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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弓

2009-04-19 04:11
山西文學 2009年12期
關(guān)鍵詞:石片卷毛娃子

習 習

1

夏天的一個黃昏,燠熱、悶濕,攙雜著莫名的騷動。這樣的一個黃昏,軟軟地、釅釅地飄蕩在整個街上。

女孩們的自行車隊又一次準備沖人那個陣地,每個人都很興奮。壓陣的是李小蘭,我要求她壓陣的,因為我坐在她的車后座上。我最想第一個沖鋒陷陣,可我不會騎自行車。李小蘭屁股后面那根大辮子的尾巴梢開始拼命地在我臉上掃來掃去。街兩旁的男孩子們又一次打起了尖利的口哨,大聲吼叫起來。

我不記得這是那天黃昏的第幾次交鋒了。平時,我們這個年齡的男孩女孩幾乎不相互說話,見了面,都羞答答的,可現(xiàn)在都瘋了。最刺激的是,這次,女孩們勇敢地做了挑釁者。女孩的自行車隊從這里沖過去,在街尾轉(zhuǎn)個圈來,然后再沖過來。雙方顯得越來越狂躁、越來越激動了,男孩子的包圍圈更小了。我渾身來勁,把手指塞進嘴里,準備進入包圍圈時打幾聲響亮的口哨。

這種打哨的方法是猴子教給我的,胸腔里憋足的氣流從兩個指縫間穿出去,聲音亮而尖細,可以響到很遠。我學會時,猴子很驚奇,狠狠揪了一把我的卷毛,說,這個小流氓。

但是,誰也沒想到,在這次交鋒中,他們使用了武器。

我們的自行車隊飛也似的沖進陣地,我正要憋足氣力打第一聲呼哨時,一樣從遠處飛射來的東西硬硬地穩(wěn)穩(wěn)地貼在了我的脖子上。同一時刻,我從李小蘭的車座上重重跌到了地上。李小蘭瘋狂的長辮子一左一右,甩遠了。

完全出乎意料,我一屁股跌到街中間的泥水里,屁股剛好墊在一塊破磚上,而且我的脖子灼熱。我一手摸屁股,一手摸脖子,眼睛里不聽話地漫開了眼淚。我揭下脖子上的東西,是一塊烏黑的小石片,薄薄的,河灘上常有的小石片,被水和河里的沙石打磨得十分滑潤,我們常用它在河面上打水漂。它薄而輕,迅疾地滑進水面,激靈一下,躍起來,再用它薄薄的側(cè)鋒在水的皮膚上激靈一下……

毫無疑問,它是被彈弓射過來的,那些男孩子幾乎每人腰里別一個彈弓。可是,石片兒怎么會立著飛過來、端端地貼到我脖子上呢?如果,換個角度,石片兒薄薄的側(cè)鋒直直朝我飛射過來呢?

男孩子們尖叫起來。我是他們的戰(zhàn)利品,是俘虜。我又羞又疼,站起來,滿身滴答著泥水,咬著牙,朝街那邊走。他們在身后有節(jié)奏地唱和著:

卷毛狗!

汪汪——

卷毛狗!

汪汪——

眼淚刷刷地流下來了。

街尾拐彎處,女孩子們正亂坐著喘氣呢。

李小蘭迎過來。她的樣子很愧疚,說,我真不知道你掉到車下面去了。

她蹲下來要幫我擰褲子上的泥水,我不理她,往前走。臉上的淚更歡了。

2

我家在大院最角落里。屁股鉆心的疼,我不得不犯老毛病了,好在天黑下來了,娃娃們還沒回來,大人們都在屋里忙著。

這是我兩年以后的又一次爬行,我趴到地上,用手掌和膝蓋代替腳,身子一下子輕了,屁股的疼減輕了許多。

我趴在地上,不知為何,一下子又找到了那種愜意舒適的感覺。

我是很晚才學會走路的。小時候,我一直向往像小狗小貓那樣走路。沒人注意時,我就爬著走,隨時臥下來,或者躺在地上,看天,看高大的樹,有時候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太陽。太陽是會呼吸的,這是我發(fā)現(xiàn)的秘密,我一直盯著它看,它變成了一個綠盤子,然后有節(jié)奏地一凸一凹。我甚至還會臥在地上香香地睡著。

