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雁翎
《朗讀者》是這樣一部小說:它既簡單,又復雜;既單純,又豐富。它使你陷入不斷的追問之中,而不可自拔。誠如曹文軒先生序中所言:“思考愈深,我們對世界的復雜性及理解愈深,我們的認識也就愈深刻?!覀冊诮獯疬@一個個問題時,都可以獲得精神與智力的提升。”
這就是這部小說的魅力所在。
關于《朗讀者》,還可以有許多別的解讀角度,比如:漢娜、米夏的人物性格和心理分析、小說細節(jié)的運用等等。對同一個問題,每個人也會有不同的理解,比如:漢娜與米夏的關系,到底是愛情,還是情欲,還是漢娜的又一次納粹行為?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正是這種審美的豐富性與多義性,形成了這部小說迷人的魅力,令人難以言盡。
一部好小說,首先要可讀,其次可想,最后是想不清楚。
《朗讀者》就是這樣一部令我想不太清楚的小說。
那些不能朗讀的秘密
《朗讀者》是個出人意料的故事,不僅在于它有關一場年齡懸殊的畸戀,更在于這場畸戀自始至終貫穿著“朗讀”這一行為。在老公寓正午的靜謐中,少年米夏翻開《奧德賽》或《陰謀與愛情》,開始朗讀,漢娜在一旁專注傾聽,時而擊節(jié)嘆賞,時而嗤之以鼻。朗讀,成了他們幽會的例行節(jié)目,多年之后又是中年米夏與獄中漢娜唯一的交流方式。“朗讀”這種行為為兩人的幽會披上一層精神面紗,也把讀者引領到“朗讀”所帶來的一種高尚的精神意境之中,多多少少消解了這場畸戀的情欲氣息。
但這種“朗讀”,卻與男女主人公的人生經歷形成了意味深長的悖反。
一般而言,朗讀是一種“大聲說出”的行為,是一種較為公開的態(tài)度。它是一種交流,一種對話;它首先預設了聽眾,也在聽眾那里預支了期待。當然不排除一個人獨自朗讀,在浩瀚的星空下,在曠野疾風吹拂中,或在一間自己的屋子,胸中腫脹,脫口而出,大聲誦讀。這也是一種交流,與沉默的天地萬物、與喧囂的自我,這是人生最孤獨也最本質的一種對話,比如屈原的《天問》。
但,《朗讀者》里,男女主人公的人生經歷恰恰是不能“朗讀”的。
漢娜不識字的秘密是不能“朗讀”的;她充當納粹集中營看守的經歷也是不能“朗讀”的;她與小自己二十一歲的十五歲少年之間的畸戀更是不能“朗讀”的……她人生中遍布的晦暗不明的區(qū)域太多,都是不能大聲說出的秘密,只適合夜半無人私語時,在眼前一一閃過,在心里獨自反芻,沒有人能理解她,即使成年的米夏,也不能!所以,她才在出獄的前一天,主動離開了這個無人能理解她的世界。
多么徹骨的孤獨!多么悲涼的絕望!
而她,偏偏那么熱愛“朗讀”,傾聽與交流。
米夏的人生也是不能“朗讀”的。當他十五歲那年,憑著少年懵懂、強烈的生命本能,偶然闖進盛年女人漢娜(前納粹集中營看守)的人生歷程中,就注定了這一點。在人生最易感的青澀年華與漢娜這段不算長的非常情愛經歷,使他在以后的生活中變得既極端敏感又冷漠無情,使他再也無法天然地混跡于同齡人中沒心沒肺地傻樂。這段人生最初的強烈而奇特的戀情,致命地影響了他以后與女人的關系:他尋尋覓覓的女人身上,總是有點漢娜的影子。他與她們擁抱,老是覺得她們身上的味道不對勁(漢娜身上那種新鮮的汗味成為他強烈的嗅覺記憶)。他總是情不自禁地要把其他女人跟漢娜相比較——漢娜已成為他頭頂籠罩四野的蒼穹,他無力撥開她,為自己置換另一片天空。在漢娜這片天空下,他面對人生迎面走來的一切:挑戰(zhàn)或者責任,都選擇了一種逃避的姿態(tài)。曾經愛上一個納粹女人的經歷,使他始終處于一種矛盾復雜的心態(tài),懷揣著這個巨大的秘密孤獨地行走于人間,他終于成為一個沉默、退縮、憂傷的中年男人。這一切,都緣于那個沉甸甸的不能見光的秘密。他們因此而孤獨,也因此而成為獨特的自己。
誰的人生,又禁得起完全、徹底的“朗讀”呢?
