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駿馬·蒼狼·故鄉(xiāng)……

2009-04-21 03:09滿都麥鋼土牧爾
民族文學(xué) 2009年4期
關(guān)鍵詞:吉拉伊拉萬金

滿都麥 鋼土牧爾(蒙古族)

滿都麥鋼土牧爾(蒙古族)譯

看來我老納果真離開了人間,要不然咋能躺在這種密不透氣的棺材里呢?我活著的時候,最討厭的就是把尸體裝入棺材進(jìn)行土葬,因為這種喪葬不屬于草原。結(jié)果,我還是違背了族人的習(xí)俗。這具棺材也太奇怪了,從里往外看得清清楚楚:他們把我安放在敖包山坡上挖好的土坑里,從上面噼里啪啦扔著土,開始徹底埋葬我了……

躺在棺材里的納木吉拉老人越來越覺得呼吸困難而壓抑,情急中,他聲嘶力竭地罵道:“孽種們!你們?yōu)樯兑@樣土葬我?我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我死后要按照族人的習(xí)俗棄尸野葬!可你們這些畜生,為啥就不聽我的話呢?”納木吉拉老人驚恐地掙扎著,終于從夢魘中醒過來了。

納木吉拉老人翻身坐了起來,驚愕地睜大雙眼,仔細(xì)觀察著周圍。在剛剛拂曉的晨曦里,屋里的一切都依稀可辨。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不僅沒有死,而且躺在家里還活著。老人長吁了口氣,劇烈的心跳逐漸平靜下來。多么兇險的夢啊!渾身被汗水濕透的老人,嫌惡地向四周吐著唾沫,進(jìn)行了一番驅(qū)邪。

真邪門兒了,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早在二十多年前,做過一次這樣的噩夢。十幾年前,也這樣夢魘過一次?,F(xiàn)在,當(dāng)我年近八十的關(guān)口上,又是同樣的噩夢再次縈繞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并且每次夢中埋我的地點,同樣都在巴音烏勒木吉敖包的山坡上。怪了,那里也不適合埋葬死人呀!敖包是蒙古人的神祇圣地,竟然把死尸埋葬在敖包山上,那不是在褻瀆神靈嗎?自古以來,蒙古人就沒有那種挖坑造墓、破壞地貌植被的土葬習(xí)俗。后輩兒孫們究竟如何安葬他們的遺體,我是管不了。可我納木吉拉絕不能像夢中那樣,躺在棺材里鉆到地下,被厚厚的黃土給埋掉。生來我是蒙古人,死后還應(yīng)該用族人的傳統(tǒng)方式離開人世……

納木吉拉老人突然想起了什么,匆忙地穿好衣服下了炕,從櫥柜上把昨天吃剩的手扒肉和血灌腸等食物,順手連盤子端起走了出去。

天色已經(jīng)大亮,遠(yuǎn)處的景物清晰可見。納木吉拉老人無心顧及周圍的一切,徑直地向屋后西北不遠(yuǎn)處的巖石壁奔去。當(dāng)他走近巖壁下的鐵籠子時,在籠子里臥著的兩只半大小狼,欣喜地站了起來,一邊伸著懶腰,一邊把期盼的目光投向老人的腳部。老人將盤里的骨頭和肉食,從鐵籠的縫隙往下倒去,兩只小狼爭先恐后地開始爭搶食物。站在一旁的納木吉拉老人,用憐愛的眼神欣賞著兩只即將長大成年的小狼,郁悶的心情寬慰了許多。

于是,納木吉拉老人抬起頭來,向房后的敖包山峰望去,山頂上那座神奇而古老的巴音烏勒木吉敖包,勾起了老人的思緒:自古以來,蒙古人沒有土葬的習(xí)俗,為什么幾次夢里,偏偏把我的尸體土葬在那里呢?巴音烏勒木吉敖包,是給家鄉(xiāng)草原恩賜秀美富饒的神祗,是牧民們代代虔誠祭祀、年年頂禮膜拜的神靈偶像。人們游牧搬遷遠(yuǎn)離或外出拉腳走到天涯海角,也要天天把飲食的德吉(尚未品嘗過的飲食之精華)撒向敖包所在的方向,以示敬獻(xiàn),祈求吉祥平安。崇尚大自然的牧民們,對山川、大地之神靈偶像無比敬重,平時就連大小便,都忌諱面朝敖包的方向。更何況,巴音烏勒木吉敖包又不是一般的敖包,相傳,它是圣主成吉思汗的胞弟哈薩爾圣祖親自選址修建和開光命名的敖包。

納木吉拉老人想到這里,肅然起敬,把手中的盤子放在身邊的鐵籠子上,雙手合十,一邊向敖包神靈默默祈禱,一邊還在繼續(xù)他的沉思。

納木吉拉老人從敖包山上收回孤獨傷感的目光,又瞧著鐵籠子里的兩只小狼,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神色。出于固有的野性,兩只小狼從來不直視喂養(yǎng)它們的主人,每次都是低著頭,斜視著老人的下半身。納木吉拉老人非常熟悉它們的稟性,狼在表達(dá)感情方面,不像狗那樣直白,他盡情地欣賞著兩只小家伙不肯離去。

在不久前,每逢數(shù)九寒冬來臨,這方草原上還能見到追逐發(fā)情母狼的狼群出沒。草原上的狼聰明得很。為了家族的繁衍生息和整個群體的生死存亡,考慮得似乎勝過人的智慧。凡是成年的母狼,都有與生俱來的優(yōu)生意識,發(fā)情之后,并不急于與前來求愛者進(jìn)行交配。對那些圍繞在身邊的眾多郎君幾乎鐵面無情,為了從中挑選最佳配偶,母狼死死夾緊尾巴,領(lǐng)著所有追逐它的公狼,要拉開夜以繼日的長征。在千里迢迢的行進(jìn)中,不吃不喝也不休息。于是,那些老弱病殘的公狼吃不消路遙的疲憊和饑渴無奈的折磨,自然逐個淘汰。此刻,其余的公狼占有母狼的情欲更加膨脹,情敵之間的糾紛也越來越激烈,不斷地展開爭風(fēng)吃醋的殊死搏斗,又把那些外強(qiáng)中干的公狼逐漸排擠掉。經(jīng)過如此長途跋涉的篩選,優(yōu)勝劣汰,最終,獨占鰲頭的那只體魄強(qiáng)壯、勇敢機(jī)智的狼王,才會成為母狼選中的如意郎君。

納木吉拉老人審視著鐵籠子里的兩個小家伙,繼續(xù)他那對草原狼的遐思。在草原游牧生存的蒙古人,認(rèn)為草原不能沒有狼,他們忌諱直白地叫它的名字,而是稱之為“天狗”。有天狗出沒的那些年代,這方草原水草豐美,草場寬廣,生機(jī)盎然。而今,方圓幾百里的草原上,再也見不到天狗的蹤跡了。

納木吉拉老人看著小狼吃飽后,才收起盤子走回家去。在這天狗絕跡的草原上,如何才能接近天狗?此事一度成了納木吉拉老人的心病,曾經(jīng)讓他煞費苦心地尋思了很久。然而,在去年春末的一天,老人終于拿定主意,騎上他那匹老馬,悄無聲息地奔向遙遠(yuǎn)的邊境草原。

在空曠偏僻、人跡罕至的邊境草原,納木吉拉老人夜以繼日,風(fēng)餐露宿,搜遍了斷崖峭壁和溝壑峽谷,終于發(fā)現(xiàn)在一棵老榆樹遮掩下的巖洞里,有一窩狼崽子。他憑借年輕時狩獵的經(jīng)驗,耐心地等到母狼外出獵食的機(jī)會,從聚攏在窩里的七只狼崽子中,挑選了一公一母揣入懷里,迅速撤離現(xiàn)場,策馬返回。

在城里經(jīng)商謀生的小孫子蘇伊拉圖,回來看望祖父時,發(fā)現(xiàn)了背簍下扣著的兩只狼崽子,心中嫌怨地嗔怪道:“爺爺怎么總是和別人不一樣,家里喂養(yǎng)這種討厭的東西干啥?”納木吉拉老人捋著斑白的絡(luò)腮胡子,慢條斯理地說:“這有啥不好?把天狗說成討厭的東西,不該是從你嘴里說出來的話喲?!崩先诉€認(rèn)真地囑咐孫子,再來時不要忘了給兩個小家伙多帶些食物來,卻絲毫沒有透露喂養(yǎng)狼崽子的真實意圖。

經(jīng)過幾年進(jìn)城經(jīng)商做買賣,蘇伊拉圖具有了濃厚的商品意識,習(xí)慣以金錢來衡量計算一切。他瞅著背簍下扣著的兩只狼崽子,心中一陣暗喜:老爺子這樣喂養(yǎng)它們,不會有利可圖。據(jù)說,草原狼已經(jīng)成為國家級保護(hù)動物,如果把它們養(yǎng)大以后送到動物園,少說也能值個兩三萬元吧。于是,對兩只狼崽子另有打算的蘇伊拉圖,沒有辜負(fù)爺爺?shù)膰谕?,隔三差五地回來時,總會從車上卸下大大小小、顏色不一的塑料袋來,里面裝的全是下館子吃剩下的手扒肉、烤羊腿之類的肉食。

納木吉拉老人喂養(yǎng)狼崽子的消息,不脛而走。在周邊的鄰里鄉(xiāng)間,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騷動。祖輩相鄰的當(dāng)?shù)啬撩駛儾粺o憐憫地說:“老納木吉拉一定是老糊涂了,在天狗已經(jīng)無法生存的這片草原,靠人工喂養(yǎng),讓它們棲息

繁衍,那不是開玩笑嗎?”“就算是喂養(yǎng)活了放歸自然,那些連黃鼠都用水灌出來,架火烤著吃的家伙們,為了狼的皮肉能不屠殺它們嗎?”

