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翼
一
雖然天還很黑,四下里還是最為寧靜的時候,但老馮明顯地感到有一種亮光,從頭頂上破開,照了下來。這光照得自己通體透明,照得自己熱血沸騰,照得自己神采奕奕。老馮很奇怪地看到了自己的五臟六腑,看到自己鮮紅的血液在體內(nèi)山泉一樣的吟唱,溪流一樣的奔涌。老馮就很興奮,知道自己還年輕,還能做事。他曲了一下臂,關(guān)節(jié)處還能吱吱嘎嘎地響上幾聲,肌肉還能在手臂上微微隆起。這樣,老馮就醒來了。老馮醒過來的第一眼,就看到那只真皮公文包精精神神地躺在床頭柜上。
老馮打了一個隔夜的餿嗝,握緊拳頭使勁地伸腳,不料卻將軟軟的席夢思弄響了。不小心將睡在旁邊的老伴踢了一下,老伴迷迷糊糊地說,你干什么呀你,這么早你發(fā)什么瘋!
老馮自從做了單位的調(diào)研員以來,因為沒有多少具體的工作要做;可以不再按時上班簽到,對自我的約束就沒有了。這樣,老馮每天就起得很晚,臉不洗,牙不刷,衣不整齊,就坐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讀昨天的報紙,抽悶煙,咯痰,弄得一屋子里亂糟糟的,煙霧騰騰的。老馮的內(nèi)心,像是有說不出的苦處和解不開的疙瘩,一摞一摞地塞在喉管深處。但今天早上老馮起來后卻不再抽悶煙了,而是盡快地漱口、洗臉、修胡子、穿衣服。還往臉上抹了點男士護臉霜。很多工作是昨天晚上就準備好了的,比如衣服、領(lǐng)帶。皮鞋也是早就擦好的,一塵不染地躺在鞋架的醒目處。還有就是陪伴了老馮幾十年的那只真皮公文包,老馮也把它找出來,用細棉布抹了灰,再上了油,將有“全國高級人事管理研討會紀念。國家人事部。”字樣的那一個面調(diào)了過來,擺在客廳茶幾上最醒目的地方。他怕自己早起的時候慌張,會把它忘記,又將它放在床頭柜上。
老馮這皮包雖然已經(jīng)被使用了很長時間,飽經(jīng)了很多風霜,遇了很多磨礪,原來堅硬的輪廓變軟了,原來整潔的形象有些邋遢,躺在桌上如一只豬尿脬,軟軟的,不精神,不青春,讓人一看便會無限地喪氣。但老馮往里面塞進一個筆記本、一支鋼筆、一包煙、一個眼鏡盒、一包紙巾后,那公文包終于還是鼓了起來,像是癟輪胎給充了氣,像是憂傷的人解決了心病。
老馮沒有和老伴拌嘴,而是有條不紊地打理自己。自從不任實職以來,老馮講話很少,嘴里就難受得要命,甘、苦不說,最近幾天還起了潰瘍。老伴煮過青菜湯喝了幾次不起作用,吃消炎片效果也不明顯。但老馮還是往嘴里丟了顆西瓜霜潤喉片。老馮持續(xù)的響動讓老伴徹底地醒了。老伴好像是做了個惡夢,打皺的臉上汗滴晶瑩,疲軟的胸脯快速地起伏,這讓老馮想起了年輕時候的事。年輕的時候,妻子的這種狀態(tài),是那樣的讓人心旌搖動,那樣的攝人心魄,但現(xiàn)在不行了,現(xiàn)在老馮早就沒有這樣的心思,老馮的興趣早發(fā)生了轉(zhuǎn)移。老伴一邊喘著氣,一邊說,你干嘛呀你?老馮說,開會了,我昨天晚上不是給你說過的嗎?……終于要開會了,一個十分重要的會。老伴哈了一口氣,再伸了個懶腰,說,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以為你發(fā)少年狂,又遇上了啥子小妖精。什么妖精不妖精的,開會呀,多莊重的事讓你給說得一塌糊涂!太不像話了!老伴來勁了:什么不像話,有些人才不像話!昨天我在晚報上看到的,有些領(lǐng)導(dǎo),跟老婆跟單位說去開會,其實是去找女人,啥子會?約會!幽會!他那是開什么會?簡直沒有羞恥!老馮說,你說到哪里去了,你看的是笑話,是奇聞軼事,報社里養(yǎng)著的那些人,整天沒事做,就整這些毫無道理的花邊秩事來博人一笑,來賺點小錢。老伴一把揪住他的領(lǐng)帶,老伴和他耍橫就經(jīng)常揪他的領(lǐng)帶。老伴說,誰無道理?你說誰無道理,這個世界上誰還有道理?我都已經(jīng)退休的人了,黃泥巴都埋到脖頸子了,我還有什么道理!我只是擔心你,六十快翻坡的人,還和別人亂啥子?我怕你死在會上回不了家!想不到你好心當成狗心肝!
老馮一邊佝過身子去將就她,以緩解她手里的用力,一邊去掰她的手:你放開行不行,你放開行不行,你把我的領(lǐng)帶都弄皺了,我怎么見人!老伴說,不就是開會嗎?也輪到你這樣的講究!你這一生,對開會就是這樣著迷!老馮說,會議是研究、決策大事必不可少的形式……老伴就說,研究什么大事,研究屁的事!老馮忍不住了,說,你別忘恩負義,你也曾經(jīng)是個機關(guān)干部,你應(yīng)該清楚,如果沒有會議這樣一種形式,你會有今天嗎?老伴本來已經(jīng)松開的手,又一下子舉了過來:會議會議,你看你那樣子,你看你那樣子,開了這么多會,開了一身的病,坐骨神經(jīng)痛不說,還有骨質(zhì)增生,有風濕,有高血壓,真的是癩蛤蟆給牛踩著,全身都是壞的……老馮說,不管你怎么說,這會一定是要開的。老伴說,你開什么會,你要說清楚你開什么會,看你那固執(zhí)的樣子,是不是又去商量什么害人的事了!老馮說,我害什么人了?我什么時候害過人了?老伴說,你們這樣的所謂的領(lǐng)導(dǎo),每遇上一件事,都說要研究研究,其實是煙酒煙酒,商量完,有飯局,還有洗腳城、桑拿池候著,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老馮說,你更年期都早過了,你鬧什么呀你鬧!老伴說,你們這樣的人,不是去咂黨和國家那只老癟奶去,還能干什么?你說,你開什么會,你去開的到底是什么會?老伴越說越激動,說,你開會,你開會就是去勾引人家的小婆娘,就是去和那個爛尸裹在一起!你那是開什么會,你說,你今天說清楚!
老馮的痛處給老婆狠狠地戳了一下,不敢答話了。但是,開什么會呀?老伴一連串的發(fā)問后,老馮拍了拍腦袋,還真的想不起來今天自己要參加的是一個什么樣的會。老馮說不清的時候,就一句話也不說。這是老馮處理家庭內(nèi)務(wù)的一種法則。不說話,一般會讓很多麻煩在沉默中滅亡。不說話,就像雞蛋沒有縫,蚊蠅就找不到入口。老馮常常為自己在一些即將爆發(fā)戰(zhàn)爭的關(guān)鍵時刻,用不說話的方式解決家庭戰(zhàn)火而感到滿意。
老馮不說話,老伴還是不饒。老伴越想越生氣,一把抓過那只真皮公文包,往地上摔去。老馮連忙去攔,但由于用力過猛,將老伴一下摔倒在地。老伴一下子哭了起來,說你打人,你打人,老娘讓你打!老伴一邊哭一邊去撕老馮的衣服,老馮在這個時候有些不知所措,說你別你別……話還沒有說完,臉上已給老伴狠狠抓了兩把,火辣辣的,生疼。伸手一摸,手上已經(jīng)見血。老馮生氣了,一把將老伴推了個四仰八叉。老伴更加生氣,抓起水杯砸他,抓起煙灰缸砸他,將屋里搬得動的東西都抬起來砸他。老馮讓開,奔到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一看,左臉上已經(jīng)留下了兩個深深的血痕。老馮連忙用清水洗了,用點衛(wèi)生棉球按住,坐在書房里半天不動。
二
老伴有老伴的脾氣,而老馮則有老馮的性格。
老伴去年退休,原本是在一個行政單位當出納,掌握著單位的命脈。就是主要領(lǐng)導(dǎo),也時時要對她客氣著,做什么事都要和她“商量商量”。如果有非正常開支,就要在她的面前低三下四,輕言細語。而老伴呢,高傲著呢,氣質(zhì)著哩,從來不卑不亢,很是讓一些人尊敬和畏懼。老伴年齡一過五十,就有了些想法,時常拿要退休威脅領(lǐng)導(dǎo),稍不滿意就裝腔作調(diào),甚至拍桌子甩帳本,以為離開自己,單位就難于運轉(zhuǎn)。領(lǐng)導(dǎo)也時時拿話哄她,悠著她,以保單位的穩(wěn)定。領(lǐng)導(dǎo)說,你小聲點兒好不好,你千萬別離開,你要是離開這個單位,我們到哪里去找你這種懂業(yè)務(wù)、能持家的好內(nèi)務(wù)?真正到退的時候,在領(lǐng)導(dǎo)連連的惋惜聲中,老伴硬著心腸撐著面子辦手續(xù),一甩手就回到家了。那幾天,老伴逢人就說,這下好了,這下走出牢籠了。于是,該抹的窗子她認真地抹,該洗的被褥她徹底地洗,該逛的商場也逐個兒逛,該找的老朋友逐一找了,該說的話全都搜出來說得一干二凈。不到半個月,便沒事可做,便有了些寂寞,便有了些惆悵。整天漫長的時光中,沒有人來陪笑臉,說笑話,只要不出門,家里連電話都沒有一個,好像住進了萬古洪荒的可可西里無人區(qū)。幾次伸出頭去看天上的太陽,那太陽卻就像是某些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將年齡一次又一次地涂改,不肯離崗。孤清的日子讓老伴很是失望,很是不滿,原來意料中充實的退休生活卻無影無形。更為甚者,在街上遠遠地看到原來單位上對她點頭哈腰、一臉恭敬的同事,走近了人家卻別開臉,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偶爾去單位上辦點手續(xù),領(lǐng)一點過年過節(jié)的福利,也沒有誰會讓她坐,和她套近乎。新來的出納從前根本就沒有見過面,對她的左盤右問顯得很不耐煩。她失望,她淚流滿面,經(jīng)常對著老馮說世風日下,今不如昔,退了休真的就沒人管沒人理了。還給老馮臉色看,好像發(fā)生在她身上的種種不幸,都是老馮一手造成的。老馮就勸她,以一個領(lǐng)導(dǎo)干部的姿態(tài)但又十分誠懇地和她談心,和她交流,勸慰她,要她想開一點,人生嘛,是一種輪回,就像是太陽,有初升時候的溫暖,有正午時候的酷烈,也有西下時的蒼涼,這是客觀規(guī)律,誰也逃不過的。人嘛,生下來就注定會有這么一天的……
