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沫
鋼精鍋里正熱著牛奶,電話鈴聲響起來。小敏接完電話,臉色慘白,扎煞著兩手,嘴唇直哆嗦:“你爹那么老實的人,怎么會殺人呢!”我放下手里的玻璃杯,緊緊抓住她顫抖的肩膀問:“你說什么?誰爹殺人了?”
“還有誰爹?你爹!”
換衣服時小敏已經(jīng)為我收拾好拎包:“多帶些錢吧!”我胡亂點頭應著,后面她再說些什么,也記不清了。只是一再囑咐她,臨產(chǎn)在即,一定要當心身體,幫我向單位請個假,千萬別說我父親的事。
臥鋪票早沒了,買了一張硬座,只要能早回老家,站著也行啊!
車輪與鐵軌摩擦的聲音,如同數(shù)不清的亂麻,在我心里打了無數(shù)密密的死結:父親為什么要殺人呢?他現(xiàn)在肯定被公安機關逮捕了。父親是否會害怕,是否后悔了?
我自幼喪母,一直跟姥爺姥姥舅姨們生活在一起。沒有了母親,一家人便格外地疼愛我。怕父親再續(xù)弦,讓我受委屈,始終不讓我回自己的家。姥姥時常把我摟在懷里,不停地嘮叨:“咱可不回家,有后媽就會有后爹!”對姥姥的嘮叨我還弄不懂,但心里明白:姥姥說的話都是好話。
七歲時離開父親。隨姥爺姥姥一家來到東北。等再次見到父親,我已經(jīng)中學畢業(yè),長成一個半大小伙子了。
姥爺吸著辣辣的亞布力煙,咳了一聲對我說:“等你上高中功課就緊了,趁現(xiàn)在放暑假,回山東老家看看你爹,他嘴里不說什么,可心里想得慌呢。當?shù)亩歼@樣!”
很小便離開父親,說心里話,對他沒有多少感情。但是血肉相連,我還是常常在閑暇想起他。想他變老了多少,想他養(yǎng)的那窩長毛兔子,更想祭奠一下英年早逝的母親。
姥姥準備了一個很大的手提包,里面裝滿土特產(chǎn):蘑菇、木耳、山參、亞布力煙葉,我的書包里裝著換洗衣服,路上吃的干糧水果。姥姥揩著眼淚囑咐:“你第一次自己出遠門,千萬記住少說話,禍從口出啊!注意安全,到家了拍個電報來——”姥爺白了姥姥一眼說:“女人就是事多!他個大小伙子,怕什么?拍電報費錢,寫封信就行了?!?/p>
姥爺嘴里雖然這么說,在我剛上火車時。父親在老家早已接到他拍的電報。讓父親去車站接我。
父親濕著眼睛,囁嚅著:“長這么高了,你媽要能等到今天,該多歡喜!”我在父親的臉上竭力搜尋與自己相似的地方。長方的臉膛,濃濃的眉毛,挺直的鼻梁,憨厚的嘴唇。相似的地方太多了,只是眼睛比父親的小了些,雙眼皮也窄了些。
父親把我的大提包放在自行車后架上。書包掛在車把上,書包帶兒在車把上繞了好幾圈。父親說:“今天到家你好好睡一覺,明天去你媽墳上看看?!蔽矣肿屑毧戳丝锤赣H。他的鬢角已經(jīng)斑白了,額頭有了很深的皺紋。推自行車的手青筋暴突。我輕輕問父親:“爹,我媽去世這么多年。你怎么還苦著自己呢!”父親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嘆息:“一個人過日子,圖個清靜唄!”以后長長的一段路,我和父親誰也不說話,只聽得沙沙的腳步聲。
