùn)誡老師我的。老師也累,也委屈。你們累了委屈了,可以寫日記,可以當著老師的面,以憤青式的語氣發(fā)泄,但老師能對誰說呢?老師站的是講臺。站講臺有一個責任,就是在你們迷茫找不到方向的時候,提供我們自以為是的經(jīng)驗和教訓(xùn)。老師一輩子給你們說的話就是,永遠要爭第一!就像此刻,老師仍然要說,同學們,這次是大考,你們已然和死神遭遇,你們的對手只有一個,你們要么是第一,要么是倒數(shù)第一。必須掙第一呵!既是大考,就不同于以前任何一次的考試。你們早已習慣那些無關(guān)痛癢的考試,你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的錯誤,都可以在沒完沒了的考試中得以修正。但這一次,沒有機會允許你們出差錯了。這一次的監(jiān)考官比你們的老師,比你們所見過也曾不滿過的任何一個監(jiān)考官還要嚴厲苛刻,他甚至連開一次小差的機會也不會給你們!監(jiān)考官說,你們的對手是死神,你們是在同死神賽跑!跑第一,就是生,跑第二就是死。沒有退路的!老師,知道你們太累,太疲乏,可能的確跑不動了,老師是愛莫能助呵。老師也累,也疲乏,但你們年輕呵,你們怎么能給老師比呢。如果,命運能給老師再年輕一回的機會,老師一定帶著你們跑,攙著你們跑,實在不行就推攘著你們跑,也要跑第一呵。過去,一直都是老師做榜樣,沖在前面帶你們爭第一的。這一次,老師實在沒有力氣跑了。你們要學,就學老師爭第一,怎么都與老師一樣落在后面呢?如果,你們還愿意聽老師一句批評(也許這是老師最后一次批評大家了),那么,老師還是那句話,同學們,一直都是跑第一的,這一回你們咋就跑慢了呢……
大兄弟,你們有誰看見我的羊了
大兄弟,你們有誰看見我的羊了?大哥,你看見了嗎?大妹子,你看見了嗎?……一群羊,毛雪白,溜順的,比誰家的都順。短角羊羔像筍,剛冒了兩節(jié)呢。長角老羊兩把刀,快哩,連風都能割倒。幾只?一,二,三,四,五,六,七。中午回家前還數(shù)過的,七只,又蹦又跳,一只不少,都好好的。咋就只留了一把拴羊的繩頭呢?也怪我大意呵,中午回家吃飯,給羊都拴了一條繩,一只拴一條,最后把所有的繩頭都扭在了一棵老樁上。還不放心,又搬了塊石頭,把繩頭壓得好實。怕吃不飽,怕丟??!一只咪咪,兩只咪咪,三只咪咪……都是乖乖。丟什么都別丟我的乖乖呵!拴得那么結(jié)實,咋還是丟了呢?那匹崖,陡是陡點,羊還能顫危危蹬上去。草盛著哩,爬地草,淡竹葉,羊勒苫,矢車菊……不用跑老遠,就會撐飽肚皮。前些年,尋見了那坡草,我就放話,說,要放一只羊,不,兩只,兩只才像一回事。去年,我又放話,說,我要放一群羊。后來我就有一群羊了。去年冬天,還是五只,今年開春就是一大群了,整整七只哩。前些年,我去鄉(xiāng)場上買那兩只起家的羊,賣羊的外鄉(xiāng)販子很有趣,說,他賣給我的是兩只生錢的罐罐哩。我也打趣道,說,哪有這么好事,你家長大的羊,我養(yǎng)不慣,說不定哪天會跑回來。去年冬天,那個賣羊的販子在街上碰到我,又說,該是兩只變五只了吧?我就敷衍,哦,哦,五只,五只哩。那你留下兩只老羊,把新出的羊羔賣給我,變成票子現(xiàn)實,給娃添新衣裳,別夜長夢多哩。我就說,莫忙,莫忙,等明年,甚至后年,待灑出白花花一大群了,都賣予你。其實,當時我的想法是,那羊販子肯定是賣虧了,說不定正后悔哩,才不上他的當。夜長夢多?嘻嘻,不怕,我還擔心做不了長夢哩。莫說給娃添新衣裳,算啥?我還有更宏大的盼望。別看它們現(xiàn)在才五只,五只會變七只,七只會變十只,十只會變二十只,二十只會變一坡……只要那匹草崖放得下,我還要靠它們供娃讀書,起房子哩。唉,現(xiàn)在看來,莫不是真被那個羊販子說中了?