本來,朗讀,就是一種舞臺上拿捏的姿勢,是歌劇的花腔高音,并不適合閱讀真實、復雜、尋常的人生。
默讀,也許才是閱讀人生的最適合的方式。
電影之短。小說之長
當漢娜在法庭上經過短暫的慌亂無措,繼而拒絕了法庭的筆跡調查時,那個巨大的秘密電光火石一般向一直坐在后排旁聽審判的米夏揭開了:她根本不識字!她是個文盲!作為觀眾,我們和米夏一起,陷人深深的困惑之中:漢娜為何寧肯以自己后半生的自由做抵押也不愿暴露自己不識字的秘密?那么,既然她自己不愿說出真相,作為唯一一個知情者,而且是曾經愛過她、希望能減輕她的罪責的米夏,應不應該、有沒有權利向法官說明真相呢?
小說專門用了一節(jié)的篇幅停下故事的腳步,來思考這個問題,隨后又用一節(jié)的篇幅寫米夏與身為大學哲學教授的父親討論米夏應不應該向法官說明真相。最后的結論是:漢娜是出于羞恥之心而做出如此決定的,外人沒有權利違背她的意愿向法官說明真相干擾判決,哪怕是出于減輕她罪責的良好愿望。這是一個有關個人尊嚴、自由、主體性的哲學問題?!叭祟愖鳛橹黧w而存在,人不甘心淪為客體”,米夏的父親說:“我絕對看不出任何理由,可代替別人做決定,而推翻那人自己覺得比較好的做法?!毙≌f在此凸現出存在主義的思想內涵:人與人互為主體,又互為客體,每個人都有權利堅持自己的觀點,同時每個人也要尊重對方是一個有獨立思想和行為能力的主體,不能強加于人?!按嬖谙扔诒举|”,漢娜作為主體的自我選擇,使她的人生定格為一個囚犯。
電影里則去掉了米夏與父親的討論這個重要環(huán)節(jié),代之以米夏與法學教授的討論,卻因觸及米夏自己的隱私而匆匆結束。米夏想去監(jiān)獄看望漢娜證實真相,但面對陰森的監(jiān)獄,年輕的米夏害怕了,退卻了,他害怕卷入漢娜的官司里,暴露自己的隱私,擾亂自己的生活,所以,他從探監(jiān)的人流中轉過身來,回到了屬于他的年輕人的生活中,但他并不能就此心安理得,內疚還是時時噬咬著他的心。
正是在這里,顯示出小說與電影的不同。小說以文字為載體,作用于讀者的思維與想象,所以它可以用文字來提出問題,演繹思考過程;而電影則主要以影像為載體,作用于觀眾的視覺,所以它只能把一切呈現為可視的影像,抽象的不能形之于影像的哲學思考之類就只好舍棄了?;蛘哒f,電影只呈現影像,思考則留給觀眾。這恰恰是電影的揚長避短。
只能說小說與電影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但文字無限,影像有限。
就漢娜的形象而言,電影沒有小說復雜、豐滿,雖然凱特·溫斯萊特演得很精彩、很到位。小說第一部分寫兩人相愛時,有很多豐富的細節(jié),卻被電影舍棄了,例如:兩人一起騎自行車出游住宿小旅館,漢娜因看不懂留言條恐懼米夏離去而失態(tài)大哭,甚至用皮帶抽打了米夏;漢娜對米夏給她起的“小馬駒”外號的敏感(漢娜當集中營看守時似乎曾有過“母馬”的綽號);漢娜在米夏
