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軍
公元685年,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王朝——大唐已走過了68年的光輝歷程,而且沒有證據(jù)表明它不再光輝下去。一切看上去都是如此地生機勃勃——如果以兩漢的存在年頭來類比大唐的話,毫無疑問,公元685年的大唐那正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光芒萬丈,充滿著生機和活力。
遭遇了那個叫楊玉環(huán)的女人
李旦尤其充滿生機和活力,因為這一年的九月初八,他的兒子李隆基出生了。
李隆基的出生使大唐的江山永祚產(chǎn)生了又一個守護者——唐玄宗。唐玄宗作為大唐八九點鐘時的太陽之子,不僅把大唐江山重新攬入懷中,還一舉開辟了和貞觀之治比肩而望的開元盛世。
唐玄宗不僅承前而且啟后,大唐由此將輝煌從7世紀帶到了8世紀。
百年大朝豪邁地越過,200年大朝看樣子也有驚無險。對于唐玄宗,以他的個人壽命來說,他無法親見大唐200年慶典的到來,他只是大唐江山N個守護者當中的一員。只是這樣的發(fā)現(xiàn)讓唐玄宗突然覺得有些空虛。
不錯,他是著名的皇帝,但那又能怎樣呢?和時間比起來,人的壽命是滄海一粟;和江山比起來,所謂的皇位是南柯一夢。江山是永在的,皇位卻是輪流坐的。這樣的發(fā)現(xiàn)讓唐玄宗萬分空虛,他突然間就對自己多年來那些孜孜以求的東西、那些嘔心瀝血的奮斗失去了熱情。
這時候,他遭遇了那個叫楊玉環(huán)的女人。16歲的少女對男人是有殺傷力的,何況當時的楊玉環(huán)號稱洛陽第一美女。
但最初的時候,唐玄宗并沒有將她納為自己的女人,而是將楊玉環(huán)冊封為壽王妃——壽王李瑁是唐玄宗的第十八個兒子,系唐玄宗身邊最具野心的女人武惠妃所生。
這大約就是歷史的隱秘與難言之處了——盡管萬分空虛的唐玄宗看好楊玉環(huán),但是武惠妃卻成功地將這個女人變成了自己的兒媳婦,唐玄宗只能是空虛復(fù)空虛了。好在接下來的歲月里,唐玄宗捕捉到了一次機會——因為愛搞陰謀的武惠妃死了。
武惠妃是因驚嚇而死——她為了讓兒子壽王當上太子,不僅設(shè)計讓唐玄宗廢殺先前所立的太子瑛,還在同一天之內(nèi)殺死了他的另兩個親生兒子瑤和琚——武惠妃在這之前密告唐玄宗,太子和諸皇子準備造反,“蓄兵謀變”,要提前當皇帝。這讓唐玄宗惱羞成怒,以致發(fā)生了一天之內(nèi)連殺三子的人間慘劇。
但從此以后武惠妃就日夜不寧了。她的黑夜比白天長,她每一天都在噩夢連連中度過。直到八個月后,她再也做不出一個夢—一武惠妃在驚嚇之下一命嗚呼了。
有些人死了,可他還活著;有些人活著,他卻比死還難受。唐玄宗的感受是生不如死,作為一個盛世之君,他沒有體會到暖意,他體會到的是寒意?;⒍旧星也皇匙?,他卻連殺三子。親情到哪里去了?身邊的女人為什么要如此處心積慮地讓他大動干戈?