因為砍伐天然林和亂挖藥材曾經(jīng)被納木吉拉老人指責(zé)挖苦而心存芥蒂的那些新牧民,卻疑慮不安地說:“這個老不死的東西,果然跟咱們過不去,臨死前還要養(yǎng)大兩只狼,不是存心想禍害咱們的牲畜嗎?”鄰里鄉(xiāng)間的人們,幾乎天天都在議論紛紛。

曾給蘇伊拉圖當(dāng)過羊倌的鄰居萬金,也對喂養(yǎng)狼崽子一事感到不安。幾次向納木吉拉老人試探著問道:“爺爺,狼可是兇險的家伙,您這么喂養(yǎng)它們打算干甚哩?”納木吉拉老人若有所思地捋著胸前斑白的絡(luò)腮胡子,目光中顯露出得意的笑容,半開玩笑地說:“害怕了吧?我明白,你們祖祖輩輩依靠墾荒種地的農(nóng)民,一聽說狼就嚇得屁滾尿流,恨之入骨。我們世世代代依賴草原放牧生存的牧民,和你們不一樣。千百年來,我們游牧生活的蒙古人,一直堅持在有石頭的地方搭建氈房,在有狼的草原放牧牛羊,沒聽說過吧?實際上,狼和人誰也離不開誰。”

但是,老人的這番話,使萬金不由得想起一件曾讓他們一家人尷尬的往事。前年春季,有一天,小富貴替他爹萬金出去放牧,發(fā)現(xiàn)了一只在懸崖上筑巢孵卵的金鷹。他曾親眼見過從外地來倒賣珍稀動物的幾個人,用一萬元的高價收購過一只金鷹。欣喜若狂的小富貴以為該發(fā)大財了,他從懸崖背后開始往上攀登,想抓住那只巨鷹。當(dāng)他攀登到懸崖頂部時,那只孵卵的鷹早已飛上天空,只見巢里有鵝蛋大的三顆淺灰色的卵。撲了空的富貴沮喪地望著空中盤旋的金鷹想,好吧,你跑了,我要把你的兒子拿回去吃掉。

傍晚,牧歸的富貴進(jìn)屋時,正好納木吉拉老人在他們家。他從手提著的帽子里拿出三顆蛋來,并高興地說:“怎么樣,夠咱們一家人吃一頓吧?”富貴母親驚訝地說:“媽呀,沒見過這么大的蛋?!奔{木吉拉老人卻滿臉怒色地走了出去,拿起富貴扔在門外的皮鞭,當(dāng)著萬金兩口子的面,狠狠地抽打著富貴的屁股呵斥道:“小兔崽子,難道這里的羊肉白面還填不飽你的狗肚子嗎?那是支撐這方草原生機(jī)的生命!”富貴哭了,富貴的母親在一旁哭著鼻子求饒。怒氣沖天的納木吉拉老人瞪著牛眼,氣喘吁吁地指著富貴的鼻子嚷道:“你也不小了,我和那些任意殺生、破壞生態(tài)的狗東西叫勁兒的場面你不也見過嗎?怎么就不長記性……”

站在一旁的萬金始終不吱聲,十多年前的一個觸目驚心的場面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從外地涌來的人群居然掀起了挖蓯蓉藥材的浪潮,遍布草原的人海,把好端端的植被挖成了篩孔狀密密麻麻的坑眼兒。心頭滴血的納木吉拉老人再也忍無可忍了,他拄著套馬桿躍上了馬背,以當(dāng)年牧馬人的氣度,風(fēng)馳電掣般地沖進(jìn)揮鍬破土的人群中,用長長的套桿把那些人套住一個拖走一個。被拖去的人有的頭破血流,有的險些喪命。跟隨老人又出現(xiàn)若干揮桿乘馬的勇士,使前來草原圓發(fā)財美夢的貪婪者,個個魂飛魄散,紛紛倉皇逃離而去。在一名白發(fā)蒼蒼老騎士的率領(lǐng)下,硬把那場滅絕綠色生態(tài)的寒流給擊退了。

萬金想到這些深感不安,為了安慰和取得納木吉拉老人的諒解,他乖乖地領(lǐng)著兒子富貴,連夜趕到那座筑有鷹巢的懸崖,把三顆鷹卵放歸了原處。

二十多年前,萬金剛從內(nèi)地逃荒流浪到這里時,是個衣著襤褸、面黃肌瘦的小青年。當(dāng)時,正逢廢除人民公社,集體牲畜分包到戶。納木吉拉老人的唯一繼承圣火祖業(yè)的兒子額爾登巴圖,卻把萬金當(dāng)做臨時羊倌留下了。年輕的萬金雖然一臉的懦弱苦相,但是放牧羊群,卻盡心盡責(zé),而且放牧歸來還要幫著戶主忙里忙外,甚為勤快。納木吉拉老人者在眼里樂在心上,有意地觀察多日之后,對兒子額爾登巴圖說:“兩個孫子上學(xué)念書不著家,你們兩口子除了飼養(yǎng)大小畜群,還有數(shù)不清的家務(wù)雜活兒。憑我的眼力萬金是個老實勤快靠得住的好青年,總不能讓人家不明不白地干下去吧?我看不如包他吃穿住宿,每月給他一只適齡母羊的報酬,讓他安穩(wěn)地做個長期的羊倌。這樣,咱們也好幫助他恢復(fù)生計,早日自立起來嘛?!?/p>

萬金所掙的母羊繁殖到五十多只的那年,經(jīng)戶主額爾登巴圖的同意,他從原籍接來了妻子和孩子。當(dāng)時,戶主額爾登巴圖外出不在家,納木吉拉老人做主將堆放雜物的庫房騰了出來,又給勻兌出鍋碗瓢盆毛氈和被褥等一應(yīng)俱全的家具用品,妥善地安置好萬金一家。

就在那年秋天的打草季節(jié),額爾登巴圖夫妻為了多儲點草料,天未亮就起床,急急忙忙喝過早茶,就騎著一輛新買的摩托車打草去了。中午時,突然下起了罕見的暴雨,烏勒木吉河水猛漲,直到午夜時分洶涌的洪水還沒有減退的跡象。納木吉拉老人擔(dān)心被洪水阻隔在對岸的兩個孩子怕是有什么不測,心急火燎地打發(fā)萬金去看個究竟。

在淫雨連綿的黑暗中趕到河岸的萬金,打開手電筒呼喊著,向?qū)Π栋l(fā)出了聲光信號。但是,除了滔滔洪水的咆哮聲以外,遲遲沒有兩口子的回音。突然感到一種不祥的萬金,急忙跑了回去,向老人報告了令人不安的情況。

原本就心慌意亂的納木吉拉老人,聽了萬金的述說更是心急如焚,一種莫名的恐懼迅速籠罩了心頭。老人出出進(jìn)進(jìn)坐立不安,自言自語地喃喃道:早晨看見他們騎那輛破鐵驢子出走,我就心里不踏實。如果騎馬的話。根本就沒這回事。蒙古馬是既通人性又會水性的神奇動物,在這種緊急關(guān)頭,馬是一定能夠救助主人的。那破鐵驢子別看它跑得快,可不是什么好東西,在這種雨水天氣,不倒騎他們才怪呢!老人一邊抱怨著,一邊又為自己事先沒有規(guī)勸孩子而悔恨。

第二天中午,烏勒木吉河的洪水終于退了。未見兩個孩子回歸的納木吉拉老人,步履蹣跚地沿著河岸順流尋找下去。大約走出四五里地,在開闊平緩的河水中,發(fā)現(xiàn)了那輛躺倒的摩托車。老人突然感到天旋地轉(zhuǎn),顫顫悠悠地倒下時,緊跟在后面的萬金的兒子富貴,急忙把老人扶住了。

洪水奪走兩個孩子的生命,使納木吉拉老人悲痛欲絕,就像丟了魂似的,整天渾渾噩噩,茶不飲、飯不吃。老人的腦海里,摩托車——駿馬——騰空飛馳的神馬,就像電影特寫那樣,反反復(fù)復(fù)地交替出現(xiàn)。無奈的老人不分晝夜站在當(dāng)院,望著烏勒木吉河的方向癡癡發(fā)呆,不斷哀嘆。萬金一家子生怕老人發(fā)生意外,不離左右地守護(hù)在老人身邊,一邊說服安慰,一邊精心照料老人。

納木吉拉老人是個精明的人,一想到還有兩個未成年的孫子,需要拉扯撫養(yǎng)成人,他終于挺直了腰板,從老年喪子的巨大痛苦中挺了過來。為了傳承家業(yè)頂起門戶,老人果敢地決定:鼓勵讀大學(xué)的長孫呼格吉勒圖繼續(xù)上學(xué),讓不熱心讀書、在念高中的次孫蘇伊拉圖回來繼承祖上圣火放牧。老人為了穩(wěn)住年輕人的心,蘇伊拉圖回來后沒多久,就給他娶媳婦成了家。

從小厭倦學(xué)習(xí)的蘇伊拉圖,對自己中途輟學(xué)毫無怨氣,似乎對逍遙自在的夫妻生活很滿足。再加上羊倌萬金夫婦一家對不善于操持家務(wù),干起活來粗枝大葉的蘇伊拉圖小兩口關(guān)懷備至,毅然替他們挑起了料理家務(wù)

的重?fù)?dān)。納木吉拉老人看到這些深感欣慰,也就漸漸地從痛苦的深淵中走了出來。

幾年前,在城里土作并成了家的長孫呼格吉勒圖喬遷新居,新樓房比原來的平房更加寬敞明亮。小兩口子想把鰥居鄉(xiāng)下的爺爺接過來,好讓老人享受家庭的歡樂溫馨安度晚年。對城市生活向來不感興趣的納木吉拉老人,先是果斷拒絕,后來又怕辜負(fù)孩子們的一片好意,最后決定先到城里住幾天看看再說。

進(jìn)城的納木吉拉老人幾經(jīng)周折,好不容易才爬到居住在七層高樓第五層上的呼格吉勒圖家。從未爬過這么高樓層的老人,因年邁體弱而氣喘吁吁、疲憊不堪。一輩子呼吸慣了草原清新空氣的老人,一下車就被令人作嘔的一種污染氣味刺激得心里憋悶、渾身難受。爺爺?shù)牡絹?,?dāng)然讓呼格吉勒圖和蓮花小兩口喜出望外,為了讓爺爺盡快習(xí)慣城市生活,小兩口千方百計地安排好老人的飲食起居,笑臉相迎、熱情招待。

是夜,納木吉拉老人走進(jìn)專為他布置的臥室里,躺在柔軟的席夢思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似乎那種難聞的城市氣味還在圍繞著他。白天爬樓時給他心中留下的不悅感,不僅沒有散去,而且在他的腦海里又萌生出許多怪異的念頭:這種樓房到底有什么好處?就和那要命鬼摩托車一樣,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從這兒往下四層樓里居住的那些人,難道能夠我孫子的頭上,真夠可惡啊!為啥我的孫兒就不能住在他們上面呢?不好,這樣你壓我、我壓你,對誰的流年運氣都不佳,最終大家都得性的床上每次翻身,仿佛整座樓房都在搖晃擺動,恰似發(fā)生了地震一般。不會是真的發(fā)生地震吧?心神不定的納木吉拉老人,幾次警覺地翻身下床,把耳朵貼在地板上,用牧馬人夜間聽取遠(yuǎn)方的動靜,來判斷馬群所在方位的辦法,仔細(xì)傾聽了許久。然而,一切又都?xì)w于平靜,不像有什么地震發(fā)生。老人靠著床頭坐下來,覺得腦袋昏昏沉沉,思緒很亂。那地震可是大災(zāi)難啊,如果真的發(fā)生了地震,這座樓里的人全被壓死在鋼筋水泥下面,它可不像咱們的蒙古包安全,再也沒有比這高樓大廈更糟的。馬背上的蒙古人命里注定生在氈包里,死在原野上,怎么能跟這些雜七雜八的鬼魂死在一起呢?