可過不了多久,組織上找老馮談了一次話,老馮就從單位的副職上退了下來,任本單位的調(diào)研員。老馮從繁忙的工作中淡了下來,一時也覺得十分清爽,但不久他發(fā)覺一個問題:局里開班子會沒有他,外出接待沒有他,每月發(fā)的領(lǐng)導(dǎo)崗位津貼沒有他,一下子就不適應(yīng)了。別人和他說話,也就是拿鼻子吹吹就完了。他整天拿香煙出氣,一支還沒有燃燼,另一支已抽出煙盒來了。老馮就像是五、六十年代燃柴油的拖拉機,走到哪里,哪里就籠罩著一層黑霧,讓家屬區(qū)門口小賣部的那個老頭一陣子的高興。老伴奚落他,說你雖然沒有退,但至少可以算是副退。老馮聽不明白,問她什么叫做副退。她說,你的工作從實管到了虛管,該上的班還得上,該做的事還要做,就是沒有實權(quán)了,說話沒有人聽了,這不叫副退叫什么?老伴的理論,弄得老馮哭笑不得。
臉上的傷口一陣比一陣疼。老馮想了好一陣,還是不知道自己要參加的是一個什么樣的會。但不管是什么會,他都必須參加。但是,這個樣子去參加會議,豈不讓人笑話?他想,要不然就不開了,管他什么會,等下次再去??伤槐P算,他再等兩個月就滿退休年齡了,照這樣下去,怕一次會也開不成了。這樣一想,覺得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去開,哪怕只是個茶話會,哪怕只是個座談會,哪怕自己沒有決策權(quán),只是列席而已。
老馮三步并作兩步,穿過滿地狼籍的客廳。老伴還坐在沙發(fā)上哭泣。他懶得理她,女人呀,不僅僅是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問題,關(guān)鍵時候還會壞事。
老馮下了樓,側(cè)著臉快步走過大門,打了一輛的士,到了附近一家最好的皮膚科醫(yī)院。他對醫(yī)生說,給我上一個包袱,要小,要薄,盡量不起眼。
包袱上好了,他對著鏡子看了看,說太顯眼了。你們也太不負責了。醫(yī)生說,你的傷口很長,我們只能做到這一步了。老馮說,可是,這樣白,讓人老遠就看得到的。醫(yī)生說,這紗布都是白的,膚色的那種紗布沒有了,但這是在臉上,什么顏色都藏不住的。老馮說,怎么搞的?你們醫(yī)院就是這個服務(wù)態(tài)度?這樣一嚷,圍觀的人多了起來。
聽到吵嚷,辦公室里來了個中年的女醫(yī)生,像是個領(lǐng)導(dǎo),說,怎么了?
老馮把情況講了,那女醫(yī)生說,對不起,我們也只有這點辦法,要不然,你明天來,我們的膚色紗布就到了。
老馮說:你們的服務(wù),我找你們的領(lǐng)導(dǎo)……
那女醫(yī)生笑了,說:謝謝你,那樣最好,我們已經(jīng)反映了三天,我們最需要的藥還是沒有下來,別說這點紗布了。
老馮伸去摘紗布的手,又垂了下來: 算了算了,你們這樣,以后誰來……
旁邊看熱鬧的人說,這里主要是看性病,你這傷,他們找不了多少錢的。
老馮悻悻地出了醫(yī)院。
迎著街上的櫥窗看了兩次,臉上的包袱并不像在醫(yī)院里那樣難看,因為上了藥,傷口也好像不疼了。老馮心里平靜了下來。
老馮還不想回家,一想到老伴那個樣子他就煩。沿街走了一段路,他進了一家早點鋪,要了一碗米線,再加個雞蛋,并囑服務(wù)的小姑娘不要放醬油、生姜等對皮膚有影響的佐料。這家的生意很好,來來往往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唏唏嘿嘿喝米線的聲音,很生活化的。老馮想,當個百姓多好。退下來后,一定好好當個普通人,種種花,散散步,外出玩玩。
米線端上來后,卻不是老馮說的那種,醬油還有,姜末、蔥白也很均勻地灑在表層。要是平日,老馮高興還來不及,可現(xiàn)在不行,老馮吃了這些,臉上以后就會憑空長出一塊黑印,或者生出一團姜疙瘩,那怎么見人!老馮叫道:老板!老板!老板正在那里收錢,忙不過來,說來了來了??偛灰妬?,老馮生氣了,說你們怎么搞的!你們是怎么服務(wù)的!弄得整個小食店里的食客都往這邊看。老板連忙跑過來,對著碗一看說,怎么呀,我還以為里面有了蒼蠅,有了不衛(wèi)生的東西。老馮說他特意交待過里面不要這些佐料的。老板娘說,伙計,給他換一碗!不就貼一碗米線嘛!這點小事,也值得大驚小怪!
家里受氣不說,上個包袱要受氣,吃碗米線還要受氣。要是在以前,這樣的事根本就不會發(fā)生,對外涉及的衣食住行等等,全都由辦公室的或者駕駛員給解決了?,F(xiàn)在居然會是這個樣子。老馮不想吃了,走出小食店,揀個僻靜的地方去。繞來繞去,又回到醫(yī)院門口的廣場一角,那里有兩個石凳,他揀了一個路口邊的坐下。那個石凳更寬大,更平展,而且向陽,他微微低下頭,早上的太陽很溫暖地照在他漸漸稀疏的頭頂上。
老馮一坐下就開始想今天的會。他對會議的準確時間還是想了起來了,今天的會應(yīng)該是在下午兩點半而不是上午八點半。還好還好,幸虧是下午,要不然就誤事了。辦公室先通知的是上午八點半,后來又說某某領(lǐng)導(dǎo)有另一個特殊會議,所以時間改在當天下午的兩點半來開。作為一個主要領(lǐng)導(dǎo),在開會的時間上發(fā)生沖突,是常有的事,老馮理解,以前他也常常遇到這樣的事,要不就是只參加重要的會,要不就是腋窩里夾一個包,一個會場一個會場地轉(zhuǎn)。老馮想清楚會要下午才開,便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緊張的心情松馳了下來,掏出一支煙,大口大口地咂了起來。
老馮前些年來的工作,基本上是原地踏步。雖然有些小小的進步,比如是年終評個優(yōu)秀,某項工作中得到市里的表彰,某篇論文在行業(yè)刊物上得予發(fā)表,但他的副處級卻是在參加工作二十年后才上去的。那一次情況特殊,天賜良機。局里的一位副職年齡已到,即將退休。另一位副職去另一個市開扶貧工作會,不小心會就開到了歌舞廳的包廂里,正好當?shù)嘏沙鏊榱鲃尤丝?,把他給查了出來。查出來也罷,繳點罰款也就了事,但他偏不,和派出所的人爭執(zhí),先是讓那些人拿出證件,后又說他還沒有解開褲帶,說他還沒有開錢,不成事實,還構(gòu)不成嫖娼,派出所沒有資格處理他。這樣一來,吃虧的就是他,他的情況第二天早上九點就傳真到市公安局和市委領(lǐng)導(dǎo)那里,并要求市里派人去。當然,這樣的下場便可想而知。一個單位兩個副職空缺,這的確很重要。組織部和紀委上門開了幾次會,搞了一次測評。作為辦公室主任的老馮得票最高,群眾反映下來,他的工作最踏實,責任心最強,辦事效率最高,不說人長道人短,不夸夸其談,不上推下滑,特別是對各種檔次會議的籌備、各種材料的撰寫又十分內(nèi)行。主要領(lǐng)導(dǎo)說,既然一個單位要同時換兩位副職,外面派來是對的,但同時也需要本單位的對工作最熟悉的人,工作才能運行。這樣,他職務(wù)上的升遷就給提到了議事日程上來,很快就得到了任命。但那一次晉升過后,他就再也沒有晉升的機會。當副處的那兩年里,老馮想著未來從政的路如日中天,也曾雄心勃勃,也曾壯志凌云,踏踏實實地工作、開會。但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組織部門每兩年考察一次,每次考察之前沒有什么跡像,考察之中也不曾見有任何暗示,考察之后當然也沒有提升。不走不送,原地不動。老馮也曾趁工作之機,請一些他可以聯(lián)系的領(lǐng)導(dǎo)吃吃飯,跳跳舞,洗洗腳,按按背,機會適合的時候,還給他們付一點特殊的小費。但提拔的跡象還是沒有,日復(fù)一日的沒有,天長地久的沒有。老馮就失望,就嘆氣,就無奈。
老馮一直在想,自己到底開的是一個什么樣的會呀?但他還沒有想清楚,旁邊就有幾個人奔了過來,他們共同攙扶著一個人,看樣子是農(nóng)村進城打工的那種,一個個身強力壯,卻穿著較差,即使是西裝,那領(lǐng)子也像掛在檐下過了冬的腌菜,身上散發(fā)出水泥漿子的腥味。被攙的那人頭低垂,身上還有些血。他們將那人拖到另一個石凳上坐下,就問的問,擦的給那人擦身上的血,一片繁亂。其中有人說,修啥子雞巴會議樓,硬要加班,這不,劉國才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有睡了,還讓往十層樓上送材料。老板今天早上還說工程進度不夠,今天咋個不出事嘛!另一個人說,幸虧他才到二樓便往下掉,也就折了腰,跌破了頭,要是上了十層才掉,早沒命了。再一個說,說來說去,就是錢害死人了,要人家的錢嘛,你不賣命能得到錢?這錢又不是紙煙殼,彎一下腰就揀得著的。有人又說,這些當官的,真想不通,開會要這樣高檔的地方,交工時間還不準拖,晚一天交工工錢減半,晚三天工資全部扣掉,可是國才受了傷,現(xiàn)在已經(jīng)等了兩個小時,包工頭還不來交錢!再不來要出人命了!有人也說,如果是單身漢,死掉算了,活著也難得過,偏偏上有老,下有小……
忽然,那個受傷的人撕心裂肺的叫了起來。我的腰!我的腰!幾個人連忙將他平放在石凳上。但那石凳太窄,放下去那受傷的人又叫了起來。其中一個抬頭看了看,看到老馮坐著一塊更大的石凳。老馮知道他們想要這塊石凳,心里煩著,故意將頭扭過去,其中一個就說,見死不救呀,城里人心就是太黑!老馮聽著難聽,想要還嘴,卻知道說不贏這些人,而且今天早上就遇到這些倒霉事,不想再惹麻煩了,便站起來走開了。走了十幾步,聽見其中有人在說,你看你看,這些有錢人,不管在啥子位置上,哪怕閑著,哪怕這個位子對他不重要,都要占足占夠,不催他他不讓呀!