所以,經(jīng)歷了慘痛變故的唐玄宗渴望簡單,渴望純真,渴望看到楊玉環(huán)那雙水靈靈的眼睛。在洛陽,作為一國之君的唐玄宗曾經(jīng)迷失在那兩汪清潭里?,F(xiàn)如今,他希望再次迷失在那兩汪清潭里。
但是倫理道德橫亙在唐玄宗面前:他是她的公公,如果悍然扒灰,且不說兒子壽王會不會不高興,百官們知道了肯定會爭先恐后地教育他要守規(guī)矩,史官們也會充滿快感地將他的丑行記錄在案,傳之于后世的……
這樣的扒灰代價,未免太大了。但是不扒灰,又難解心頭的空虛。唐玄宗日夜焦慮,簡直要抓狂了。關(guān)鍵時刻,高力士站了出來。
作為老奴,高力士總能在關(guān)鍵時刻站出來,這是他一直受寵于主子唐玄宗的奧妙所在。
當然,對唐玄宗來說,站不站出來只是立場問題,而能否解決問題才是能力問題。
毫無疑問高力士是可以解決問題的。他建議唐玄宗趁竇太后忌辰的時候,抓住機遇,果斷地將楊玉環(huán)從壽王妃變身為女道士,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為了“永存追福”,以茲求度。接下來皇上就可以有所作為了,因為那時楊玉環(huán)已不再是壽王妃,而是恪守孝道、虔心向道的女道士……
幾天以后,壽王妃楊玉環(huán)在唐玄宗的安排下?lián)u身一變成為“太真道人”。沒有人懷疑這里面有什么貓兒膩,甚至壽王本人也沒起疑心。因為那個時代,貴家女子當?shù)朗坎⒉皇且患屓舜篌@小怪的事。更何況“太真道人”楊玉環(huán)是為了孝道去當?shù)朗康模呛喼币钊嗣C然起敬了。
但是一些細微的消息還是透露了這件事情的詭異之處:“太真道人”楊玉環(huán)的道觀竟然設(shè)在大明宮內(nèi),而按成例,宮內(nèi)是不可以設(shè)道觀的。這樣的設(shè)置可以隱約看出唐玄宗的良苦用心。
為了愛情,唐玄宗開始了甜蜜的“跋涉”。他住在興慶宮,每個憂傷的夜晚,他在高力士的引領(lǐng)下通過連接兩處的“復(fù)道”來到楊太真的道觀,和她共浴愛河。甚至,在愛火高熾時,唐玄宗還帶著楊太真到驪山溫泉官度“蜜月”。
到最后,唐玄宗突然對自己“做賊心虛”的心態(tài)感到可恥:憑什么要這么偷偷摸摸呢?這事已經(jīng)跟兒子壽王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了,我堂堂大唐天子跟楊太真兩情相悅那又能礙著誰?想明白之后,唐玄宗就悍然把楊太真帶回興慶宮包養(yǎng)了起來——這是開元時代最后一年的冬天,這個冬天不太冷,很有春天的感覺。
第二年(公元741年)正月初一,享受了一冬曖昧與溫情之后的唐玄宗興致勃勃地宣布:大唐走進了新時代,改元“天寶”。
做男人真好
天寶時代是唐玄宗的,也是楊玉環(huán)的,同時也是楊玉環(huán)家人和親屬的。
楊玉環(huán)的兄弟們因為她的受寵而紛紛仕途看好。一個叫楊國忠的堂兄憑著劍南節(jié)度使的身份在官場迅速走紅。當時的唐玄宗并不知道,這個貌不驚人的楊國忠會在今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內(nèi)深刻影響大唐政局,乃至從根本上動搖唐王朝江山社稷的基礎(chǔ)。當時的他只把注意力全都放在楊玉環(huán)身上,他冊封她為貴妃,雄心勃勃地把驪山行宮打造成愛的小屋:天寶元年,開建長生殿,天寶六載起,改溫泉宮為華清官,華清宮由此成為一個王朝最負盛名的綺麗場所。楊玉環(huán)在華清宮內(nèi)顧盼生姿,回眸一笑百媚生,令唐玄宗頓生今夕何夕之感。
兩個人的世界是溫馨的,與愛情有關(guān)的“節(jié)目”是層出不窮的。而大唐人才也多,湊趣者往往有上佳表演,這就使得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生活意趣橫生、精彩不斷。有一次,憨態(tài)可掬的安祿山揚言要做楊貴妃的養(yǎng)子。且不說安祿山以范陽節(jié)度使的身份做楊貴妃的養(yǎng)子是否合適,單說他那45歲的“高齡”就很令當時只有29歲的楊貴妃“高山仰止”。