七只羊,說沒就沒了,連毛都沒給留下……大兄弟,你們有誰看見我的羊了?大哥,你看見了嗎?大妹子,你看見了嗎?一只,兩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七只,一大群哩!也怪我沒在意呵。中午回家吃飯,端上碗,眼皮就跳,先是左眼皮跳,后來兩雙眼皮都跳,跳得我心顫。左跳巖,右跳財。就打了一個狐疑,究竟是要折財還是要跳巖?后來,也放松了,就想,命里注定有,別人奪都奪不走;命里沒得,想不來,要不來。話是這樣說,還是趕緊放了碗,折到屋檐口,一望,天照舊好好的,一點不像要變的樣子??烧l能打包票呢?還是心虛,一心虛,回屋時,被門檻掛了一跤。就笑,人一倒霉,擋都擋不倒,在自家屋里都會摔跟斗!小時候,翻門檻,也常摔的,邊吃邊唱,心不在焉就摔了。記得,常唱的是長輩們傳下來的一首歌謠:八哥跌跟斗,跌到放羊娃家大門口。放羊娃說,粑呢?貓吃了。貓呢?鉆洞了。洞呢?長草了。草呢?羊吃了。啥子羊?咪咪羊。咪咪羊呢?早丟了……我原來也丟過一次羊的。那次逢趕集,把羊放在那匹草崖上,周圍也沒啥人戶,就說,隨便啃吧,別跑遠了,要是跑遠了看我午后回來收拾你們。羊群就乖乖地爬上草崖啃。我一個人去趕臘月場了。好鬧熱的。東看西看,上街串下街看,也不見買啥,就看稀奇。等差不多天黑了,才想起來扔在坡上那群羊。等趕回草崖,羊自是沒了。還好,尋見了那羊腳板印,羊腳板印不亂的,像散步。沿著尋,下了那崖,過了條溝,又轉(zhuǎn)了幾里地,腳板印消失了。虛驚一場!因為,遠遠地已傳來羊咩,一群羊的羊咩。一看,羊們都已好好地回到自家羊圈了。一只沒丟。只有我一個人丟在羊圈外??扌Σ皇?。來氣的,想把我丟了?看你們還想!打那回起,羊群再放到那匹草崖時,就憑空多出一把繩頭來,繩梢是一只只的羊腦殼,繩頭纏了那棵老樁,還壓上塊大石頭……唉,這一次,才一頓晌午飯的工夫,咋就只剩了一把繩頭呢?腳板印也尋不見。崖前不見腳板印。溝邊也不見。轉(zhuǎn)了幾里地,還是不見。是藏地上,還是藏天上?就是藏地上,藏天上,藏得了腳板印,也藏不了羊咩的!是一群羊咩呵!一群羊,整齊一咩叫,背了幾座山都能聽見的。是不是還像上次一樣早回了家,把我一個人丟外面了?可家又在哪里呢,我連自個的家都找不著了。找不著回屋的石板路,找不著那屋,找不著那羊圈。能找著的,只有這一把可惡的繩頭!怨我呵,怎么會想出來要拴住那群羊?多乖的羊。拴啥呢?拴那草崖?草崖天天在那里,閉了眼也能啃著的。拴老樁?拴石頭?樹樁石頭自己會跑?拴那群羊?羊有腳,都拴了,腳就不管用,又咋回家?不回家,又會去哪里呢?莫不是真的回羊販子老家了?老羊認得路的。一桿子羊,搖搖擺擺隨后,那副逍遙還以為是回鄉(xiāng)下走親戚呢。鄉(xiāng)下有很多親戚,羊販子不算,充其量算半路主人。這幾天,我聽人傳說,羊販子來不及變賣手頭最后的幾只羊,就匆忙走散了。連羊圈也徹底毀了。投城里人去了,說不定正學著開羊肉館子哩。這年頭,養(yǎng)羊的不如殺羊的!……我可憐的羊!……大兄弟,你們有誰看見我的羊了?大哥,你看見了嗎?大妹子,你看見了嗎……一群羊,毛雪白,溜順的,比誰家的都順。都是咪咪羊哩……
謠 言
沙學巖和他的村莊
賣火柴的小女孩,劃亮了第一根火柴。她看見一只烤鵝走來,不,是一群,一群烤鵝,步履蹣跚,冒著誘人的油香。小女孩可能餓急了,小手還沒來得及伸出去,照亮烤鵝的火柴就滅了。小女孩趕緊劃了第二根火柴……
沙學巖的老婆給兒子講故事時,一字一句,像寫詩。故事講了很多遍了。沙學巖老婆腦子笨,讀書成績不算好,倒是挺愛講故事。原來講給老公聽,現(xiàn)在講給兒子聽。講賣火柴的小女孩,講那只(那群?)烤鵝。她總是喜歡在周末的晚上給兒子講故事。她在電話那頭講,兒子在電話這頭聽,講得很有耐性,一直講到小女孩劃完最后一根火柴,一直講到兒子進入夢鄉(xiāng)。
