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本名林皎宏,臺北人。著名“書人”“書蟲”,讀書多而雜,臺灣大學(xué)歷史研究所肄業(yè)。資深編輯人。曾任出版社編輯、主編、副總編輯。主業(yè)編輯,副業(yè)寫作,而以“文字工作者”統(tǒng)一之,筆鋒多情而不失其識見,文章散見海峽兩岸三地網(wǎng)絡(luò)、報紙、雜志。平生服膺“買書第一、讀書第二、編書第三、寫書第四”原則,愛讀閑書,不喜寫作;逼稿成篇,非為稻粱謀,都因趣味耳。著有《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生涯一蠹魚》《天上大風(fēng)》等。
我的老師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也不喜歡運動。除掉古典音樂,生平嗜書如命。薪水大部分,“黑板上來,出版中去”,從來不憂亦不懼!比起老師的老師,“黑板上來,白板里去”的那一代,算得上是后生可畏,有建設(shè)性多了。就像有些日本人初到外國城市,總要到當(dāng)?shù)毓珟嵝崧劼?,考察一番。老師每到外地旅行,無論多忙,也都要撥冗到書店瀏覽一番,順手買它幾本書,才算盡興,覺得真正“觀光”了——這兩種習(xí)慣,據(jù)說其中都寓有“觀微知著”、計算文明進化程度的深刻意義。然而“下里巴人”的“和風(fēng)”與“陽春白雪”的“漢方”,兩者相去畢竟不可以道里計呀!
老師專攻明清史,此二斷代文獻浩瀚如海,讀不盡讀,買不勝買。老師卻是既讀且買,大有“一口吸盡西江水”的氣概。師母同為學(xué)界中人,精研西洋近世史,巾幗不讓須眉,買書不落“夫”后,動輒一包一包又一包,也是大手筆的人物。如此夫唱婦隨,“中西合璧”的結(jié)果是四壁皆書,無一幸免。一家五口,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地震來時無處可躲,一個不小心,釀成“葬身書堆”的慘劇。
老師愛買書,所從來久焉,于今為烈,原因是大陸書開放了,有錢不怕沒書買。前年他應(yīng)聘到香港一所新成立的大學(xué)任教。只身滯港,百無聊賴。唯一的、也是樂此不疲的娛樂,據(jù)他說,是每周一次,從清水灣迢迢入城,到旺角逛書店,采購新舊“玩具”(這是老師好友鄭培凱教授對“書”的昵稱)。沒多久的工夫,該地幾家中文書店,上自老板,下至伙計,大約無人不識此君。
1992年冬天,我路過香港,最重要的節(jié)目,便是由老師帶領(lǐng)到處買“玩具”:但見老師健步如飛,鉆街走巷,指點評論各家書店得失,一一如數(shù)家珍,肩背手提,無一不書,越逛精神越好,簡直快樂得不得了!相形之下,小他十幾歲,后生如我者,因為旅途勞困,拿得沒他多,走得沒他快,委頓不堪,連自己都覺得“未老先衰”,有些“吃弗消”了。當(dāng)時中環(huán)有家舊書店老板素以標價奇昂、個性難纏出名,碰到老師,卻是又握手又寒暄,末了還讓伙計買來兩杯熱飲奉客,要我們:“隨便看,沒關(guān)系!”大概就是這樣“隨便看——隨便買——沒關(guān)系”,加上師母不時也從天外飛來,錦上添花軋上一腳的結(jié)果。去年,老師約滿返臺,帶回家的是,兩袖清風(fēng)——外加八十幾箱的書!
老師一生安貧樂道,不為稻粱謀。半生辛勞,一屋難求——不過也不曾、不肯積極地去求就是了,始終住的是公家宿舍。三十來平的住宅,扣掉廚、浴、臥室,能擺書的空間實在有限。無奈疊床架屋,只要是能利用的地方一處也不放過——像浴室的衣物柜,便讓金庸的武俠小說和女兒的漫畫書給搶占去了。有一回,到老師家閑聊,偶然提到一篇久尋不獲的文章,老師想了一下,頭一偏,道:“這個我有!”說罷,便“動手動腳找東西”,開始在書陣中尋將起來。誰知翻箱倒柜半天,也是“久尋不獲”。只見他頭又一偏,若有所悟,大叫一聲:“想起來了!”便直往書房奔去。
我急忙跟了過去,心想八成是塞在平日難及、書架的最高處。誰曉得老師根本不屑高攀,卻像武俠小說所寫的,推開桌椅,蹲下來敲敲聽聽,最后掀翻好幾片地板,在疊得平平整整一大堆書中,抓起一本,仿佛找到武功秘笈似的,興奮地說:“你看,在這里!”原來老師為了安置他的書,插架入柜,裝箱打包不說,連和式書房地板底下方寸之地也派上用場!生平所見藏書妙處多矣!如此“窖藏”算是讓我真正大開眼界了!
說到“窖藏”,不能不順帶一提,老師為書“弄瓦”的妙事。老師是個最典型的中國讀書人,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閑談甚喜臧否時政,月旦當(dāng)?shù)廊宋?。早年有一次,也不知道為了什么,誤打誤撞,竟然誤觸時諱。有風(fēng)聲說警總要約談。老師坦蕩蕩,倒也不甚慌張。唯一掛念不下的是,好不容易搜羅來,寫論文要用的幾本“匪偽著作”,這些書要被查獲了,一番心血向東流不說,搞不好大興“文字獄”,還要弄得家破人亡呢!