楊貴妃猶豫了,但是安祿山卻不死心。安祿山是有做養(yǎng)子癖的。在這之前,他已經(jīng)做幽州節(jié)度使張守珪的養(yǎng)子好多年了,張守珪死后,安祿山就把目標瞄準了楊貴妃。精于算計的安祿山希望唐玄宗能夠愛屋及烏,在寵幸楊貴妃之余能夠想到,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45歲的老養(yǎng)子等待他的關(guān)懷與照顧。
楊貴妃終于被說動了。事實上,沒有人可以逃脫安祿山的死乞白賴。安祿山哭著喊著要做養(yǎng)子的決心和意志是不容置疑的。天寶十載的
正月初三,安祿山肥碩的身體洗干凈后被錦繡做的大襁褓層層包裹,然后被扔進了彩車里。宮女們抬著彩車在宮內(nèi)興高采烈地游行,一個時代都發(fā)出了驚天動地的歡笑聲。唐玄宗微笑地看著這一切,覺得盛世真好,做男人真好,做萬人之上的男人更好,做萬人之上還有紅顏相伴的男人,好上加好。
雖然很多天之后,唐玄宗隱隱感覺“洗兒事件”在某個環(huán)節(jié)上不太對頭,但他還是認為,這是一樁無傷大雅的玩笑。因為有一個基本的判斷在唐玄宗心里是堅定不移的:安祿山是忠直之人。
四年前,安祿山就在一次唐玄宗的家宴上表現(xiàn)了他的忠直。
當時的安祿山是應(yīng)邀赴宴。太子李亨在座,唐玄宗就叫安祿山拜見太子。但是安祿山拒絕了,拒絕的理由是他是胡人,不知道太子是什么官。
唐玄宗哭笑不得。他告訴安祿山說太子是儲君。如果有朝一日他死了,儲君就要代替他來做皇帝。
安祿山一聽這話差點兒淚如雨下。他耿著脖子說出了一句驚天地泣鬼神的話:“臣愚,向者惟知有陛下一人,不知乃更有儲君?!?/p>
就是這樣一句話讓唐玄宗從此在心里堅定不移地認定:安祿山是忠直之人。
因此,盡管在四年后,身為范陽節(jié)度使、平盧節(jié)度使兼御史大夫的安祿山在玩鬧之間半真半假地成了楊貴妃的養(yǎng)子,唐玄宗也不以為這是安的有心之舉——這個世界上誰都可以有心計,唯獨安祿山?jīng)]有心計。唐玄宗相信這一點就像相信他和楊貴妃的愛情一樣。
但是一個王朝卻因此在不久后迎來一場觸及靈魂的打擊。這場被后人稱為“安史之亂”的打擊是如此地史無前例,以致直接將大唐從盛世打到了衰世,唐玄宗不僅流離失所,還失去了他的愛情,甚至,這個逃難中的皇帝在壓力之下被迫下令結(jié)束他的真愛——楊貴妃的性命。所謂世事無常,所謂宿命兇猛,唐玄宗領(lǐng)略得那叫一個淋漓盡致。
唐玄宗,最終為他的盲目自信付出了代價。那么,大胖子安祿山究竟使出了哪些手段讓一場兵變猝不及防地發(fā)生了呢?
安祿山很著急
一直以來,安祿山就是個隱秘的野心家、陰謀家,只是唐玄宗不知道罷了。
但是荊州長史張九齡看到了。張九齡曾經(jīng)是大唐著名的宰相,因為看破“祿山狼子野心,而有逆相”,斗膽建議唐玄宗及早誅滅,結(jié)果安祿山的官越做越大,他卻被貶到荊州做長史去了。
除了張九齡眼睛毒以外,名將王忠嗣眼力也不差。他觀察到,安祿山“每朝,常經(jīng)龍尾道,未嘗不南北睥睨,久而方進,即兇逆之萌,常在心矣”,一個亂臣賊子幾乎要蠢蠢欲動了。
但是王忠嗣的命運也和張九齡差不多,因為宰相李林甫狠狠地打擊了他。李林甫是看好安祿山的——安祿山是他的人。在這個世界上,跟對人、站對隊很重要,同樣地,用對人、保住自己的人也很重要。對于這一點,李林甫的認識是很深刻的。這不僅關(guān)系到安祿山的仕途,也關(guān)系到他的仕途,甚至還關(guān)系到皇上的臉面問題。道理很簡單:安祿山雖然是他李林甫推薦的,可現(xiàn)在他成了楊貴妃的養(yǎng)子,那么這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就大了——安祿山已是皇上的人了。
如果安祿山出了問題,那不僅表明他李林甫的眼睛瞎了,也表明皇上的眼睛瞎了。在這個世界上,他李林甫的眼睛可以瞎,皇上的眼睛絕不能瞎。所以維護安祿山的清白就成了一項重大的政治任務(wù),這是一條高壓線,誰碰誰死。張九齡、王忠嗣的遭遇完全證明了這一點。
好在安祿山也識相,起碼在李林甫活著的時候很識相。他對誰都可以愛理不理,但是對李林甫卻是畢恭畢敬的。于是唐玄宗時代最大的政治謊言就一直未被點破——直到李林甫如釋重負地死去,新右相楊國忠躊躇滿志地上臺。
楊國忠并沒有把安祿山看成是自己人。雖然安祿山這個大胖子是他堂妹楊玉環(huán)的養(yǎng)子,但楊國忠一點都不買他的賬。何止是不買他的賬,簡直是處處要跟他作對。