(后來,在所有能搜索到的報道里,都沒有沙學巖和他老婆更多的信息,似乎連名字也未見諸媒體。有關(guān)的報道只說她老婆是沙香茹的母親——幾乎是廢話,除了事件本身,意義可以忽略。他老婆模樣或許不錯,在外地打工,工作崗位可能是某個沿海城市的酒店,應(yīng)該很愛她的丈夫和兒子。僅此而已。如果,更進一步分析,最多能找到這樣一層背景:沙學巖和她老婆是小學同學,那時他們的學校叫“XX鄉(xiāng)胡莊小學”。這個名字曾經(jīng)讓他倆自卑。不僅如此,令他倆自卑的,還有后來一同考上了市里的一所旅游職高。同學中有一半是城里來的女孩。女同窗在填寫五花八門的檔案表的時候,都會在學習簡歷的開始,寫上“XX市第幾小學念書”字樣,以此表明雖然他們曾經(jīng)一道上過同一所學校,出身卻是不同的。所以,我們便不難理解,為什么他倆彼此互為朋友——用時下的流行語叫青梅竹馬,而且兩人都有個毛病——填寫簡歷的時候心不在焉,字跡潦草。)
沙學巖習慣了這樣的周末,就像現(xiàn)在,他習慣了自己的工作一樣。他在公路對面的小區(qū)做物業(yè)保安。每天上午去小區(qū)轉(zhuǎn)四轉(zhuǎn),下午再轉(zhuǎn)四轉(zhuǎn),路線和方向一致。每周加值一回夜班,上半夜轉(zhuǎn)四轉(zhuǎn),下半夜轉(zhuǎn)四轉(zhuǎn),路線和方向,同白天一致。有時候,半天找不到一個人搭話(做木工也是這樣,是不能說話的。一說話,就分心,連家具也不好使,搞不好會傷人。想到這些的時候,他才記起來了自己曾會木工。)這就是他的全部工作。小區(qū)老板是外地人,聽說原來在沿海搞過電子廠。幾年前,老板買下了沙學巖村里的這塊土地,原本是要搞廠的,也不知道為什么,閑置了許多年,沒搞成,前年又平地起了幾座樓。按照占地協(xié)議,村里的一些小青年被招到了小區(qū)物業(yè)公司,成了“有班上的人”。起初,沙學巖并不想去,他會木工活,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外地打工。等兒子到了上學的年齡,社區(qū)的幾個干部找上門來,要他和老婆兩人,留一個在家。商量的結(jié)果是,老婆繼續(xù)外出打工,他留下來管孩子。一段時間,他還不習慣。他父母的經(jīng)驗是,一個大男人要是學得手藝沒派上用場,同沒手藝一樣窩囊。
小區(qū)對面,是他家。之間被一條很寬的瀝青路隔開。瀝青路,有個很拽的名字——“三環(huán)路”(儼然只有大城市才配擁有的名字)。去年以前,“三環(huán)”還是村里各家各戶的蔬菜地。從家到小區(qū),路并不遠。沙學巖每天就步行,一邊走,一邊哼。穿著干凈筆挺的制服,邊走邊哼,感覺很不錯。與同村的其他年輕人不一樣,沙學巖不喜歡騎摩托車上班(他并不認為風風火火來,風風火火去,屁股后面還冒一股臭煙,比穿著制服步行有多美。)沙學巖是去大城市見過世面的。他的意識里,城里只有兩種人才會騎摩托車上下班——每天挑雞籠菜擔進城趕早市的和外來打工的。沙學巖認為,自從去年“三環(huán)”建成以后,他們家所在的“胡莊”,就已并入了這個曾經(jīng)令他和老婆十分向往的城市。政府的行政區(qū)劃里,他的村莊實際上也劃歸了這個城市,連名字也改成了“XX市XX辦事處XX社區(qū)”。沙學巖做保安填檔案的時候,他在家庭住址一欄里就是這樣填寫的。后來,他還了解到所在的村莊,與公路對面的高樓,也就是自己現(xiàn)在上班的小區(qū),已劃歸同一個社區(qū),這令他激動,也令他不解——公路兩旁的人家其實并無往來。