老馮順著街邊走。他不想回家了,他想等時間差不多了,就直接去開會的地方。
等待一件事的到來那種時光是難耐的,是漫長的。老馮自從做了調(diào)研員以后,工作任務(wù)少了,活動少了,會議也少了。人一下子從緊張的生活中脫了出來,整日里無事可做,倒是寂寞的,倒是痛苦的。原來嫌時間不夠,可現(xiàn)在時間卻難以打發(fā)。老馮就想在位時候的一言九鼎和八面威風,想在會上一板一拍地安排工作的情形,想不管走到哪,后面都有一批人給跟著,吃飯有人爭著付錢,住賓館有人提前就去簽單,想著一些不明不白卻又合情合理的收入,還有很多平日里做夢都沒有想過的美好生活。他就想開會。開小一點的會,三五人均可,三言兩語,就可以決定數(shù)人的升遷,就可以決定某人一生的命運,就可以把握幾十甚至上百萬資金的流向。開大會呢,大會更多的是宣傳,是給別人看的,其實要做的事,早就決定了。開大會的時候,那是一種怎樣的場面呀,臺下成百上千人整整齊齊地坐著,聚精會神地看臺上的一舉一動,聽會議發(fā)言人氣吞山河的安排部署。臺上的領(lǐng)導(dǎo)鮮花簇擁,背景華麗,舉手投足間,都有一言九鼎的樣。不管發(fā)言長短,不管發(fā)言好壞,下面都要拍巴掌,表決時都舉手同意。仔細想來,能在主席臺上就座的人并不多,能在上面發(fā)言的就更少,其實并不是大家不想坐那個位置,并不是很多人沒有水平坐在那個位置上,關(guān)鍵是你要有那個位置,要有那個級別。就想,其實開會是級別的體現(xiàn),是待遇的象征。一個人要是不開會,那是多么無聊的生活!老馮在這樣一個時候,終于明白老伴每天等待天黑、渴望睡眠的那種心情。
突然,老馮站住了,往頭上拍了一下,不料卻拍到臉上,拍到了老伴給他抓出來的傷處。他呲了一下嘴,吸了口涼氣,看看表,時間還來得及,就連忙打了一輛的士,往家里奔去。
三
老馮差點忘記了,今天下午開會,那個真皮公文包是要用的。
上了樓,門像往常一樣關(guān)著,靜靜的,沒有什么異常。他用鑰匙打開門,滿地的狼藉不在了,地上打掃得干干凈凈,煙灰缸是新置的,茶幾上的花也是剛從陽臺上端進來的,鼻子里還涌進了一股清新的香味,是灑了空氣清新劑呢!
老伴坐在沙發(fā)上,一臉的憂傷,看到他來,一下子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雙手掛住他的脖,像是年輕的時候一樣,望著他說,對不起。
老馮有些不耐煩,女人都是賤骨頭。但他還是抬起手,輕輕地弄了一下她的頭發(fā)。
老伴說,別生氣了,我們都老了,我也不是故意的……
別這樣,你休息,我得準備一下。老馮說。
老伴說,還疼嗎?
老馮不置可否,說,算了,都過去了。
進了書房,老馮一眼看到,那只公文包還在,像往常一樣靜靜地躺在他書桌的右上角,他坐在老板椅上,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那公文包上的污漬不見了,干干凈凈,還呈現(xiàn)出一種高貴的光澤。老伴已經(jīng)給他擦過了。他心頭一熱,回過頭看去,老伴已經(jīng)進了廚房。
老馮走回客廳,剛在沙發(fā)上坐下,老伴已經(jīng)給他端來了一杯熱茶,還是一臉的討好。老馮從桌上抓起一本書來,書上的那一行行字,倒像是會場里整整齊齊的人頭,他們在嚴格的秩序中正襟危坐,他們在煙霧繚繞中探頭探腦。隨便翻開哪一頁,上面的字都在動,都在晃眼睛。老馮的臉上火燎燎的疼了一下。老馮打開電視,但早上的電視節(jié)目,不是跳健美操就是足球賽,不是枯燥的訪談便是令人作嘔、十分做作的文藝演出。老馮最關(guān)注的是新聞,特別是新聞中的會議報道。從那里面可以知道上面的精神,可以看出各級各部門對各種會議的準備情況,甚至還可以了解到一些間接的人事安排。但電視里的會議報道一般都是在午間或者晚上,這個時候雖然有兩個臺在播,但那會議卻是一些地方新聞,電視鏡頭長時間鎖定在一個領(lǐng)導(dǎo)的面部上,一直地播著那領(lǐng)導(dǎo)讀文件的畫面。老馮生氣了,自言自語地說,你沒有開過會嗎?你沒有在主席臺坐過嗎?你沒有在電視鏡頭上露過相嗎?你是剛上臺,還是要退休了?剛說完,老馮一下子想到自己,臉忍不住熱了一下。因為熱,臉上又開始疼。
退居二線之后,老馮的失落不比老伴差,整天在家里坐不是,站不是。不像有的領(lǐng)導(dǎo),閑下來后,除了早晚接送一下讀書的孫子,然后拉一只穿了衣服的狗,把時光滯留在步行街或者公園里。他有時沖著老伴發(fā)脾氣,有時半天不說一句話。老伴生氣了,數(shù)落他說,天底下就只你一個人退休,就只你一個人不如意,你還是個領(lǐng)導(dǎo),還是個大丈夫,怎么就只有這點胸襟?會這樣拿不起放不下!老馮說,你這樣的女人,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老伴說,我怎么見識短了,我是勸你開心一點,不要讓牛腳進窩里那點積水就給你溺死!
可是現(xiàn)在,突然又讓他去開會,他一下子感覺到他還沒有被人遺忘,他還有在會議中以至于整個社會上存在的價值,他能不去嗎?他不去就說不過去了。
坐以待會總不是事情,得有點事做做,那樣時光會走得快些。老馮拾起灑水壺準備給花灑水。老馮引以為榮的是,老伴最近兩年種了很多花草,茶幾上,窗臺前,院子里,檐墻上,到處都是,貴的賤的,高的矮的,紅的綠的,長滿了整個院子。這當然都歸結(jié)于妻子不開會、不做與職業(yè)相關(guān)的工作。單位里的人都羨慕老馮,說老馮命理好,討了個乖媳婦、能媳婦,賢慧媳婦。老馮的日子,真的是生在花叢中,活在春光里。時是暮春,院里的櫻花都謝了,但牡丹卻開得越來越富貴,越來越雍容。老馮剛灑了一壺水,老伴就叫了起來,你是要溺死它呀!老馮一愣,說,咋的?老伴說,我都澆過了,你沒有看見,還是咋的?老馮伸手捏了一下土,果然濕漉漉的,又去拿拖把過來拖地,可一看,地板連同窗戶都早就擦得纖塵不染。老馮臉色稍解,說,哦,你都做完了,那我干什么呀?老伴說,你不是要開會嗎?你每次開會前都要認真準備的,怎么當了調(diào)研員就變懶了?就不認真了?
老馮就進了書房。
老馮坐在書桌前,戴上眼鏡,翻了翻案頭的材料。那些材料都是每個星期一次,單位里原來自己的駕駛員給送來的。他看過的,沒有什么新的內(nèi)容?,F(xiàn)在再看,是怕會遺漏什么重要的東西??墒?,看了半天,還是什么新東西也沒有。他取下眼鏡擦了擦,心里再一次嘆息。這些年,看會議材料,給他的視力都看下降了。想當年考了師范學校體檢的時候,遠遠的視力表上圖形的開口,沒有一個他看不清的。看到那些書沒啃幾本、就戴個酒瓶底厚眼鏡的同學,他的頭禁不住昂起了許多。和當年的少女現(xiàn)在的老伴郝梅談戀愛的時候,郝梅還說過這樣一句話:你的眼睛好清澈純凈,我一眼看到底了。當時他說,你看到里面有什么呀?郝梅說,有一個人。他說,誰?她調(diào)皮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說,你看嘛。他往她看去,立即就看到了一個明眸皓齒、滿臉?gòu)尚叩呐⒆?。可后來,他整天泡在材料堆里,整天面對打字機,面對電腦,視力就漸漸下降,以至于常常把太字看成大字,把大院里的勤雜工老李看成政協(xié)劉副主席,就連郝梅臉上什么時候起了雀斑,他也不知道。這樣,他就不得不戴眼鏡了。
現(xiàn)在,他還是不知道今天開這個會到底是什么內(nèi)容,那天辦公室里打電話來通知他,他很高興??赡侨私o他剛說完會議的時間、地點后,沒容得他問清楚,就把電話掛了。他不知道那人是誰,好像之前是沒有這個人的。原來辦公室里的人的聲音,他很熟,就是在電話的那頭咳一下,他也知道是誰??蛇@個人他不認識,一點都不認識,一定是剛從基層調(diào)進來的吧。年輕人辦事,就是毛燥,丟三拉四不說,還常常不懂程序。他后來打了兩次電話過去,目的是想問清楚開會的內(nèi)容。兩次電話分別是兩個人接的,一個說自己不清楚。另一個則說是一個什么什么會。電話那邊人聲太雜,太大,他聽不清。老馮問,要發(fā)言嗎?那人嘟嚨了幾句。他聽不清,就大聲說,請問你是不是要發(fā)言?那邊只說那你準備一下吧。就掛了。放下電話后,他還是不知所以。
看看時間,還早,他從公文包里拿出筆記本,開始擬講話稿。
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他覺得這樣的會和他熟知的工作八九不離十。結(jié)合單位工作和當前形勢,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準備:一,加強理論學習,充分認識新形勢下人事工作的重要意義;二,加強領(lǐng)導(dǎo),健全機構(gòu),確保人事工作的健康發(fā)展;三,把握大局,立足中心工作,全面推進我市的人事工作……老馮對這些爛熟于心,覺得自己雖然年齡略大,但思路還是清晰的,記憶還是可以。他甚至還記得這樣的發(fā)言,早在十多年前,他給領(lǐng)導(dǎo)寫講稿時就是這樣寫的。后來他當了領(lǐng)導(dǎo),也是在原來的基礎(chǔ)上,把涉及到的時間、地點、人物、主要工作做適當?shù)恼{(diào)整,就可以講了。如果時間充足,他還可以結(jié)合當前形勢,結(jié)合地方實際,脫開稿子,插上點奇聞軼事、花邊新聞、順口溜、略帶黃色的笑話,就可以講上兩三個小時,照常語句不亂,聲音不沙,喉嚨不燥,而且能讓下面的人聽得津津有味,不覺就笑了。想到這些,他丟下筆,不想寫了。這樣的講話,還需要講稿呀,太小看我老馮了。
四
老伴的圍裙還沒有脫下,就過來叫他吃飯。他偏過頭去,看了一下,餐廳的桌上擺著好幾個菜,都是他平時喜歡吃的。比如蝦仁、醬子鵝燉玉米、四寶鴿湯……就兩人吃飯,老伴卻做了這么多,這么認真,他的清口水往上涌,禁不住咽了一下。這一咽,臉上的傷又開始疼。傷一疼,他火又上來了,不知道下午怎么給參會的人解釋,便又低下頭看桌上的材料。
老伴又過來,說,吃完再看嘛,啥子大不了的。他說,我在外面吃過了。老伴懷疑而又失望地看了看他,然后搖搖頭,說了句什么,退了出去。
老馮看看表,時間差不多了,就換好衣服,扎了領(lǐng)帶,往頭上打了點發(fā)膠,梳了梳頭,又輕輕按了按臉上的包袱,出了門。下了樓,老馮回頭看了看,無意卻看見老伴也跟著出來。老馮站住,大聲說,你這是要到哪里呀?老伴不防他回身,嚇了一跳,說,我,我買菜。老馮說,你買菜,剛吃過飯你買菜?還有,你的菜籃子呢?老伴說,我用不用菜籃子,還用你管嗎?我用塑料袋,不行嗎?