于是在李林甫退出歷史舞臺后,楊國忠PK安祿山成了大唐的政治現(xiàn)實。楊國忠深深地明白這樣一個道理: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而安祿山的槍桿子實在是太厲害了:到楊國忠上臺時,安祿山已然身兼河?xùn)|、范陽、平盧三鎮(zhèn)節(jié)度使,所以安祿山不起事則罷,一旦起事,那對大唐而言絕對是一劍封喉。
當然大唐被一劍封喉,楊國忠是不會有切膚之痛的,這江山畢竟是李家的而不是他楊家的。他之所以著急上火:一在于安祿山對他不夠尊重,起碼沒有做到像對李林甫那樣尊重;二在于江山真的易主的話,姓安的小子怕是要讓他死得很慘。而更要命的問題還在于——皇上糊涂啊,不僅堅信安祿山不會造反,還把他的老媽以及老媽的老媽都封為國夫人,至于安祿山那11個來路不明的兒子,唐玄宗也一一為他們起名字,以示關(guān)愛。
所以事情發(fā)展到最后,楊國忠很有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的味道。其實,安祿山也很著急。
關(guān)于造反這件事,他自認為一直做得很隱蔽,但也一直有人在唐玄宗那里唧唧歪歪,搞得他很是心驚肉跳。雖然唐玄宗無限信任他,可安祿山知道,造反的事,宜早不宜晚,因為楊國忠已經(jīng)行動了。
楊國忠首先提拔重用了著名的番將哥舒翰,讓他做西北兩鎮(zhèn)節(jié)度使,并奏請?zhí)菩诜飧缡婧矠槲髌娇ね?,這樣一來,哥舒翰幾乎和他安祿山形成勢均力敵之勢。安祿山明白,對手已經(jīng)出招了——一旦他安祿山起事,哥舒翰必定會全力彈壓。
緊接著,安祿山領(lǐng)教了楊國忠的第二招:楊在唐玄宗面前提議做一個游戲,說要想知道安祿山是否真的要反,只要召他人朝就可以試出來。如果安祿山心中沒鬼,他會來;如果怕皇上開罪于他,他肯定不敢來。
這樣的一個游戲方案讓唐玄宗覺得很是新奇,他決定一試。天寶十二載的冬天,唐玄宗在華清宮向遠在范陽的安祿山發(fā)出了邀請函,希望他在方便的時候來長安一聚,他會一直在華清官里等他。
但是,讓唐玄宗失望的是,這個冬天,他沒有等到安祿山。
安祿山出現(xiàn)在唐玄宗面前已是第二年的正月。路遠是一方面,心存疑慮是另一方面。去,還是不去,一直是安祿山在天寶十二載冬天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的一個問題。他最終選擇了去。因為關(guān)于造反這件事,他還有最后一個準備工作沒做,不能功虧一簣。所以安祿山在歷史的緊要關(guān)頭再一次選擇了忍耐和示弱。
當然還有一點,安祿山之所以在楊國忠仇視的眼光下現(xiàn)身華清官,是基于他對唐玄宗心理的準確把握。所謂“圣心難測”那是對智商不高的人而言。安祿山是什么人?是將帝王玩弄于股掌的人!
這一次,在華清宮溫暖的大殿內(nèi),安祿山再一次將唐玄宗玩弄于股掌。他哭著對唐玄宗說楊國忠這是在忌妒與謀害他,要唐玄宗給他一個說法。唐玄宗當然不能給他一個說法。他誰都不想得罪,只是說了一些類似于“今天天氣真不錯”等無關(guān)痛癢的話,讓這場由楊國忠發(fā)起的三人游戲戛然而止。
安祿山有驚無險地重回范陽,開始抓緊進行軍事斗爭的準備。他向唐玄宗打報告,稱為了便于溝通,提高部隊的凝聚力和戰(zhàn)斗力,請求將32
名番將引人軍中,以代替那些不合格的漢將。這份報告被楊國忠和韋見素宰相看到后,那真叫一個如臨大敵。他們極力勸諫唐玄宗要提防安祿山造反,但這一回,唐玄宗決定不再采納楊國忠的建議。他緊緊地摟住楊貴妃往華清官趕去,將一個王朝即將到來的災(zāi)難拋卻于腦后。
這是天寶十四載的冬天,溫暖是屬于華清官的,嚴寒卻留給了華清官外的大唐盛世。十一月初九的早晨,北京南郊,安祿山惡狠狠地跨上了一匹早已喂得膘肥體壯的棗紅馬,向這個王朝發(fā)出了他壓抑已久的嘶叫。他的身后,是15萬和他一樣心懷異志的青年。
幾乎要崩潰
唐玄宗幾乎要崩潰了,他不明白,一個人,該有怎樣的隱忍才可以將禍心包裹得如此嚴實。安祿山造反對他而言只是證明了一件無比殘酷的事:他的眼睛瞎了。并且,他竟然找不到可以遷怒的人。因為早先提拔重用安祿山的李林甫已經(jīng)死去,他不可以遷怒于他。再說了,要說重用,他才是重用安祿山的第一人——沒有他唐玄宗的信任,安祿山怎么可以成為大唐三鎮(zhèn)節(jié)度使?