賣火柴女孩的故事又一次講到結(jié)尾。老婆還是沒忘在電話里啰嗦了幾句,你在家得把兒子管好,我在外頭就會一門心思多掙錢。過幾年,寬裕了,買一個二手的“奧拓”,每天你就可以學城里人,開車接送兒子上學了。開車的事,沙學巖只當老婆是說笑逗趣。管兒子的事是認真的。兒子名叫沙香茹,是老婆取的。上職高的時候,班里最漂亮的那個女同學,似乎就叫“香茹”。沙學巖的父親和母親是世代的鄉(xiāng)下人,覺得這名,女孩兮兮不說,還洋氣,洋氣就給“胡莊”沒啥關(guān)系了。反對歸反對,決策方可以判定反對無效。按“胡莊”的習俗,一代不管一代,給孩子取名的決策權(quán),在于孩子的父母。娃是沙家的,照理由沙學巖按排行取名。老婆卻說生娃熬了不少痛,連姓都隨沙家了,還不能給自己的骨肉取一回名?只好由了她。
傳謠從一條手機短信開始
三月的周末。在南方的都市,意味著所有與季節(jié)有關(guān)的色彩將被忽略,惟剩下周末。不同的是,這是每個月的最后一個周末,香茹媽媽將按時收到老板發(fā)給的月薪。月薪到手,而后是逛逛街,向同事和家里發(fā)發(fā)短信。再而后,所有的事情又重新來過。
三月的某個周末,香茹媽媽莫名其妙地收到五條可怕的短信(直到現(xiàn)在也未搞清這些短信的來源)。短信說,某市冒出了一種怪病,得病的孩子只一兩個小時,抽幾下筋就死了。好可怕。病名說法不一,有說是“小兒非典”,有說是人“禽流感”,有說是人“口蹄疫”,更有說就是“人瘟”的。手機短信,可笑不可信。香茹媽媽的愛好是看電視劇,照她看來,手機短信不是什么好東西,除了會搞怪,就是像電視上演的那樣,把兩口子關(guān)系搞成“無別外人”(方言,“陌生人”的意思)。
但這一次她卻不安了!
讓香茹媽媽不安的,是因為有一條短信提到了“XX市”,那是她的家鄉(xiāng)。短信甚至還煞有介事地開出了預(yù)防的藥方:“烏梅七個,杜仲五錢,毛草五錢,用水煎服即愈。”莫不是謠言?既是“謠言”,就不要去理會,否則會被人所不齒。信吧,在她的家鄉(xiāng),造謠的女人,叫長舌婆。不信吧,短信確實提到了家鄉(xiāng)城市的名字。那個名字,離她的家人最近。信與不信,都打亂方寸。有句俗話不是說,好事寧信其無,壞事寧信其有么。此話,照香茹媽媽的理解就是,鄉(xiāng)下人,五尺命,就不要奔一丈。天下從來不會掉餡餅。人一背時起來,牛腳板窩都會淹死人。
她決定把這條短信一字不落地發(fā)回老家。
老公沙學巖收到短信后,很快反饋給香茹奶奶。他說,他在小區(qū)里的工作是只和陌生人說話。認識他的人都是更大的城市里過來買房的,他與那些城里人的交往僅停留在禮節(jié)上。早上好!有事嗎?那個踩三輪的,出去,出去……直到現(xiàn)在,他們彼此雖說著話,卻互不認識。他的意思是,他并沒有獲得與這條短信有關(guān)的信息。
香茹奶奶自是不信。鄉(xiāng)下比城市清靜,什么病還會大老遠跑到鄉(xiāng)下來?她活了幾十年,見過的死人無數(shù),年輕人都是跑死的,老年人都是老死的。她的經(jīng)驗是,一個人,有吃有穿,只要別成天毛毛糙糙,想著朝公路上跑,朝城里跑,平平安安等著老死,就是好命。鄰居的太婆們也接到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們發(fā)回來的消息,也犯狐疑了,好端端的一村子娃,沒聽說誰家有啥怪病呵。莫不是城里……大家往公路那邊的小區(qū)望去,那是老人們心目中的“城里”。還好城里和村子隔了一條公路,對面有什么也不會跑過來,孩子們也不會跑到對面去。太婆們似乎很放心。