這樣走路有什么不好呢?我爬的速度很快,而且我的膝蓋和手掌從沒有感到過疼痛。有一次,我還組織了幾個小孩子進行爬行比賽,大家都對我這種走路的方式十分感興趣,盡管我可以爬得很快,但我故意爬爬停停,以增加他們的信心。

一天晚上,院里沒人走動時,我們幾個愛爬行的孩子,列隊挨家挨戶從各家門檻上爬進屋去,轉(zhuǎn)一圈,再爬出來,竟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

爬行的好處是能夠換個角度看這個世界。大人們總是顧著看高處,他們從不關(guān)心低處的事情,比如,他們不知道,一片樹葉落下來,會攪亂一家螞蟻的生活;還有,他們不會相信,花花家那只好心的小狗會給翹著兩條大辮子的屎殼郎讓路……

爬著走無聲無息,還會發(fā)現(xiàn)很多人的秘密。有一次我們爬進猴子家的堂屋時,看見他爸媽正偷偷摸摸小聲數(shù)他們攢下來的錢和糧票。還有一次,我們看見花花姐弟兩個在炕上偷著親嘴兒呢,花花對她弟弟說:不對不對,爸和媽是這樣親嘴的。那一次,當爬到我家時,我趴在炕沿上,看見母親正在小炕桌旁給我縫褲子上的膝蓋。原來她是從那個人一條穿破的褲子上剪下的補丁。我有了濃烈的不快,迅速爬出了我家小院,好久爬行小隊才跟上來,他們不知道我怎么了,怎么突然像小狗跑步一樣迅速。我蜷在墻邊,說,你們?nèi)ネ姘伞?/p>

沒有我的指導,很快出事了。大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了這些爬著走路的小家伙。他們?nèi)氯轮业轿?,圍聚在一起,問,是不是你教的。我沒有辦法抵賴,褲子和手上全是泥和土。接著,母親來了,氣灰了臉,一把揪起我的衣領(lǐng),把我提回了家。

母親用笤帚疙瘩狠命抽打了我一頓,她打我的原因除了我走路不像人外,還讓她在眾人面前丟人現(xiàn)眼。母親一邊打我,一邊流眼淚。母親流了滿滿一臉眼淚,這使我感到真正的痛心,我從不想惹我的母親生氣。

那以后,我再也不爬了。

我爬進我家的小院,正準備掀開門簾看看母親在屋里做什么的時候,有人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腳。我尖叫一聲,這一腳剛好踢在我的傷處,我的叫聲非常尖銳,還有些慘烈,顯然也令他有些驚異了,他顯出些不知所措的樣子,這是我沒見過的。母親喊著“狗娃子”、“狗娃子”,從屋里跑出來。我摸著屁股,趴在地上扭著身子,發(fā)出了嚎叫和嗚咽。

他說,還叫她狗娃子狗娃子的,你看她還像人嗎,從外面爬進來,狗一樣臟。

母親不應他的話,扶我起來,進了屋,給我洗凈,看著我鉆進被子。我只能趴著睡了,屁股一點都不能挨床。

我泣不成聲地說,都是他踢的,他踢的!

為什么他這次回來得這么突然,每次他回來前母親都會告訴我的,告訴我的意思是叫我有個準備,不要惹他,

我一直攥著那個滑潤的石片兒,脖子已經(jīng)不太疼了,但有一坨紫痕,剛好和石片兒一樣大小。

母親在我屁股上摸來摸去,摸到尾巴骨那兒時,我疼得大叫起來。母親說,是這兒傷了,尾巴。她說,沒事,睡吧,但眼睛里顯出些擔憂來。

好像過了很久,我聽見她在我耳邊說:你又爬著走了——這聲音是滑進我夢里去的。

3

我在床上趴了兩天,一直臉向著墻。我最不想看他在我家的地上走來走去。

李小蘭來看我了,我聽見她端過一把椅子,坐在床邊。

她問:狗娃,聽說你的屁股摔壞了,好些了嗎?