揚揚得意的是楊國忠。他為自己未卜先知的才能而自豪。
但是所有的情緒反應(yīng)并沒有持續(xù)幾天,因為安祿山造反部隊的推進速度實在是太快了。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大唐的三道防線——陳留(今河南開封)、洛陽、陜郡(今河南陜縣)就相繼失守了。一個王朝的危機已是迫在眉睫。
公元756年六月,帝國更大的危機接踵而至:潼關(guān)失守。安祿山由此打開了通往京師長安的門戶。唐玄宗明白,他應(yīng)該開路了。
但是往哪里逃是一個問題。帝國雖大,但可以接納唐玄宗的地方實在不多。在局勢動蕩的歷史時刻,多數(shù)人持騎墻心態(tài)。天下可以是李家的,但誰規(guī)定不能是安家的呢?說到底天下是搶來的,不是靠溫良恭儉讓來的。如果最后的事實證明安祿山得了天下,那誰在這樣的時刻容留唐玄宗誰就是在找死。
好在楊國忠伸出援手,拉了唐玄宗一把。楊國忠這個人有很多缺點,但也有很多優(yōu)點。他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未雨綢繆。在那些與安祿山PK的日子里,楊國忠領(lǐng)略到了唐玄宗對他不支持、不反對、不負責(zé)的態(tài)度。這樣的領(lǐng)略讓他明白一個道理;皇上是靠不住的;安祿山一旦起兵后,這個王朝也是靠不住的,能靠住的只有自己。
楊國忠因此派出心腹崔圓前往四川,秘密在那里建造一個將來可以在那里有所作為的城池。楊國忠曾經(jīng)做過劍南節(jié)度使,知道天府之國的機關(guān)與奧秘。只是他沒有想到,在公元756年的六月,唐玄宗也要鉆到他的窟里去以求平安。
楊國忠決定送個順水人情,畢竟這天下還是大唐的天下,畢竟他和安祿山的矛盾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安祿山這次起兵喊出的口號就是“清君側(cè),誅楊國忠”。因此對楊國忠來說,當前最好的策略就是把唐玄宗抓在手里,溫暖地抓在手里。在某種意義上說,唐玄宗已經(jīng)成了他的人質(zhì),雖然此后不久,楊國忠死于這個人質(zhì)之手。
一個王朝的驚慌失措
六月十三目的早晨是一個王朝驚慌失措的早晨。
這一天,唐玄宗的行程是這樣安排的:黎明時分離開長安,中午時分到達成陽行宮,夜半時分露宿金城。
很多年后,當重回長安的唐玄宗回憶起他逃難生涯第一天的種種不堪事時,應(yīng)該說有兩點讓他后悔莫及:一是逃得不那么光明磊落,只帶了楊貴妃姐妹、皇太子、親王、楊國忠、高力士等人,有很多皇親國戚和百官大臣都沒有一一通知到,結(jié)果他們還老實巴交地和往常一樣準點到興慶宮上班,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皇帝不見了。最要命的是,再也沒人給他們發(fā)工資了,而在幾百里外的潼關(guān),安祿山究竟會怎么對待他們,頗讓這些高干們惴惴不安。唐玄宗每念及此,都覺得自己這個皇帝真是狼狽得可以。
二是逃難途中,沒有讓大家吃好喝好睡好。剛開始逃難時,每人精力尚好,個個爭先恐后,上午九點剛過,大家就逃到了咸陽東的望賢宮。但此時的望賢宮也沒有人出來張望一下,因為打前哨、負責(zé)安排大家伙兒飲食起居的宦官王洛卿和咸陽地方長官都跑了,沒有人管他們的肚子。最后沒辦法,還是楊國忠去搞了些胡餅來給唐玄宗充饑。皇帝的飲食標準尚且如此,其他人等就更差了,這天中午,唐玄宗心酸地發(fā)現(xiàn),他的皇子皇孫們在爭搶平常老百姓們吃的混雜著麥豆的糲飯,那真叫一個爭先恐后,那真叫一個如饑似渴,唐玄宗看著這一切,終于活生生地明白什么叫亂世光景。
逃難第一天發(fā)生的事已經(jīng)讓唐玄宗觸目驚心了。逃難第二天發(fā)生的事更讓他觸目驚心,觸目驚心到他幾乎難以承受。
第二天上午,寢食不安的逃難隊伍無精打采地從金城出發(fā),于中午時分來到了馬嵬驛。
將士們突然踟躕不前——一場兵變猝不及防地發(fā)生了。在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的號召下,又累又餓的將士們殺死了他們眼中的亂臣賊子——楊國忠。將士們以為,安祿山之所以會起來造反,大唐之所以會走到這步田地,原因就在于楊國忠禍國殃民,所以殺楊國忠以謝天下成了他們這次行動的邏輯起點。
但是唐玄宗卻被蒙在鼓里。事實上在馬嵬驛驚魂未定的唐玄宗已經(jīng)不可能主導(dǎo)這次兵變的走向了,他除了追認這次行動的合法性之外不可能有什么別的選擇,因為當兵的火了。他們的怒火全體現(xiàn)在他們的眼睛里,他們沉默地圍著唐玄宗,遲遲不肯散去。這樣的沉默讓唐玄宗不寒而栗。唐玄宗讓高力士去了解當兵的究竟還要什么。當兵的只告訴他四個字:“賊本尚在。”
而陳玄禮把話說得更明白了:“國忠謀反,貴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愛恩正法?!?/p>
唐玄宗明白了,當兵的這是要取他愛妃的性命啊!他們這是在逃難途中逼迫他這個皇帝做出殺妻的舉動啊!什么時候,大唐的皇帝淪落到這般光景了?他還沒死呢!這天下還是大唐的天下呢!大唐的天子要是保護不了自己的女人,他還保得了天下、坐得了江山嗎?