父親的書房里手撫書架上一排排書脊的渴望神情。除此以外,電影還舍棄了兩個重要的細節(jié):一個是漢娜不辭而別離開這個城市時,還是忍不住到米夏的游泳池,遠遠地看了他一眼,就倏忽不見了。另一個是漢娜在出獄的前一天自殺后,米夏在她單人牢房的墻上看到一張米夏中學畢業(yè)典禮的照片。如果說漢娜開始與米夏的交往更多是出于情欲,她發(fā)現了這個少年對她的欲望,成全了他也成全了自己,那么漸漸地她被這個少年對她的一往情深所打動,也愛上了這個純潔、熱烈的少年,甚至偶爾像個戀愛中任性撒嬌使氣的少女(大部分時間她更像個暴君),直到漢娜不得不離開米夏之后,還一直在關注著他,思念著他。在漫長的十八年的牢獄生活中,米夏那英俊少年的模樣和錄音磁帶上成年男子的聲音陪伴著她,成為她生活下去的幾乎唯一的希望(漢娜是個孤女,別無親人)。而一旦他們相隔十八年之后重新見面,過去的一切戛然而止,兩人都已被時間篡改得面目全非,漢娜驀然清醒:過去的一切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了,而眼前,這個她過去的“小家伙”——現在的熟悉的陌生人,寒暄過后還是質問她是否懺悔了自己的罪惡,她終于悲哀地清醒地意識到“沒人曉得我本是什么人,干過些什么事……”即使是最應該理解她的米夏。所以,在米夏來接她出獄的前一天,她把自己吊上了房梁。
漢娜死于絕望!
說到他們時隔十八年之后的再次相見,電影與小說在基調上有很大的不同。小說里兩人見面是在監(jiān)獄的一棵大樹下,漢娜手里拿著一本書。兩人之間自始至終流淌著一股溫情,米夏對漢娜即將出獄,而且住在他附近,表示很高興。最后他擁抱了她,盡管“她摸上去不對勁”。但在電影里,兩人見面改在餐廳(一個毫無詩意的地方),出現在他眼里的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目光混濁、臃腫頹敗的老嫗,她眼前則是一個憂郁的成年男子。她當然是高興的,說:“你長大啦,小家伙!”然后向他伸出手去,他有點被動地握住了那只蒼老的手,直奔主題就開始質問她是否懺悔了自己的罪惡,最后多少有點公事公辦地告訴她已給她找好了住處、工作,住處附近就有個圖書館(安排不可謂不細心周到,但確實是一種“安排”的味道,沒有一絲溫情的流露,這何嘗是她希望中的)。她問:你結婚了嗎?他答:結了,結過了,很快就離了。有一個女兒,跟我一起過。(聽起來甚至像抱怨:是你,毀了我的生活,我一直都不幸福。而且,他不再是單身一人了,他有女兒。)他們話不投機,冷淡,冷場。很快,他站起身來跟她告別,他竟然沒有擁抱她一下就轉身離去,她面前出現一個巨大的虛空,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失落得令人心痛——他為什么不能擁抱她一下?
這個結尾雖然殘酷,但它比小說更有力量,可能也更真實。
她,真的沒必要再活了。
人因為什么而羞恥
當漢娜拒絕了法庭的筆跡調查,她也許首先想到的是保住自己不會讀寫的秘密。而她從此將在監(jiān)獄里度過余生,則成了她保全秘密的沉重代價。這個情節(jié)是這部小說故事發(fā)展的關鍵點,如一巨大的塊壘,橫亙胸中,我咀嚼再三,試圖消化它。
一邊是一個文盲不識字的秘密,一邊是余生的鐵窗生涯,天平的兩邊孰輕孰重,相信任何一個具有現實感的正常人都會做出趨利避害的選擇。但漢娜為何卻做出了有悖常理的選擇?