納木吉拉老人幾乎徹夜未眠,呼格吉勒圖兩口子對老人一整夜的折騰絲毫沒有察覺。天亮?xí)r,頭昏腦漲的老人還是不放心,借著黎明的光亮,仔細(xì)查看樓房的地面和墻壁,也未發(fā)現(xiàn)地震造成的縫隙和痕跡。

早茶間,納木吉拉老人對兩個孩子不好意思直說,只是婉轉(zhuǎn)地提了一下昨夜的情景。孫媳婦蓮花笑得喘不過氣來,呼格吉勒圖卻顯得心情憂郁而無奈?!盃敔?,放心吧!我們這座樓,是以能抗七級地震的標(biāo)準(zhǔn)建造的?!鄙徎ㄕf著擦去笑出來的眼淚。

臉上顯出疲憊的納木吉拉老人,不無憂慮地對呼格吉勒圖說:“你們非常滿意的這種樓房,爺爺覺得不怎么樣。你們不是不清楚,咱們牧人世世代代住在蒙古包里,鄰里鄉(xiāng)親之間,萍水相逢、和睦相處,根本不存在誰壓誰的現(xiàn)象。為什么非得這樣頭上讓別人壓著,自己下面還壓著別人居住呢?這種受辱欺人的居住不好,咱們族人向來都很講究圖騰運氣,圖騰運氣旺與不旺,對家庭對個人以及對子孫后代比什么都重要。其實,你們剛結(jié)婚時住的那處有小院的磚房就很好嘛。”

蓮花用一種同情而憐憫的目光瞅著爺爺說:“在城市里,如果不這樣人摞人地居住,像沙土草芽一樣的城里人,往哪兒擱呀!”老人聽了蓮花的話一時無語,默默觀察爺爺?shù)暮舾窦請D思緒又被引向遠(yuǎn)方。

那還是在童年時代。不分季節(jié)逐水草游牧搬遷,是草原牧民生活的一種常態(tài)。每次遷到一處新牧場,在卸車之前,父親忙著平整搭建氈房地基,爺爺卻忙著豎起預(yù)示運氣興旺的圖騰象征——祿馬風(fēng)旗。咱家祖輩多少代都是富足人家,也許就是應(yīng)了那面祿馬風(fēng)旗帶來的福分。爺爺曾經(jīng)說過,我的父母一同被洪水卷走,就是因為“文革”期間,中斷了對敖包神靈和祿馬風(fēng)旗的祭拜,才遭受那種厄運的。爺爺?shù)脑捯苍S有他的道理,但像我這樣住進(jìn)都市里的人家,又在哪里、如何飄揚那種幡旗呢?就算是有地方把它豎起來,那些不懂咱們民族風(fēng)俗的人,又會怎么看待我呢?

呼格吉勒圖和蓮花喝過早茶,一前一后上班去了。獨自留守空房的納木吉拉老人悶悶不樂,看著屋中時尚的家具擺設(shè)坐了一會兒,忽然想到,這五層樓房到底有多高?老人趿拉著軟底拖鞋貓著腰,在明鏡一般光滑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前,從開著的窗戶向下望去,發(fā)現(xiàn)下面走動的人只有一尺多高。再抬頭向上望了望,好家伙,這七層樓趕上故鄉(xiāng)的敖包山了,真夠高的啊。老人好奇地又向遠(yuǎn)處眺望時,林立的高樓大廈卻像一片森林,擋住了視線。街上一片繁華,進(jìn)出市場商店的人群,恰似在腐肉上涌動聚攏的蠅蛆一般熙熙攘攘。馬路上穿梭的汽車和摩托車,如同沿著河槽流動的潮水一樣,洶涌澎湃。

納木吉拉老人驚訝地?fù)u了搖頭,世道的發(fā)展變化也真快。記得在我十三歲那年,父親領(lǐng)著我拉著長長的駝隊,滿載著畜產(chǎn)品去異地做易貨貿(mào)易時,就曾路過了這里。那時,這里還是黃羊成群、碧綠連天的茫茫草原。所謂的建筑,只有一座擁有幾十個喇嘛的小寺廟。名為“阿爾善圖”的那座蒙古召廟,規(guī)模雖然不大,卻歷史久遠(yuǎn),宏偉壯觀。每座佛殿里都是香火繚繞,金碧輝煌。大大小小的佛像,閃爍著珠光寶氣,栩栩如生。父親是個虔誠的佛教徒,要為佛祖還愿朝拜,順便也想讓駝隊稍作休息,于是,我們在下榻的老喇嘛家多呆了一天。老喇嘛的小徒弟和我年齡相仿,我倆一見如故,成了玩耍的好伙伴。他說要領(lǐng)我去看一樣稀罕,倆人走到寺廟的東南方向,有幾間低矮簡陋的土坯房舍,穿著農(nóng)民服飾的幾個小腳女人正在院里喂雞養(yǎng)豬。在此之前,豬雞等內(nèi)地家畜和小腳女人,我確實沒見過。那些女人的小腳只有三四寸長,用腳后跟走路的模樣好奇怪,來回不停地移動著小腳邁碎步,真讓我好奇。小喇嘛向我介紹說,這些小腳女人的男人都很有本事,都是些木匠、銅匠、銀匠,還有黑白皮匠和彈毛搟氈子的工匠藝人,他們經(jīng)常騎著毛驢或步行周游各地,為寺廟和牧民做活。

納木吉拉老人嘆了口氣想:至今也沒多少年啊,那座古老的寺廟沒了,卻在黃羊奔跑的草原上,建起了這樣一座大城市,真是不可思議啊。蓮花姑娘說得也對,如果不這樣建造樓房,那么多人不就沒地方住了嘛?,F(xiàn)在別說城里,就是我們鄉(xiāng)下,也是人多得不得了。草場日益縮小,再也沒有倒場游牧的空間了。每戶人家被固定在巴掌大的一塊牧場上,一年四季不挪窩,畜群天天就地來回拉鋸,超載放牧。

夜里,躺在彈簧床墊上的納木吉拉老人還是睡不著。一想到自己躺在七層樓的第五層上,就覺得頭皮發(fā)冷,心緒不寧。這城市里的樓房,可不是我住的地方。我為什么要壓在下面那么多無辜者的頭上呢?而且還要蹲在他們的頭頂上,從上往下拉屎撒尿,我不能這樣缺德造孽。再說了,為啥非得讓樓上那些人壓著運氣躺在這里呢?我老納一生中把大自然的一草一木看做是神圣的生命,以敬仰的

心情來呵護(hù),從來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任何事情。不行,我還是應(yīng)該立刻離開這座樓房回去,如此拋棄家鄉(xiāng),遠(yuǎn)離恩澤福祿的敖包神祗,不就等于忘本背叛了嗎?而且那座峭壁上顯形過的神馬,也會抱怨我的……

早茶間,看到祖父臉色憔悴神情沮喪的樣子,呼格吉勒圖和蓮花也覺得很為難。為了讓爺爺開心,他倆搜腸刮肚地揀著好聽的說。拿定主意的納木吉拉老人微笑著說:“爺爺還是回去的好。雖然告別了蒙古包,可我那間小土房上下誰也不壓誰,還能夠睡個安穩(wěn)覺。再說,你弟弟嫌棄養(yǎng)牧生活,成了做生意的買賣人,魂兒都跑到城里去了。從前,咱們的人總是瞧不起經(jīng)商的買賣人,認(rèn)為買賣就是賣主敲詐勒索買主的不義行為。當(dāng)年你太爺爺領(lǐng)著我到異地做買賣時我曾經(jīng)見過,用十張羊皮換一個木碗,用五十斤駝絨換兩丈布,用一百斤山羊絨才換一箱二十四塊磚茶。那些商人的奸詐,讓你有吃不完的虧。我就是擔(dān)心你弟弟,說不定哪天要挨宰受騙。我呆在鄉(xiāng)下,只要還有一口氣,他就得隔三差五地回去看我。見不到他我就不放心啊。爺爺希望你們倆也經(jīng)常提醒著他,因為經(jīng)商破產(chǎn)丟掉性命的人還少嗎?”

