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大立
父親離我們而去已經有一個多月了。
在這些日子里,總有一種難以擺脫的感覺占據著我的心,總覺得生活中缺少了點什么。
是父親幾十年綿綿不絕的慈愛的聲音?是夜半醫(yī)院告急的電話?還是父親彌留之際迷離的眼神和痛苦的呻吟?
心中忽然有著一種悵然和失落,家中最后一堵?lián)躏L的老墻倒塌了,最后一位可以依戀的老人消失了,正如父親自己所寫的一樣,“一縷清風入鬼門”,把我們兄弟姐妹六大家?guī)资谌藪佋诹诉@異彩紛呈光怪陸離的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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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總是戴著一副金絲眼鏡,臉上總是淡淡的微笑,像電影上那些飽讀詩書的學者。
我在重慶的生活似乎不如江蘇老家自由如意,那時,我是爺爺奶奶的掌上明珠。上世紀50年代,父母親的收入與常人比已是高薪,可一大家子上十口人聚在一起還是拮據得很,很難吃得上一頓肉穿得上一件新衣裳,記得上高三了我還打著光腳板,穿著父親的破褲子,更別說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我住讀時那些窘迫饑餓的日子了。說實話,整個幼年我和父親交流很少,他教他的書,我上我的學,我只知道他是一位學生喜歡的老師,而我懂事以后卻漸漸感覺到他精神上的負擔很重,他是在勉力支撐著自己,也支撐著我們這個孩子眾多嗷嗷待哺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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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父親的近距離接觸是“文革”期間。革命運動突如其來,父親忽然間從一位受人尊敬的先生變成了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羞辱與暴力接踵而來;作為“狗崽子”,我們兄弟姊妹也受盡了奚落和唾罵。這時我才認真去了解父母的過去,問他們做了啥對不起黨和人民的事?父親說,孩子,你要相信自己的父親啊,我們沒做壞事,我們是教師,一生以教育為生為榮,我們能做什么呢?那時,我對父親的話將信將疑,那些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曾經蠱惑了我的心。倒是母親后來的一席話使我漸漸改變了我對他們的看法。
那是1966年初夏,正是父親受批判最甚時,兄弟姐妹中只有我一人在家,學校停課了,整日無所事事。端午節(jié)到了,他忽然把我叫到他的床頭,掏出身上僅有的10塊錢說,立兒,去買些粽子鹽蛋吧,這恐怕是爸爸的最后一個端午節(jié)了,多買些回來,我們一家好好聚聚……那一刻,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高聲喊道,爸爸,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們兄弟姐妹怎么辦?
我把父親的話告訴了媽媽,媽媽厲聲對父親道,你怕什么?是黑是白走著瞧!這種運動你也不是沒見過,最后還不是要平反!爸爸居然被媽媽的話給鎮(zhèn)住了,從此逆來順受,造反派要他干啥就干啥,進牛棚,掃廁所,刷墻壁,管體育器材,任勞任怨,不說好歹,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一切果真如母親所料,割掉尾巴,父親重登講臺,一直被挽留干到65歲方才退休。此時我也才真正相信了父母解放前沒做過壞事,是以教書育人為生計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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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80年代是父親生命史上的第二個春天。他是公認的教育專家,方方面面尊他為師,他將畢生的教學經驗與心得編撰成書,供青年教師和學子們學習體會;他發(fā)起成立了沙坪壩區(qū)退休教師協(xié)會和重慶市退休教師協(xié)會,并擔任兩會理事長多年,組織離退休教育工作者發(fā)揮余熱,扶貧支教;創(chuàng)辦多所業(yè)余學校和職業(yè)學校,積極推動社會教育事業(yè),并為改善教師和退休教師待遇做了持續(xù)不斷的努力。而我在歷經坎坷磨難上山下鄉(xiāng)之后僥幸上了大學,后又百折不撓挑燈夜戰(zhàn)爬格子終于成了作家;再由教師轉變成了報人。幾十年中,我們父子倆各自在不同的領域苦斗,都算小有成就吧。
1991年,父親以74歲高齡加入中國共產黨,在重慶知識界激起了小小的波瀾,給其時許多偏重業(yè)務罔顧政治方向的中青年一個警醒。比如我,因為經歷了太多的政治運動,因為不能放下“文革”中受到的屈辱與挫折,盡管已在黨報工作數年并受到重用,卻對入黨毫無興趣,認為自己可以做一個合格的業(yè)務干部,此生足矣!父親對此并不多言,也未給我教化式的訓導,只是平和地對我說,我知道你這些年因為我吃了很多苦,也知道你是靠自己奮斗而有所成就的,但是如果共產黨沒有自省的精神和改正錯誤的勇氣,我和你都不可能有今天。興許你還在江津鄉(xiāng)下,我還在牛棚里勞改……世界上還有哪個政黨可以做到這一點呢?
父親的話雖然沒有讓我振聾發(fā)聵大徹大悟,卻對我思想方法的轉變起了點化的作用。從此我放下了個人的恩恩怨怨,積極向黨組織靠攏,竟也在父親入黨兩年之后成了一名共產黨員。我記得在全票通過我入黨的支部大會上,我哽咽著念了毛主席的詩,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是父親的執(zhí)著與赤誠引導了我,感化了我。
入了黨,父親把黨當成了心中的太陽,不允許任何人去玷污她觸碰她。每每社會有動蕩時,父親聽不得只言片語對黨不恭敬的話,如果你說了,又不愿意改正,哪怕你是他的得意門生或至愛親朋,也會被他趕出門去。記得我的大姐夫——一位黨齡很長的轉業(yè)軍人,10多年前就因為對時政發(fā)表了和他不太相同的看法,老人家竟然將他拒之門外數月。父親的可愛與忠誠由此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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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從小就有一個感覺,那就是父親愛學生勝過愛我們;父親把教學和工作從來都擺在第一位,他對我們無為而治。父親對此也心存歉疚。我滿59歲那年,父親送我一首詩:不怨父兄不怨天,巴山渝水苦流連;揮毫盡寫黎民事,博大胸懷壽自添。
父親在詩行里顯露了自己的愧疚和舐犢之情。因為他的所謂歷史問題和我大哥的右派身份,我們五姐弟在極左路線統(tǒng)治下的處境可想而知。而我曾兩度下鄉(xiāng),1966年8月先去了通江“勞改”,后又于1969年去江津插隊,十數年無助無援闖蕩江湖,由“狗崽子”搖身一變成了人民教師,成了作家,還做了黨報記者,又一路順風當上了副總編輯乃至總編輯,實在是人生的一大轉折一大奇跡。這大概是父親也沒想到的事。其實他知我知,如果沒有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這一歷史性轉變,父親和我以及13億中國人,興許還在苦難與黑暗中苦苦求索而不知所往所歸。
我的父親、中共黨員許天乙,在料峭的春寒里遠行了。其實人生都有一次這樣的遠行。我為我的父親驕傲,雖然他沒給我們留下萬貫家財,卻給了我們優(yōu)秀的基因、健康的體魄和聰慧的頭腦,這,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