面對不“焚書”便有“坑儒”的可能,“中毒”已深的老師,畢竟愛書成疾,終究不忍一“火”了之。幾經(jīng)考慮,決定冒險走上“藏書”這第三條道路。藏別人家,不放心,也怕萬一要連累別人;藏自己家呢?東藏西藏,總覺得不妥當(dāng)。想必也是老校長傅斯年“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材料”這句話給的靈感吧!老師決定上屋“弄瓦”:好不容易搬來一架竹梯,師母扶梯注目,句句:“小心點!小心點”聲中,老師爬上屋頂,掀翻屋瓦,鄭重其事地把書給藏了進去,再小心翼翼地蓋回屋瓦,恢復(fù)原狀。
據(jù)說,當(dāng)時老師很為自己的妙計得逞而躊躇志滿,心想這下子總該高枕無憂了吧!誰曉得當(dāng)天晚上,老天爺開了一個大玩笑,淅淅瀝瀝竟然下起雨了。據(jù)說,這次是據(jù)師母說,那天晚上,老師一夜輾轉(zhuǎn)難眠,兩眼盡盯著有點漏水的屋頂發(fā)呆。
許多年后,我聽老師跟師母追述這段往事,當(dāng)場笑翻天,差點沒岔到氣。那天夜里也下雨,回家后躺在床上,想起這件事,想想老師“弄瓦”的孤憤心情;想起那個荒謬的年代,想象那些“沒把書藏好的人”的下場。忽然覺得這個笑話一點兒也不好玩,望著屋頂,竟也一夜輾轉(zhuǎn)難眠。
老師買書很少考慮到“版本”問題,只要是“有用”的和“有趣”的書,他都買。有用的,指的是做研究時派得上用場的。大概跟明清兩代扯得上邊的,一手史料上自實錄、起居注,下至方志、筆記;二手論著,不管中文的、英文的、日文的,能力所及,總要想辦法扛回家,方始罷休。力有未逮時,則用手、用腦“買”,先記下來貨存何處?一旦行有余力,趕快想辦法去提!
至于有趣的書,則純?nèi)浑S興之所至,看中意就買。也是在香港的事。有一回,師徒兩人繞呀繞,還是繞到旺角逛書店。老師花了不到一塊錢的代價,買到一本陳舊泛黃的《毛澤東詩詞集》,一路上興奮得不得了,等不及在地鐵上瞇著眼睛又摩挲又翻看的,宛如中了六合彩一樣。我非常莫名其“土地堂”,急詢其故安在?
原來該書是文化大革命前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所印行,字體、用紙都臻上乘,更重要的是封面素凈清雅,耐人尋味:“書的裝印,也有些‘開國氣象。這些年氣衰運蹇,一切向錢看,誰也不怕誰的結(jié)果,書印得又俗又野,簡直窮斯濫矣,味道全走樣了!像這本書這樣的品質(zhì),短時間恐怕難再現(xiàn)了?!薄獜臅挠眉垺⒀b訂、設(shè)計便一眼看出治道隆污、世運走向,我的老師也該算得上是個慧眼獨具、“看書”得間的人物了吧!
老師愛買書,更難得的是,不曾被書買了去。對于書,他的態(tài)度,我冷眼旁觀的結(jié)論是“聚而不藏”,很有些“得失隨緣,心無增減”的禪家作風(fēng)。愛書人常見的毛病是:由愛生憐,因憐轉(zhuǎn)吝。要嘛惜書如金,任憑威脅利誘,就是一本不借;要嘛嘮嘮叨叨,千叮嚀、萬囑咐,絕對不準弄臟弄丟,一定要早去早回。我的老師絕對沒有這些毛病,借書從來不啰唆——只要他有,你也說得出來,一定借你!
早年因為這種“阿沙力”的個性,有去無回的書不在少數(shù),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名言,據(jù)說是:“這書,我有,只是不知道在誰那里?”后來為了避免不便,重要的書出借時,規(guī)定請留字條,以便不時之需、按圖索驥之用。不過,寫歸寫,留歸留,我們這幾個學(xué)生跟他借的書恁多,從來也不曾被催討過,倒是“由借變贈”的經(jīng)驗有過好幾次。前些天,我在他的書架上,看到幾本新購的、和借給我的一模一樣的書,頓時恍然大悟,原來這個規(guī)矩也僅是聊備一格,老師自己想想心安而已,不曾當(dāng)過真的!
老師的書越買越多,房子便越住越小。香港那批書回來后,師母的衣櫥已讓位到通道邊;老師的研究室,書柜上再加一層書柜,搖搖仿佛有欲墜的可能。盡管“婆婆”——老師的岳母大人,已經(jīng)抗議連連,只差沒有走上街頭,要求立法限制個人購書數(shù)量。老師和師母畢竟意猶未盡,只要一聽說哪里有書展,便往哪里去。最近,老師蠢蠢欲動的一個大計劃是,利用春假,專程飛香港,走大陸,好好“買”它一票!
書城悠悠,歲月都忘,老師看來其樂融融,逸興遄飛,頗有不知老之將至的感覺。只是書多室小,難免有的煩惱是:“這書,我有——只是不知道擺在那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盡歡顏?!倍鸥Φ母袊@真不是沒有道理的。總而言之,我的老師和他的書,一句話,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