老馮真的管不了,他也懶得管。老伴的事,這些年來,她自己說了算,自己沒有多少發(fā)言權(quán)。他徑自往前走。估計這個時間出來,坐公交車,趕到會場,時間還有十分鐘。這正好,這是老馮多年以來開會的習慣。老馮對開會的時間把握得很好的。老馮以前有車坐,每天出門,都有小車在樓下候著。只要看見他下樓來,駕駛員連忙下車將車門打開,護著他進了車,才將車門輕穩(wěn)地關(guān)上。自從當了調(diào)研員后,老馮出門的時間少了,工作的時間少了,單位上車又緊,那車就安排給了另一位剛上來接他位置的年輕人了。單位領(lǐng)導(dǎo)也客氣著,說老馮同志,您只要有什么事情,一個電話過來,我們的車再緊,也是要給你安排的。老馮對這樣的安排心知肚明,但話說到這一步,他是不能說不同意見的,不能提更高要求的。這些年的機關(guān)生活,將老馮淘洗得行為規(guī)范,不事張揚,滿面和善,胸襟開闊。此后,老馮出門辦事,不管公事還是私事,他沒有叫過一次單位的車。他坐公交車,如果時間緊,就打的士。他覺得打車方便,花不了幾個錢,你要去哪,司機就送到哪。有錢在前,便沒有臉色,沒有情緒,沒有人情可欠,這是老馮還沒有退下來的時候就懂得的道理。只是偶爾會遇上熟人,他們會說,你怎么打的士了,你不是有專車的嘛。有的說話就更直接,說這些年世態(tài)炎涼,不在那個位就沒人理了。老馮常常會掩飾說,是我沒有叫,不怪他們的。
想著要開久別的會,就像是要見久別的情人,老馮滿面春風,而且臉上居然多了一點紅色。老馮站在公交車的站臺上,很快就給等車的人淹沒了。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懷抱寵物的少婦,也有拖著工具包的打工者。好不容易等來一趟車,人們蜂涌而上,等老馮擠到車前,車里已經(jīng)進不了人了。老馮看看表,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忙退出站臺,招停了一輛的士。只說了一句開會地點的名字,就不再作聲。
要下車了,老馮習慣地摸了摸腋窩下的公文包,不料卻摸了個空。他臉色一變,說我的包呢?我的包呢?的士司機說,我好像看到你上車的時候就是空著手的。老馮回過身去,又低下頭搜了一遍,還是沒有,才回憶說,嗯,我出門的時候……我下樓的時候……我上車的時候……看起來是還在屋里。連忙摸出手機來往家里打,通是通,可就是沒有人接。再打,還是沒有人接,也不知道這老伴是到哪里去了。老馮看看表說,你送我回去,再送我回來。
老馮像是年輕人一樣說話干脆,司機你給我快一點,遲到了可不行的。司機是個年輕人,有些調(diào)皮,說又不是去約會,急什么呀!老馮一臉的嚴肅,說,不是約會,是開會。開會,你知道嗎?是約會可以比的嗎?司機咂了咂舌。中午正是上班高峰期,司機再快,還是逃不了堵了幾次車。老馮便有些急,但再急老馮還是老馮,到了這個時候,他不說一句話,只是頻頻看表。這一招很靈,司機急得直罵娘。老馮反而勸他說,不急不急,安全第一。
到了家里,果然沒有人。再進書房一看,那公文包還在,懸起的心一下子就落了下來。他拿起公文包,連忙往外趕。
左沖右突,老馮終于趕到會議室,久違的感覺一下子涌上心頭。不知是因為忙了還是什么的,老馮的心在跳,腿有些顫抖,手心里微微有些汗。曾經(jīng)有過的開會的感覺出來了,那是一種久違的感覺,那是一種被人認可的尊嚴。老馮甚至于眼眶都有些潮濕。他想,人吶,就是這樣,不管怎樣生活,總要找到支撐。
會還沒有開,但會議室里已經(jīng)坐了很多人。他們喝著茶,抽著煙,情態(tài)各異。站在門邊,他抬頭看去,按照慣例,他的座位是在主席臺上的,至少是在前排靠邊一點的。但今天沒有設(shè)主席臺。他再看前排,前排都給坐滿,沒有座位了,心里便有些不舒服。想,自己好歹是個調(diào)研員,怎么居然弄到了連個座位都沒有的時候!于是,他就朝里面舉了舉手,然后努力咳了一聲。坐在前排中間的一位抬起頭來,朝他笑笑,往里呶了呶嘴,算是打了招呼,又低頭去看手中的材料。
正猶豫間,辦公室小胡擠了過來,遞出一把椅子,讓他在前排的最左邊坐下來,再給他遞了一杯茶。這樣,他便有了一些溫暖。小胡低聲說,您身體不好,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老馮心里又涼了一下,想,我怎么不來?我是調(diào)研員呀,這樣重要的會議,如果我不來……不過他沒有表露出來。老馮向桌子上的人頭看了看,有很多他都不認識。他們的到來,他們來參加這樣的會,仿佛都與他無關(guān)。那些人臉上都很麻木,一個個嚴肅得讓人害怕。他們有的啜著水,有的低頭弄著手機,有的正襟危坐,翻看著手中的材料,而有的則舉著一顆年輕的頭,往左看,往右看,再往后看。老馮知道,后一種人,一定是最近才有機會參加會議的,他一定是有意舉那顆頭,好讓熟悉的人看見他,好讓陌生的人記住他,這種經(jīng)歷老馮有過的。
居然沒有人問他臉上的包袱是怎么一回事,老馮總算是舒了一口氣。他抬頭看去,這次會議例外的前排沒有掛布標。這樣老馮就還是不知道這次會議的大致內(nèi)容。前排正中位上的那個人見老馮看他,就再一次朝他笑了笑,點點頭,低頭往茶杯里啜了一口茶。老馮恍惚間記起,那個主持會議的人,三十多歲的,原來在一個縣的什么鄉(xiāng)辦公室搞文秘工作的。一次老馮和市人事局的一個領(lǐng)導(dǎo)下鄉(xiāng),參加一個基層工作經(jīng)驗交流會,看到那小伙子對會議程序十分熟悉,在會場里忙上忙下,忙里忙外,一會兒在調(diào)整音響的效果,一會兒請大家按職務(wù)的高低就座,一會兒又給大家端茶送水,一會兒又作講話錄音。會議開下來,還發(fā)了根據(jù)錄音整理的講話稿,效果就很好。一問,那會議上用的十多個材料全都是經(jīng)過這小伙子手的。這下,老馮局里那位領(lǐng)導(dǎo)高興了,讓老馮把那小伙子叫了過來,問了幾句話,吃過一頓飯。在回城的路上,領(lǐng)導(dǎo)讓老馮對那小伙子進行詳細的考察,寫出推薦意見。沒過多久,那小伙子就給調(diào)到市人事局來了。那小伙子也不負領(lǐng)導(dǎo)厚望,吃得苦,受得累,忍得氣,早上第一個到單位上班,燒開水,打掃衛(wèi)生,撰寫材料,接電話,送報告,籌備會議,下班則是最后一個離開單位。小伙子沒有一句怨言,沒有一回猶豫,整天都笑瞇瞇的。后來,這小伙子就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副科長,科長,副處,這不,還不到四十歲就給提了個正處,真讓人眼紅。老馮在這人的奮斗史中看到了自己前半生的影子,雖然辛苦,但勞有所獲。老馮也哀怨自己的后半生,如長河落日,有些悲壯,卻少有余熱。
老馮把會議看得很重。這會并不是那些少男少女花前月下的約會,不是揀拾青春的中年人的舞會,不是見不得人的婚外情間的幽會。老馮所看重的會是現(xiàn)場交流會、電視電話會、迎春茶話會、社會各界人士座談會、商務(wù)洽談會、產(chǎn)業(yè)研討會、理論學習會,再有就是民主生活會、書記辦公會、常委會、班子碰頭會……這樣的會,有的規(guī)格高、政治性強。有的層次高、原則性強。有的意義重大,參會面廣。這樣的會,讓一些人開得紅光滿面、精神煥發(fā)、干勁倍增;也讓一些人開得頭腦發(fā)脹、眼睛發(fā)紅、四肢發(fā)軟。但這會還得開,而且越開越規(guī)范,越開越集中,越開檔次越高,越開級別越高,越開程序越嚴密。老馮就是在這樣的會中得到了煅煉,得到了發(fā)展,得到了進步。
老馮在會中有進步的同時,也得到了很多的實惠。多年過去,老馮的衣柜里擺滿了各種檔次的床單,衣架上掛滿了形形色色的領(lǐng)帶,書桌邊上幾十種造型各異的茶杯碼得很高。各式各樣的筆記本堆滿整個書架,鉛筆、圓珠筆、鋼筆、水蕊筆裝滿了幾個抽屜。盡管他已經(jīng)多次將這樣的筆和本子送給貧困山區(qū)的孩子,盡管他們家的孩子從讀幼兒園到大學,沒有買過一次筆和筆記本,他家里還堆著這么多,怎么也用不完。還有煙、酒、電磁爐、手機、電腦、取暖器,甚至錢……這些東西都躲在會后,來無蹤,去無影。
五
老馮剛要將公文包放在桌上的時候,場內(nèi)響起了噼噼啪啪的掌聲。老馮不知道為什么要拍,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拍了起來,而且拍得那樣的認真,那樣的響亮,那樣的聚精會神,不小心就將手里的公文包失手掉在了地上。老馮連忙拾起,及時拭去上面的灰。這時,主持人說,今天的會議正式開始。話音未落,后面角落里就有人站了起來,舉著手上的相機,舉著肩上的攝像機,在整個場子里走動起來。老馮想,這個會是比較重要的,媒體都參加了,看來自己的發(fā)言,必須認真對待。他后悔早上沒有堅持把稿子弄完,或許,新聞記者還會問他要稿子呢!看來還是要再打一遍腹稿才行。他這里想著,那邊就開始介紹前來參加會議的領(lǐng)導(dǎo)。主持人說,今天到會參加開會的領(lǐng)導(dǎo)有市委侯副書記。坐在正中的一個滿面紅光、精神煥發(fā)的中年人欠了一下身。大家鼓掌。主持人說,人大馬副主任。在侯副書記旁邊的一個瘦瘦的、戴眼鏡的站了一下。大家又鼓掌。主持人說,政府劉副市長。馬副主任旁邊的一個女同志也站了一下。主持人說,政協(xié)楊副主席。楊副主席正在打火點煙,聽主持人介紹他,就笑著和大家點了點頭,說,我是來向大家學習的,民主協(xié)商,肝膽相照嘛。大家笑,鼓掌。主持人不厭其煩地將參會的領(lǐng)導(dǎo)一一向大家作了介紹,參會的人不厭其煩地拍著手掌。最后,主持人提高聲音說,我還要特別向大家介紹的是,參加我們這次會議的還有:市委正處級調(diào)研員老馮同志。老馮就站起來,向大家點頭致意,還揮了揮手。老馮打的腹稿一下子被打斷,但他還是非常高興的,他的內(nèi)心再次熱了一下,原來的不快都在那一瞬間都給煙消云散,因為大家還是沒有把他忘記。