父親住的房子,是四間磚石結構。房頂苫了整齊的新麥秸,在陽光照耀下,閃著金燦燦的光芒。我很小就知道,父親家很窮,這房子是姥爺出錢。舅、姨們出力給蓋起來的。家什是一個大立柜、一個大桌柜。是純松木的。刷了紅油漆,是母親最心愛的陪嫁。
家什還是遙遠記憶中的那些,擺設的位置也沒變,墻上貼的革命樣板戲的劇照已經(jīng)泛黃了,父親和母親的結婚照放大了。擺在大桌柜的正中間。
那晚的月色很美,仿佛是天空懸掛的一盞華燈,在我和父親頭上朗朗地照射著。父親隔著飯桌伸過手。在我光著的肩膀上有力的抓了一把,嘿嘿笑了:“你小子的身體比我那時棒多了。”
月亮的臉淡淡地隱了,天空開始下露水了。我和父親收拾了飯桌,回屋里睡覺。父親的枕頭離我的枕頭很近,我能清晰地感覺到父親的呼吸。那呼吸帶著甜甜的酒味,很溫暖,我的半邊臉也癢酥酥的,舒服極了。
售貨員推著小貨車,吆喝著走來。我買了罐啤酒,一仰脖兒,喝光了。我的嗓子眼兒既冒煙又冒火,干辣辣地疼。一罐啤酒灌下去,嗓子疼稍微緩解了,眼皮便沉重了……
盡管那天我睡的很晚,第二天還是早早起了床。吃過早飯。父親整理好祭奠母親的祭品,我喂了些青草給兔子,兩人便上路了。
小村的墓地在二公里外的小北山上,父親擺好祭品,沖母親墳頭撒了三盅酒。話沒說,淚先流下來:“珍啊,兒子回來看咱們了,你睜開眼,好好看看,兒子長大了,長高了,懂事了——”我翻動著燃燒的紙錢。心里堵得慌。為什么要有生離死別呢!
回家的路上要經(jīng)過一座水庫,堤壩修的很像樣兒。我拉父親坐在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上,石頭被上午不算毒辣的太陽烤的熱乎乎。父親摘下頭上的草帽。扇著風。
身旁的石縫里盛開著一簇紅艷艷的石竹,我掐下一朵,在手中轉來轉去的把玩。沉默許久的父親。抬頭朝母親墓地的方向凝望著,喃喃地說:“我和你媽去供銷社買結婚用品,她喜歡買帶有石竹花的鏡子。咱家的大鏡子右下方有一叢石竹,小鏡子后面是成片的石竹。你媽呀,特愛花——”
我用草帽給父親扇著風。我怎么也不會想到,父親把母親深深藏在心里,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都能讓他隨時想起母親來。難怪十幾年了,父親仍是孑然一身。我想起臨走時姥爺說的話,回家勸你爹別再苦自己了,好歹找個伴兒,有人伺候他,我們也放心了。
“爹,姥爺和姥姥總惦記你,有相當?shù)?,就找個吧!”
我跟姥爺姥姥一家去東北后,父親總是請別人代他給我寫信,鼓勵我好好念書,將來考大學。我沒有辜負父親的希望。姥爺姥姥節(jié)衣縮食,供我讀完大學,等我參加了工作,有能力回報他們的養(yǎng)育之恩時。姥爺姥姥竟先后去世了。
我再回山東老家是大學畢業(yè)那年,小敏的父母要張羅我倆的婚事。我說:“結婚前我想領小敏回老家看看父親?!毙∶舻哪赣H說:“可以同步進行嘛,你倆回老家看看,我們在這收拾新房,權當你和小敏旅行結婚啦!”