唐玄宗突然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決定要大聲說“不”。他要向當兵的證明,沒有他們,他也是堂堂正正的大唐皇帝。他既要保住自己的女人,又要保住大唐的天下——江山美人,一個都不能少!
但是高力士的一句話讓唐玄宗的陽剛之氣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高力士說:“將士安則陛下安矣?!?/p>
所以,唐玄宗別無選擇。很多時候,作為個體的人都是別無選擇的,皇帝也不例外。
當然,楊貴妃也別無選擇。這是歷史的宿命。在馬嵬驛那個驚魂未定的下午,絕代佳人楊貴妃香消玉殞。在她死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的唐玄宗在面無表情的將士們簇擁之下繼續(xù)往前走,他們的目的地是那遙遠的巴蜀。
皇帝不是過去的皇帝
唐玄宗在成都住了一年多。這一年多的時間里,他大赦天下,下罪己詔,最后不得不把皇位傳給他兒子李亨——唐肅宗時代開始了。畢竟,大唐還是要往前走的。雖然對唐玄宗來說,他的時代在馬嵬驛的時候就結(jié)束了,但是大唐不能結(jié)束。在年輕的肅宗眼里,這個王朝正大有可為。
當然,當前最緊要的任務(wù)是平定安祿山的叛
亂。公元757年,唐肅宗在鳳翔指揮郭子儀等人率領(lǐng)15萬精兵,向長安發(fā)起猛攻。這一回,大唐的運氣不錯,這個王朝的部隊取得了香積寺大捷,安祿山的叛軍被趕出了長安。金秋十月的時候,首都長安被唐肅宗牢牢地坐在他的屁股底下。此后不久,太上皇唐玄宗老淚縱橫地從成都返回長安,為長安的失而復(fù)得感慨萬千。四年之后,這個整天神情恍惚的老人平靜地離開了人間。
但是唐肅宗卻發(fā)現(xiàn),皇帝已不是過去的皇帝——他的權(quán)力被大大地縮水了,一個叫李輔國的宦官悍然奪走了他手中的一部分權(quán)力。
李輔國自己也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如此地如日中天,他原來是在官里養(yǎng)馬的,直到40多歲時被高力士慧眼識珠地提拔到東宮里去做一個干事。當然,此時的李輔國還是覺得自己沒有什么出息——東宮里的太監(jiān)多了,出人頭地的又有幾個?