坐在老馮旁邊的一位,是文體局的副職。見老馮回過頭去看他,就給他遞了支煙,打了火。然后說,老馮,還分管以前的那一攤子嗎?老馮頓了一下,說,沒,沒有。那位副職說,我還想找你辦事呢,想不到慢了……不過,你呀,無官一身輕嘛,我現(xiàn)在就是,巴不得有這一天。
這些話難聽,水多。老馮沒有答白。
會議開始了。會議經(jīng)常在這樣一種熱烈的氣氛中進行。主持人作了開場白后,按照職務(wù)的高低,大家就開始講話。領(lǐng)導(dǎo)講話的時候,其他的人就喝水、抽煙,翻看桌上早已看過的材料。老馮聽了一會發(fā)言人的講話,似乎都是老生常談,和以前的會議沒有什么特別,于是也就喝了點水,戴上眼鏡,翻了一下材料,再從包里拿出筆記本,看看,再往上寫點什么。
這樣的會老馮開得多了,總計有多少場,恐怕他自己也記不清。有時是幾天一場,有時是一天一場,有時則是一天幾場,甚至白天開不完,晚上還接著開。常常開了這個會,卻顧不上那個會。老馮當年剛畢業(yè)那年,就知道開會的重要性。
老馮叫馮小剛,師范即將畢業(yè)時,他春心開始萌動了,對班上一個叫做薛梨花的女生情有獨鐘。薛梨花不僅在班上,甚至在全校都是最漂亮最大方的女生。孽梨花普通話不錯,但最擅長的就是跳舞。她的腰肢一扭,會讓所有的男生為之咂舌。男生們在宿舍里熄燈后,談得最多的就是她的腰。咂咂,你看她那腰,真的像三月的楊柳枝!是呀,我覺得更像一條水蛇!你們吶,語言太貧乏了,我覺得更像一條絲帶,輕輕地纏著我的心……馮小剛在班上的普通話也不錯,曾在五四青年節(jié)的詩歌朗誦會上,和薛梨花同臺朗誦過羅馬尼亞詩人米哈依爾?艾米涅斯庫的《如果……》:
如果窗下的白楊
用枝條叩擊著玻璃——
就仿佛你的腳步重新
悄無聲息地回到家里
如果星辰的光芒
能照徹湖泊的底層——
我會覺得,寧靜重新
占據(jù)了我的心靈
如果繞過一片烏云
是為了月光重新閃現(xiàn)——
就仿佛回憶把你贈給我
直到永遠永遠跌來撞去
薛梨花雖然是?;ㄒ恢?,但好像在愛情上還是空白。據(jù)男生們口傳,她拒絕過很多人的求愛,同時大家也從沒有見她和男性單獨相處過。他在內(nèi)心里念道:梨花呀梨花,如果你愛我,我就會把你擁在懷里,一刻也不松開,我會給你終身幸?!?/p>
機會終于來了。那天中午,教室里靜靜的,只有那個叫做薛梨花的女生坐在前排。馮小剛走過去說,我有事找你。薛梨花說,你說吧。馮小剛說,不。薛梨花睜大眼睛,說,你找我,卻又說不,什么意思?馮小剛說,我想單獨和你談?wù)劇Q婊粗胩觳粍?。他說,我有很多話,想給你說,但不是在這里。薛梨花笑了,薛梨花一臉的天真。她說,那在哪?馮小剛說,去公園,或者電影院都行。薛梨花說,是不是太浪費了……這樣,就在教師辦公室后面。馮小剛心里跳了一下,教師辦公室后面有一塊草地,還有假山,有石凳,是學校里學生戀愛的地方,是不錯。薛梨花選那個地方,看來是有些不謀而合。馮小剛連忙說,好,那晚上九點,我準時在那里等你。
九點差十分,馮小剛就到那里了。他把自己躲在被窩里寫出的一首首情詩,放在賀敬之的一本詩集里,緊緊地揣在懷里。他想,第一次約會,可不能誤時的,更不能讓人家在那里久等。夏天的九點,夕陽早已西下,天漸漸變黑,四周有些悉悉嗦嗦的聲音,有些小豬拱食的聲音,有些低低的壓抑之中的笑聲。馮小剛就燥動了起來。馮小剛知道,校園里的戀人們都已經(jīng)就位了,這些都是戀人們的合聲;馮小剛還知道,自己也應(yīng)該很快就會有這樣一個時刻的。這個時刻令人心醉,令人神往,令人顫抖。他在這樣的心情中等待,像是腳下踩了熱鐵板,像是蠢笨的鵝找不到水路。偶爾也有一些戀人將頭舉起,看他可愛而又煩人的舉動。他就想,有什么了不起,我不也是水到渠成了嗎?
馮小剛所在的位置,是學校領(lǐng)導(dǎo)辦公室的正后面。這天晚上,學校領(lǐng)導(dǎo)辦公室破例的燈火通明。那燈光照在他的身上,多少讓他有些不自在。他生怕被老師看見,盡量往暗地里躲,往黑暗里沒有目光的地方躲。但那暗地里都有人,隔不了幾步,就有一雙一對的人在卿卿我我,讓馮小剛目不暇接卻又難于面對。不過,馮小剛心里也有幾分坦然和自信:我也是來談戀愛的呀,過不了一會兒,我也會和你們一樣,擁著心愛的人,說自己埋藏已久的話。但他還是考慮到別人的方便,四下里找安靜的地方。終于,他看到一個地方?jīng)]有人,但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那就是領(lǐng)導(dǎo)辦公室窗下。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他笑了一下,快步走過去,在窗下蹲了下來。
他在迫不及待的心情中等待,時間的流淌卻和燈光一樣難于流動。兩個小時里,他的心潮多次起伏,多少次失望,以至于絕望。他在內(nèi)心里為薛梨花擔心,生怕她會出什么意外:生病、撞車還是其他突發(fā)事件。但在之前,學校里一直是風平浪靜,如果是那樣,總要聽到同學們講,總要看到突發(fā)事件來臨時的一點點慌亂。那種情形他是不愿意看見的,他也不想看見,從心底里說,他愿薛梨花好,愿她一生平安,快快樂樂。但薛梨花最終還是沒有出場。就在他萬般懊惱的時候,就在他站在墻角傷心欲絕的時候,他聽到窗內(nèi)傳來開會時嚴肅的說話聲。他凝神細聽。不聽不知道,一聽可就不得了。
原來學校里正在研究今年學生的分配問題。
馮小剛將身子蜷縮得緊緊的,一動也不敢動,只是將耳朵努力張開,細心捕捉那里面?zhèn)鞒龅囊稽c點信息。他潛伏在那里,像是一個偷聽的特務(wù)。里面的聲音時高時低,忽隱忽現(xiàn),不時還有不相退讓的爭執(zhí)。但他還是聽出了個大概。他聽到地區(qū)人事局要從他們學校挑選一名管檔案工作人員的消息。
他回頭看了看,四下里沒有人注意到他,也沒有薛梨花的影子。看來,這次約會失敗了。他彎著腰,輕輕離開辦公室的窗戶,快步跑到小賣部買了一對長臂猿牌電池,然后一步一頓地回到宿舍。宿舍里有兩個同學還沒有回來,其余幾個都已經(jīng)睡著了,或輕或重地打著鼾。他身子一縮,貓一樣輕輕地上了床,掀開被子,將身子縮在里面,在手電光的照耀下,一遍又一遍地寫申請。根據(jù)會上校長說的要求,人事局里要什么樣的,他就寫什么,同時他還寫自己的特長,寫自己的志向,寫自己的決心。一直寫到頭皮發(fā)麻、四肢發(fā)軟、眼睛泛綠,他就悄悄下床,出了宿舍,跪在手龍頭面前,將水管打開,任水嘩嘩地從頭上淋過。
第二天,他病懨懨地走出宿舍,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在校園里,他看到那個叫做薛梨花的女生,倚在一個比他更高更帥的小伙子身上。這個小伙子,可是第一次出場呵!見馮小剛從旁邊溜過,薛梨花還特意地叫了一聲:馮小剛。馮小剛很尷尬地站住。薛梨花很熱情地向他介紹:這是我男朋友,小西,上海交大剛畢業(yè)。這是我同學,老馮。那分明是向馮小剛說明:我有男朋友了,昨天晚上是逗你玩的,你自作多情了。介紹完,薛梨花還說,馮小剛,我們要去看電影,法國的《卡薩布蘭卡》,你去不?馮小剛咬咬牙說,昨晚說好的,你到哪去了?薛梨花說,哦,對不起,對不起,昨晚我和他出去了,忘了告訴你。你說的那道難題,我們以后再解。
馮小剛憤怒而哀怨的樣子就可想而知。但馮小剛剛走出學校門后,就立即打足了精神,往左右看了看,一步跳進理發(fā)店。他讓理發(fā)師給他理一個最精神最能體現(xiàn)精神面貌的頭型,打了發(fā)膠,還用熱毛巾捂了臉,擦了護膚霜。他對著鏡子扣緊風紀扣,即刻在里面看到一個紅光滿面、精神煥發(fā)的自己。馮小剛揣著那封自我介紹信,走進了人事局長的辦公室。
分配通知出來,令人大吃一驚,整個學校四個班兩百多人都被分到山區(qū)教書,只有馮小剛和一個據(jù)說是市長表舅子的被留在了城里。那一時間,分配榜前哭聲一片。馮小剛悄悄地從背巷里溜走了。
那個叫做薛梨花的女生,被分配到了本地最邊遠的一個叫做月亮地的山區(qū)小學教書,從縣城到那里需要坐七個小時的班車,還要走三個小時的山路。班上的同學和薛犁花一直在那里教了二十多年的書,才調(diào)到城郊附近的一所小學任教。她到人事局辦手續(xù)的時候,找到了馮小剛。這時候的馮小剛已成了老馮,目光深邃,額上開始隱現(xiàn)年輪。二十多年,可以讓一個精子和卵子長成一個青年,也可以讓一個率真的青年變得世故老成。
薛犁花眼里含著淚,因為激動,臉上的溝壑更深了。
她說,我離婚了。
老馮說,哦。
她說,我可以和你說兩句嗎?