顯然,她感到羞恥一一為自己是個文盲,不識字,不會讀,也不會寫。
文盲,在上個世紀中葉的德國,在酷愛哲學、思辯的德意志民族中,當然是個特例,我們不能追究這如何可能,這是小說給定的前提,小說總是生活萬千可能性中的一種。問題是:做一個文盲的精神羞恥,難道遠遠大于做一個囚徒的沉重現實嗎?她為自己是個文盲而羞恥,難道就不為自己的納粹經歷而羞恥嗎?
人是因為什么而羞恥呢?
羞恥的背后是價值觀(榮辱觀),價值觀的不同導致一個人為甲感到羞恥,而不為乙感到羞恥。
漢娜,因為自己是個文盲而羞恥,卻并不因為自己的納粹經歷而羞恥。也許,文盲在她是個人隱私,涉及到個人的尊嚴;至于納粹經歷,她內心根本不認為是有罪的,哪怕你法庭判決我有罪服刑。所以她在法庭上當其他被告紛紛將罪過推到她一人身上時,最后放棄了抗辯,保持沉默。在整個審判過程中,她都是高傲的,孤獨的,因為她認為沒有人理解她,“如果沒人理解你,那么,也就沒人能要求你講清楚,就是法庭也不可以要求我?!彼?,在法庭宣判時,她“一直腰板筆挺地站著,紋絲不動地聽著”;宣判結束后,她“目不斜視,眼光穿透塵世一切,揚長而去。那是一種睥睨萬物、深受傷害、徹底絕望而無限疲憊的眼神,一種任何人、任何物都不再想看的眼神?!?/p>
漢娜為自己的文盲身份感到羞恥,這背后是一種以文化為榮的價值觀,體現了對文化的尊崇。在任何社會中,作為文盲的個人都會承受巨大的精神壓力。漢娜當然認同這種價值觀,但她似乎并不為此感到自卑,起碼小說中沒有一處表現出漢娜因為不識字而感到自卑。相反,她活得很有尊嚴,意志堅定,性格強悍,很有主見,如果這些品質不是來自于天性,那就是后天教育啟蒙的結果。對漢娜而言,也許正是受益于她借助于他人的朗讀而受到的文學教育?在這里,漢娜這個人物身上出現了很有意思的反差和矛盾。比如:她是個文盲,卻對文學作品有很高的審美鑒賞眼光,對美有著敏銳、豐富的感悟能力;既然熱愛文學,她又為什么不試圖學習讀寫以便自己閱讀呢?也許由于偶然的機緣,她聽到別人的朗讀,就熱愛并依賴上了這種借助他人的閱讀方式,反倒拖延推遲了她把讀寫付之行動。誰知道呢?人總是有惰性的??傊?,她堅守著這個秘密,每當秘密面臨暴露,她就一走了之。所以,她在一座座城市、一個個工作之間輾轉流徙,并因此而做了納粹集中營的看守,看守的工作對讀寫能力當然沒有特殊的要求。
是的,這只是一種工作,與她做西門子公司工人、電車售票員并無區(qū)別——漢娜是這樣看待集中營看守的,而她,出于認真的天性,一向對工作盡職盡責。這種認真盡責在她做別的工作時是美德,在當集中營看守時卻變成了災難,她越認真盡責災難就越大,這時她的認真盡責簡直就像喪盡良知。比如:她明知選人送去奧斯維辛集中營是去送死,卻依然認真履行選人職責,因為集中營里“新人要來老人要給騰出地方”;她在教堂大火之夜,沒有幫助打開大門以便女囚逃生,因為她認為自己作為看守對這些女囚有責任,不能讓她們給跑了,她要負責維持秩序。