香茹爺爺就更不相信了。死人的?。侩娨曅侣?wù)]聽說?報紙上咋沒看見?怪事。香茹爺爺只相信電視和報紙,電視和報紙是政府發(fā)布的,正規(guī)可信,其他的信息來源只能稱“小道”(階級敵人從來都善抄小道以斷別人后路,卻不敢在公開場合露出真容)。
“謠言”不攻自破。所謂的“藥方”,其實是一百多年前,義和團為防止洋人下毒的揭謁傳單。香茹爺爺年輕時干過赤腳醫(yī)生,背過幾副中醫(yī)方帖。還烏梅七個,杜仲五錢……一見到那藥方他就忍不住想笑。
關(guān)于某怪病的短信,在經(jīng)過三個善良之人(看上去更像鄉(xiāng)下來的)的過濾之后,最后止于謠言本身。
四月,終于掀開幕簾。新的一天開始了。略微有些潮濕。類似的謠言,還在城里的很多地方流傳。與謠言一同流傳的,是另一條手機短信:“流言像楊花一樣飛著,我伸出手掌,抓住了其中一片,感到它沒有絲毫分量。但是在街上,它迷亂了那么多人的眼?!?/p>
曖昧的詞語和修辭,據(jù)說出自某個當紅美女詩人之手。還可以舉出很多,都不太懂,一律被香茹媽媽徹底刪除。類似的短信,容易消磨掉一個人對于目標的意志,她需要保持警惕。春節(jié)過后,她又一次來到了這個城市。這是次目的簡單的離家出行,除了掙錢,還是掙錢。剩下什么,都與己無關(guān)。
證偽——圓西瓜與方西瓜
怪病繼續(xù)在城市上空彌漫。在未被“證偽”之前,一應(yīng)說法還不能叫“謠言”。缺少被公共渠道驗明正身的背景,只能稱“市井傳聞”——信息無形中被矮化,特征被混淆,變得恣肆和扭曲。
出租車司機某某說,他聽到的怪病致人死亡的版本,從一人,到十幾人不等。出租車司機的門路多,信息來源廣,但如此不一致的傳聞,連他也喪失了甄別。
各種說法在蔓延。網(wǎng)絡(luò)、電話和短信,穿過街頭坊間,將恐怖的情緒向城市外圍擴散。行色匆匆。車窗緊閉。甚至在某次城際列車上,乘客們一邊小心地捏著口罩,一邊終忍不住聚攏來,談?wù)摴植。砬闀崦?。娃是不能去幼兒園了,大人小人都朝鄉(xiāng)下老屋奔去(很多時候,鄉(xiāng)下被視作消災(zāi)避難的清凈無疫之地)。消毒液脫銷。綠豆湯和板藍根沖劑一天一個價。小孩發(fā)燒,送醫(yī)院。起泡、出水痘,不容小視。相對于生命,再昂貴的費用,也只是個失卻溫度的數(shù)字。還吝惜什么?各使各的門路,各打各的關(guān)節(jié),家長們奔走于飄飛的謠言之間?!爸{言”被“證偽”之前,寧信其有吧。誰愿意拿娃的性命作賭注,去賭那個已無從查找源頭的“謠言”真相?(隨后的事實證明,群眾過分的擔憂是正確的。對于普通民眾,真相的來攏去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要清楚自己正在遭遇一場危機事件。公開的話語渠道尚在沉默,危險或在增加。他們付諸的所有努力手段都可視作自救行為。而自救成功的概率大小,取決于他們對所謂“謠言” 的覺醒早晚,以及智識水平高低、人脈資源多寡、支付能力大小等等)。
醫(yī)院快要人滿為患。
就在這“人滿為患”,仿佛欲釀成“人滿為患事件”的關(guān)鍵,“有關(guān)人士”說話了。
“有關(guān)人士”說,是死了幾個娃,死于春季呼吸道感染,目前僅有“幾例”。
“有關(guān)人士”特別強調(diào),未發(fā)現(xiàn)這“幾例”之間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大意是說此病似無傳染性。
“有關(guān)人士”的辟謠,很快通過公共消息渠道發(fā)布。
好了,謠言被“證偽”,還原了謠言的真相——謠言終究還是謠言。
好了,我說胡莊沒事嘛……天那么寬,地那么寬,山那么青,水那么秀,咋來的“瘟癥”?香茹奶奶很善良,善良得當她看到電視消息后,一連用了四個“那么”,而且都是帶褒義的!