他說,你說吧。
她說,以往的事,你不會介意吧?
他很迷茫的樣子,說,你說什么呀?
十五年前,我就來找過你,可你一直在開會。她頓了一下說,你當官了,一般的老百姓很難見到。
他不作聲。此前他曾隱約聽人說過,她和那個叫小西的上海交大畢業(yè)的年輕人結(jié)了婚,但那男的分工在上海,幾年后,他們就離了。
她說,你不知道,我有很多話,好想跟你講。
她說,你應(yīng)該體會得到。
我應(yīng)該體會得到?他想,這么多年的事了,我怎么體會呀!
老馮抬起手腕來看了一下表,依然笑著說,對不起,我要開會了。
她說,我們可不可以,重新愛一回?
老馮猶豫了一下,直直地看著她。經(jīng)年的風霜中,薛梨花窈窕的身材居然沒有太大的變化。老馮想,這真是一個少見的女人。
但只一瞬間,他發(fā)現(xiàn)她說剛才那些話的時候,臉居然沒有紅一下,哪怕是一瞬間。她更沒有流淚,只是眉頭一鎖,微微擠出了一點傷感。老馮心里便一陣的厭惡,但他的臉上還是堆著笑。
他想,她是還在體會當年的《卡薩布蘭卡》嗎?那傷感的舊日戀情,灰色的亂世迷蒙,還是想解當年她沒有幫助解的難題……
他說,你走吧,你這個樣子,讓人看見多不好,我們之間并沒有什么呀!
最后,他又補充了一句:我妻子脾氣不好,隨時都會查崗的。
在當下的老馮生活中,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六
桌上照例地擺了煙,這種公務(wù)用煙,是地方煙廠生產(chǎn)的最好的那種。老馮抽出一支來,掉過煙頭,放在鼻子下長長地吸了一口。那味兒好香,那味兒好醇。那位文體局的副職將火點燃遞過來,他才猛咂一口,將煙點燃。
煙圈一個個緩慢升起,在老馮的頭上盤旋。
老馮剛伸手去拿盤子里的香蕉,手機震動了,老馮看了看,是老伴打來的,他沒有接,但拿香蕉的手卻縮了回來。
市委侯副書記的話講完了,老馮一下子精神起來了。按照級別,接下來講話的應(yīng)該是他。他看到會議主持人往他這邊看了一看,他的心就跳了起來。應(yīng)該是自己講了。他清了清喉,端起茶細抿了一口??傻人畔虏璞臅r候,政府的劉副市長已開始講話了。老馮往那邊看的時候,人大的馬副主任一臉的豬肝色。老馮知道,按照排序,人大應(yīng)該在政府的前邊,可在實際工作中,人大除了在選舉期間比政府更重要一些外,其他工作還主要是政府上前。這個時候,馬副主任心里一定在罵娘,一定想著下步人民代表視察的工作中,劉副市長分管的工作包括人事局的工作,一定還有許多需要改進的地方。
機關(guān)嘛 ,不就是這個樣子。
分配那一年,剛二十歲的馮小剛,每一根血管里涌動的都是激情,每一個動作表現(xiàn)出來的都是力量,每一根剪得很短的頭發(fā),都在昂揚著一種少有的銳氣。那一年開的是一個批判會,馮小剛上了臺,進行了一番痛心疾首但又激情澎湃的演說。他的演說,他態(tài)度的堅決,信心的堅定,語氣的鏗鏹,個性的鮮明,具有很強的現(xiàn)場感,讓諾大的會場都受到了感染。那次批判會,讓馮小剛出人頭地,風光無限。人們說,馮小剛平日悶聲不作氣,卻不料一鳴驚人!他的演說,為局機關(guān)爭得了面子。局領(lǐng)導(dǎo)十分高興,一句話,就讓他從比較僻的檔案科調(diào)到了辦公室。
在辦公室,會更多。雖然在這樣的機關(guān)里,馮小剛只是會議的一個道具,一個配角,一種補充,他的作用就是在會前布置會場,會后打掃衛(wèi)生。會議期間搞一下記錄,倒倒茶水,開一下空調(diào),給領(lǐng)導(dǎo)找一點會上要用的文件資料或者紙張筆墨。但老馮干得踏實,干得投入,干得兢兢業(yè)業(yè),他知道這樣的事情是不起眼的,是不能拿在會上來說的,是上不了臺面的。但他知道這些工作的重要性。雖然在那些年里,他沒有在任何會上說過一句話,沒有在重要的場合露過一次臉。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認識了郝梅,一個財會學校剛畢業(yè)的中專生,他幫助了她,通過有機會參加會議的便利,幫她安排在市委機關(guān)的財務(wù)室。
郝梅的腰肢雖然沒有薛梨花的纖柔,但人比薛梨花更單純,更溫順,更可愛,更適合作妻子。這是老馮最實在的想法。
這期間,老馮對家庭生活是滿意的,對工作也是滿意的,對個人的收是滿意的。雖然他沒有特殊的關(guān)系,在很多關(guān)鍵的時候,沒有人出來替他說話,但他在機關(guān)里這幾年還是一步步地從一般的職員捱到副科,再從副科捱到了科長,又順理成章地任副局長。這對于老馮來說,當然是意外的收獲。人事部門呀,多年來一直是一個十分要害的部門,很多人要晉職稱,要調(diào)動,要評先進,評勞模,要享受各種待遇津貼,都要通過這樣一個部門,都要表示表示。來辦這樣事情的,都明白機關(guān)的重要性。都有一個明確的認識,自己要有好處,就要給一些人一定的好處,特別是對于一些重要的人,他們更是不敢怠慢。他們知道,這樣的人,在研究相關(guān)工作的會上,只要說一句話,或者多說一句話,就夠自己在一般的崗位奮斗一輩子,甚至一輩子還達不到。所以好煙好酒、土特名產(chǎn),老馮是吃不完用不盡的,送朋友送老人也是送不完的。因為常常是這個客人還沒有走,另外的客人已經(jīng)將門鈴按響。他們手里或多或少或這或那地提著一些東西,畏畏縮縮,戒慎恐懼,恭敬有加。老馮知道這些人生活的不容易,有的為了進這道門,常常是借了債欠著的,常常在自家的樓下等上幾個小時甚至幾個夜晚。但老馮管不了這么多,老馮想,要辦事,煙你總要抽一支,要不然怎么說話,對不對?時間一長,老馮還體會到,有的人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不見兔子不放鷹的。在辦事的時間上拖一下,在辦事的程度上拖一下,效果是不同的。家里需要啥,現(xiàn)在家庭里風行啥,別人會給你考慮,會給你送來。
盡管桌上擺了很多水果、糕點,但會上大家吃東西,都只是個象征。隨便吃幾顆瓜子,兩片水果,但眼睛還是看著主席臺的,耳朵還是聽著發(fā)言人話語的。他們吃一下,老馮的喉嚨就要動一下,咽一下口水。老馮知道自己餓極了,空空的胃里十分需要有東西來填充,但他想,自己是個處級領(lǐng)導(dǎo),總不能和一般的老百姓等同,吃得狼吞虎咽,讓人以為幾十年沒有這么好的東西吃過,傷了大雅,授人以笑柄。就等別人都在吃了自己才吃,別人吃了大的他就吃小的。嗑了兩顆瓜子,剛拿起一個香蕉時,包里的手機又震動了。他努力將嘴里的東西咽了下去,才打開手機。一看,是許欣滟打來的,便連忙放下另一只手里握著的香蕉,擦了嘴,裝著解手的樣子進了廁所。那頭,女人甜蜜蜜的口氣里帶了些責備說,馮哥,在干嘛?一直不接電話,是在和哪個小女人一起,不理我了?老馮壓低聲音說,沒有的事,我在開會。許欣滟甜甜的聲音說,你不是騙我的吧?老馮說,沒有騙你,真的在開會,你什么時候過來……老馮往外看了看,沒有人進廁所,他就接著說,我現(xiàn)在退休二線了,你過來,我正好有時間陪你。那頭停了一下說,是嗎?你就退居二線?當調(diào)研員了?你上次不是說你才四十八嗎?老馮知道自己說漏嘴了,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說,過一會我再給你說,可能要輪到我發(fā)言了。
和許欣滟的故事,其實也是一個開會的故事。
老馮當上副局長后不久,就有一個機會上北京去開會。開會的地點在北京城里最好的首都賓館。單位的小車把老馮送到機場,他再坐上早由辦公室工作人員預(yù)定好了的飛機,到了北京機場,再由首都賓館的專車來接,然后住進富麗堂皇的標準間。在飛機上看天上的白云悠悠,在北京城看那些車水馬龍,老馮內(nèi)心的那一股子涼爽的氣息就涌了上來。老馮知道,那是舒服,那是幸福,在人間天堂的一種感覺。在這個時候,他就想起了萬里之外的故鄉(xiāng)。那里有自己的爹娘,他們一定還在鄉(xiāng)下的莊稼地里,頭上流著一串串的汗,手里打起一個個的血泡,肩膀皮磨了一層又一層,然后再去收獲那一些金黃的籽實。爹娘就是在這樣的時光中,在這樣的期盼中,一年年地老去,一年年地讓風霜染白了頭發(fā),讓低賤的欲望將他們折磨得死去活來。他就有一種愧疚,也有了一種滿足。
那次會議安排的是七天,但其實開會的時間只有一天半。會議召開,主席臺上就座的最大的一個領(lǐng)導(dǎo)是國家人事部辦公室的一個負責人。那領(lǐng)導(dǎo)除了頭上謝的頂多一點、頭皮亮一點、普通話講得標準外,其他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來自于遙遠地域海南的許欣滟就坐在他的旁邊。她用腳踹了他一下,他正要回頭,會議進行了下一項,主持人請來自于各基層的同志們講話。老馮排在第一個,他講得認真,講得全面。老馮操著他不太準確的普通話,一字一句地講下去。他精心準備的發(fā)言稿的精致、準確和標新立意,贏得了一陣陣的掌聲。從發(fā)言席上下來,許欣滟看著他滿頭的汗,給他遞了一塊紙巾,說,想不到你會這樣的認真。老馮說,哪里哪里,都給我緊張得出了一身汗。許欣滟說,你對會議有什么感受?老馮說,地方上的會我開得多了,但這是第一次。許欣滟說,地方上的會,那是在虎籠里奔逃,而這樣的會,應(yīng)該是情感的奔放。
