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國
摘要:宣鼎的《夜雨秋燈錄》是晚清文言小說的壓卷之作,除了小說本身文筆富麗外,還有一點就是它自始至終把“情”放在首位,作者宣鼎對“情”的認識和處理顯然受到了晚明馮夢龍《情史》和“情教”觀的影響。從作者的評論語言以及故事的情節(jié)方面來分析宣鼎對馮夢龍“情教”思想的繼承和發(fā)揮,以把握作者的思想脈搏,有助于我們加深對安徽作家宣鼎及其《夜雨秋燈錄》的認識。
關(guān)鍵詞:宣鼎;天長;夜雨秋燈錄;馮夢龍;情史
中圖分類號:1207.41文獻標識碼:A
天長作家宣鼎(1832~1879)的《夜雨秋燈錄》和《夜雨秋燈續(xù)錄》是晚清文言小說的壓卷之作,內(nèi)容包羅甚廣,其中寫的最為感人的是各類愛情故事,如《麻瘋女邱麗玉》、《鄔生艷遇》等都是膾炙人口的佳作。目前筆者發(fā)現(xiàn)的相關(guān)研究文章就有26篇,其中涉及作者生平家世的考證,作品的思想藝術(shù)成就評價等。已故學(xué)者蘇興先生認為《夜雨秋燈錄》卷二接近一半的篇目受到“三言”的影響,如《東野砧娘》是《醒世恒言》卷九《陳多壽生死夫妻》的“翻版”;《盈盈》、《桑兒》的部分內(nèi)容來自《醒世恒言》中《鬧樊樓多情周勝仙》與《施潤澤灘闕遇友》;《閨俠》、《田處士石驢》部分內(nèi)容受到《警世通言》的《范鰍兒雙鏡重圓》和《桂員外途窮懺悔》的影響。而這些故事的文言版本多數(shù)被收入馮夢龍《情史類略》,如《陳多壽生死夫妻》故事來自明弘治許浩的《復(fù)齋日記》,《情史》卷十《陳壽》收入;《鬧樊樓多情周勝仙》來自南宋洪邁的《夷堅志·支庚》卷一《鄂州南市女》,《情史》卷十《草市吳女》收入;《范鰍兒雙鏡重圓》來自南宋的《摭青雜說》,《情史》卷一《范希周》基本上同《摭青雜說》。雖然蘇興先生論證了宣鼎是受到“三言”而不是《情史》的影響,但我們?nèi)匀豢梢詮摹兑褂昵餆翡洝泛汀独m(xù)錄》中發(fā)現(xiàn)更多與《情史》相關(guān)的痕跡,尤其是馮夢龍對“情”的觀點顯然影響到了宣鼎的小說創(chuàng)作。接下來,我們從作者所處的社會背景、小說中的情節(jié)以及作者對故事的評論語言看二者之間的相似,從而探討《夜雨秋燈錄》對《情史》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之處。
首先從二人所處的社會背景來看,馮夢龍?zhí)幵诿鞔笃冢里L(fēng)日下,因此馮夢龍在《情史·序》中說:“嘗欲擇取古今情事之美者,各著小傳,使人知情之可久,于是乎無情化有,私情化公,庶鄉(xiāng)國天下,藹然以情相與,于澆俗冀有更焉?!毙ι幫砬?,同樣是一個朝代的末期,社會動蕩,天下紛擾,而作者年當(dāng)不惑,自悲淪落,故有夜雨秋燈之嘆,感受上就與馮夢龍有更多的相似處。宣鼎的創(chuàng)作動機,在《夜雨秋燈錄·自序》中說:“樵歌牧唱,有時上獻芻蕘;鬼董狐諧,無語不關(guān)諷勸。”同樣是欲有益教化。同時,馮夢龍“落魄奔走,硯田盡蕪”的感受和經(jīng)歷與宣鼎也非常相似。