李小蘭的聲音很細柔,我很愛聽。但我還是沒轉(zhuǎn)過身去。

狗娃,那天我真的不知道你摔下車子了,我們騎得太快了,如果知道了我能丟下你不管嗎?

我轉(zhuǎn)過身去,拿出那片石子兒給她看,然后,又指指脖子上的紫痕。

啊,是彈弓打的。她揉著我的脖子。

她說:他們本來是要打我們這些大孩子的,沒想到讓你挨了疼。李小蘭露出了很心疼的表

情。

李小蘭比我大五歲。從側(cè)面看,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但她的一只眼睛是斜的,剛開始,我總是不能確定她的哪只眼睛在看我。

她的手指很輕柔、很暖和。

她說:你爸回來了吧。

我不吭氣。

平時,有人叫她斜眼子時,我會不要命地撲上去。

我最喜歡給她編辮子,她的頭發(fā)像黑波浪一樣披在屁股上,我讓她坐在小凳上,她就安靜地坐著,凳子前面放個小盒子,里面放一疙瘩線,她安安靜靜地鉤織她的太陽花,我就不厭其煩地給她編辮子,一根的、兩根的,三股編的、四股編的。

卷毛狗,你不會給自己編辮子嗎?

有人故意問呢。

我不吭聲。

誰都知道我長一頭解不開的卷毛。我從不梳頭,滿頭的卷卷擠在一起,亂成一團。母親給我一梳,我就大叫,梳一下,梳齒上就會刮下好多頭發(fā)來。

我的小名叫狗娃,人們就叫我卷毛狗,他們知道我愛爬著走路時,說,卷毛狗真像個狗娃子呢。

大人們有時會故意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大聲喊:卷毛狗。

他們就笑啊笑的。

難道我不想留一頭長發(fā)嗎?我想,那些小卷卷長大長長,變成了大卷卷后,也許就可以編辮子了,可是卷卷剛長大些,他就回來了。

他回來后必做的一件事,就是領(lǐng)我去理發(fā)館剪頭發(fā)。

噩夢一樣的理發(fā)館。理發(fā)的女人們總留著尖尖的指甲,她們不知道小孩兒家的頭皮有多嫩,洗頭時,長指甲摳著我的頭皮,頭皮很疼,因為他在一邊看著,我是堅決不叫疼的。我特別害怕那個像小轎車的理發(fā)推子,通了電,“突突突”在我的脖子上爬,要是咬住一根頭發(fā)不放,才叫疼呢。因為他在旁邊,我還是忍著不吭氣,有時眼里滲出了淚花,女人問,疼嗎?我搖頭。我不說話,因為我怕我的聲音是疼的。

我愛李小蘭的長辮子。她比我高出很多,我背靠在她懷里,貼在她身上,讓她把她的長辮子擺在我的兩邊肩上,我摸來摸去,它們就好像是我自己的長辮子。

李小蘭邊揉我的脖子邊問:好些了嗎?

我點點頭。

我說:小蘭,你把猴子叫來好嗎?

好,李小蘭說,她立刻起身,走到門口,回過頭一笑:你終于和我說話了。

李小蘭笑起來眼睛像兩個彎彎的月牙兒,她的斜眼讓密密的睫毛遮住了。

猴子很快來了,很不情愿的樣子,他說他正玩騎驢呢。

快說,啥事,卷毛狗。

教我做彈弓好嗎?

啊呀,那是男的玩的。

你就教她做嘛,猴子。李小蘭說。

好吧好吧,等你哪天好了再說。猴子一溜煙兒跑了。

不知道為什么,李小蘭總像大人一樣慣著我

4

總覺得李小蘭的父親和他是同一類型的人。表情陰冷,不愛言笑。她爸爸手里老提個灰的大皮革包,衣服展展的,不言不語地出出進進。我從沒見過李小蘭的母親,小蘭說她母親在鄉(xiāng)里。