回老家前我給父親拍了電報,告訴他我和小敏回家的日期,并特意囑咐父親,什么東西都不用準備,小敏的父母都為我倆準備齊全了。
父親領著兩個本家的親戚騎著自行車到車站來接我們。見了面,父親很激動,他上下打量小敏,連聲說:“好!好!”小敏大大方方地叫了聲:“爸,您好!”說著,搶過父親的自行車,推著往前走。我和父親跟在后面說著話。
父親的背駝了,衣服有些肥大,穿在身上左右晃蕩。灰白的頭發(fā)剛剛修剪過,清癯的面頰越發(fā)消瘦了。父親的腳上穿著我三年前寄給他的皮鞋,新打了鞋油,挺亮的。父親說:“成了家,花銷就大了,以后別再給我郵東西。”聽了父親的話,我反倒慚愧了,好像我經(jīng)常給他郵東西似的。
我盯著自己的鞋尖,沉默片刻,對父親說:“等我結了婚,一切都收拾妥當,回來接您去東北。咱們一起生活?!备赣H習慣性地搓搓兩手,輕輕舒了口氣:“這回,我是放心了!我不去你那兒,冬天太冷,給你
添累贅?!?/p>
“您這么大歲數(shù)了,一個人生活我也不放心啊!”看著父親滿臉縱橫交錯的皺紋,仿佛我遙遠記憶中家鄉(xiāng)彎彎曲曲的小河,滋養(yǎng)了我這條鮮活的小魚。小魚長大了,生了翅膀飛走了,而河水快要枯竭了。
父親的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一股溫熱的氣息慢慢沁入我的身體。
我和小敏在老家住了二十多天,只要父親有空閑,就領我倆去趕海。我騎一輛自行車帶小敏,父親騎一輛自行車,后座上綁一只長方形的大柳條筐,筐里還有一個塑料編織袋;準備回來裝海貨。
老家距離海邊6公里,人們習慣稱那段海域為“南海”。每逢在趕海的路上遇到推著獨輪車往地里送糞的村民,便會問父親:“一大早領著孩子弄么去?”父親摁響了車鈴說:“上南海。”
這時的小敏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就不安穩(wěn)了,學著老家的方言,拍著我的后背,自問自答:“弄么去?”“上南海?!彼穆曇舸蟮挠袝r父親也聽得見。父親緊蹬幾步,趕上我們,說:“小敏,今天領你到礁石上摳海蠣子,那東西的肉才叫鮮哩!歡喜不?”小敏學了父親的口吻。大聲回答:“歡喜!真真的歡喜!”
面對大海的小敏像個快樂的孩子,她站在礁石上,張大嘴巴,盡情喊啊,跳啊,海風攜來咸潤的氣息,潤澤了她的歌喉,一首《大海啊故鄉(xiāng)》唱的如癡如醉。正在礁石縫中用鐵鏟子摳海蠣子的父親,不時抬起頭望望小敏,嘿嘿笑幾聲:“這孩子,比歌唱家唱的還好聽!”
小敏更加得意了:“爸,您要喜歡聽,我再給您唱一首。”說完,沖著大海挺挺胸,仰仰脖兒?!靶辛耍辛?,你看有小螃蟹在爬呢!”我沖小敏喊起來。
父親摳的海蠣子有的比飯碗大很多,但他仍遺憾地說:“比這大的。都讓別人摳走了?!蔽液托∶粼谕肆顺钡暮┥鲜柏悮ぃ叫◇π?,還有淺灘里劈啪亂蹦的小雜魚。高興是高興,可是累極了。我們總能滿載而歸,大飽口福。
趕?;貋恚赣H也許是著涼了,不停地咳嗽,晚飯只喝了半碗粥便躺下了。小敏熬了一碗姜湯,讓父親趁熱喝了發(fā)發(fā)汗。父親喝完姜湯,小敏為他蓋好被子,只聽父親喘息著說:“有人伺候真好啊!”