老馮吃不準許欣滟的意思。她四十歲左右,但人長得妖嬈,一臉春色,雙目含露,走起路來一搖一擺,多少有點當年薛梨花的樣子。其實許欣滟的話是有挑逗性的。以后的幾天,主要就是旅游觀光。參會的同志們跟著會務(wù)組的負責人,從故宮到北戴河,從長城到圓明園,大家興致很高,畢竟是到了首都,畢竟是在祖國的心臟。老馮走到哪,那個叫許欣滟的女人就跟到哪。許欣滟說,看來你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活動。老馮說,是呀是呀,以前我雖對會議十分看重,但只知道會議的嚴肅性,原以為在這里開的會,一定是更為森嚴,說話應(yīng)該小心翼翼,走路應(yīng)該戰(zhàn)戰(zhàn)兢兢,想不到倒像是在休息療養(yǎng)一樣。許欣滟說,其實這會越往外開越自由,沒有領(lǐng)導(dǎo)盯著,沒有熟人看見。老馮笑了,那也不能怎么樣呀!那也沒有什么可以做的呀!許欣滟說,自由呀,離開那樣的環(huán)境,你難道沒有感覺到自由的可貴?老馮說,我本來就是自由的,沒有不自由的時候。許欣滟撇撇嘴說,看來你是籠中的鳥,放飛出來還覺得不自在。老馮沒覺得什么不自在,他不自在的是因為和許欣滟的接近,那些來自于天南海北的參會人怪怪的目光和含沙射影的話語。
最后一天,整個會議上的人,互相之間都有些依依不舍。大家相互留了通訊地址、電話,表示回去后一定要多加聯(lián)系。酒桌上互相敬酒,說些肝膽相照、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的話,老馮的酒便喝高了。
讓老馮意外的是,許欣滟沒有來敬他的酒。醉意闌珊里,他看到那女人依在這次會議中的另一個高個子男人身邊。老馮悶著頭,高一腳低一腳地回到宿舍,倒床便睡。
可是他怎么也睡不著,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著許欣滟那挑逗的眼神和婀娜的腰肢。醉意一陣陣地往上沖,他睡不著,索性爬起來,把電話打進許欣滟的房間。
那頭說,誰呀?
老馮說,是我。
許欣滟頓了一下,說,你怎么了,你不是醉了嗎?
老馮大了一下膽,說,想你了。
許欣滟說,我就知道你是個有賊心的人,賊膽大起來了?
老馮說,我真的很想你,我怕明天散會了,大家各奔東西,再也見不到了。
許欣滟說,那你過來呀!
他過去了。許欣滟剛剛洗浴過,頭發(fā)散亂,睡衣半遮半掩,在溫柔的燈光下,一臉春色。許欣滟給他倒茶,給他吃水果,給他抽煙。他屁股下像燃了火,坐不住。他站了起來,一把將那女人抱住。
許欣滟說,我知道你會來的。
他說,為啥?
她說,不來就說明你不是男人,你有病。
他一口將她吻住。
這個許欣滟,嫁的商人,錢有的是,物質(zhì)上的享受不必談。但她也苦惱,就是丈夫常常在外花天酒地,常常在外日嫖夜賭。她當然難以接受,離婚吧,自己已經(jīng)徐娘半老,要再嫁一個不見得就中;湊合著吧,自己總不能這樣一直到地老天荒。所以她對像老馮這樣有點兒才有點兒地位同時還有點兒放不開的人就格外在意。她不圖啥,只圖有個心靈的棲息地,有個說話的地方。
非常重要的是,那次會上,作為禮品,也作為參加這次會議最為重要的見證,會務(wù)組發(fā)了一個公文包。柔軟而閃爍著光澤的黑底上,印著白色的噴漆:全國高級人事管理研討會紀念。落款是國家人事部。那次會議之后,老馮用一塊紅綢將它包住,放在衣櫥的最深處,若干個晚上,夜不能寐,老馮都時不時地拿出看一看。偶爾參加一些重要的會時,老馮才會將它拿出來,小心翼翼地裝上一些文件什么的。郝梅說,有這樣重要嗎?老馮笑笑,卻不說話。他知道這樣的問,并不好回答,也就懶于回答了。時間長了,盡管珍惜,但使用次數(shù)多了,那包在時光的淘洗中,便慢慢失去了光澤,失去了硬度,就像是當年的一個年輕人,幾十年后已經(jīng)變得白首鶴皮、腎虛腰佝。
七
回到會議室,話筒已傳到下一個人的手里,那人談興正濃。老馮肚子咕地叫了一聲,他連忙往嘴里塞進剛才還沒有吃完的半截香蕉。不想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他回過頭,是辦公室的小胡。小胡讓他在一張早已造好的名冊上簽名,壓低聲音說是會議的誤餐補助,今天散會后還有活動,不再吃飯。老馮對這習以為常,在小胡指定的地方龍飛鳳舞地簽字,理所當然地領(lǐng)取了一百元錢。小胡還讓他去財務(wù)室,說那里還有事情。
老馮只好放下香蕉,出了會議室,再往樓上走。因為肚子餓的原因,再上三樓時,老馮腿軟,胸塌,身上已經(jīng)開始冒虛汗。財務(wù)室里兩個女人在打毛衣,見他來了,面無表情地,只將嘴往桌上呶呶。他走到桌前,是幾份表,一份是今年冬天的烤火費,第二份是崗位津貼,第三份是加班費。只有第一份有他的名字,另外兩份都沒有。而另外兩份上的金額還要高得多。老馮以為看花了眼,又從頭看了一遍,還是這樣。他說,是不是搞錯了?其中一個女的白了他一眼說,沒有錯的,是領(lǐng)導(dǎo)安排的,你沒有看見,是主要領(lǐng)導(dǎo)簽的字嗎?老馮還想說什么,肚子空空的,好像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便搖了搖頭,走了出去。
會議在繼續(xù)進行,發(fā)言一個接著一個,那個閃爍著黑光的、小巧精致的無線話筒,在發(fā)言人面前慢慢傳送著。那話筒每提起一次,老馮都情不自禁地直了直腰,作出伸手接話筒的姿勢??蛇@一次還是沒有輪到他。他心里開始冒火,開始暗地里罵娘,罵世風日下,看不起老同志。老馮抬頭看去,這會議室的裝修、會議圓桌的選定、會場里的總體布置,基本都是他老馮在副局長位置上參與研究搞的,就是墻上那會場紀律,也是經(jīng)他的手修改確定的。
接到話筒的人就笑了一下,年輕的還站起來佝一下頭,再不緊不慢地一句一句地講著。老馮聽不清他們在講什么,老馮只看見他們的嘴在不停地動,嘴里哈出的氣彌漫在話筒上,以致于話筒上凝聚了小而密集的水珠。他們每人面前的桌上,都擺著一疊厚厚的稿子。老馮想,他們的秘書一定又一夜沒有睡覺了吧。他看到他們都在微笑著,講的人在笑,聽的人也在笑,就連那個搞服務(wù)的小胡也在笑。他們在笑什么,他們在笑會議的順利進行?他們在對發(fā)言人的講話質(zhì)量發(fā)出由衷的贊嘆?還是他們覺得老馮可憐,眨眼間就青絲變成白發(fā)……老馮不知道,老馮參加了若干次的、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會,也常常在會上揣測領(lǐng)導(dǎo)的意圖,但老馮在這個時候,的確搞不清他們在想什么,他們做了什么。
老馮坐回座位,掰開一個橙子,那香味一下子彌漫開來。不知不覺,老馮不年輕了,原來矯健的步履變得穩(wěn)重,敏捷的目光變得深沉,黝黑的頭發(fā)開始偶有白絲。上樓梯的時候,原來是一步兩階,有時還是三階,手里還要抱著一大疊材料?,F(xiàn)在不行了,現(xiàn)在只能一步一階。他在心里對這些年來的工作進行了一下盤點,心里多多少少還是有一些安慰的。比如,這些年來的會,他參加過的就有:民主生活會、主任辦公會、班子辦公會、電視電話會、迎春茶話會、商務(wù)洽談會、經(jīng)驗交流會、座談會、研討會、擴大會、新聞發(fā)布會……凡是工作中存在的會,他都參加過。那些會有的如疾風暴雨,刀來劍往。有的則一團和氣,滿面春風。有的表面風平浪靜,海闊天空,暗地里卻隱藏殺機,可以馬上就讓人下臺,置人于死地。有的表面上十分嚴肅,但其實只是工作應(yīng)付……老馮曾多次為之而夜不能寐,浮想聯(lián)翩。曾多次為之而心驚膽顫,尋找良策。為此,郝梅也漸漸地厭恨起會議來。郝梅多少次上了班,處理好公務(wù),再上菜市,買了菜,做好飯,一心一意等老馮回來吃飯,但老馮臨時才打電話來說,今天我不回家吃飯了,要陪領(lǐng)導(dǎo)。而且那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驚嚇了什么偉人,或者正在做賊。郝梅便有些不耐煩了,漸漸地對老馮整日里開會流露出不滿來。
那一次老馮在首都開會回來,莫名其妙地電話多了起來,先是一個星期一次電話,后來是兩三天一次電話,再后來發(fā)展到一天一次電話。電話里,他和許欣滟約定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同時說些互相感情上的事。說到深處,那頭還流了淚,哽咽著聲音,讓人聽了著實生出無限的憐愛。
老馮每次接電話都偷偷摸摸。這讓郝梅不得不疑心,結(jié)果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老馮和一個叫做許欣滟的女人,談些讓人不好接受的話題。郝梅追問,他就反復(fù)搪塞。結(jié)果越是搪塞,就越是漏洞百出。郝梅大鬧了多次,毫不客氣地將那些讓人難以啟齒的話公諸于眾,鬧得單位內(nèi)外沸沸揚揚。一次,老馮正在開會,發(fā)了瘋的郝梅沖進會議室,把正在主席臺上夸夸其談的老馮一把抓了下來,弄得這個大會不了了之,影響極壞,以至于讓單位領(lǐng)導(dǎo)不得不出面,找老馮談心,進行批評教育,這才讓老馮痛改前非,保證不再與那女人有任何聯(lián)系才告終。對于老馮來說,這是一個慘痛的教訓,剛開頭的婚外情,就像初開的花,被一陣風吹雨打去。好在他和許欣滟遠隔天涯,要見一次談何容易,時間一長,也就慢慢淡了下來。可最近,老馮寂寞了,忍不住了,就主動打電話給許欣滟。這不,老房子著火,兩人本已深埋的情感又開始燃燒了。
自從有了這樣的事,郝梅對老馮在外地開會也不放心了,對開會更是痛恨之至。常常是老馮接到外出開會的通知,作好了出差的準備之后,郝梅忽然肚子疼、頭昏,連班也上不起了。老馮就只好臨時請假,在家里陪妻子。幾次折騰之后,老馮才明白,郝梅是在以這樣一種方式,阻止自己外出開會呀!