好在安祿山造反了。安祿山造反對很多人來說是一件壞事,但對李輔國來說卻是一件好事。
李輔國在正確的時間和正確的地點做了幾件正確的事:他積極參加馬嵬驛兵變,除掉楊國忠和楊貴妃,同時力勸唐肅宗登位,為唐肅宗重奪長安出謀劃策。由此,李輔國把自己一步步地往唐肅宗心腹的位置上力推,并成功上位。重回長安后,李輔國搖身一變成為掌管禁軍的成國公,同時他還身兼十多個職務(wù),一時間成為大唐炙手可熱的權(quán)臣:軍隊的事,他說了算;牢里的事,他也說了算;干部提拔和處分的事,他說了算;各地財政撥款的事,還是他說了算。李輔國出門,光隨從就有幾百人,那架勢相當大。
唐肅宗也感受到了李輔國的炙手可熱。因為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和百官們再也不可能直接溝通和對話了——百官們要向他匯報點什么,必須通過李輔國轉(zhuǎn)告。這樣一來,百官們還能說什么呢?一個個怕李輔國怕得要死。他們甚至不敢直呼李輔國的官職,而敬稱他為五郎;更可笑的是宰相李揆竟然叫他“五父”!而李輔國也大大咧咧地答應(yīng)了下來,全不把堂堂的宰相放在眼里。
李輔國奪走了唐肅宗手中的部分權(quán)力,而唐肅宗的老婆張皇后則悍然奪走了他手中的另一部分權(quán)力。
張皇后曾經(jīng)是個識大體,顧大局的女人。唐肅宗當年逃難到靈武時,她正挺著大肚子,就在那里,張皇后生下了他們生命中印象最深刻的兒子。不僅如此,張皇后還在生產(chǎn)后的第三天就掙扎著起來為一路跟隨他丈夫的將士們縫補戰(zhàn)衣。將士們哭了,唐肅宗也哭了。什么叫患難夫妻?唐肅宗認為這就叫患難夫妻。
但是人世間的事情是復(fù)雜的。患難時是一回事,富貴之時卻是另一回事。唐肅宗重返長安之后,驚異地發(fā)現(xiàn)那個在月子里任勞任怨的婆娘現(xiàn)如今表現(xiàn)出了生機勃勃的欲望——對權(quán)勢極度渴求的欲望。
這個女人毫不掩飾自己要做第二個武則天的想法。她在宮里擺開架式接受內(nèi)外各級命婦的朝見。所謂母儀天下,她算是實實在在地享受了。不僅如此,為了抵達更高的權(quán)力頂峰,她不惜磨刀霍霍向皇子,先是設(shè)計害死了建寧王,接著又準備對太子李豫下毒手。
這一系列動作唐肅宗看得目瞪口呆,也看得他心力交瘁。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這個可憐的皇帝終于明白,他的下半生毫無疑問地要和張皇后內(nèi)耗到底,也毫無疑問地要和李輔國糾纏到底。這是一個王朝走在下坡路上必定要遭遇的孽緣。
公元762年,已經(jīng)病入膏肓的唐肅宗在病榻上目睹了這兩個人是怎么對一個王朝興風(fēng)作浪的。
這樣的時刻,張皇后和李輔國劍拔弩張,相互都在算計著怎么把對方搞倒。因為唐肅宗馬上要死了,在皇子當中挑選誰來做新君不僅關(guān)系到唐王朝的前途,也直接關(guān)系到他們二位的身家性命。
李輔國相信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他聯(lián)合宦官程遠振,牢牢地把禁軍控制在自己手里——皇子當中不管誰來做新君,首先要問問禁軍答不答應(yīng),要問問他李輔國答不答應(yīng)。
張皇后的心態(tài)則變得十分復(fù)雜。曾經(jīng),她是想搞死除自己兒子以外的所有皇子,以確保她兒子當太子的。特別是唐肅宗欽定的太子李豫,她一直想下毒手卻一直沒有得逞。張皇后突然覺得自己是在完成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她決定改變策略,試圖和李豫化敵為友,告訴李豫她和他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而李輔國卻是用心險惡,要把她和太子一網(wǎng)打盡?!敖窕噬弦褟浟?,李輔國與程遠振陰謀作亂,不可不誅!”
