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 丁
將帳篷折疊好塞進(jìn)背囊。在河邊簡單洗漱一下。早餐是扎西打的酥油茶,幾勺糌粑,一個半生不熟的燒洋芋。澆滅篝火的余燼,離開宿營地,伴水洛河沿山路繼續(xù)逆流而上。一帶白云恰似哈達(dá)漂游在碧空。八點鐘,期待的朝陽在群山的后面先是透出白熾的光芒,然后慢慢浮上了山巔,陽光又照耀在行走的路上了。歇息了一夜,體力恢復(fù)得很好。兩小時后抵達(dá)渡口,準(zhǔn)備搭溜索到河對岸。扎西說,過了河還有一個小時的路程,中午前即可趕到絨佐。絨佐是我們今天前往東朗所要經(jīng)過的山寨,他的表姐家就在那里。
下了溜索,在巖石上坐了好一會兒,腿還有些發(fā)軟——背著背囊固定在溜索的環(huán)套上,從兩山夾峙的河面上呼嘯而過,使我再度體會了一次幾年前在北京十渡蹦極時的那種心跳。
十二月的風(fēng),把層層疊疊的群山吹得色彩斑斕。太陽依然溫暖。幾天來,除了騎馬,我都是赤著上身行走。睡袋、氣墊、帳篷、換洗的衣物、書籍、筆記本、照相及攝像器材,三天的干糧和一包牦牛肉干,一個800毫升的水壺,塞滿了背囊。高原上的風(fēng)撫慰著裸露的肌體感覺很爽。格桑樹叢、楓樹、冷杉、沙棘林,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喬木,蓬蓬勃勃地綠著,星星點點的野花點綴其間,使人振奮。過了河,我們繼續(xù)沿著河邊行進(jìn)。河水在腳下的峽谷間翻滾著白色的波浪。這里的海拔在4000公尺以上。在高海拔地帶,體力容易消耗,放慢行走速度是保持體能的最好辦法。
高高瘦瘦的扎西始終走在前面。他穿了一套迷彩服,高幫解放鞋,帶一頂寬沿的遮陽帽,巨大的背囊遮住了他的上身,兩條長腿有力地朝前移動,垂掛在腰間的藏刀隨著腳步在他大腿的一側(cè)蕩來蕩去。背囊里裝著他的巖羊皮睡袋;那是他父親的。在他很小的時候去了日喀則,從此杳無音信。過去這里到處都可以看到巖羊,現(xiàn)在已很難見到它們的蹤影。扎西說。巖羊是終年在懸崖絕壁上攀援的動物,毛皮柔軟又有韌性。被獵手擊中的巖羊從山崖上滾落下來,可能摔得骨斷筋離,毛皮卻不會有一點損傷。每當(dāng)宿營時,扎西總是選個平坦的地方,鉆進(jìn)睡袋就能睡到天亮。他從來不用帳篷。四年前扎西從涼山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后,去了茶布朗。他先是在村小,后來到鄉(xiāng)小教書。當(dāng)年,他們是定向分配。畢業(yè)時許多同學(xué)還是想方設(shè)法留在縣城。即使留不下,哪怕去一個離公路近的地方。他不爭也不搶,只是悄然地走進(jìn)了大山深處。山里的條件很艱苦,到了夏天,山上有松茸和菌子。扎西利用假期去采集這些山產(chǎn)品,用來償還母親為供他上學(xué)欠下的一部分債務(wù)。
一小時后,我們走進(jìn)了絨佐——坐落在河岸邊的山寨。一色的石頭房子,白色的吉祥塔矗立在村頭,一座座藏房上飄著經(jīng)幡。我隨著扎西在他的表姐家門前停了下來。院子里很整潔。一條黃色的大藏獒,拽著鐵鏈子,兇猛地沖著我們狂吠。家里沒人。正在躊躇間,扎西的表姐趕著馱著燒柴的兩匹馬回來了。她走得很急,有些氣喘吁吁。她喝退藏獒說:在梁子上就看見有人進(jìn)了她家的院子。有客人來了,急忙往回趕。她講的是藏語,是過后扎西翻譯給我的。我和扎西幫她把馬背上的兩大捆燒柴卸下,堆放好。她忙把我們讓進(jìn)屋里,在火爐邊坐下。
房子不太大,進(jìn)門是廳堂,兩端分別是臥室和儲藏室。長條的藏式火爐臥在廳堂中央靠后的位置上,爐子里的劈柴燃得噼啪作響。窗戶很小,墻壁和天棚被煙熏得失去了本色,使得室內(nèi)的光線有些暗淡。卓瑪為我們煮茶的同時,忙著為我們準(zhǔn)備午餐。