第二天,呼格吉勒圖兩口子把爺爺送上了開往家鄉(xiāng)的長途汽車,臨別時,納木吉拉老人語重心長地說:“你們成為城市人也沒什么,這是社會世道的變遷嘛。但是,千萬不要忘記生養(yǎng)你們的故鄉(xiāng)啊。無論你爺爺在不在人世,你們都應(yīng)該年年回去,祭祀祖先的敖包。不管你們走到哪里,故鄉(xiāng)的敖包神靈都會保佑著你們。每次回到家鄉(xiāng)后,別忘了到阿斯哈圖峭壁前走一走看一看,在那里多呆一會兒。因為咱們的祖先一直敬重那座峭壁,在那里,你們也許還會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

納木吉拉老人精心喂養(yǎng)的兩只小狼,終于步入成年。

夏末秋初的一個下午,蘇伊拉圖開著車從城里回來時,領(lǐng)來兩位對草原感興趣的商界朋友。下車后,兩位朋友隨著蘇伊拉圖的指點,徑直地奔向喂養(yǎng)狼的鐵籠子。倆人看見籠子中健壯的兩只草原狼,興奮不已地議論起來。一位說:“草原狼瀕臨滅絕,已成為國寶,把它倆弄到上海動物園,至少能有十幾萬的賺頭?!绷硪晃粌裳坶W爍著狡黠的目光說:“你真是鼠目寸光。蘇伊拉圖不是說過嗎,這兩只狼是一公一母,全國的動物園可多的是啊。咱們應(yīng)該把這兩只狼帶回去繼續(xù)飼養(yǎng),讓它們繁殖下崽子才是。然后每年出售狼崽子,不就等于開了一家銀行嘛!”他一邊說著,一邊回過頭警惕著周圍,并向同伴小聲地說:“咱們爭取用五萬元把它們買下來?!眱蓚€商人互相交換著眼色進(jìn)屋去了。

兩位商人操著一口江浙普通話,說要出價四萬元,跟納木吉拉老人比劃著,想做成這筆交易。好容易弄明白原委的老人,聽說他的兩只狼有了天價,先是一陣驚訝,然后一個勁兒地?fù)u頭,示意不干。倆人又答應(yīng)加價一萬,糾纏不休。納木吉拉老人突然變臉大怒,把孫兒蘇伊拉圖叫到面前,厲聲訓(xùn)斥道:“腦袋鉆進(jìn)錢眼里的狗東西,你把蒙古人的臉都丟盡了。把全家的牲畜賣光了不說,還想謀算我的兩只天狗?你有能耐把我這把老骨頭也賣成錢吧!”

看見老人向?qū)O子大發(fā)雷霆,驚恐的兩位朋友奪門而逃。尷尬沮喪的蘇伊拉圖滿臉堆笑地安慰爺爺說:“兩只狼不賣就不賣了,發(fā)那么大的脾氣至于嘛。爺爺氣壞了身子咋辦呢?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把您接回城里而已。不賣那兩只狼也好,我公司駐地有個大院子,要不您帶上它們回到那兒去喂養(yǎng)吧,我想咱們應(yīng)該聚到一塊兒生活。您的幾只肉食羊,有萬金哥在替您代養(yǎng),這里還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呢?”

賭氣的爺爺不吭聲,手里攥著胸前花白的胡須琢磨著什么。見爺爺不予賞臉,蘇伊拉圖以央求的口氣說:“爺爺也應(yīng)該體諒體諒我的難處,如果您去了那里,也省得我三天兩頭地來回跑了。您是不知道,因為跑路我耽誤了多少業(yè)務(wù)?!?/p>

終于被孫子說動的納木吉拉老人,臉上露出一絲寬慰的神色,用手捻著胡須嘆了口氣說:“孩子,爺爺知道你們的心意。可你說啥我也不會到城里去住的。這故鄉(xiāng)在你們眼里,好像沒什么意義了,可在你爺爺?shù)男哪恐?,這片故土還是金不換啊。你們不是不清楚,我也沒幾天的活頭了,不會麻煩你們太久。爺爺只是想,在活著的日子里,還能繼續(xù)呼吸帶有家鄉(xiāng)水草氣息的空氣?!?/p>

爺爺?shù)脑挘固K伊拉圖感到失望。呼格吉勒圖哥哥也曾和他說過多次,爺爺眷戀草原,熱愛故土,舍不得離棄家鄉(xiāng)的情結(jié),恐怕是誰也改變不了了?,F(xiàn)在,蘇伊拉圖又一次證實了這一點。其實,包括已故兒子額爾登巴圖兩口子在內(nèi),誰都不了解納木吉拉老人如此執(zhí)著眷戀故里的底細(xì)。

那還是在納木吉拉風(fēng)華正茂的青年時代。秋陽高照的一天,小伙子納木吉拉騎馬回家途中,從敖包山東側(cè)的阿斯哈圖峭壁前路過時發(fā)現(xiàn),心上的戀人諾日丕勒姑娘正在烏勒木吉河畔飲羊。當(dāng)時,雙方大人已為他倆定親,只是尚未舉行婚禮儀式,倆人正在情意纏綿的熱戀之中。

心情激動的納木吉拉策馬走近坐在綠草坪上的姑娘前,下了馬后相互問候請安時,掩飾不住內(nèi)心喜悅的諾日丕勒姑娘避開了他那烈焰般的火辣辣目光,把羞怯的視線移向遠(yuǎn)方。癡情的納木吉拉握著姑娘的手,順著她的視線放眼望去,茫茫的原野在微風(fēng)中泛著綠色的波浪,像湖水的漣漪緩緩涌向天邊,珍珠般的牛羊撒滿其間;在邊緣的僻靜地帶,還有成群的黃羊、以家族群聚的狍子和蒙古野驢時隱時現(xiàn),整個草原彌漫著令人興奮的花草芳香。

納木吉拉摟抱著諾日丕勒姑娘親吻著,再也按捺不住熊熊燃燒的愛情欲火,突然將姑娘壓倒在綠茸茸的草地上,伸手想解開姑娘綠色褡褳布褲腰帶。諾日丕勒姑娘一時難以適應(yīng)他的魯莽舉動,本能地憋足了氣,鼓起腹部撐緊了褲腰帶,極力地抵擋試圖解開褲帶的兩只手。突然,姑娘那布滿羞澀無奈的目光中,顯現(xiàn)出驚異的神色:“喲,你快看!怎么會有長翅膀的駿馬!”從姑娘身上欠身坐起的納木吉拉,看見矗立在河對岸的阿斯哈圖峭壁中央,隱約顯現(xiàn)出一匹長有雙翅的駿馬,由小變大,越來越清晰。那匹馬仿佛就是老人們歌中所贊揚的云青馬復(fù)活了,蓬鬃甩尾,精神抖擻,從天際騰云駕霧飛馳而來,咴咴的嘶鳴聲悅耳動聽。一對戀人的兩匹乘馬,也被神奇的云青馬所吸引,欲與其結(jié)伴為伍而不顧腿上的羈絆,頻頻昂首歡叫著向河邊峭壁方向挪動靠近。

回到家,納木吉拉向大人們訴說了這一夢幻般的奇聞。年邁的爺爺激動得兩眼放光,雙手合十,口念著瑪尼虔誠地祈禱。心情振奮的阿爸和阿媽更是激動不已,分別拿著招福桶和盛有奶漿的銀碗急忙走出家門外。額嫫雙手舉起三重金箍的檀香木招福桶,面朝阿斯哈圖方向呼喊“呼瑞、呼瑞”在招福。阿爸左手舉著銀碗,用右手向阿斯哈圖方向頻頻酹灑鮮奶,感激神馬顯形于后代面前。

對這一切似懂非懂的納木吉拉感到稀奇,拄著拐棍走出來的爺爺喜出望外,將孫子抱在懷里,高興地笑道:“孩子啊,祖先的好運已經(jīng)降臨到你們身上了。在那峭壁上顯形的可不是一般的馬。據(jù)說,那是圣主成吉思汗生

前的坐騎——云青馬在天之靈。咱們黃金家族代代都能夠見到那里的神馬,所以才把這塊風(fēng)水寶地建為永久的冬營地。原先,咱家把阿斯哈圖峭壁與這邊的敖包一樣祭祀的。后來,為了避免泄露天機(jī),就把那里的祭拜儀式歸到這邊的敖包上了。我的孩子啊,你可要記住爺爺?shù)脑?,神馬的顯現(xiàn)是咱們家族的福分,對任何人都不許透露!天機(jī)一旦被泄露,難免要丟失祖上的福氣,將會世代背運倒霉的。記住了嗎?在牧歸之前,你趕快去告訴諾日丕勒姑娘,她已經(jīng)成為咱們家族成員,家族的秘密千萬不得向外泄露!”納木吉拉躍上了馬背,學(xué)著老人們經(jīng)常歌唱的那首古老悠揚的《云青馬》之歌,向諾日丕勒姑娘的羊群馳去。

從此以后,曾在阿斯哈圖峭壁上顯現(xiàn)的神馬,成為納木吉拉敬仰的偶像,也是支撐他敗而不餒、勇往直前的強(qiáng)大精神寄托。年年祭祀敖包的時候,納木吉拉全家人都要向阿斯哈圖方向供祭品膜拜。納木吉拉從爺爺懷中的寵兒,一直到自己當(dāng)上了爺爺,每次路過阿斯哈圖峭壁,他總是懷著崇敬的心情,仔細(xì)觀察一番矗立在河岸上的峭壁,有時甚至坐等期盼神馬的出現(xiàn)也成了常事。然而,能夠振奮男子漢氣魄的那匹神馬再也沒有顯現(xiàn)。難道是來的時辰不對?還是因為缺少諾日丕勒伴隨的緣故?每次他都要走近峭壁定神細(xì)看,怪石嶙峋的阿斯哈圖峭壁顯得異常寧靜,好像原本就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事情,突兀冷峻地矗立在流水潺潺的烏勒木吉河岸上。

納木吉拉與諾日丕勒姑娘結(jié)了婚,生了子。兒子額爾登巴圖從童年步入成年,一直到他成家立業(yè)生了子,也從未聽說他見到過什么神馬顯形。當(dāng)父親的納木吉拉為兒子見不到神馬而著急,更為神馬會不會永遠(yuǎn)消失而擔(dān)心。有一次,他獨自一人來到河邊,學(xué)著爺爺面對阿斯哈圖峭壁,雙手合十閉眼打坐,虔誠地祈禱神馬能夠顯現(xiàn)于晚輩面前。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是真實的知覺還是意念,伴隨著河水涓涓的節(jié)奏,清脆悅耳的馬嘶聲由遠(yuǎn)而近,是那么真切動聽,納木吉拉激動萬分,神馬如此暗里顯靈,使他深信不疑地斷定,祖先的云青馬依然神秘存在。

把先輩的教誨當(dāng)做金子一般珍惜的納木吉拉,直到頭發(fā)斑白的晚年,從未向任何人說起過阿斯哈圖的那一神秘現(xiàn)象。他擔(dān)心因自己的失言泄密,會引來不吉利的報應(yīng),影響子孫后代,就連自己的兒子以及兩個孫子,也從未向他們直白地說起過神馬顯形的事。