漢娜這種視集中營服役經歷為普通工作的看法,在當時的德國社會可謂普遍。小說里有一節(jié)寫到一個司機在跟米夏談到集中營劊子手殺人時說:“劊子手沒有遵循任何命令行事,他是在完成工作?!惫ぷ?,如同當時納粹使用的“疏散”、“特殊處理”、“最終解決”這些普通、中性的字眼一樣,麻痹了普通人的良知,使他們身陷罪惡而不自知。正是這些眾多的“平庸的惡”(漢娜-阿倫特語),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歷史的惡,歷史的災難。漢娜在以后的監(jiān)
獄生涯中學會寫字讀書,看了一些關于納粹集中營的書,才逐漸認識到自己對那些集中營的死難者是有罪的,她由沉默、不服轉為自愿贖罪。最后遺囑請米夏將自己7000馬克的存款交給那個幸存者的女兒。
回到羞恥心上來。
人因為什么而羞恥,這個“什么”使人的心靈質地高下立判。
德國哲學家馬克斯-舍勒曾專門論述人類的“羞感”,他說人“是因為他自己并在他心中的上帝‘面前害羞”,“生命朦朧地感覺和意識到自己越高貴,它的羞感就越強烈”。漢娜心中的“上帝”就是文化、尊嚴這些精神價值,為此,她寧愿承受現實的苦難。這在現實層面上也許是一種“傻”,但在精神上卻無疑是一種高貴。
這種高貴,在我們講究現實倫理的傳統(tǒng)文化中,是一種稀缺品質。在功利、犬儒泛濫的當下,更是難覓蹤影。我們有太多聰明世故的人生智慧:好漢不吃眼前虧,好死不如賴活著嘛。
故事的背后
十五歲的少年米夏邂逅中年女人漢娜,由此展開一段身體與靈魂的歡愉時光。他不可遏制地愛上了漢娜,卻全然不知自己已卷入了漢娜的罪惡之中——這個處于情欲中的健康、飽滿、鮮活的女人,原來曾經是個冰冷的納粹。
這無疑是個好看的故事,具有豐富的人性內容。但德意志是個理性發(fā)達、熱愛思考的民族,他們當然不會僅僅滿足于講一個好聽的故事。
故事的背后大有深意存焉。
少年米夏是戰(zhàn)后出生的一代,漢娜比他大二十一歲,與他的父母應該是同代人,生活在希特勒時代,經歷了納粹的興亡。兩人分手八年后再次不期而遇,卻是在法庭上——漢娜作為被告因自己的納粹罪行接受審判,米夏則已是學法律的大學生,見習了整個審判過程。作為下一代人,米夏應該如何看待、評價、審判漢娜以及父母等上一代人的罪惡呢?
米夏陷入復雜難言的矛盾之中,理解與譴責在他心中交替出現。理解是出于愛,譴責則是因為那些駭人聽聞的罪惡。
這時,站在被告席上的已不僅僅是漢娜個人,而是“整整一代人站在審判席上,他們或者曾經為看守或幫兇服務過,或者沒有設法去制止他們,或者,在1945以后,原應該把這些人從人群中揭發(fā)出來的,而實際上他們沒有這么做”。
納粹屠殺、滅絕猶太人是基于對猶太人的種族歧視,無疑犯了“反人類罪”。但具體實施這場歷史災難的卻是作為個體的眾多個人,那么,是什么使這些個人參與并造就了這場歷史災難?在一場集體性的非正義的迷狂中,個人應該承擔什么樣的責任?