是嘛,西瓜幾百年來都是圓的,忽然冒出來說哪個旮旯長出了個方西瓜,不是笑話是啥?香茹爺爺也善良。香茹爺爺?shù)纳屏?,還帶幽默。
沙學巖不信,爸,你又不是全地球的西瓜都吃過,咋就說沒有方西瓜?
香茹爺爺笑得更厲害了,屁話,我沒吃過豬肉還沒見豬跑?
沙學巖無話了。他也想不出來,方西瓜會是一副啥模樣。連想都想不出來的事情,還會有真?
沙學巖給老婆回了短信。
怪病謠言,止于善良。善良的人家……
(悲劇一點點醞釀和放大,推波助瀾,至悲劇結(jié)局。結(jié)局表明,沙學巖一家的確錯了。他們的錯,在對于家園的概念過于感情色彩化。城市不是中心,村莊也不是。只有藍天和大地才配——世界的本來面目。村莊和城市朝著大地擁去,彼此擠壓。這個逐漸喪失原點和目標的過程,耗盡了我們的悲憫。遠離清凈,只能是我們的一廂情愿。我們終究是生活在大地之上。沙學巖一家的錯,還錯在作為農(nóng)民對于謠言一貫的態(tài)度——老實善良、不多事不生非、謠言被拒絕、謠言到我為止。他們并未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并不樂觀——遠離政策、資源和信息,甚至連謠言都不能及。他們能獲得的參照太少,僅??蓱z的一點點“經(jīng)驗”。就是這所謂的經(jīng)驗,還暗藏著先天的不足——在沒見過方西瓜之前,西瓜的真相被經(jīng)驗中的“圓”遮蔽了;而真相另一半,經(jīng)驗之外的某種可能,傳聞中的“方”西瓜,被省略。這很可怕。更為可怕的,這隱性的另一半,因為經(jīng)驗的武斷“證偽”,被定義為“謠言”——所有僅存的尋找真相的一線前途最終被扼殺。)
赤腳醫(yī)生同等級醫(yī)院的對峙
奶奶,我要去看麥子……
我們的敘述主人公沙香茹突發(fā)奇想。香茹兩歲半,過了今年春天就可以上幼兒園了。在這之前,香茹奶奶兼有保姆和托兒班老師的角色。香茹會唱,愛跳,數(shù)數(shù)能數(shù)到15了。能數(shù)到15的孩子,不一定能分清麥子和韭菜。分不清麥子和韭菜的孩子,一定不是鄉(xiāng)下娃。
香茹奶奶決定回一趟鄉(xiāng)下娘家。娘家的村莊似乎還保存有好大一片麥田。
種春的淮北平原,麥田向著縱深延伸。野花剛好露出一丁點的黃。
奶奶,那是麥子,不是韭菜!……好多的麥子!……
香茹第一次不再把麥子和韭菜的概念混淆。這是個令人驚訝的轉(zhuǎn)變!香茹奶奶興奮得追著香茹直喊,乖乖!