兒子額爾登巴圖活著的時候,納木吉拉老人常常以各種借口,指示他到河畔的阿斯哈圖附近去辦事或路過??蓛鹤用看位貋?,都沒說見到過什么神馬顯靈之類的事情。有點沉不住氣的納木吉拉老人,也曾旁敲側(cè)擊地繞著彎子試探著問過。結(jié)果,總是被兒子搶白道:“阿爸怎么盡說些醉話、夢話呢?”老人也只好就勢下坡,從不作任何解釋。

顯然,孫子輩的呼格吉勒圖和蘇伊拉圖,更是沒有見到過神馬顯形。如果見到過,他們早就嚷嚷開了。納木吉拉老人只好耐心等待,因為他的爺爺曾經(jīng)說過,關(guān)于云青神馬的顯形,先輩們有的青壯年時候就能夠見到,有的則是在老年時期才會看到。祖祖輩輩只要守望著這塊風(fēng)水寶地,總有一天會看到通靈神馬的。多少年來,這也成了納木吉拉老人堅信不移的信念。

晚飯間,納木吉拉老人對打算購買一對狼的兩名商人很不友好。好酒好肉招待兩位朋友的蘇伊拉圖,在客人面前顯得有些沒面子。為了緩和氣氛,他專挑著好聽的話向爺爺說:“呼格吉勒圖哥有可能被提拔,凈遇到一些讓人眼紅的好事。最近,他又要跟隨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去美國、加拿大等發(fā)達(dá)國家進(jìn)行考察。我這次回去,也要到內(nèi)地走十天半個月,有一筆大生意需要洽談,近期內(nèi)我就不能回來看您了。您的飲食起居,我已經(jīng)和萬金哥說好了。爺爺想吃什么喝什么,讓他們做就是了……”

納木吉拉老人向來看重自己民族的傳統(tǒng)禮節(jié),聽說兩個孫子先后都要出遠(yuǎn)門兒,既高興又為他們的平安擔(dān)憂。蘇伊拉圖和兩個朋友上車離去時,老人習(xí)慣地手里端著一碗鮮奶,向離去的汽車頻頻酹灑著純潔的奶漿,祝福兩個孫兒一路平安、萬事如意。同時,又分別向敖包神口和阿斯哈圖的神馬默默祈禱,保佑兩個孩子事業(yè)有成,合家歡樂。

揚塵而去的汽車消失之后,納木吉拉老人嘆了口氣,端著空碗走回屋里。隨后跟進(jìn)來的萬金有些異常,臉上顯露出從未有過的喜色。有所察覺的納木吉拉老人好奇地問道:“孩子啊,好像有喜事了?是不是你媳婦又要生個大胖小子啦?”腰板兒比以往挺直了的萬金扭捏著,似笑非笑地說:“這……蘇伊拉圖弟弟本來不讓我跟您說,可我想,這事瞞誰也不能瞞著爺爺……我就照實說了吧。您的萬金兒從今往后,再也不是流浪漢了,總算有了自己的牧場。”生怕聽錯的納木吉拉老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剛才說什么來著?”掩飾不住內(nèi)心喜悅的萬金笑道:“蘇伊拉圖弟弟要把草場牧地以三十萬元價格賣給他領(lǐng)來的兩個朋友。那兩個人壓價只出二十萬元,我就從中以二十五萬元買下來了。我給了十五萬元現(xiàn)金,剩余的來年秋天全部付清。這不,在欠款條上還讓我摁過手印。”說著,讓老人看他食指上鮮紅的墨跡。

出賣牧場,是蘇伊拉圖背著爺爺干的,他臨走時再三囑咐過萬金,這事千萬不要跟老爺子說。可萬金想,這事是藏掖不住的。再說,老人是個機(jī)敏的人,早晚也瞞不過他。做夢都想有自己草場牧地的萬金,無意中便宜地買到了老人家所有的牧場,真是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喜出望外的萬金,把自己的喜事說完,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

剛開始,納木吉拉老人還沒聽明白事情的原委,當(dāng)萬金邁出門檻之后,老人才大吃一驚。這難道是真的嗎?這個蘇伊拉圖小雜種是不是瘋了?咋就能把草場賣掉呢?老人確信此事已經(jīng)木已成舟時,頓覺五雷轟頂兩眼發(fā)直。頭暈?zāi)垦5募{木吉拉老人,手扶著炕沿坐了很久,儼然一尊泥塑的雕像,一動不動。

中午時分,納木吉拉老人深深地嘆了口氣,終于欠身從炕沿邊站了起來,蹣跚著走出家門。此刻,在老人的目光中,遠(yuǎn)近那些再也熟悉不過的景物,突然間變得十分陌生,仿佛身臨異地他鄉(xiāng),眼前的山川、牧場、峭壁以及敖包的形象,個個都顯得冷漠暗淡。極其悲憤的納木吉拉老人領(lǐng)悟到,祖先的這片草原已經(jīng)不屬于我了。老人木然地瞭望了許久,然后倒背起雙手向北面的敖包山蹣跚而去。

萬金的兒子富貴從家端著午飯走來,看見老人走去的背影,急忙地喊道:“老爺爺!快回來吃飯吧!我把飯送到家了?!币膊恢羌{木吉拉老人沒聽到,還是聽見了也沒心思搭理,他連頭也沒回,徑直走向敖包山。

納木吉拉老人登上視野開闊的敖包山,仍舊按他過去的習(xí)慣,把從山下抱上來的一塊石頭當(dāng)做心靈虔誠的供奉,壘放在敖包的上端。氣喘吁吁的老人猛然展開雙臂,擁抱式地緊緊貼在敖包的石壁上,失聲痛哭。蒼老凄楚的哭泣聲,充滿了委屈、抱怨和絕望,滲透著羞辱、悔恨和悲痛,在蒼涼的曠野上空回蕩著。

納木吉拉老人伏在敖包的石壁上,哭了很久,心窩上的憋悶發(fā)堵似乎減輕了許多。他

欠身向后退了幾步,好像在審視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那樣,仔細(xì)打量著敖包想:祖上的神祗啊,讓我說什么好呢?那個孽種非要把祖上的故土全盤賣凈,是蒙古人干的事嗎?二十年間三次托夢,都是把我的尸體埋在您的半山坡上,難道就是預(yù)兆這樣的結(jié)局嗎?長生天啊,我納木吉拉竟然沒有立身之地了,怎么會得到這樣的報應(yīng)呀?老人抽泣著傷心至極。

旱天的太陽火辣辣地西斜而去。在黃昏中,孤零零地坐在敖包旁邊的納木吉拉老人,仿佛臨近老死的盤羊在留戀故土似的,用含著濁淚的目光哀傷地環(huán)視著家鄉(xiāng)的河流、山巒、草原……用手不停地擦去模糊雙眼的淚水,追尋著當(dāng)年點點滴滴的記憶。

天黑以后,納木吉拉老人才回到家里。萬金媳婦端著剛出籠的熱包子送過來,說:“您可是中午也沒吃東西,趕快趁熱吃吧!”納木吉拉老人佯作無事地說:“好了,放在桌上吧?!比f金媳婦出去后,老人沒心思吃東西,心里依然煩躁、憋悶堵得慌。他吃力地爬上炕和衣躺下,眼瞪著黑暗的屋頂想:什么叫“見錢眼開”的財迷?不就在我孫子輩兒上出現(xiàn)了嗎?我那短命鬼兒子怎么就留給我這樣一個孽種?他竟敢背著我把祖先的草場都賣掉,在他眼里我這當(dāng)爺爺?shù)囊呀?jīng)不存在了……憂傷疲憊的老人,昏昏沉沉地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湛藍(lán)的天空,飄著雪白的云朵,碧綠的草原上,撒滿珍珠般的羊群,瑪瑙珊瑚般的牛群馬群點綴其間。蔚藍(lán)色霧靄中狍子和蒙古野驢撒歡跑動,清晰可見。陡峭的懸崖上納涼的盤羊悠閑自在。烏勒木吉河的潺潺流水伴著水鳥歡快的歌聲,為美麗富饒和諧安寧的大自然增添了無限活力。

納木吉拉老人正在為家鄉(xiāng)的秀麗風(fēng)光陶醉的時候,在倒影投入河水中的阿斯哈圖峭壁上,顯現(xiàn)出一匹騰躍的云青馬,嘶叫著飛上天空,馬背上雕花銀飾的馬鞍上,斜跨著一位英俊壯漢,唱著那首蒙古人贊美駿馬的古老民歌,時而用喉嚨奏起鷹嘯、馬嘶、鹿鳴般的呼麥音樂,悠然自得。初看馬背上的騎手,好像是古戰(zhàn)場上驍勇剽悍的將士。又一看,恰似不久前曾見過面的熟人。再一看,騎在云青馬背上飛騰的不是別人,而是青春朝氣的自己。啊,我納木吉拉成了神奇天馬的主人,這不正是我終身期盼夢寐以求的嗎?正當(dāng)納木吉拉心情激蕩、空中飛馳之間,胯下的神馬居然像脫弦而出的飛箭,從他身下躥了出去,四蹄閃爍著耀眼的火花,消失在藍(lán)天白云中間。從馬背上甩落的納木吉拉,剎那間,從高高的云端,凌空墮入茫茫綠?!?/p>

納木吉拉老人醒來一看,天還沒亮,屋里一片漆黑。出于對神馬的敬重,老人一本正經(jīng)地坐了起來,回想起剛才的夢境好生納悶兒:說它是好夢吧,我納木吉拉最終還是從神馬的背上摔了下來,看來神馬與我無緣了;說它是壞夢吧,這么多年,朝思暮想的神馬,在我的夢中還是第一次出現(xiàn)。不管怎么說,祖祖輩輩敬重崇尚的神馬,終于又一次見到了它??墒牵壹{木吉拉老漢被神馬拋棄,從天上掉下來,總不會是好事……納木吉拉老人再也不敢往下想了。

天亮了,納木吉拉老人用手緊攥著胸前的胡須,坐在炕上一動不動,靜靜地發(fā)呆。一想起祖先的草場已經(jīng)歸屬他人,總覺得孫兒蘇伊拉圖賣掉的似乎不是草場,而是納木吉拉自己,沮喪而絕望的老人又傷心地哭了。忽然,老人想起了什么,急匆匆地起身下地,從桌子上端起昨晚送來的包子走了出去。他走近鐵籠子,將包子從上面倒給了兩只長大成年的狼,癡癡地看著它們貪婪地吃東西的模樣。