后來,李小蘭家常來一個女人。女人一來,她父親就叫她出門玩去,她家的門就從里面扣了。

李小蘭不玩去,在家門外站著,一站就很久,表情怏怏的。

有一次,我們從外面玩回來,見李小蘭家門開了一條縫,李小蘭想進又不敢進。怎么辦?他們說:卷毛狗,你悄悄爬進去,看看里面有沒有人。

我從門縫爬進去,李小蘭家雖然條件好,可屋里又臟又亂。李小蘭用細指頭給我暗示,要我進套間看看。為了不挨著那個快接著地的門簾兒,我?guī)缀醢焉碜淤N到了地上,地上沒人,我蹭到炕邊,炕上也沒人。不過我發(fā)現(xiàn)了一樣特好玩的東西,一個白布的奶罩子在地上扣著。我撿起來,出了屋子,拿給李小蘭看。

大家圍著那個奶罩子,哄笑起來。那個奶罩子不同于一般的奶罩子,我看過母親偷偷晾奶罩子,只是平展展的白布,而這個奶罩子有兩個碗,足有我家吃長面的瓷碗那么大。猴子把奶罩子穿在我的外衣上,我在李小蘭屋門口的臺階上走來走去給大家看,有人笑得在地上打滾。

下起了毛毛雨,李小蘭的爸爸是干部,只有他們家的屋子有深深的屋檐。我們在屋檐下哄笑著嬉鬧著。李小蘭不笑,眼睛也像起霧了,要下毛毛雨了。

忽然有人看見那個女的回來了,她來了!她來了!有人喊。李小蘭驚惶地躲在了大個子孩子后面。

女人的的確良衣服給雨下濕了,兩個奶頭在襯衣下面激靈著,那么大的奶頭,足有最大的大豆那么大呢。她要進門,突然看見我,站定,氣得渾身抖抖的。像快要燒開的牛奶一樣,滿身的肉在衣服下面撲突撲突的。她一把從我身上扯下奶罩子,罵了我一句:臟狗,轉(zhuǎn)身走了。她的屁股也好大啊,足有我家蒸饃饃的大鐵鍋那么大。她竟然叫我臟狗,我突然喊了一聲:大奶婆!大屁股婆!

我們大笑著,李小蘭也笑得直不起腰來。

院里的人們都說李小蘭的父親花心。

可他好像非常非常專一,他常年在外地的林場。跟他形影不離的似乎只有那個母貓。他和他的母貓過些日子回來一次,在我們家待一個星期左右,然后又走了。他一回來,我的苦日子就開始了。起初,母親要我叫他爸爸,我堅決不叫。我一直知道,我沒有爸爸,我還在母親的肚子里,爸爸就死了。我為什么要叫這個陰郁的男人爸爸呢?他從來沒有給過我一個暖和的眼光。而且他一回來,立刻就奪走了我的母親,他像一個影子一樣在母親身邊跟前跟后,母親總對我說,去玩,去玩,去找小蘭玩去。

他一回來,母親的臉色就變得焦黃焦黃的。半夜我摸不見身邊的母親,他們擠在屋那頭的小床上,小床吱嘎吱嘎響著,我借著窗外的月光,看見他成夜趴在母親瘦弱的身子上,他的臉貼在母親臉上,身子在被子里像蛇一樣扭著扭著,我聽見他的舌頭舔舐的聲音,濕的,膩的,惡心的。那些貪婪的臟唾沫一定抹了母親一臉一脖子。母親總是悄無聲息地,偶爾會小聲說,慢點慢點,別讓狗娃子聽見。母親的聲音也被他弄得斷斷續(xù)續(xù),他似乎更來勁了,嗓子里發(fā)出莫名其妙的動物一樣的聲音。這時,他的母貓,也瘋了一樣跳來跳去舔他露出被子的腳趾頭。

第二天一睜眼,母親還是睡在我的身邊,我用被子把自己卷好,離她遠遠的。我不想理她,我的心里十分十分難受,眼睛里總像有水要流出來。

5

我在床上趴了快三天了,屁股還是不能挨床。白天睡晚上睡,覺都睡光了。半夜,我睜開眼,看見他像個妖怪一樣。油燈的光線里,他的黑影子從墻上一直爬到屋頂上,母親端端的影子在那堵墻上。影子里,他的大頭顱一直從頂棚上折下來,母親像野獸嘴邊的一個小羊羔,野獸的嘴拱著母親的頭發(fā),但母親移過去,再移過去些。她正在給我褲子屁股上補補丁,那天我從自行車跌到地上時,破磚蹭破了我的褲子。她生他的氣呢,她說,你怎么對狗娃子那么狠心,看你把她踢成啥了。母親的聲音哽咽了。狗娃子夠可憐了,你把她的尾巴骨都踢壞了,她本來就這么瘦小,踢破了尾巴骨,狗娃子怎么長個子呢?