(以上是關(guān)于兩歲男孩沙香茹最后的成長記錄。20小時后,小香茹的年齡被定格。)
看麥子回來,香茹奶奶發(fā)現(xiàn)孩子發(fā)燒了。香茹爺爺是赤腳醫(yī)生。香茹爺爺說,自己當了一輩子赤腳醫(yī)生,大病沒醫(yī)過,小病醫(yī)了不少。誰家的娃沒感冒發(fā)燒過?發(fā)片藥,打一針,嚴重點的再掛瓶鹽水。沒啥急的。他慢騰騰地給小香茹服了藥片。見還燒,補了一針退燒針。午后,又掛了兩瓶鹽水。他的經(jīng)驗是,再兇的燒,一掛鹽水就壓下去了。唯一超出經(jīng)驗的是,孩子手心和腳心起了些小水泡。按照他掌握的常識,起水泡算什么病呢,鄉(xiāng)下娃,成天曬太陽唄,上火起泡就跟受涼拉肚子一樣平常。
傍晚的時候,小香茹燒剛一退點,就嚷著要下地玩。
等燒再次起來時,已是第二天凌晨。燒很高。心跳也快,呼吸急促。這已超出香茹爺爺所能掌控的“感冒”病例范圍。他只是一個鄉(xiāng)村醫(yī)生,他的醫(yī)療條件只是一個鄉(xiāng)村醫(yī)療站。他和他的醫(yī)療站所能承擔的壓力和風險,只能對下午孩子的發(fā)燒癥狀負責。剩下心跳和呼吸問題,必須由城里的大醫(yī)院大醫(yī)生來承擔。他以前處理過的一些較重的病人,都是通過不同級別的醫(yī)院和醫(yī)生的一次次接力,最終完成救治的。
香茹被送到了某市第二人民醫(yī)院。這是一家等級醫(yī)院。
120醫(yī)生負責送病號。120醫(yī)生給自己的定位,就是后來的主治醫(yī)師的助理。他們在病人運送途中采取的各種輔助性措施,為了爭取更多搶救的時間——把病痛放緩再放緩。很多時候,他們的努力是有效的。這一點,主治醫(yī)師最有發(fā)言權(quán)??扇藗兂艘粋€電話號碼,以及救護車令人窒息的呼叫外,對120醫(yī)生并無印象。我們看見的往往是,在急救室或者手術(shù)室外,病人家屬握著主治醫(yī)師的手,一遍遍地說著謝謝!
掛號,繳費,拿藥。醫(yī)院的窗口很多——程序一目了然。我們要面對的問題是,人多事雜,規(guī)范程序便顯重要。沙學巖從小接受父母的訓(xùn)誡是: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
護士說,床位很緊。床位很重要。有了床位,意味著病人已經(jīng)住院在冊(醫(yī)院叫病人打針吃藥做檢查,都不是叫名字,直接叫某某床)。是護士為病人提供了床位(接受治療的起碼條件),護士所以受人尊重。
醫(yī)生們表情嚴肅。似乎所有等級醫(yī)院醫(yī)生的嚴肅都是一致的。他們除了“怎么才送來”之類的責怪,沒有更多的話。同樣是醫(yī)生,香茹爺爺覺得自己只能遠遠地眺望甚至是仰視。香茹爺爺給鄉(xiāng)親們看病時,還可以給病人聊天,安慰,說笑,甚至共同理論治療方法和病情的預(yù)后(當然,很多時候,香茹爺爺給那些病人說的都是一些并無根據(jù)的客套話)。等級醫(yī)院,不是江湖郎中。在等級醫(yī)院的醫(yī)生們看來,與病人“閑扯”是“不正規(guī)”的,那樣會導(dǎo)致考察病情程度的錯覺,甚至浪費掉寶貴的救治時間。
檢查完病情,香茹被送進急診室。
急診室內(nèi),醫(yī)生和護士來來往往。
急診室外,醫(yī)生和護士來來往往。
通向醫(yī)院深處的樓道,醫(yī)生和護士來來往往。
所有來來往往的醫(yī)生和護士,表情并無異樣。
醫(yī)生和護士來來往往的時候,兩歲半男孩沙香茹的搶救結(jié)束。
這是一場無效的救治接力。
奶奶,咱們回……
兩歲半男孩沙香茹無法敘述完最后一句話。香茹奶奶知道,小香茹沒有說出來的那個詞是“家”——原來在“鄉(xiāng)下”,昨天在“三環(huán)路”之外。
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等級醫(yī)院的醫(yī)生們一臉遺憾。
發(fā)個燒,怎么會丟了性命?我的孫子究竟得了什么???你們究竟用什么搶救我孫子的?……