這時,富貴從家里提著茶壺走出來,向站在鐵籠子旁邊的納木吉拉老人喊著說:“老爺爺,奶茶給您放到屋里了!”老人回頭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地向他招手,讓他過來。大大咧咧的半大小子富貴,一手提著茶壺,一手端著炸油餅來到他身邊。老人猶豫地問道:“怎么不見你大大呢?”富貴用謹(jǐn)慎的目光盯著籠子里的狼,說:“大大出門了,說是要買一輛放牧騎的摩托車?!崩先嗽贈]向他問什么,只是說:“好了,你把茶放到家里吧!”富貴扭頭走了。納木吉拉老人把手中的盤子放在鐵籠子上,背起雙手踉踉蹌蹌地向阿斯哈圖方向走去。

走到阿斯哈圖附近的烏勒木吉河邊,納木吉拉老人左右環(huán)視著,尋找五十多年前曾與后來的結(jié)發(fā)妻子諾日丕勒姑娘熱戀中,把她強(qiáng)行壓倒在草坪上,解她褲腰帶的那個位置。是的,就是在這兒!老人最后確認(rèn)了一塊早已沙化了的土地,面對著阿斯哈圖峭壁坐了下來。他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毫無神氣的峭壁,回味著當(dāng)年與初戀情人的柔情蜜意,并聯(lián)想起昨夜的奇特夢境。

然而,曾經(jīng)雄偉而神秘的阿斯哈圖峭壁,由于取石,兩側(cè)留下了深淺不一的缺口,顯得失魂落魄似的,一副破敗不堪的模樣。從其腳下流過的烏勒木吉河水,也不見有往日的禽鳥,毫無生氣。由于長年持續(xù)的干旱,接近干涸的河流變成了混濁的小溪,微弱的流水聲,好像有人在哀嘆啜泣。

滿腔悲傷苦悶的納木吉拉老人,手里緊緊握著斑白的胡須,凝視著阿斯哈圖峭壁出神。從他那失去光澤的雙眼,溢漫出苦澀的淚水,不時地順著他那老榆樹皮一般褶皺的臉頰,撲簌簌地落在銀白色的胡須上。把目光盯在阿斯哈圖峭壁上的老人,心里翻江倒海,思緒萬千。

祖上多少代先輩們都能看到顯靈的飛天神馬,究竟是怎么了?我和我的戀人諾日丕勒在這里將要品味人間愛情的甜美之時,卻看到了神馬完美的形象。可是我那不走運的兒孫們,誰都無緣看到神馬的蹤影。這是上天的報應(yīng),還是他們?nèi)鄙衮\?難怪,兒子額爾登巴圖夫婦一同罹難;孫兒呼格吉勒圖又被夾在七層樓的第五層中,家族運氣也被別人擠壓;小孫子蘇伊拉圖更是成了數(shù)典忘祖的敗家子,連祖先的駐地牧場都賣掉了……

納木吉拉抹著眼淚哀嘆了一聲,讓我說什么好呢?對于蒙古人來說,駿馬是命根子,是男兒所向披靡的精神支柱。如果沒有神靈寶馬,恐怕也就不會有主宰遼闊草原的蒙古人。咱們的祖先,就是依靠蒙古馬的耐力和速度,沖破一切艱難險阻,才走到了今天。是蒙古馬,造就了蒙古人的信念、意志和尊嚴(yán)。自古以來,蒙古人就以駿馬作為運氣旺盛的圖騰象征。

蘇伊拉圖這小子真不是個東西,說什么“馬匹是踐踏草牧場的鐵蹄禍?zhǔn)住?,把幾十匹祖?zhèn)飨聛淼拿晒篷R全給踢騰光了。就連我私自留下的那匹坐騎老馬也沒放過,背著我給賣掉了。說起來他還蠻有理,說我已是快被袍襟絆倒的老人了,飼養(yǎng)照料它是個累贅,是自找苦吃。那么賣就賣了吧,他卻把那匹老馬當(dāng)做口輕馬,賣給了不識牲畜牙口的二道販子,把這種蒙騙人的小小伎倆,卻不知羞恥地當(dāng)做本事來炫耀,他還是個蒙古人嗎?

納木吉拉老人終于倒在炕上起不來了。萬金騎著新買的摩托車回來時,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一進(jìn)門聽說老人好幾天一直不吃不喝病倒了,他覺得蹊蹺:老人的身子骨向來很硬朗呀,怎么了?是不是聽說蘇伊拉圖不讓我向老人說的話成了病因呢?萬金頓感內(nèi)疚,也沒來得及吃喝,提著自己專門為老人買來的一包點心,匆匆地看望老人去了。

萬金一進(jìn)屋,發(fā)現(xiàn)躺在炕上的納木吉拉老人病得不輕,臉面憔悴,神色難看。老人見

物,你我同樣都有罪過啊?!彼緳C(jī)只是點著頭笑了笑。然后,科長點燃了一支香煙,愜意地抽著,心里想:看來,我是要時來運轉(zhuǎn)了。如今的那些當(dāng)官的也太狂妄了,送給他一頭牛的賄賂,眼皮子都不帶撩的。據(jù)說送上一只狼,卻比送十頭牛還高興。好像新世紀(jì)以來,科學(xué)進(jìn)步的最新發(fā)現(xiàn),狼的渾身上下含有上百種稀有珍貴的營養(yǎng)保健物質(zhì),只要能夠吃上狼肉,雖然不能長生不老,至少也會延年益壽。這樣的好東西,如若送給那頂頭上司,我從屁股底下長出青草的科長位子上,升遷處長不就有望了嗎……心里美滋滋的科長,策劃著自己美好的前程。

納木吉拉老人出殯的第四天,萬金放心不下老人的遺體,登上阿斯哈圖崖頂,舉起望遠(yuǎn)鏡觀察時發(fā)現(xiàn),老人的尸體和兩只狼都不見了。喲,看來是真的遂了老人生前的意愿。遺體到底被狼吃成什么程度,他想去看個究竟,于是騎著摩托車趕到了殯葬老人的草地。

萬金從摩托車上下來后,認(rèn)真觀察了一番野葬老人的現(xiàn)場。使他感到十分驚訝的是,納木吉拉老人的遺體仿佛是蒸發(fā)了,沒有留下狼吃剩下的一丁點兒骨頭、毛發(fā)、血肉之類的殘骸。只有頭底枕過的青石和圈狼用過的鐵籠子以及焚燒衣物的灰燼仍然留在原地。甚至被遺體壓折了的嫩草,都齊刷刷地恢復(fù)了原樣,看不出一點兒擺放過遺體的痕跡。那兩只狼究竟是怎么吃掉老人的呢?咋就沒有遺留任何痕跡的呢?萬金先是一片愕然,然后又轉(zhuǎn)為敬慕,納木吉拉老人果真實現(xiàn)了生前的意愿,如他所說那樣,沒給草原留下一絲污穢,干凈利落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萬金將要跨上摩托車離去時,忽然想起了那兩只狼。大人們常說,狼皮是冬天御寒最佳之物。老家的九叔幾年前就囑咐過,侄兒現(xiàn)在是口外蒙古草地人,希望給他弄一張草地的狼皮來??墒且恢睕]有機(jī)會。那兩個家伙究竟哪里去了呢?萬金不由得舉起了望遠(yuǎn)鏡,沿著阿斯哈圖山脈的石林溝壑,認(rèn)真地搜尋了一番,卻沒發(fā)現(xiàn)狼的蹤跡。

納木吉拉老人的遺體,沒給草原留下一絲痕跡而神秘消失的情景,在鄰里鄉(xiāng)間又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有些人疑慮重重、猜測種種,說啥的都有。但是,那些傳統(tǒng)觀念根深蒂固的老牧民們則不然,以崇敬的心情給老人的亡靈敬獻(xiàn)鮮奶祈禱之際,說:您老是當(dāng)今草原最了不起的圣人,在天狗早已絕跡的故鄉(xiāng),卻能夠按照蒙古游牧民族的傳統(tǒng)習(xí)俗,干凈利索地回歸大自然,是修來的福氣啊。

半個月過去了,出遠(yuǎn)門回歸的呼格吉勒圖和蘇伊拉圖兄弟倆,先后趕來處理爺爺?shù)暮笫?。萬金將如何按照老人生前的吩咐,進(jìn)行棄尸野葬的整個過程以及老人的遺體魔術(shù)般消失的情景,對他們弟兄倆做了詳細(xì)的交代。

納木吉拉老人過世三年有余了,為了參加故鄉(xiāng)的敖包祭祀活動,呼格吉勒圖和妻子蓮花踏上了開往家鄉(xiāng)的班車。而立之年的呼格吉勒圖,除了兒童時期和幾次偶遇之外,近十多年總是被雜事纏身,沒有參加過祭祀敖包的慶典盛事。為此,爺爺曾經(jīng)多次責(zé)備過他們。去年,呼格吉勒圖本想遵循老人的遺囑,打算按時回到故里參加敖包的祭祀活動,結(jié)果不湊巧,正趕上自己晉升研究員的資格評審,又無法脫身去了卻心愿。今年,呼格吉勒圖再也不敢拖延了,把手頭的工作放下,將三歲的兒子送進(jìn)托兒所,這才領(lǐng)著妻子趕往故鄉(xiāng)。

受過高等教育的呼格吉勒圖,隨著年齡和知識修養(yǎng)的增長,對祖父生前的教誨和留給他的遺物,從內(nèi)心無比珍惜。他越來越覺得飽經(jīng)風(fēng)雨滄桑的祖父,是位了不起的先輩,老人家的囑托不是沒有道理。我們在外遠(yuǎn)離故鄉(xiāng)倒沒什么,年年及時回去祭祀祖先的敖包,也是應(yīng)該的。敖包是馬背民族獨樹一幟的燦爛文化,是蒙古高原文明之精髓……

呼格吉勒圖坐在車上一邊思緒萬千,一邊不停地用手撫摸著裝在衣兜里的那件爺爺留給他的傳家之“寶”。其實,他和弟弟在頑皮的兒童時期就見過,是用青銅鑄成的銹跡斑斑的一尊怪物塑像,擁有狼首、鹿身、長有四只騰空奔馳的馬蹄,做工精湛細(xì)膩,構(gòu)思巧妙離奇,卻又活靈活現(xiàn)。也不知是哪一位先祖的聰明才智,把蒼狼、白鹿、蒙古馬的形象巧妙地融為了一體。