山里人的生活簡單:幾勺糌粑再加上一個烤洋芋,用酥油茶往下一送,就是一餐。然而招待客人他們決不吝嗇。她把小半口袋的“自發(fā)粉”全倒在了盆里。她邊忙碌邊與扎西說話。我用攝像機(jī)對著屋子里的簡單陳設(shè)掃了一遍。當(dāng)我將攝像機(jī)鏡頭對準(zhǔn)她的時候,她出于本能地躲閃了一下,羞得兩頰緋紅。她叫葛若卓瑪,藏語里卓瑪就是仙女。當(dāng)她趕著馬朝這里走來時,我認(rèn)定她就是卓瑪。她身材高挑,穿著深紫色長裙,皮襖脫下扎在腰間。帶一串綠松石的項鏈,鵝蛋型的臉龐,長發(fā)松松地挽在一起,扎了一塊漂亮的頭帕。黑紅的膚色,高而直的鼻梁,黑黑亮亮的眼睛,眼白清澈。他們交談的時候,她不時地抬起頭來看我。扎西對我說:她問你是從哪兒來?我說你從黑龍江牡丹江來。她說離這兒遠(yuǎn)嗎?我告訴她有一萬多里。她問是從李子貢下了長途汽車后,沿水洛河一路走來的嗎?我說是。她問,走了幾天?我說,五天半。她問,還要去哪?我說天黑之前趕到東朗,明天繼續(xù)沿水洛河走,路線是:拼窩、向陽、康薩、亞宗、錯洼,繞過雪山,去稻城。
我問扎西,家里怎么只有她一個人?他說她的丈夫趕著馬幫去了康定。接下來是一陣沉默?;馉t上的陶罐沸騰了,磚茶的清香在廳堂里彌散。我把陶罐端下來。卓瑪往“茶桶”里加酥油、蘇麻醬、鹽。我說我來。扎西對她說我要打酥油茶。她遲疑了一下,有些不放心,不過還是把茶桶交給了我。叮囑我別燙著手。我開始提拉茶桿,盡量不使茶水濺出茶桶??次疫€在行,她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更加楚楚動人。
喝過酥油茶,卓瑪已經(jīng)把一盆燉牦牛肉、一盤肉炒菌子、炒奶渣、油炸面餅,端了上來。那是我們幾天來吃得最好的一餐。吃過午飯,稍事休息,準(zhǔn)備繼續(xù)上路。卓瑪在我們每人的背囊里又塞了兩個面餅。
走出去很遠(yuǎn),我們回過頭來,卓瑪還站在那里朝這邊揮手。她的身旁是一座瑪尼堆,風(fēng)舞動著她的裙裾,還有瑪尼堆上的五彩經(jīng)幡……
出了山寨,翻過一道梁子,扎西指著前面的草壩說:那邊是一塊軍人墓地。里面掩埋著五九年在這一帶剿匪時犧牲的37名軍人。過去看看嗎?我點了點頭。我們在草地上放下背囊,走了過去。墓地四周的矮墻是用石頭壘成的。大門是兩根木樁,上面加一根橫梁。門口斜著一塊石碑。在荒草中,墳丘成六路縱隊排列在那里……幾十年的櫛風(fēng)沐雨,只剩下一個個小小的土丘。碑文上記載:他們隸屬于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步兵團(tuán)一營三連。他們當(dāng)中最大的22歲,最小的只有18歲……我把一束高原毋忘我和車根草花,放在石碑前,這是十二月的高原仍在盛開的鮮花。
回到路上,我們背起背囊繼續(xù)行進(jìn)。山路上鋪了一層枯黃的落葉,走在上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那片草壩在我的腦海里縈回,37名軍人,37個年輕的生命永遠(yuǎn)留在了這里……我的心中充滿了愴然而潦草的猜想:他們生前長得什么樣?有過心儀的姑娘嗎?倒下去的那一刻是否會意識到將再也見不到自己的親人了?鮮血從被子彈洞穿的傷口中汩汩流淌,浸染了身旁的草地,彌漫開來的鮮血在陽光和微風(fēng)中開始凝固,漸漸由鮮紅變成了深褐。目光暗淡下來,夜幕在眼前突然降臨,隨之,永遠(yuǎn)失去了對天地間的感覺……
草壩在我們身后慢慢退去,當(dāng)我再一次回過頭來,她已退入了茂密的森林,退入了依然郁郁蔥蔥的群山之中。午后的陽光,在赭色的巖石和赭色的山路上,在掛著樹幔的樹梢上,時不時投下虛幻的光影。
幾片白云在天空中浮游。一列列山脈從四面八方逶迤而來。水洛河在峽谷間奔流而下,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猶如一條玉帶。腳下的山路無盡頭地向前延伸,直至隱沒在遠(yuǎn)山的密林深處。在黛色山谷的身后,一座雪山突兀而起,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鋼藍(lán)色。走出峽谷,在一片草地上我們坐下來休息。西邊的天際在燃燒。藍(lán)色的雪峰在夕陽下先是被還原成白色,進(jìn)而,她的周圍開始殷紅,接著整個雪山沐浴在溫暖的色調(diào)之中。
遠(yuǎn)處傳來了陣陣“咔啦”、“咔啦”的轟響。
是雷鳴嗎?我望著扎西。
雪崩!扎西說。
雪崩?
她受到驚擾了!
我從草地上站了起來,伸直手臂豎起拇指目測,距離至少十公里。誰驚擾了她?是我們嗎?
下午六時,我們喘息著翻過一個埡口,在綠樹蔥蘢的山坡上,一片飄著經(jīng)幡的藏房豁然出現(xiàn)在眼前??匆娏藛??扎西喘息著,說:那就是東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