他說,我也是氣急了啊,她這才改好爬的毛病,怎么又爬上了。

我認錯了還不行嗎?這個褲子再別補了,他從母親手里拿過褲子,說,給她買身新衣服吧。

母親一下子就笑了,她就這么容易滿足啊。

我心里真難受。

我馬上要當站長了,一個月又能多長些錢,別看咱家就我一個人上班,我們的日子也過得不比別人差呢。以后給狗娃子買些花衣裳,別再叫她像男娃娃了。

母親應著,聲音是笑的。

他把母親已經(jīng)抱到了懷里,手放進了她的胸口里。

他說,你看,多可惜啊,后天我就得走了。

他騰出一只手掐滅了油燈,聲音馬上變得奇怪起來了。

我用被子蒙住了頭。

6

尾巴骨不疼了。

我在炕上的這些日子,手里一直玩著那個小石片,那個小石片被我摸得更加滑膩、烏黑。

下炕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猴子。

好不容易等到了猴子放學回來。

教我做彈弓嘛,你答應我的啊,我跟在猴子屁股后面央求著。

猴子不理我,一進家門,先從他家的大鐵鍋里拿出半碗剩的面片,挖進滿滿一勺辣椒末子,吸溜溜幾口把剩飯吃完,然后,吱溜吱溜吸著氣,擦著嘴角的紅辣子面兒,不耐煩地說,走,走,做去。

我歡天喜地地在猴子身后跑來跑去,看他怎么做彈弓。

猴子說:我就奇怪了,你一個女娃娃家怎么喜歡這些東西。

猴子爬上一棵柳樹,折下一個有分叉的樹枝,然后用刀子砍掉多余的部分。彈弓的雛形成了,他用刀子在權(quán)上的樹皮上割了幾條口子,扔給我,說,去,去撕皮。我打一個響亮的呼哨,坐在地上開始撕樹皮。猴子揪揪我的卷毛,說:真是個小流氓。

柳樹的樹皮是淡青色的,一綹一綹,撕起來很舒服。撕了樹皮的柳枝光滑潔凈,有些溫濕,發(fā)出好聞的氣味,樹權(quán)上還有好看的木紋呢。我想,它現(xiàn)在還是樹權(quán),但很快,它就成了世界上的另一樣東西了。那個嬌弱的柳樹,它不知道,它的孩子會成為武器,從這個武器上發(fā)射出去的石塊可以打疼那些多嘴的麻雀,可以打下樹枝上沒長大的青杏,最重要的是,它可以叫我手心里那個滑膩的小石片兒再次變成武器,飛射出去。

猴子拿來燒紅的鐵火棍,在樹權(quán)的兩個頭上各鉆出一個小眼。

我飛快地跑到李小蘭家門口,喊出她,求她給我一截牛筋橡皮。

橡皮筋是李小蘭的至愛,全院就她一個人有。是從牛筋手套上剪下來的,勻勻地轉(zhuǎn)著圈剪,像長面那樣寬。牛筋橡皮很好看,半透明,像牛奶糖。

李小蘭很心疼地從一個紙盒里拿出她那把皮筋,從接頭處解開,問我要多長。我按猴子的要求給她比畫著。她說,做什么呢?我說,彈弓。李小蘭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頭剪出我要的一截,說,可不敢用彈弓打人啊。我早跑遠了,說,知道。