小說反復寫到了一種“麻木不仁”。
米夏首先在自己身上感覺到了這種“麻木不仁”。除了在法庭剛見到漢娜時有一瞬間的大腦暈眩,隨后幾星期的審訊中,他的知覺已漸漸麻木,他變得毫無感覺。這種麻木使他感覺自己是個局外人,可以置身事外,冷眼旁觀。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好受一點。很快,他在法官、陪審團、檢察官、書記員身上,也發(fā)現了這種“麻木不仁”:法官們在傾聽納粹恐怖行為的陳述時,由開始的震驚,繼而微笑、交頭接耳,甚至因即將去以色列取證而發(fā)起旅游之豪興;陪審席上竟然有女人織起毛衣來……在一個集中營幸存者所寫的回憶錄中,米夏在施害者甚至受害者身上也看到了這種“麻木不仁”:因為毒氣室、焚燒爐在他們眼里已是日常風景,他們由習以為常、熟視無睹,而身陷麻木之中不能自拔,仿佛被集體催眠,一切感覺和思考的器官都已關閉,人性完全被抽離,只剩下一個機械性的行尸走肉,這種狀態(tài)下的人,你讓他做什么事都是可能的,所以,那些集中營的劊子手殺人時,根本不是什么服從命令,而是一種對生命的完全漠視:“他們對劊子手來說根本無所謂。無所謂到什么程度?殺不殺他們都一個樣!”這是怎樣的毛骨悚然!
正是由這種鋪天蓋地的“麻木不仁”所導致的冷漠、順從、不加思考、不負責任,像一場可怕的瘟疫,傳染了全社會,使眾多平庸的普通人犯下“平庸的惡”,從而造成了一場歷史“大惡”。更可怕的是,這種“麻木不仁”即使在戰(zhàn)后的和平年代,仍是人們的日常心理狀態(tài)。因為,從根本上說,這是一種人性的弱點!
漢娜·阿倫特在分析納粹頭目之一艾希曼時說:“他并不愚蠢,卻完全沒有思想——這絕不等同于愚蠢,卻是他成為那個時代最大犯罪者之一的因素。這就是平庸……這種脫離現實與無思想,即可發(fā)揮潛伏在人類中所有的惡的本能,表現出其巨大的能量的事實,正是我們在耶路撒冷學到的教訓?!边@種“脫離現實與無思想”,正是“麻木不仁”所導致的后果。
漢娜·阿倫特認為,這種“平庸的惡”最終可以毀掉整個世界,因為全社會每個人都喪失了批判性的獨立思考,從而都跟著希特勒這樣一個極權主義的獨裁者跑。極權主義的群眾基礎就是這樣產生的。
所以,我們每個人都不能因其個人的渺小無力而推卸對歷史災難的責任。每個人都需要反思,承擔自己的一份責任。不得不承認德意志民族是勇敢的、深刻的,如果對照日本人試圖抹殺南京大屠殺的事實并拒絕懺悔,對照我們對“文革”的大而化之、推卸與解釋,就更容易清楚地看到這一點。
作為小說,《朗讀者》無意于做哲學研究的圖解,而是在形象的審美的力量帶動下,把探究的觸角深入到人性的深處——麻木不仁,這是人類慣性所造成的一種盲區(qū)、一種弱點,在任何一種意識形態(tài)下都可以被政權、制度所利用。這種人性的不治之癥,并不為經歷了納粹、南京大屠殺或“文革”的那一代人所獨有。它是人類血液里的毒,需要一代代人自覺地透析。在任何情況下,保持獨立思考,不跟風,不盲從,但這需要清醒的思想力量與巨大的行動勇氣。這樣的人,往往面臨的是個體的孤獨和悲劇的命運。
電影《朗讀者》始終在成年米夏對女兒的講述中展開回憶,這不能不說是對小說主題的進一步深化。怎樣從人性的深處清算納粹等極權主義的歷史罪惡,不僅僅是米夏這一代人的事,也是以后每一代人都無法回避的問題。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是有罪的!
電影結尾,米夏帶著豆蔻之年的女兒來到漢娜的墓碑前,又一次開始對女兒講述:“那是我十五歲時一個秋天的下午,下著雨,我坐在公交車上,突然很想嘔吐,就下了車,沖到一棟樓的墻壁前,一個女人抓住了我的胳膊……”
是的,這個故事需要一次又一次的講述。
責任編輯吳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