關(guān)于馮夢龍的“情教”觀,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情偈”中:“我欲立情教,教誨諸眾生:子有情于父,臣有情于君,推之種種相,俱作如是觀。萬物如散錢,一隋為線索,散錢就索穿,天涯成眷屬。”這已經(jīng)相當(dāng)清晰地昭示了馮氏的立論宗旨和思想脈搏。馮夢龍?zhí)岢隽恕扒椤钡谋倔w論思想,認為“情”是世間萬物的基礎(chǔ),將“情”看作人倫道德的基礎(chǔ),強調(diào)人的道德義務(wù)的天然性。他標舉“情”的目的是為了教化,提倡忠孝節(jié)義。由此看來,“情”本體論從根本上說不是自然本體,而是倫理本體。請看他的見解:“是以羊跪乳而為孝,鹿斷腸而為慈,蜂立君臣,雁喻朋友,犬馬報主,雞知時,蚊知水,啄木能符篆,其精靈有勝于人者,情之不相讓可知也?!彼J為主宰著宇宙萬物的“情”仍是儒家的忠孝仁義觀念。馮夢龍?zhí)岢銮榈谋倔w論,沒有去摧毀封建禮教,恰恰相反,他是在為儒家倫理尋找更為合適的根據(jù)。
馮夢龍這一思想的產(chǎn)生不是憑空而來的,主情是晚明人性解放思潮的重要特征,李贄、湯顯祖、袁宏道都提出過類似的主張。湯顯祖就《牡丹亭·題辭》中說:“理有者情必?zé)o,情有者理必?zé)o”;“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薄袄碇?zé)o,安知情之所必有邪?”因此,《情史》卷七情癡類后“情主人”曰:“死者生之,而生者死之,情之能顛倒人一至于此。”《情史》卷十情靈類后“情史氏”曰:“人,生死于情者也;情,不生死于人者也。人生,而情能死之;人死,而情又能生之。即令形不復(fù)生,而情終不死?!蔽覀冊賮砜赐砬宓男@種思潮的繼承。《夜雨秋燈錄》卷四《鹿女泉》后“懊儂氏”(宣鼎)曰:“理之所必?zé)o,情之所或有也。”《晁十三郎》(《續(xù)錄》卷一)后“懊儂氏”曰:“十三郎以負販之子,忠孝萃于一身,宜其有鬼神來告,撮合良緣,俾成雙璧。而霞姑于棗花門底鶻突數(shù)言,默示心許,由死而生,由生而死,竟有百折不回之概。天地神祗,當(dāng)何如欽敬與?偉哉!一對玉人,忠孝節(jié)義,亦行其所無事耳?!?/p>
《情史》卷二十情鬼類后“情史氏”認為“情”之所在:“墓不能封,櫬不能固,門戶不能隔,世代不能老?!薄兑褂昵餆翡洝肪砣多w生艷遇》寫鄔生遇一狐女小素,相與纏綿數(shù)月,一夜被女父撞見,二人慘別。鄔生由是得病。女巫阿翠,目能視狐,代鄔生寄書,述相思之苦。小素回信寄語鄔生,謂二人緣盡,并寄丹砂一粒,生服之而愈。宣鼎評論說:“情之所在,父母師保不能止,天地鬼神不能禁,山川河海不能隔。顧為情而來,情未盡,雖麾之不去;情既盡,即招之不來?!逼湔撜{(diào)都是強調(diào)“情”的主導(dǎo)作用,可以超越生死、人鬼界限,也是如出一轍?!肚槭贰肪矶檠惛戒洝吧哐币粍t,寫狐、蛇二妖共戀一男子,因相妒而同歸于盡事。后有評論曰:“二妖相妒,兩敗俱傷;凡相妒未有不相傷者,豈獨二妖哉!”其情節(jié)又近似于《夜雨秋燈錄》卷一《東鄰墓》?!稏|鄰墓》后作者評論曰:“妓與盜,冤冤相報,可謂酷矣。而于解君,則報之殷殷,唯恐后焉者,何哉?無他,為其能有情耳。觀其表墓泐碣,灑淚致祭,始終不外乎情。噫!人而有情者,佛心也;塊然而無情,且悍然而惡人之多情者,吾不知其何心也。”即使不考慮故事情節(jié)上作者對“情”的態(tài)度,僅看作品后的評論就可以感受到宣鼎的創(chuàng)作受到《情史》的影響。