彈弓做成了,多漂亮的彈弓啊。我愛不釋手,晚上把它放在枕頭底下,醒來的第一件事是先拿出它來,好好摸一摸。

猴子說得對,柳枝比較軟,可以配合牛皮筋調(diào)整出你需要的弧度,柔軟的弧度可以進射出鋒利的直線,這是柳枝不知道的。

7

他托人捎來口信,讓母親給他炒一缸子臊子,叫帶口信的人捎回去。母親急急地走到大院里,我跑過去問她怎么了。

母親說,你爸想吃些臊子,你去買三斤肉回來,我趕著給他蒸些花饃饃。你知道他不愛吃肥肉,記著買點豬屁股上的肉,你就對買肉的師傅說,我爸爸病了,給我稱三斤豬屁股上的肉……母親細致地給我交代了一大堆話。

我跑去找李小蘭,叫她陪我去排隊。在她家窗口喊了半天,出來的是大奶婆。大奶婆見是我,沒好氣地說,喊什么喊什么,叫魂似的,小蘭到鄉(xiāng)里去了,再不回來了。然后抖著一身肉,掀開門簾進屋了。

我愣住了。猴子過來說,小蘭沒跟你說嗎?大奶婆不喜歡她,她爸爸要她和鄉(xiāng)里的媽去過日子。

我跑出了院門,猴子追上來說:你答應給我?guī)赘惆值募垷熌?再不給就還我彈弓。

“呸”我朝他的臉上啐過去一口唾沫,“你還叫小蘭斜眼,還掐過她的屁股,你個流氓,不要臉!”我吼道,眼淚花兒亂飛。

為什么小蘭不來跟我告別,難道她一點都不在意我嗎?我是那么喜歡她,除了母親,我最喜歡她,她難道不知道嗎?

肉鋪子里的人排著長隊。我攥著口袋里的彈弓,我真想再跑回去,打碎大奶婆窗戶上的玻璃。

他想吃瘦肉,人家都爭著吃肥肉呢。不吃肥肉的男人算什么男人。排到我了,我說,師傅,把豬脖子和豬奶子上的肉給我割三斤。師傅笑了,排隊的人也在笑。我怎么能笑出來,我再也見不到小蘭了,我恨小蘭那個陰毒的爹,那個不要臉的花男人。

提著肉同去,母親不高興了。怎么是這樣不整齊的肉,還串串拉拉的,叫你做這點事也做不好。

我沒心聽她說的,我拿出彈弓,去院子里偵察。大奶婆坐在屋檐下的臺階上織毛衣呢,我無法下手。就回到小院,拿出彈弓,在小院的椿樹上一陣亂打。

當當當,母親剁著臊子,蒸好的花饃饃在一旁涼著。一會兒臊子熟了,聞起來真香。母親急急地一邊裝著饃饃和臊子,一邊說:狗娃子,你爸在林場里過得苦,這些臊子就全給他裝上了。你看你爸多好啊,又讓人給我們帶來了錢,過些日子給你買小皮鞋穿。

我才不稀罕皮鞋呢,我一邊打著彈弓說,又咽下滿滿一嘴涎水。

再也沒人愿意叫我給她編辮子了,小蘭的長辮子再也不會在我身上甩來甩去了?,F(xiàn)在,小蘭就是彈弓上的那根牛皮筋,牛皮筋很好看,半透明,像奶油糖。

8

中秋時,他又從林場回來了。

母貓長大了些,他對母親說,它懷上小貓了,看它現(xiàn)在懶的。他看它時目光非常親昵和柔軟。

天涼起來了,屋子里很陰。

中飯后,母親把三個馬扎子打開,擺在院子里,說,今天太陽好,我們就在院里躺著曬太陽吧。

我把我的馬扎子和他們的搬開,搬來搬去,放到了院墻那面,剛好在他們對面。

陽光明明地照著,溫暖的光點子透過樹葉,滿院子飄來蕩去的。我找來一張報紙,撕開兩個小洞,扣在臉上,這樣,我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觀察他了。

他顯出很疲憊的樣子。他當然很乏,幾乎一夜沒睡。母親又瘦了,臉色又變得焦黃,她也很困乏,很快睡著了,身子側(cè)在他那邊,脖子伸著,熟睡了,還像很依戀他的樣子。他也很快睡著了,他的懷了娃娃的母貓?zhí)谒砩?,爪子扒著他的肩膀,也舒坦地睡著了?/p>