作為一個鄉(xiāng)村醫(yī)生,香茹爺爺救治過很多的病人。那些經(jīng)他看過病的鄉(xiāng)親,不管病是不是被根除掉,當他們離開他醫(yī)療站的時候,都會得到關(guān)于自己病情的細節(jié),心里的那分忐忑因此會逐步消散。即便那些深患絕癥的人,他也會告訴他們,回吧,回后讓家里人弄點好的吃,再安心去吧,把錢省下來給后人??伤膶O子丟了性命,卻不能獲得一點明確的信息。那些五花八門的檢查單,處方簽,病歷卡,無一例外地潦草難辨。自己給人看了一輩子的病,醫(yī)沒醫(yī)好,找他看病的鄉(xiāng)親都是明明白白地來,明明白白地去??涩F(xiàn)在,自己的孫子卻落了個不明不白!香茹爺爺怎么也想不通。
醫(yī)生和護士們,繼續(xù)來來往往。像一群白色的影子。
香茹爺爺覺得那些影子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證實——一場疫病的命名過程
幾乎和所有的危機事件一樣,發(fā)生在淮北平原上的這場疫病,最后以一個“權(quán)威人士”的出場畫上句號。這原本是常態(tài)。因為事件的突發(fā)程度,往往被我們誤認為頗具戲劇性——所謂“危機公關(guān)”。
戲劇沖突的高潮部分,我們看見了最后的出場者,他偉岸,正直,不茍言笑。往往這是為了表現(xiàn)負有拯救責任者的劇情所必需的。
“權(quán)威人士”的出場相對于“有關(guān)人士”而言,身份和級別不再曖昧。他的身份是某疾病預(yù)防控制中心的專家。
他接受了記者的采訪。
為什么給這場疫病命名花了這么長時間?——記者總是在采訪的開始前說他只問一個問題。
3月上旬,零星地發(fā)生了幾例,但沒有同X病聯(lián)系起來。4月上旬,又增加了病例,但很多醫(yī)生都認為,如果是X病,不會有如此重的癥狀。過去發(fā)生的X病,都能醫(yī)治好——“權(quán)威人士”并沒有直接回答,澄清過程更重要。
“那么這段時間究竟有多少病例呢?有多少并沒有治好?”記者并不會輕易放過我們的“權(quán)威人士”。
因為不是法定上報的疫病(它甚至連準確的名字也未曾認定),各級醫(yī)療機構(gòu)并無上報的責任——“權(quán)威人士”就是權(quán)威人士。
既然無需上報(也就是說沒有檔案資料),那么你怎么知道過去曾發(fā)生過X???——記者就是記者。
我們有網(wǎng)絡(luò)報告系統(tǒng)(看名字有點像民間機構(gòu)的名字)。有些醫(yī)生會上報的,以便引起主管部門的注意?!兄x那些良知尚存的醫(yī)生。
既如此,為何這次仍花了很長時間來命名?——記者的職責就是發(fā)難、質(zhì)疑、追問到底。
因為有2種病毒能引起X病,甲病毒和乙病毒。甲病毒癥狀輕。乙病毒比較復(fù)雜,20%會引發(fā)更嚴重的其他病癥?!皺?quán)威人士”的職責是澄清、澄清、再澄清。
也就是說,這次是較嚴重的乙病毒,過去是病情較輕的甲病毒?——記者按自己獲得的信息詮釋事件。
也許如此,但之前,我們只能是推測,在沒有檢出真正的元兇病毒前,甚至是猜測。我們一直在做著應(yīng)證猜測的事情。我們甚至以等待死亡來換得時間,從患者身上提取到3組相同的病毒,送到最為權(quán)威的機構(gòu)檢驗確認。現(xiàn)在回頭看,起初引發(fā)更為嚴重病癥的就是乙病毒。但當時我們并不知道,甚至當有人說出自己猜測的時候,我們還以為那是在傳謠言。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場疫病的命名,就是“謠言”不斷證偽、證實的過程,如此三番,歷盡艱難!——“權(quán)威人士”的結(jié)論性回答很無奈。
“權(quán)威人士”話語誠懇。他代表的是科學的態(tài)度??茖W并不等于走捷徑。有時候,它連腳印都沒有,有的是不斷地去重復(fù),去走回頭路,去繞彎路,到了最后甚至發(fā)現(xiàn)前面還是一條死胡同。(我并非想拐彎抹角闡述哲學,事實就是這樣明擺著的)。
這并不影響我們?nèi)タ嗫鄬ひ捘菞l捷徑。我們一直在證明“謠言”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