在“情”與“理”的關(guān)系上,李贄提出以情代理,反對以理節(jié)情;而袁宏道則提出“理在情內(nèi)”;湯顯祖在唯情論的基礎(chǔ)上提出以情抗理,情理不可調(diào)和。馮夢龍在李贄等人思想的影響下。主張萬物有情,情不僅僅指男女之情,也包括其他倫理關(guān)系乃至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guān)系,提出“情始于男女”“流注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間”的論斷。馮夢龍著重于情感一端而申明理從情出,以情系理,“顯示出晚明唯情主義理論向傳統(tǒng)理性精神的文化復(fù)歸的一種潛在動向?!彼J識到理求善而情求美,熱切要求以真理至性來對抗和取代假道學(xué),以情為出發(fā)點而求情真、情善和情美的統(tǒng)一。此外,馮夢龍認識到“情”、“法”不相容,“伸法則情郁,伸情則法廢,而難之”,因此,力求兩全其美的辦法?!肚槭贰肪硪磺樨戭惡蟆扒橹魅恕痹唬骸白詠碇倚⒐?jié)烈之事,從道理上做者必勉強,從至情上出者必真切。夫婦其最近者也。無情之夫,
必不能為義夫,無情之婦,必不能為節(jié)婦。世儒但知理為情之范,孰知情為理之維乎!”主張將情理進行調(diào)和,情最終要服從理的規(guī)范。在馮夢龍看來,情與理是可以統(tǒng)一的,統(tǒng)一的狀態(tài)就是出自至情的忠孝節(jié)義。他在《情史》卷四情俠類后提出“為情發(fā)憤”、“情不至。義不激,事不奇”的主張。馮夢龍自號“情癡”,希望能以情化人,利用情感教化的方式將外在的行為規(guī)范轉(zhuǎn)化為人的心理自覺。他針對晚明世風(fēng)日下的社會現(xiàn)實,強調(diào)禮義,希望用人間至情來匡正人心,達到經(jīng)夫婦、成孝悌、厚人倫、美教化、移風(fēng)俗的目的。
宣鼎則繼承了馮夢龍關(guān)于情與理統(tǒng)一的觀念,在作品情節(jié)處理中體現(xiàn)出來?!陡缸油粘苫榻栽洹?《夜雨秋燈錄》卷三)寫婁生幼聘馬氏十三娘,父逼其棄儒學(xué)賈,因受肆主人及店中伙計凌辱,憤而出走。途中在一長者家留宿,長者即十三娘之父而婁生不知。夜晚囚索茶與十三娘有一夕歡愛,懼責(zé)而連夜逃走。沿途乞食,抵黃山界,遇仙叟。后叟攜弟子外出,讓婁生留守洞府。生獨居無聊。潛入叟宮,見壁懸莫邪一柄,案列黃金十笏,橐金負劍,更易道家巾服,臨溪照影,于溪水中見十三娘受父母責(zé)罵并被逐出家門。不得已入婁家,產(chǎn)子于柴房之內(nèi)。生悲極而號,失足墜溪中,醒則臥絕山獻下。后來,婁生偶因救人之急,被薦入軍中,屢立戰(zhàn)功,欽授西秦水陸兵馬都統(tǒng)制,衣錦還鄉(xiāng)。歸家遇其子已考中舉人,正準備完婚,乃自敘始末,是日父子同時成婚。作者最后評論說:“百年之樹始華,其艷必秾;積困之家發(fā)籍,其事必奇。事愈奇而心愈苦。心愈苦而情愈專,情愈專而福愈廣。要其所根者,仍為一字,曰‘德?!弊髡邔⑶弁昝赖膼矍楣适律A為對美好品德的評價與褒揚,認為只有有德之人才能獲得愛情婚姻的幸福,實際上是贊揚了十三娘的對愛情的忠貞。由情專而生發(fā)出福與德,將道德勸誡融入故事敘述之中,這就是宣鼎將情與理結(jié)合的體現(xiàn)。父子雙拜堂故事類型前人的作品中也曾涉及,如曾衍東的《小豆棚》、朱翊清的《埋憂集》、許奉恩的《里乘》中都有類似的故事,但宣鼎對故事的處理顯然更為成功,情節(jié)更加曲折,人物形象更為豐滿生動。更重要的是宣鼎注意人物情感的渲染和道德勸誡的結(jié)合,既能打動人心,又有教育價值,與空泛說教者不同。