每逢祭祀敖包的時候,納木吉拉老人把那件寶物從包裹的哈達(dá)中取出來,鄭重而虔誠地擺放在祭臺的上端。其目的,顯然是讓它吸足蒼天大地賦予的靈氣與恩賜。祭祀儀式結(jié)束后,又把它包裹在哈達(dá)里,拿回去供奉在佛龕之中。當(dāng)時,因為年幼不懂事,呼格吉勒圖弟兄倆誰都沒把祖父那種崇敬的舉動當(dāng)一回事。他們只是覺得好玩,爺爺卻禁止他們接近觸摸那件東西。

呼格吉勒圖自打從萬金手中接過祖父留給他的那件遺物時,感悟到它并非是件不起眼的小東西,記得在他和弟弟小的時候爺爺曾講過:那可不是一般的玩物,是從遠(yuǎn)古祖輩那里傳下來的神物。呼格吉勒圖雖然對神佛的信仰很淡漠,可他把那件傳家寶拿回去以后,也效仿爺爺將它擺放在自家臥室的柜頂上。他這次隨身帶來的目的是,按照爺爺?shù)倪z愿,也讓它回到故鄉(xiāng)參加祖先敖包的祭祀,使老人的在天之靈能夠得到安慰。

祖父去世的時候,作為至親骨肉的兩個孫子誰都不在他身邊,給呼格吉勒圖留下了終生的遺憾,總有一種內(nèi)疚和負(fù)罪之感,時不時地在折磨他的心靈。他在出來之前,特意和在另一座城市的蘇伊拉圖弟弟通過電話,希望遵照祖父的遺愿,兄弟兩家能夠一同返鄉(xiāng)參加祭祀敖包的慶典。但是,弟弟在電話中說:“哥,太不湊巧了,為了追討債務(wù),我和妻子都在外省區(qū),實在是抽不開身來,你代替弟弟祭祀一下吧?!钡艿芗热浑x開了日益萎縮、趨于破產(chǎn)的傳統(tǒng)畜牧業(yè),選擇了進(jìn)城經(jīng)商謀生的道路也不容易,哥哥只能表示同情和理解。于是,呼格吉勒圖毫無怨言地遷就了弟弟。

中午時,班車中途停車了,隨著乘務(wù)員的報站聲,呼格吉勒圖和蓮花背起裝有祭祀供品的大小提包下車后,向幾里以外的故居走去。他倆有幾年沒回來了,故鄉(xiāng)的變化不小,新增的戶家和新蓋的房舍又增添了不少,但顯得荒涼。由于長期持續(xù)干旱,加之超載密集的放牧和人為的踐踏,使草場植物稀疏荒涼,有些地方出現(xiàn)了沙化,除了零星的灌木叢和溝渠陽面處偶爾露出些嫩草以外,整個草場幾乎見不到生命的綠色,讓人感悟不到是草原初夏季節(jié)。

夫妻倆一路上不時地被一家一戶封閉草場的鐵絲網(wǎng)攔住去路,他倆退回來繞過去。呼格吉勒圖自打走下車就很郁悶,故鄉(xiāng)草原的現(xiàn)狀使他擔(dān)憂:眼前的這種情景,究竟說明什么呢?不久前,這里還沒有這種蜘蛛網(wǎng)式的網(wǎng)圍欄。這片一眼望不到邊的草場,整個都是我家的冬營地牧場。春、夏、秋三個季節(jié)這里根本就沒有戶家和牲畜。那時從這兒走路,踏在厚實而茂密的植被上,就像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柔軟并富有彈性,落在腿腳上的是芳香的花粉,不是現(xiàn)在這般的塵土,這方草原已經(jīng)是有名無實了。蘇伊拉圖弟弟十年前竟然拋棄畜牧業(yè)投奔商業(yè),也算是個識時務(wù)者。說實在的,爺爺在他們那一代人中,是個了不起的聰明人啊,難道他就沒有預(yù)料到故鄉(xiāng)如今的結(jié)局嗎?可憐的爺爺至死舍不得離開這方草

原,究竟是在依戀什么呢?城里那么寬敞、舒適、明亮的樓房沒住兩天,就厭倦地跑了回來,這種觀念的東西就是古怪哦……

蓮花發(fā)現(xiàn),在故居北面的敖包山半山腰處,有排列規(guī)則的許多潔白的蒙古包,她邊走邊納悶地問道:“那里怎么會有那么多的蒙古包?”沉思中趕路的呼格吉勒圖舉目望去時發(fā)現(xiàn),敖包山腰的緩坡上果然有許多白色的蒙古包,在蜃氣中格外耀眼。他思索著說:“萬金老兄是個有經(jīng)濟(jì)頭腦的人,興許也在趕時髦,開設(shè)了旅游點吧?”蓮花目不轉(zhuǎn)睛地遠(yuǎn)眺著說:“你說的不無道理。但是,在那半山腰搭建蒙古包,似乎地點選擇得不合適呀?!眱煽谧硬聹y著向前走去。

他倆通過多重鐵絲圍欄時,一會兒像狗一樣趴在地上鉆過去,一會兒又得像兔子一樣從上面跳過來,終于走進(jìn)故居浩特時,隨著狗吠聲,從新建的磚瓦房中走出來的萬金媳婦,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倆,小跑著迎上前去,眉飛色舞地說:“哎喲!弟妹倆怎么有空出來了?”說著,把客人讓進(jìn)屋里。

萬金媳婦比起原先富態(tài)了許多,她一邊忙著遞茶燒飯,一邊拉起了家常。蓮花看到寬敞明亮的新屋里擺滿現(xiàn)代時尚家具,不無羨慕地問道:“你們啥時候蓋起了這么漂亮氣派的新房?”掩飾不住內(nèi)心喜悅的萬金媳婦,抿嘴笑道:“去年夏天起房扣瓦,今春套里粉刷,最近才住進(jìn)來的。是給兒子富貴娶媳婦準(zhǔn)備的?!?/p>

“萬金哥還在放牧嗎?”呼格吉勒圖喝著茶問道?!澳愀缫膊环拍亮?,把畜群承包給了他的胞弟。你萬金哥父子幾個想掙錢,天天都在金礦上忙活?!比f金媳婦滿臉歡喜地說。若有所思的呼格吉勒圖問道:“我也聽說家鄉(xiāng)出了金礦,那金礦到底出在哪里?”萬金媳婦睜大眼睛奇怪地說:“媽呀,你們還不知道嗎?幾千里以外的南方人都知道這里的金礦在哪里。正在敖包山的后面,敖包的石頭原來都是金礦石,只是你們不清楚罷了。要不是你萬金哥進(jìn)行阻攔,那座敖包早就讓他們鏟平了?!睂@出乎意料的消息深感震驚的呼格吉勒圖盯著妻子蓮花,半天說不出話來。

口渴的蓮花,往杯里續(xù)茶之間問道:“嫂子,敖包山腰處那么多的蒙古包,是不是也在搞旅游業(yè)啊?”萬金媳婦一聽,笑得前仰后合:“哎呀,哪有什么旅游點,你們不知道,我們老家人多地少,每家每戶多少代的祖墳,都被平整改造成了農(nóng)田。這不,你萬金哥去年清明節(jié)回老家,把十幾代的祖墳全都移了過來。陰陽先生說,敖包山腰下的那塊緩坡地,是前無阻攔、后有靠山的風(fēng)水寶地。你哥說,從我們這一代開始,成了蒙古草地的新牧民,就把祖墳都建成了蒙古包的模樣?!甭犝f他們看見的那些蒙古包是墳?zāi)?,呼格吉勒圖夫妻倆又是一驚,彼此注視著無言以對。

萬金媳婦坐在灶前搖著手搖風(fēng)匣,皺起眉頭望著門外仍舊泛著枯黃色的荒野,發(fā)愁地說:“這老天爺也不知道是咋地了,自打你爺爺過世那年開始,這里就沒下過一滴雨。這樣連續(xù)旱下去,養(yǎng)牲畜可不是容易的事了。”呼格吉勒圖心情沉重地應(yīng)道:“是啊,我記得在我小的時候,一到清明整個畜群都能吃飽青了??涩F(xiàn)在,已經(jīng)入夏一個多月了,草場還見不到綠色?!比f金媳婦搖著頭說:“我剛來這里時,這地方的草有多好?這個季節(jié)一早一晚,家家戶戶都在忙著擠奶制作奶食品?,F(xiàn)在別說人吃奶了,就連仔畜都吃不飽母乳了。唉,現(xiàn)在是一年不如一年了?!?/p>

蓮花打開提包,取出從城里專門帶來的禮物遞給萬金媳婦。萬金媳婦顯得不好意思:“你們回來就是了,還帶這些東西干啥?”呼格吉勒圖從一旁解釋道:“嫂子你就別客氣了,從我爺爺那輩說起的話,咱們之間也是三代人的交情了?!比f金媳婦感激地說:“可不是嘛,你萬金哥經(jīng)常念叨,你們幾代人都是好人啊?!?/p>

萬金媳婦端來做熟的飯菜:“你們一定餓了,先將就一頓吧。晚上嫂子給你們做干羊肉餡蒸餃子吃,你們來一次不容易。你哥他們回來后,咱們也好好地紅火紅火。”嫂子的熱情,使呼格吉勒圖和蓮花的心境平靜了許多。

蓮花邊吃邊問道:“你們的兒媳婦是哪兒的姑娘?”萬金媳婦喜上眉梢地說:“說起來你們肯定認(rèn)識,當(dāng)鄉(xiāng)人。是老嘎查長圖布東的小孫女,名字叫格日勒圖雅?!焙舾窦請D接過話茬說:“他們是這里的老住戶,我爺爺當(dāng)場長那會兒,老人是牧場的牧馬人。好呀,到時候我們要來喝喜酒的?!比f金媳婦高興地說:“娶親的日子定下來,肯定會通知你們的?!?/p>

吃罷飯,走出新房的呼格吉勒圖和蓮花路過祖父住過的小土房子時看見門開著,就照直走了過去。跟在身后的萬金媳婦急忙把他們拉到一旁,悄聲地說:“別進(jìn)去,金礦老板和他漂亮的女秘書正在睡午覺。”說著,擺手示意他們離開。

