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按摩女
在山野里采摘迎春花、蒲公英的手,在城市里采摘到什么?被露水和泉水洗得那么干凈的手。被外婆心疼的淚水護得那么害羞的手。在城市觸到了什么?
一見面,城市就抓起你們沒見過世面的天真的手。也不看看你們驚恐的神色,就徑直把你們的手按在古怪、亢奮的身體上。
他們說這就是按摩。
白天。你們按摩。夜晚。你們按摩。
早已不知害羞的城市。總要讓你們的手,讓你們的青春。沉淪在它的敏感部位。沉淪在它那發(fā)燒的欲望里,然后,它才肯付錢。
開始是手。繼而是身體,是你們整個的青春。都被城市高燒的身體吞沒。
按遍了城市密集的開關。你們,始終沒有找到情感的開關。按遍了城市密集的穴位,你們,至今沒有找到良心的穴位。
而當深夜,你們把手收回,讓手回到手,讓手互相取暖。互相辨認。
然而左手無法暖熱右手。它們都是冷漠的,握在一起,它們是雙倍的冷漠。
右手不認得左手,左手也不認得右手。那兩只羞澀的、真摯的手再也找不見了,
在被你們反復按摩過的城市的夜晚,在夜晚的街頭,偶爾。你們抬起頭仰望——
星星是越來越稀疏了。
在童年,在故鄉(xiāng)屋檐下。你們舉著小手數(shù)過的那些純真的星星,永遠丟失了……
一個老人拉著一車瓷器在大路上走過
汽車、摩托車、大卡車、拖拉機……發(fā)瘋的輪胎、咆哮的汽笛、呼嘯的鋼鐵……
在尖銳的包圍里,他拉著一車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地突圍。
在速度的漩渦里,他固執(zhí)著一種慢,
他謙卑地為鋼鐵們讓路,他當然知道,瓷器是經(jīng)不起碰的,農業(yè)出生的瓷器,天性懷著謙卑和節(jié)制,他懂得瓷器,他又何嘗不是一種瓷器?
他謹慎地為速度們讓路,他盡可能靠邊,靠邊;他從古代一路走來,拉著這慢悠悠的時光,守著這點脆弱的記憶。
拖拉機超過去了。摩托車超過去了。大卡車超過去了。小轎車超過去了。現(xiàn)代以及搭乘高速的各種過客,呼嘯著一掠而過。
他總是被不停地拋在后面。奇怪,總是走在后面的他,卻似乎總是出現(xiàn)在所有車輛的前面。
一種為速度讓路的慢,卻似乎總是為速度領路。而所有氣勢洶洶的速度,在他面前,都要減速?;蚶@行。一種古老的慢,似乎讓速度們暫時慢下來,有了片刻的節(jié)制和謙讓。
如果速度們學會沉思,想想:速度追趕著速度,到底能追著什么?速度的盡頭究竟還有什么?如果它們終于懂得慢下來,靜下來,學會欣賞路上的風景,這修煉千載、靜默不語的瓷器,也算有了知音。
在速度的洪流里,行走著一種古老的慢。一個老人拉著一車瓷器,堅持著一種安詳?shù)穆?/p>
然而,他是危險的,這一車瓷器是危險的。
越來越快的速度,隨時會將其碰碎……
耍猴人
他在深山捉住了它。這個拒絕進化的東西。
他訓練它。按照文明人類的樣子為它補課。讓它快速學會騎自行車、跳舞、鉆火圈,等等。
尤其要讓它學會人類那些特有的智慧和學問:諂媚、討好、下跪。等等。
然而它畢竟剛剛出山,比起修煉成精的人類。它已荒蕪了幾百萬年的功課。速成班的學習。根本無法讓它掌握人類深奧的文明和道德。
它諂媚的笑更像是嘲笑,‘這怎么能得到寵愛呢?它討好的樣子更像是在討厭大家,這怎么能得到好處呢?它下跪的姿勢更像是要和富人們平起平坐,這怎么能得到財富的垂憐呢?
繞場一周,僅得幾角小錢,它的文明程度太低。文明不認同它,更不賞識它。于是,他舉起教鞭。舉起長長的鞭子,狠狠抽打它。他一邊抽打,一邊代表文明,用惡毒的語言教育它。
我向籃子里扔進去十元錢。希望它的老師普待這個落后的學生,畢竟它已掌握了一定的文明,至少它已知道諂媚、討好、下跪的妙處,而且它已掌握了諂媚、討好、下跪的要領,它已經(jīng)會諂媚、討好、下跪了。這是驚人的進步啊!
然而籃子里的錢還是太少,它的文明分數(shù)還是太低。
我已經(jīng)走了很遠?;剡^頭,我看見,他仍高高地舉著教鞭,厲聲訓斥著我們的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