那么,當(dāng)小說主人公面臨情與理、情與法的矛盾沖突的時候,宣鼎又是如何處理的呢?《秦二官》(《續(xù)錄》卷三)寫秦二官與繩妓阿良相互愛慕,阿良之父母將其嫁與他人。為了能跟二官常相廝守,阿良殺夫而同二官私奔。二官因阿良殺夫而將其告發(fā),阿良抵罪被斬,二官則自刎以謝情人。宣鼎評論曰:“性之昵者為情,情之發(fā)者為欲,欲之結(jié)者為孽,孽之兇者為禍,秦二官身兼之矣?!旨傩痰?,毅然自決其首,既報良友,又殉情人,則不謂之偉丈夫,真情種,不可也。”這個故事寫到了在情與理的矛盾沖突中,青年男女的痛苦抉擇。作者既沒有以情反理,也沒有以理滅情,最終的結(jié)局只有一個,用二官告發(fā)阿良然后自殺的方式來詮釋了情與理的矛盾統(tǒng)一。應(yīng)該說這是對馮夢龍“情教”觀的繼承,對湯顯祖“至情”說的突破。作者沒有像湯顯祖那樣把情放在超越一切的位置,讓死者可生,生者可死,但顯然更能引發(fā)人們的思考。
在情、緣關(guān)系上,《情史》卷二情緣類后“情史氏”曰:“夫人一宵之遇,亦必有緣焉湊之,況夫婦乎!嫫母可為西子,緣在不問好丑也;瓦礫可為金玉,緣在不問良賤也。或百求而不獲,或無心而自至,或久睽而復(fù)合?;蛴疃K聯(lián)。緣定于天,情亦陰受其轉(zhuǎn)而不知矣。吁!雖至無情,不能強緣之?dāng)?;雖至多情,不能強緣之合。誠知緣不可強也?!睆娬{(diào)緣與情的關(guān)系中“緣”的主導(dǎo)作用,這里的“緣”也包括道德回報。《夜雨秋燈錄》卷二《盈盈》寫富家女盈盈與貧家子劉生雖經(jīng)小人撥亂其問終成眷屬事。作者評論說:“赤繩所系,雖雷轟炮擊有固結(jié)而不可解者?!币彩菑娬{(diào)一個“緣”字的重要性?!渡骸?《夜雨秋燈錄》卷二)寫無賴熊毅兇好博,以是困頓不堪。然能于落魄中拾金不昧,且全人夫妻,不使分離,實屬難能。終因一念之善而獲報,得妻生子,起家巨富,并受封賞。對此作者評論說:“紅絲系足之權(quán),固不在月老也?!笨梢娮髡邚娬{(diào)的“緣”同樣以“理”為規(guī)范,強調(diào)道德價值取向。
《情史》卷四情俠類寫到不少女俠形象,后有“情史氏”曰:“豪杰憔悴風(fēng)塵之中,須眉男子不能識,而女子能識之。其或窘迫急難之時,富貴有力者不能急,而女子能急之。至于名節(jié)關(guān)系之際,平昔圣賢自命者不能周全,而女子能周全之。豈謝希孟所云‘光岳氣分,磊落英偉,不鐘于男子而鐘于婦人者耶?此等女子不容易遇。遇此等女子,豪杰丈夫應(yīng)為心死?!薄肚槭贰肪硎那槌痤悺抖攀铩菲笥小熬邮俊痹唬骸芭凰啦粋b,不癡不情,于十娘又何憾焉!”《夜雨秋燈錄》卷二《閨俠》寫富商女江鳳卿出嫁途中將繡囊裝銀五十兩接濟同時出嫁之貧女耿湘蓮,后鳳卿落難,而湘蓮夫婦以五十兩銀起家,不忘報恩。本事見于湯用中《翼馬I司稗編》,但顯然故事情節(jié)語言更具文學(xué)性。作者最后評論曰:“吳六奇,丐俠也;湘蓮與鳳卿,閨俠也。今古茫茫,平原有幾?求得一義氣肝膽而不愧者,僅見于卑田院紅粉隊中,亦良足悲矣!須眉男子,尚有中山狼事,況巾幗乎?”《夜雨秋燈錄》卷八《耍字謎》則寫宦家女劉世璜女扮男裝為縣令,捕盜安民,有政聲,卸任歸途,又抵御群盜襲擊,其才過于男子。《夜雨秋燈錄》卷四《谷慧兒》寫賣藝女谷慧兒自定婚姻擇婿并保全鄉(xiāng)里事。后有作者評論曰:“憐香擲果者,情也;飛行跳蕩者,俠也。俠得情而愈靈,情以俠而始真。然后慕寥廓之空,操吐納之術(shù),情亦仙,俠亦仙也?!?/p>