呼格吉勒圖兩口子決定上敖包山去看看,萬金媳婦叮嚀著早點兒回來吃飯。他倆不知不覺地走到了那塊耀眼的墳地。整個墓地自上而下梯形結(jié)構(gòu)排列,十多座墳?zāi)沟男螤钔耆粯樱褐睆酱蠹s七尺左右,圓柱形的墓體,圓錐形的墓頂,都是磚混結(jié)構(gòu),白水泥照面,光滑堅固,就像按比例縮小的蒙古包。每座墳?zāi)骨?,豎著刻有墓主姓名的“蒙古黑”大理石墓碑。居高臨下的墓群建筑,又像固守一方的碉堡陣地。

膽小的蓮花不敢靠近,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墓群一邊皺著眉頭說:“奇怪了,近看這些墳?zāi)共⒉淮笱剑瑸槭裁磸睦线h(yuǎn)一看,就和真蒙古包一模一樣呢?”正在瀏覽碑文的呼格吉勒圖,不無幽默地說:“你咋就犯糊涂了呢?這里不是陰陽先生看好的風(fēng)水寶地嘛!”蓮花手捂著鼻子,用嫌惡的目光環(huán)視著耀眼的墓群不吱聲。

呼格吉勒圖兩口子向敖包山頂走去。家鄉(xiāng)每年祭祀巴音烏勒木吉敖包,是件興師動眾的大事。屆時,方圓幾十里的牧民家家戶戶都帶上準(zhǔn)備好的羊肉、奶食和酒之類的祭祀供品,乘車或騎馬,在日出之前,從四面八方趕到敖包山上。隆重的祭祀儀式結(jié)束之后,為了慶賀一年一度的畜牧業(yè)豐收,還要舉行賽馬、摔跤、射箭等三項競技比賽,熱烈的慶典活動,往往持續(xù)一整天。

在過去,祭祀敖包的頭天,由納木吉拉老人為首的一些長輩,帶領(lǐng)和指揮著一伙年輕人,更新敖包頂端蘇魯丁(三叉形狀的兵器,象征著鎮(zhèn)敵制勝的精神銳氣)上的鬃纓穗子,用割來帶有新綠的柳條,將去年的柳條裝飾換下來,把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五色彩帶,從敖包頂部拉向四方,將古老的敖包裝扮一新。同時還要在敖包山后的開闊草地上,連燒茶做飯的蒙古包和帳篷都會搭建停當(dāng),為第二天的祭祀做好一切準(zhǔn)備,一片繁忙的景象。

呼格吉勒圖兩口子登上敖包山頂后,出乎預(yù)料的景象使他們傻眼了。明天就要進(jìn)行隆重祭祀,可到現(xiàn)在卻毫無準(zhǔn)備的跡象。古老滄桑的敖包,已經(jīng)成了殘破不堪的再普通不過的龐大石頭堆。曾經(jīng)銘刻在呼格吉勒圖童年記憶中的那種高大雄偉、莊嚴(yán)肅穆的神威,蕩然無存,一股凄慘悲涼的感覺,驀然襲上他倆的心頭。

當(dāng)然,蓮花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般走近敖包。按照古老的傳統(tǒng)習(xí)慣,忌諱女人登上敖包參加祭祀儀式。但在蓮花心目中的敖包形象,是雄偉壯觀、神乎其神,沒想到眼前的敖包則是毫無神氣的一大堆平靜的石頭,她大

失所望。難道這就是讓祖父一生牽掛不舍、無比崇拜供奉的那座敖包嗎?委實讓人難以置信。

呼格吉勒圖很是疑惑地向身邊的妻子問道:“怎么回事,難道是你我都把敖包的祭日記錯了嗎?”滿臉沮喪的蓮花,卻非常肯定地說:“沒錯,今天是農(nóng)歷五月十二,明天是敖包的祭日!”呼格吉勒圖憂慮重重地想,按照以往的慣例,這陣子牧民們應(yīng)該正在裝點敖包呀,難道是因為祖父過世,這里的牧民不再祭這座古老的敖包了……

有所準(zhǔn)備的蓮花很是果斷,從隨身攜帶的包里取出一些祭祀品來,擺放在石制的祭祀臺上,向敖包跪下,十分虔誠地磕起了頭。呼格吉勒圖也在想,看來明天的祭祀是不可能了。今天既然來了,索性了卻心愿吧,心誠則靈嘛。于是,從懷里取出用藍(lán)色新哈達(dá)裹著的那件寶物,按照爺爺?shù)淖龇?,把它擺在祭祀臺上方。而后,跪在祭祀臺前,虔誠地磕了三個頭。然后,他倆又代替已故爺爺連磕了三個頭。夫妻倆起身后,呼格吉勒圖把那件銅鑄的蒼狼、白鹿、駿馬合為一體的塑像托在手心上,與妻子一起深情地呼喚著“呼瑞、呼瑞……”并且按著順時針方向開始繞行敖包。這時,隨著風(fēng)起,從山后傳來了嘈雜的喧囂聲。

被吸引的夫妻倆,轉(zhuǎn)夠三圈兒之后,匆匆向北走了幾步,好奇地向山下望去。只見圍著敖包山腳蠕動的人群,就像暴雨前的螞蟻搬家一般,黑壓壓的延綿數(shù)里。蜂窩似的鑿開的采礦井口上,林立的卷揚機(jī)在急速轉(zhuǎn)動,拉運礦石的汽車、拖拉機(jī)呼嘯著來往穿梭。從阿斯哈圖山峰東側(cè)向北流去的烏勒木吉河沿岸,一字排開的碎石機(jī)隆隆作響。在彎曲的河床中,截斷河流洗礦淘金的人熙熙攘攘,一片繁忙。

蓮花望著這觸目驚心的場面,突然對丈夫說:“知道不,蘇伊拉圖弟弟賣掉草牧場,又辦了一件大傻事。這個礦區(qū)全在咱家冬營地的草場內(nèi)。在別人具有使用權(quán)的草場上如此開礦,應(yīng)該對擁有使用權(quán)的戶主給予相應(yīng)的經(jīng)濟(jì)補償。這不把一大筆錢白白丟失了嗎?”若有所悟的呼格吉勒圖說:“我明白了,弟弟在電話里說是忙得抽不開身,實際上,是不敢面對他聰明反被聰明誤所造成的這一現(xiàn)狀。”蓮花很不服氣,仍然絮絮叨叨地埋怨指責(zé)著小叔子。胸中惆悵茫然的呼格吉勒圖,根本就沒心思留意妻子的話。

突然發(fā)現(xiàn),西北天際,沿著地平線,出現(xiàn)了海潮般淺黃色的洪流,迅速向左右延伸,向上增高,在西斜的陽光照射下,形成了巍巍壯觀的洪峰。眨眼間,上下翻滾的渾濁洪峰,迅速變成遮天蔽日的黑幕壓了過來,使人膽戰(zhàn)心驚。剛才還刮著的微風(fēng)驟然停了,四周突然變得死一般寂靜。

“不好,沙塵暴來了,趕快下山!”呼格吉勒圖一邊驚恐地喊著,一邊拉住蓮花的手,急急忙忙從敖包山上往下走。驚慌失措的蓮花皺緊眉頭厭惡地說:“頻頻作亂的沙塵暴原本不屬于草原呀!”滿臉惶恐的丈夫回答道:“是的,從古到今,草原上有千千萬萬個無奇不有的傳說,卻對如今的沙塵暴惡魔沒有任何描述,恰恰證實了你的說法。”

他倆沒走多遠(yuǎn),強(qiáng)勁的風(fēng)暴席卷著濃密的沙土滾滾而來。轉(zhuǎn)眼間,沙塵暴吞沒了礦區(qū),吞沒了敖包山,吞沒了整個草原,飛沙走石彌天蓋地,一片混沌的世界。呼格吉勒圖兩口子也顧不得嘴里眼里刮進(jìn)的沙土,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走到了半山腰那處蒙古包式的墓群跟前。

突如其來的沙塵暴氣勢兇猛,仿佛是在復(fù)仇似的猖獗肆虐。然而,在空中狂嘯怒吼的風(fēng)暴中,卻夾雜著時強(qiáng)時弱的蒼狼渴求配偶的嗥叫聲,還有駿馬急躁不安的嘶鳴聲。這種陰森而奇特的風(fēng)暴聲,使從未經(jīng)風(fēng)雨見世面的蓮花感到毛骨悚然。她對手拉手卻又看不清模樣的丈夫惶恐不安地喊道:“這是敖包的神靈在發(fā)怒,不會引來世界末日吧?”

與妻子有同感的呼格吉勒圖也產(chǎn)生了恐懼,他把身邊惶恐戰(zhàn)栗的妻子一把拉了過去,緊緊地抱在懷里,無奈地閉上了眼睛,忍受飛沙走石的無情襲擊。此時,緊緊擁抱的夫妻倆分明地感悟到,來自揚沙滾滾的風(fēng)暴中,悲慘絕望的狼嗥聲和痛苦不堪的馬嘶聲,卻與爺爺留給他們的那件寶物在遙相呼應(yīng),使呼格吉勒圖和蓮花同時感覺到,倆人緊貼腹部的那件寶物有明顯的震顫。

極度恐懼的蓮花把擁抱著的丈夫迅速推開,大聲驚叫:“這一定是因為我登上了敖包山,讓長生天發(fā)怒了吧?”

呼格吉勒圖驚奇地?fù)崦鴳阎幸廊辉谡痤澋哪羌毼?,聽著與空中遙相呼應(yīng)的聲音,瞬間萌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勇氣?;炭植话驳暮舾窦請D變?yōu)榇鬅o畏的男子漢,拉著妻子的手,在陰森可怕的墓群旁邊靜靜地祈禱沙塵暴快點平息。

猖獗肆虐的沙塵狂暴刮得天昏地暗,大有毀滅整個草原、扼殺所有生命的強(qiáng)勁態(tài)勢,排山倒海地滾滾向前??駠[怒吼、漆黑一團(tuán)的風(fēng)暴中,夾雜著斷斷續(xù)續(xù)的馬嘶聲和狼嗥聲,其中還有不斷呻吟的鹿鳴聲……

(原載《當(dāng)代》2008年第3期)

原責(zé)任編輯謝欣

責(zé)任編輯齊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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