他打起了呼嚕。

我從報紙的小洞里一刻不停地看著他。我口袋里的手一直攥著彈弓,手里的汗把皮筋都浸濕了,我揉搓它,似乎能聽見它濕著身子嘎吱嘎吱叫的聲音。

母貓也打開了呼嚕,它和他的呼嚕聲此起彼伏。

椿樹上黃了的豆莢兒扭著麻花身子往下飄著。

我拿出了彈弓,摸出那塊滑潤的石片兒,放到了皮筋里。這真是個好彈弓。皮筋的彈性非常好,竟可以拉得了這么長。

“嗖”的一聲,我看到,石片兒不偏不倚射到了貓的肥脖子上,射到貓脖子上的石片兒的側(cè)鋒應該像刀刃兒一樣。

“喵嗚!喵嗚!貓直聲尖叫起來,簡直不像貓的聲音。“嗖”,它從他的臉上驚跳過去,躥到了小院外面。

我立刻收拾起彈弓,已經(jīng)是熟睡的樣子。

“啊!”是他的驚叫聲。

“怎么了?怎么了?”是母親的驚叫聲。

我熟睡著,聽見他們亂作一團,母親說,我找紅藥水去。

好像是他的臉被貓爪抓破了。

他嘴里“嘶——嘶一”的,很疼的聲音。

母親給他抹紅藥水,他“啊——啊一一”的,一點不像他平日沉穩(wěn)的樣子。母親一邊罵著:這個死貓,這個死貓。

我真的睡得很熟了,一晃眼就聽見母親的喊聲:狗娃子,狗娃子,快起來,吃飯了。

我進了屋子,偷看了他一眼,他臉上有三道血紅的爪痕,傷很深,似乎流了好多血。

爪痕像三道貓胡子,斜斜地從嘴角伸到他的臉頰上。

我哪里能吃得下飯呢,我滿肚子的笑都快要把肚子撐破了。我忍不住又偷看了他一眼,“噗”,一嘴的飯噴出來。母親看著我,也笑起來了。我跑到她的鴨蛋鏡前一看,鼻孔里噴出兩條鼻涕蟲來,里面還粘著一小截面條。我跑出屋子,終于噴出了一肚子的笑,我笑得肚子疼,眼淚笑了一臉。為了不把自己笑死過去,我學起了貓叫,“喵嗚”,“喵嗚”。我還和貓在小院里爬來爬去,我爬行的速度一點也不亞于它,而且,最關(guān)鍵的是,我真的太快活了。我和貓一樣臥在屋門口,我覺得自已的樣子像一個英武的老虎或獅子。而那個小畜生呢,這么快就忘了疼,把它的一只小爪子放心地搭到我的身上。我按照他教給母親的方法,在它的頭頂和脖子下面給它撓癢癢,他說過,這是貓自己夠不著的地方。貓果然顯出了很愜意的樣子,露出它的肚腹,在地上滾來滾去,給我撒歡。

9

這次他走時,相當不開心,臉上的爪痕還十分明顯。之外,他臉上還流露著重重的悲傷,因為他的母貓流產(chǎn)了。他對母親說,真是奇怪得很啊,哪天它到底受了什么驚嚇呢,他的眼睛里甚至滲出了淚花。他悲傷地抱著他的貓走出了院門,一次也沒有回頭,母親看著穿黑衣的他越來越遠,表情很憂郁。