此外,宣鼎筆下還寫到一些很有人情味的俠盜形象?!墩渲轳唷?《續(xù)錄》卷一)寫群盜不忘一飯之德而報恩事。作者評論曰:“一飯之德,至死不忘,且報以厚貺。彼世之誦詩讀書,往往身受人恩而動以反噬報之。林黑兒當(dāng)啞然大笑于泉臺下也?!薄堆辔矁骸?《續(xù)錄》卷六)寫有俠盜燕尾兒,官捕之不可得,得輒逸去,多有因此失官者。后憐一吏因捕盜不得而一貧如洗,自首到官,終被斬。《北極毗耶島》(《夜雨秋燈錄》卷四)借某孝廉之經(jīng)歷影射太平軍將領(lǐng)為惡魔轉(zhuǎn)世。雖然作者將太平軍將領(lǐng)寫成惡魔化身,但也寫到了他們對曾經(jīng)教育過自己的“先生”還是尊敬的。作者寫咸豐十年,太平軍兵到蘇松,孝廉已故,太平軍將領(lǐng)(作者稱為“偽王”)率眾攻城,偶經(jīng)孝廉墓,忽凝視其碑志,啞然日:“咦!朱先生耶?”呼眾羅拜,加封植而后去。作者雖然對太平軍持敵視的態(tài)度,但寫到他們受人教育之恩,對于“先生”的故鄉(xiāng)還是網(wǎng)開一面,從而讓當(dāng)?shù)匕傩彰庥谕刻?。這里的“賊”亦有人情在焉。
《情史》卷八情感類后“情史氏”曰:“鬼有人情,神有鬼情?!砩窨梢郧楦校鴽r于人乎?”此外還專門在卷二十、卷二十一列“情鬼”、“情妖”類。宣鼎也寫了一些情妖、情鬼形象。如《槐相公碑》(《續(xù)錄》卷一)寫古槐化男子行醫(yī)濟世且娶妻生子并奉養(yǎng)守護槐樹之老姥事。懊依氏曰:“跡隨近妖,然得情之正,故河山更易而巋然獨存?!薄跺抵椤?《夜雨秋燈錄》卷四)寫繡人女宓珠與宦家
子弟莫生有白頭之約,后莫生別娶,宓珠與其母自縊身亡,化鬼復(fù)仇。雖然宓珠為情所感放過了莫生,但莫生最終還是受到神鬼的懲罰。對此作者評論說:“劍客黃衫,不若紅顏厲鬼?!?/p>
《情史》中有“情憾”、“情仇”、“情報”類,并且在《情史》卷二十三情通類后“情史氏”曰:“人而無情,雖日生人,吾直謂之死矣!”《情史》卷十一情化類后“情史氏”曰:“人而無情,草木羞之矣!”宣鼎也通過筆下的愛情悲劇,對無情、薄情之人進行強烈地譴責(zé)和批判。如《妾薄命》(《夜雨秋燈錄》卷六)寫秦淮名妓王楚楚,忠情于傅某,并不遺余力資助其成名,且有白頭之約。后男子負心,一去不返,楚楚在尋傅某途中自縊于馬廄。而曾得楚楚解囊相助之另一寒士秦君則能不忘舊恩,將其厚葬,且作《妾薄命》詩以紀之。對此,作者評論曰:
人人讀《紫釵記》,輒痛哭霍小玉。今楚楚之情厚于玉也,楚之死尤慘于玉也。千金之持贈,不得五花誥,僅換得馬廄上三尺羅耳!秦司馬若為黃衫,哪得不手刃此倫!然余猶有說:凡望之奢者,酬轉(zhuǎn)??;與之厚者,仇轉(zhuǎn)深。風(fēng)流俊達如康狀元。尚倚劍著中山狼事,豈僅露水司中幾個薄命妾哉?愿人當(dāng)鼓吹開場,綺羅滿座時,急須冷下心來想想。
作者用冷峻的筆調(diào)敘寫情事,其情場悲劇讓讀者心中自然生出無限蒼涼。我們再看《情史》卷十三情憾類后的評論:
缺陷世界,可憾實繁,況男女私愿,彼亦有不可告語者矣。即令古押衙、許虞候精靈不泯,化為氤氳大使,亦安能嘿嘿而陰洽之乎!賦情彌深,蓄憾彌廣,固其宜也。從來佳人才子。難于湊合。朱淑寫恨于斷腸,非煙溢情于錦袋。有心者憐之?!?,嗟!無情者既比于土木,有情者又多其傷感,空門謂人生為苦趣,誠然乎,誠然乎!