現(xiàn)在好了,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一切都在隨著年齡的上升而隨之遠去。屬于他的,越來越少,越來越虛……
老馮覺得一生就這樣過去了。那些他寫了多年的材料,那些全都署上其他人名字的材料,堆積起來可以汗牛充棟,但沒有一篇可以值得回憶,沒有一篇有著真正的價值。老馮為之而嘆息。
話筒轉(zhuǎn)到老馮旁邊那位文體局副職手里后,又收回主持人面前。主持人說,大家發(fā)言很好,還有幾位沒有講,但鑒于時間關(guān)系,今天的發(fā)言就到這里。老馮想,好不容易參加這個會,可言還沒有得到發(fā)呢。他急了,他的手心在出汗,小腿在打顫,火在一個勁地往上冒。他感覺到那火先是在肚腹里慪,慢慢地又在胸膛里燃燒,再后來卻一下子串過喉嚨,不作一點停留,就涌上了頭頂。他猛地將手里的橙子皮扔在地上,站了起來,對會議主持人說,你們講完沒有?把話筒遞過來,我還有幾點補充!
原本疲軟的會場一下子活了,甚至有的人還拍起了巴掌,一位正在入睡中的人一下子被驚醒,居然馬上站了起來,問,發(fā)生什么事情了?發(fā)生了什么事?于是大家就笑。
話筒越過中間的幾位,終于傳到了老馮的面前。這是一個閃爍著黑色光澤的話筒。老馮聽到自己輕微的喘息聲被擴音器擴大,在會議室四角的音箱里發(fā)出讓人激動而柔和的海潮的低低流淌的聲音。他就激動了,這個話筒比原來那個好得多,他在位的時候,用過無以計數(shù)的話筒,但他從來就沒有用過這樣好的話筒,從里面?zhèn)鞒龅穆曇羰悄菢拥膼偠?,那樣的可人,那樣的動聽…?/p>
老馮這些年來在會上發(fā)言,臉不紅,心不跳,他可以把一件事情分解成幾件事情來講。他可以把以往做過的工作講成現(xiàn)在的工作,他可以把沒有做過的工作講成現(xiàn)在全單位正全力以赴的事。他可以把三分鐘就說完的工作,拓展成一個上午的講話?,F(xiàn)在,他開會的水平再一次得到了發(fā)揮。他說,第一,我們要加強理論學習,充分認識新形勢下人事工作的重要意義……
老馮一板一拍、一流二水地講下去。老馮講了很多,老馮從第一講到第二,從第二講到第三,從第三講到第五。他講得紅光滿面,氣宇軒昂,講得語言鏗鏹,居然還像年輕時候那樣充滿磁性。還有,嘴里也不苦了,口腔潰瘍也好像不在了,肚里也不餓了。倒是臉上的那個包袱,在隨著他的聲音而起起伏伏。他不知道自己講到了第幾,但他覺得自己的話還沒有完,他的表達還沒有窮盡,他對會議的理解還沒有充分,他就一直講下去……老馮講著講著,聯(lián)想到今天所遇上的幾件事,壓抑了半天的火再一次往上燒,往上冒。他說,你們呀,你們開什么會,連個程序都沒有,你們?nèi)诉€沒有走茶就涼了,你們也會有老的一天,都會有退居二線的一天……
老馮聽不到自己講的是些什么,他只看到圓桌周圍那些參會人的嘴在無限地擴大,從中冒出的煙圈在無限地擴大,從中露出的門牙也在無限擴大。他們多皺的臉上的笑在無限的擴大,像土地飽經(jīng)滄桑的龜裂,那龜裂的寬度在無限擴展。那嘴變成了一個個深長而深遠的黑洞,他跌了進去,黑暗無邊,黑暗沒有盡頭。
八
老馮感覺到自己掉進了一個令人迷亂的漩渦。那漩流五光十色,那漩流變幻莫測,那漩流將老馮攪得頭暈?zāi)X脹不辨東西。這種漩流持續(xù)的時間長,像是一個人的一生,像是從少年到暮年,像是從黎明到黃昏。老馮想,我是在干什么呀,我怎么會落到這樣一種境地……他掙扎,他搖擺,他努力地向上尋找感覺中曾經(jīng)有過的一個出口,那里有些亮光灑落下來。于是他就像是逆行的鯉魚,像是迎風的旌旗。
有一種聲音一直一直地響起,那種聲音像是一種呻吟,又似一種呼喊,很溫柔,很焦慮,也很熟悉。本來老馮想,找不到路,就不回家了,一直走下去呀。走不起就坐坐,坐不起就躺躺,躺不起就讓身體自由自在地飄,飄到哪就算哪吧。可就是那種聲音,像是母喚兒歸的聲音,一直的持續(xù)著,有些堅強,有些不屈不撓。還像只螢火蟲,像馬燈,像把手電,越來越亮,越來越清晰……
老馮抬起頭來,昏花的眼里,老伴的形象清晰起來。老伴神色焦慮,淚流滿面,聲音嘶啞,見他醒來,居然像是個孩子似的破涕為笑。老伴揩著頭上亮晶晶的汗說,你終于活過來了!你終于活過來了!他們都叫救護車了,我們回家,我們立即就回家……老馮看不清眼下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他記不起自己現(xiàn)在是怎么了。這樣的感覺他有些似曾相識,那是大病之后的一種覺醒,那是大痛之后的復(fù)蘇。他抬起頭,看了看四周,麻木了好一陣子,才想起自己原來是在會議室里,自己剛才還在發(fā)言呢。
老馮揉了揉眼睛說,你,你怎么在這里?老伴不好意思地說,我還以為你人老心紅,像報上說的那些人一樣,去找小姐,我就跟了來,后來你打車,找不到了,聽熟人講你去過性病醫(yī)院,我就打手機你不接,就打電話到你們單位問。老馮嘆了一口氣說,你呀你……老伴又生氣了,老伴總是愛生氣。她氣咻咻地說,我呀,我怎么了?要不是我,你早就歸天了!老馮說,他們呢?他們都開完會了嗎?老伴說,開完了,早開完了,他們還要到一個什么地方去視察,見我來,反復(fù)交待,你身體不好,就不讓你帶病工作了,要我服侍好你……老伴還說,領(lǐng)導(dǎo)說了,他們向你表示歉意,這個會只是個中秋之前的茶話會,他們沒有作更多的準備,程序上也沒有按慣常的考慮,對不起你了。他們還說,鑒于你身體情況,下個月就給你辦退休手續(xù)。
其實我是餓……老馮剛開口,老伴就用嘴朝桌上呶了呶,說那是會議上發(fā)的紀念品。
老馮抬頭看了看,那紀念品讓彩色塑料紙給包著,鼓鼓的,躺在那里一動不動。老伴知道他的意思,說,辦公室小胡說了,是一只真皮公文包。
公文包,又是公文包,現(xiàn)在公文包對我來說,還有什么作用!老馮有些煩,他擺了擺手,示意老伴不要再說。可老伴今天話卻特別多,說,你也是的,我聽說,你給人家罵狠了,說會議培養(yǎng)了些什么什么人,你不想再參加此類的會議了。是嗎?你真的想通了?
老馮欠了欠身子,他想不起自己說了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再沒有說話的機會了。老伴又說,你別難過,人人都會老的,我們都退休了,那些在位的人,很多都會退休的……只是要到了這個時候,才會真正理解我們的心情……
會議室里早已空無一人。桌上凌亂的香蕉皮還在,剝過的瓜子殼還在,冷冷的茶杯還在,被大家所依次傳遞的話筒還在。唯一不同的是,從西邊拉開的窗簾處,落過來一束晚霞,照在老馮的公文包上,也照在老馮疲倦而蒼白的臉上。
那霞影紅彤彤的,整個屋子里的人物也就紅彤彤的,煞是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