我坐在父親身邊。一遍一遍回味父親的話。他苦熬了大半輩子,一碗姜湯便令他如此滿足。這一宿我睡意全消,頭枕著胳膊躺在父親身邊,聽著他的呼吸由粗重慢慢變得舒緩,聽著村里由遠及近的雞鳴,我的眼皮也沉了。
醒來時,小敏在平房上晾曬海米、魚干、貝殼肉,父親站在院子里和一個中年婦女比比劃劃說著什么。他指指我。又指指小敏,然后,舉起兩個大拇指,往一起碰碰,笑著點點頭。那婦女顯然是個啞巴,連比劃帶嗚啦??葱∶舻难劬Χ家绷?。
父親揭開鍋蓋給啞巴拿一個地瓜。啞巴擤把鼻涕往門檻外一抹,又在褲腿上擦擦手,狼吞虎咽吃起來,走時謝恩般的從筐里抱出一半青草,放在我家兔籠子下面。父親扔下燒火棍。再把青草給啞巴裝回筐里去,指指平房對她說:“那里有的是青草,夠兔子吃好幾天了,你不容易——”啞巴挺犟,沒等父親說完,把筐里的青草全倒出來,挎著空筐就走。父親搖搖頭:“這啞巴啊——”
晚上父親坐在燈光下,把熟雞蛋一個個染成了紅色,小敏驚喜地摸摸這個,摸摸那個:“爸,真好看!”父親的嘴角翹了翹,額頭又多了幾道皺紋:“你倆不用惦記我。放心走吧,有時間寫封信回來?!?/p>
第二年春節(jié)剛過,大表姐來信以父親的口吻告訴我。在我和小敏走后,啞巴經(jīng)常去我家,幫父親做一些女人的活計。特別是父親生病住院那幾日,啞巴黑天白日在醫(yī)院陪護。比親人照顧的還周到、細心。父親出院后,有熱心者把倆人就撮合在一起了。
我心里真是一百個不同意:老伴兒老伴兒,點燈說話兒。她一個啞巴,怎么和父親點燈說話?一天到晚的比比劃劃,累不累呀?盡管我不同意,可有什么辦法。人家倆人就喜歡比比劃劃地說話,做兒子的,只能是祝福吧!
也許是由于啞巴的緣故。我和小敏結婚三年了,也沒回老家看看父親和啞巴后媽。只是逢年過節(jié)例行公事般的寄些錢和衣物。我不想面對啞巴后媽,也不愿讓別人知道我有個啞巴后媽。小敏曾不止一次沖我撅嘴:“你爸也真是的,老了老了,竟找個啞巴做伴兒,喊,真是天下沒人啦!”如果趕上我不順心,會狠狠地搶白她:“啞巴怎么啦?不會說話就不惹事,禍從口出你知道不?你好。喇叭似的!”
小敏被我搶白的眼淚汪汪,七八天不會和我講一句話,而最后的結果都是我向她投降。為一個幾千里之外的啞巴后媽跟自己的心上人過不去,真是犯不上。
火車快到站了,車窗外依舊是三年前的景物。我的心揪的緊緊,我幻想著父親推著自行車在出站口等我,把我的大拎包放在自行車的后坐上,然后,爺倆肩并肩,說著久別的話,往家走。
我最后一個走出了出站口。大表姐和表姐夫老遠就伸出雙手,向我奔來。大表姐燙過的卷發(fā)摻雜著白發(fā),整個頭部灰突突的。見了親人,我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我也不去擦它,任憑它盡情地流淌。大表姐掏出手絹為我擦擦眼睛:“弟,咱不哭,家去,家去啊!”她的嗓子倒有些哽了。
大表姐夫開著小三輪車,車廂里一包一包的青菜和海鮮,看來他和大表姐是先趕了集,再來車站接的我。坐在車里,大表姐拉著我的手說:“弟呀,到家先吃飯,身子骨可是自己的。”我點點頭,我不想讓大表姐一家人再和我一起傷心。
父親知道殺人是要償命的。他把自己心里認為該殺的人殺死了,然后,毫不猶豫地喝光一瓶農(nóng)藥,慷慨赴死了。誰也不知道,父親在喝光農(nóng)藥掙扎時。是否后悔自己不該殺人,亦或是想到馬上與早逝的妻子見面了,殺了人也不后悔。總之,這答案是個永久的謎。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啞巴的閨女梨花結婚后生了一個兒子。在兒子五個月時,梨花的男人因伙同他人打架斗毆。致使對方殘廢,賠了錢不說。人還蹲了兩年監(jiān)獄。梨花在男人服刑期間,耐不住寂寞,跟男人的朋友茍合在一起。梨花男人出獄后,要找她和兒子。誰也不知,梨花被情夫藏在哪兒,一年多也沒給啞巴媽寫信,家里人都為她和孩子懸著心。