不但評論文字有相似之處,而且語調(diào)也如出一轍,把馮夢龍的評論放在宣鼎的故事之后絲毫不顯得突兀,可見絕非出于偶然。
《夜雨秋燈錄》在對無情之人進行譴責(zé)的同時,也對薄情之人予以無情諷刺和嘲弄?!冻料憬帧?《夜雨秋燈錄》卷五)寫富家子金不換迷戀一娼家女素喬,久而有白頭之盟。后不換因資財耗盡而返家,臨別時,約好來娶,素亦淚濕春衫。等不換備妝奩往娶之前,先偽裝成乞丐,試探素喬之心,結(jié)果素喬見其一貧如洗翻臉若不相識。不換心灰意冷,將財物扛至素喬家門首,并把一沉香床焚毀。素喬聞之,羞愧自縊。篇后作者評論曰:“娼家錢樹子,認錢不認人,此故態(tài)也,何足奇?所奇者,金家郎迢迢巴蜀,垂到姑蘇,忽然醒悟。饑來驅(qū)我,得卿卿數(shù)言,能令千古有情人憐香惜玉之心一齊灰死。”《情史》卷十八情累類后“情史氏”曰:“嗇財之人,其情必薄。然三斛明珠,十里錦帳,費侈矣。要皆有為為之。成我豪舉,與供人騙局,相去不啻萬萬也。天下莫重于情,莫輕于財。而權(quán)衡必審,猶有若此,況于憤事敗名,履危犯禍,得失遠不相償??刹簧髋c?夫情之所鐘,性命有時乎可捐,而情之所裁,長物有時乎不可暴。彼未參乎情理之中者,奈之何易言情也。”當(dāng)然,宣鼎所謂“薄情”也并非僅僅指男女之情,還包括家庭倫理上的親情,顯然也受到了馮夢龍泛情論的影響。如《喪事演劇》(《夜雨秋燈錄》卷五)描寫某宦為父治喪,備極奢華,鼓樂喧天,冠釵云集的“熱鬧”場面。形神畢肖的描寫,加上冷辣諧謔的嘲諷,將假孝子們的虛偽嘴臉以及眾人的趨炎附勢刻畫得入木三分。
《情史》卷十六情報類后“情史氏”日:“情而無報,天下誰勸于情哉!有情者,陽之屬,故其報多在明;無情者,陰之屬,故其報多在冥?!毙σ餐ㄟ^一系列的善惡勸懲故事,讓有情之人得到善報,無情之人受到懲罰。《桑兒》(卷二)寫一無賴因拾金不昧而得善報事?!顿u兒田》(卷四)寫某先生貪圖別人膏田三頃而為人設(shè)計彌禍,結(jié)果導(dǎo)致自己的兒子被誤殺。其它如《禿發(fā)張》(卷六)、《賺漁報》(卷八)、《刑房吏》(卷八)、《金蝦蟆》(卷八)等,皆其類也。
通過以上比較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宣鼎的創(chuàng)作明顯受到晚明主情的社會思潮尤其是馮夢龍《情史》所提出的“情教”觀和泛情論以及情本論的影響,從而使得整部小說的情感深度和密度達到了一個新的水平,不但借鑒,而且突破,所以感人?!兑褂昵餆翡洝泛汀独m(xù)錄》因此也就成為晚清文言小說的翹楚,相對于馮夢龍編輯別人作品入彀不同,宣鼎雖然在題材上和本事上對前人有所借鑒,但能夠讓小說情節(jié)上更加曲折,內(nèi)涵上更加深厚,情感上更加動人,文筆上更加富麗,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此前的模擬《聊齋》的《子不語》和《諧鐸》,從而成為當(dāng)之無愧的《聊齋》第一續(xù)書。
(責(zé)任編輯魏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