他走后的一段時間,母親的憂郁一直沒有減弱。她的話很少,我故意給她講笑話,她也似聽非聽的樣子。

我真怕這樣下去她會病了。

閑時,她一刻不停地給他納鞋底,我的棉鞋已經(jīng)做好了,她也一定要趕在天冷前把棉鞋給他做好。

母親給他做的那種棉鞋叫雞窩灶,鞋面上有一道細鼻子,條絨布里裝了厚厚的棉花,非常暖和、耐穿。母親每年給他做一雙。

袼褙是夏天就打好的。母親在裁縫店里稱了碎布頭,用和了些雜糧的面糊糊把碎布一層一層粘起來,粘好的袼褙在門后面掛了一個季節(jié),早就干透了。

母親一動不動坐在炕桌邊給他納鞋底。

一個鞋底納好了,另一個納到了一半。

這真是件辛苦的事情。有一天,母親出門買菜,我學著她的樣子,拿錐子在鞋底上鉆針眼兒,費了全身氣力,也鉆不過去。

窗臺下面是澆花的水盆,一盆子亮汪汪的水,映著我一頭的亂卷卷。我跑出屋門,朝遠處望了望,然后把納了一半的鞋底子扔到了水盆里。

我玩去了。一回家,母親就關(guān)緊了院門,虎虎的樣子,我看見那個被水泡過的鞋底子腫脹著半個身子在窗臺上涼著。

母親用那只納好的鞋底子打我,打到身上,生疼生疼的,我憋著不叫。

我從沒見過母親這樣生氣,她淌著眼淚說:

你怎么這么苛毒?你知道是誰在養(yǎng)活我們嗎?他怎么可惡你了,你這樣放不過他?

母親的頭發(fā)散開了,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拿出彈弓!

我從口袋里摸出彈弓,她沖到灶膛里,我央求著:不要!不要!

火膛里騰地躥出了藍顏色紅顏色的火苗,那個藍色的火苗是牛皮筋,是小蘭給我的牛奶糖一樣的牛皮筋。

我也大哭起來。母親打我更狠了,你還有臉哭!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干的好事嗎?你爸臉上的傷是怎么來的?怎么來的!你用彈弓做了什么好事?

她用給他納的石頭一樣結(jié)實的鞋底板打我,就好像是他的腳在踢我,一下,再一下,一下比一下狠。我又疼又恨,又疼又恨。

那天我哭著睡著了。

夜里我覺得到處都是火爐子,到處都那么燙。我一直在喊,媽,我要喝菊花精水,菊花精水。母親看著我,不說話。

我夢見了他,他披著一件黑袍子,臉色很白,慘白的臉上劃著三道鮮紅的血印子,我大喊著,媽,我怕我怕。母親在我的頭上焦急地看著我,不說話。

他的黑袍子奇怪地飄起來,飄起來,一下子把我裹了進去。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來時,屋子里一地人。母親抱著我,大哭起來。母親號啕地哭,一邊喊著:我的狗娃子,我的苦命的狗娃子!

猴子說,你已經(jīng)睡了兩天了,我們以為你再醒不過來了呢。

10

那個被我泡過的腫了半個身子的鞋底子,曬干后,母親用壓咸菜的大石頭壓了好幾天,才算壓平了身子。鞋底子納好后,鞋身子上得很快。一雙新棉鞋端端地擺在了衣柜頂上,看起來很煖軟、暖和。

母親說,過兩天,你爸林場的人來拿棉鞋。還會給我們帶來過年的錢,今年我們多多做些好吃的。

大病一場,我很虛弱。我還清楚地記得夢境,一想起他就覺得很害怕。

我斗不過他,我再也不和他斗了。

刮大風的一天,母親說,林場里一定很冷了,該穿棉鞋了,他的同事怎么還不來呢。

說著,第二天,他的同事就來,來了好幾個人,還有他的領(lǐng)導。說他在森林里失蹤了,人們找了快半個月也沒找到,有人在草叢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一只鞋子。

是布鞋,母親做的,我認得清。

母親的臉色煞白。他們安慰了她半天,然后留下一疊錢,挨個兒摸摸我的頭,走了。

母親的臉色由煞白到鐵青,我跟前跟后,給她端水、端飯。母親只是怔怔地接過去,然后放下,怔怔地坐著,最后,怔怔地躺下。

第二天天大亮了,身邊的母親還睡得那么熟,我搖她,她不醒來。猴子叫來好多大人,大人們請來醫(yī)生,醫(yī)生說是腦子出血了,急出來的,這病不好治了,就看她自己能不能醒過來了。

我的母親一直香香地睡著,樣子很安詳,我在她旁邊趴著,我能聽到她的呼吸,她有時眼皮動一動,我就知道她在叫我:狗娃子、媽的狗娃子……

責任編輯陳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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