梨花的男人三天兩頭到丈母娘家大鬧,非讓我父親和啞巴說出他媳婦和兒子的下落。父親和啞巴也許早就商量好了,別說不知道,即便是知道也不能告訴他。老兩口要為梨花以后的日子著想,繼續(xù)跟他過,哪天也別想消停,提心吊膽不說,出門還丟人現(xiàn)眼。
老兩口也覺得閨女梨花對不住人家,別管怎樣,他們畢竟是合法夫妻,何況還有個兒子呢!每次女婿再怎么鬧騰,都好酒好菜的招待他。這樣反倒越發(fā)激起了梨花男人的賴皮和野性。他索性住在家里不走了,反正頓頓有好吃的。時間長了,父親和啞巴都招架不住,飯菜質量差了,臉上的表情也變了,就差沒直接把他往大門外攆了。
梨花的男人每天吃飽了睡,睡醒了接著吃,幾只下蛋的老母雞都讓他燉著吃了。他白天睡足了覺,晚上通宵看電視,再不半夜三更
在廚房磨刀,還大聲喊叫:明天要殺兔子吃。十幾只長毛兔子是父親的命根子,家里的油鹽醬醋基本上全靠賣兔毛的錢。啞巴一看他狠著勁兒磨刀,在被窩里抖成一團,也不跟父親嗚啦嗚啦的比劃,怕女婿一刀把她剁了。
啞巴在天亮時分,趁女婿睡熟,偷偷跑了。父親以為啞巴上廁所了,直到吃早飯她也沒回來,父親納悶,她一泡屎拉了一早晨。父親知道無論怎么喊,啞巴都不會聽見,只能親自去廁所叫她。見廁所沒人,又去了啞巴的堂嫂家,她的堂嫂說根本就沒見著啞巴。父親想:也許是啞巴害怕女婿在家折騰,出去躲清靜了。
父親回到家,見梨花的男人正在剝兔子皮,頓時怒發(fā)沖冠,猛沖上去搶奪他手里的尖刀。父親年邁體弱,豈是他的對手,他一邊同父親撕扯,一邊喊道:“雞肉老子吃膩味了,從今天開始吃兔子肉。要是兔子都吃完了,你們還不告訴我梨花和孩子在哪兒,老子就要吃人肉了——”父親高聲喊鄰居們快來幫忙,可喊啞了嗓子也沒人聽見,左鄰右舍的人們吃過早飯都去地里收花生了。
在父親眼里,那個殺他心愛的兔子的人是個十惡不赦的魔鬼。父親無力地坐在門檻上,看著眼前的魔鬼在輕松地把沒剝完的兔皮剝完,再看他把肥碩的兔子剁成塊,下到鍋里燉。鍋里飄出兔肉的香味令父親的胃翻江倒海,他不忍心看魔鬼的血盆大口吞噬自己喂養(yǎng)了多年的長毛兔子。想躲出去,又怕別的兔子再遭殃,父親靠著門框,閉著眼睛,他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只可憐為他立下功勞的長毛兔子。
那個喝著地瓜酒、大嚼特嚼兔肉的人有些醉了。他遞給父親一把刀,讓父親再為他殺一只兔子,準備晚上做下酒菜。他還十分慷慨地對父親說,晚上可以同父親一塊兒喝酒吃肉。父親沉思了一會兒,手中的尖刀沒有伸向兔子,而是捅進了一個熱乎乎的心臟里:“吃你個烏龜王八蛋!”父親拔出尖刀,鮮血濺了他滿身滿臉:“讓你吃!讓你吃!”
父親打了盆清水,很細心地洗凈臉上的血跡,刮了胡子,換了身和啞巴結婚時穿的新衣服。父親用自己在掃盲班學會的幾個字,給派出所寫了一封信,雖然錯字連篇,不是傻子都能讀懂。父親在喝農(nóng)藥前,還不忘把僅有兩萬元錢的存折留給啞巴,他把箱子、柜子全翻遍了,也沒找到那張兩萬元的存折。父親躺在炕上,把啞巴蓋的被子蓋在自己身上,他拿農(nóng)藥瓶子的手碰響了被角硬硬的東西,拉開拉鎖,手絹包里嶄新的八百塊錢讓父親的眼疼了一下,隨后,心又疼了一下,父親說:“這啞巴啊,嘴啞,心不啞!”
父親走了,啞巴和她兒子一起回來了。父親的后事是啞巴的兒子親手操辦的,還算體面。大表姐對我說:“弟,沒讓見你爹最后一面是我的主意,要恨要怨,你就沖姐來吧!”大表姐夫在旁邊補充:“弟,你姐不忍心讓你看啊!”
我問父親的后事花了多少錢,費用由我出。大表姐抹了把眼睛,表情有些忿忿然了:“你爹是因為啞巴家的人死了,費用理應由他們出。再說了,花的錢都是你爹存折上的,啞巴拿出來的。”
父親殺了人,他自己也死了,公安機關也不追究了。我坐在父親和母親的墳前,默默吸著煙,梔子花旺盛的花期已經(jīng)過去,枝頭零星幾朵白花懨懨地開著,散發(fā)出最后的香味兒。我猜想,地下的母親雖然渴望與父親團圓,但父親卻以那種方式與她見面,母親會生氣嗎?她會不會不理父親?父親從來不會撒謊,我倒希望父親能跟母親撒一次謊。
我掏出口袋里的報紙,上面刊登了父親殺人的事情。報紙上說,這是一個法盲釀造的悲劇。報紙上還提到啞巴拿走的兩萬元存折和藏在被子里的八百元錢,她的寡情寡義讓人覺得父親的死很不值。我想,父親怎么做自有他的理由,何況人已經(jīng)死了,還是讓他安息吧!
啞巴搬回她堂嫂家住,父親房子里的家具用品我全給了她。十幾只長毛兔子給了大表姐,望著空蕩蕩的房子,我忽然想起母親來,想她和父親結婚時,在炕上坐福是什么樣子?想她在這鋪炕上生下我時是什么樣子?我把墻上鏡子里的相片一一取出來。有父親和啞巴的,有啞巴兒子閨女的,鏡框后是一摞我寫給父親的信。我把信和相片塞進灶坑。點著火。
輕薄的紙灰讓火苗頂起來。在灶間飄飄蕩蕩,啞巴臨走把惟一的鐵鍋也揭了去,灶坑的紙灰更加肆無忌憚了?;鹈缜治g著父親的相片,父親的笑容轉瞬即逝,仿佛我的肉體被炙烤的吱吱作響。
我鎖好兩道門,把一串鑰匙遞給大表姐:“這房子以后不會再住人了,你看著處理吧!”大表姐接過鑰匙說:“這房子還是你姥爺他們給蓋的呢!這棵杜梨樹是你媽生你那年春天栽的?!蔽覔崮χ鴺涓?,樹枝上密密麻麻結滿了青澀的果實。
我回到東北的第三個月,接到大表姐的來信。信中說,啞巴的兒子死了。兩艘漁船相撞,他作業(yè)的漁船翻了,會游泳的人撿條命,他卻被海浪卷走了,連尸首都沒找到。
表姐跟我商量,啞巴自從兒子死后,天天去她家要父親房子的鑰匙,要搬回去住,等她兒子回家,問我給不給啞巴鑰匙。
我把電話打到山東老家村委會,接電話的是大表姐夫,他是村里的會計。我告訴大表姐夫,把父親房子的鑰匙給啞巴。找人重新把房子收拾收拾,費用我出。大表姐夫說:“你小子呀,心腸跟你爹一樣軟!”撂下電話,我急急來到郵局,取了五千元稿費,在匯款單上寫清山東老家的地址和啞巴的名字。
小敏已經(jīng)睡熟了,我沒告訴她給啞巴寄錢的事,心里總覺得虧欠她和兒子什么。從兒子降生后,小敏沒舍得買一件新衣服。她說,國產(chǎn)奶粉不敢給兒子吃,進口奶粉又太貴,兒子小人不大,特能吃,一桶奶粉七八天就消滅了。
我給小敏掖掖被角,起身來到兒子的小床前。窗外一縷淡淡的月光灑在兒子稚嫩的小臉上,是那么溫潤、甜美、圣潔——我想,此刻我的目光。與父親當年看我的目光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