張皇后說這番話時聲淚俱下,表情生動,一副為大唐命運憂心如焚的樣子。但是李豫卻對這個女人深惡痛絕。在她面前,李豫很有劫后余生的感覺——他沒死,是因為張皇后想下毒手卻沒有得逞,否則已經(jīng)死去的建寧王就是自己的榜樣。李豫對張皇后采取了非暴力不合作態(tài)度。
李豫的冷淡讓張皇后深刻地感受到了某種危機的來臨——自己的兒子還太小,如果李豫成了新君,只怕他們娘兒倆死無葬身之地。張皇后緊急找到越王李系,曉之以情,誘之以利,把這個看上去有些猥瑣的男人忽悠得以為自己是經(jīng)天緯地的大丈夫,是新君的不二人選。
于是一場政變進入了倒計時。
政變發(fā)生在長生殿。政變的兩個策劃者張皇后和李系莊嚴地站在長生殿上等待李豫的到來。而在長生殿的隱秘角落里,有200名李系召來的宦官靜悄悄地埋伏著,準備充當殺手的角色。一旦李豫到來,他們就手起刀落。
但是李豫沒有來。盡管張皇后發(fā)出了偽造的圣旨命令李豫前來聽宣,但李豫明白,父親是不可能在此時給他出什么圣旨的,因為唐肅宗已經(jīng)不省人事了。
李豫和李輔國站在一起。他們已經(jīng)結(jié)成了政治同盟,相約在唐肅宗之后權(quán)力共享、利益均沾。他們成功了,在強大的禁軍面前,200名李系召來的宦官成了這場政變的犧牲品。最后死去的是張皇后和越王李系,差不多時間死去的是對這一切已經(jīng)無可奈何的唐肅宗。
一個王朝在驚濤駭浪中繼續(xù)前行。船上除了名義上的船長唐代宗李豫之外,還有一臉傲慢的大宦官李輔國——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的大唐,現(xiàn)如今顯得有些陽氣不足。
天下形勢
到了代宗主政之時,李輔國的傲慢達到駭人聽聞的地步。事實上,此時的代宗已經(jīng)主不了政了,因為李輔國一字一句地告訴他:“陛下但居禁中,外事聽老奴處分?!?/p>
李輔國要做唐代宗的主,唐代宗只得忍了。人世間的很多事情忍無可忍還需再忍,否則就可能雞飛蛋打。這個道理唐代宗很清楚,他尊稱李輔國為“尚父”,他讓公卿百官入朝時先拜見“尚父”。朝中之事無論大小,李輔國說了算。而唐代宗只是坐在龍椅上百無聊賴地看時光飛逝,默不作聲。
許多官員看到如此情景,心都涼了:這還是大唐的天下嗎?外有安史之亂,內(nèi)有宦官當?shù)溃筇仆炅?,大唐的江山時刻有變色的危險……
但是他們誰也想不到,這唐代宗竟然在數(shù)年之后給他們帶來了驚喜。大唐的氣數(shù)似乎還可以繼續(xù)延續(xù)下去,因為他把李輔國給干掉了。
李輔國之死一半原因在于唐代宗的韜光養(yǎng)晦,另一半原因在于他沒有團結(jié)好自己的同盟
軍程遠振。
程遠振也是個欲望強烈的宦官,當他提著腦袋和李輔國一起“干革命”的時候,他對未來有過許多美好的想象。但是“革命”成功后,大權(quán)在握的李輔國毫不留情地扼殺了程遠振遐想中的幸福生活——程什么都沒有得到。李輔國不僅吃肉而且喝湯,程遠振在一旁只有干流口水的分兒。
流干了口水的程遠振毅然決定投入唐代宗的懷抱:二次“革命”開始了。猝不及防的李輔國一夜之間被剝奪了一切政治權(quán)力。他晚景凄涼地死在宮外的一座老房子里,身上插了兩把尖刀。江湖上有傳言說,這事是唐代宗干的。
但唐代宗什么都不說,只在臉上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不久之后,唐代宗又干了一件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他重用郭子儀等人平定了安史之亂,迫使史朝義自殺身亡!這讓許多官員欣喜若狂:大唐難道中興有望?
但是天下形勢遠沒有官員們想象的那么樂觀。
不錯,安史之亂是平定了,但天下也四分五裂了,許多藩鎮(zhèn)以半獨立的形式與中央分庭抗禮。他們擅自任命自己的官員,擅自截留本應(yīng)上繳中央的賦稅,他們給中央的面子僅僅是承認大唐的皇帝而已。這就是安史之亂的后遺癥。
唐代宗一聲嘆息。他突然覺得自己老了,這個王朝也老了。一代人只能干一代人的事,他是擺平不了這許許多多貌合神離的藩鎮(zhèn),擺平不了那些欲壑難填的將軍。
好在唐王朝還有后來人。在唐代宗執(zhí)政滿18年的時候,他的長子李適從他手里接過那塊沉甸甸的傳國玉璽。但是這個被后世稱為唐德宗的皇帝一生并沒有以德治國,而是以武治國。他在位的26年時間里,由一名職業(yè)皇帝變成了一名專職的消防隊員,在龐大的帝國疆域中來回奔波,以期撲滅那此起彼伏的叛亂之火。但是,窮其一生,他與藩鎮(zhèn)將軍們的武力對抗也沒有分出勝負。26年后的局面一如26年前,貓抓老鼠的游戲成為一個時代循環(huán)往復(fù)的經(jīng)典娛樂。
唐德宗有些審美疲勞了,這個王朝也有些審美疲勞了,于是歷史詭異地進入了唐順宗時代。
這已然是公元805年了,9世紀的陽光依舊溫暖地照著這個差不多是雙百年的老朝,但是唐王朝的確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因為唐順宗李誦是個病人,是個長期臥病在床并且已經(jīng)不能說話的病人。唐王朝,看樣子又要迎來一段權(quán)臣主政的時光。
這一次出場的主角是王叔文。多年以來,他一直以紹興師爺?shù)纳矸轂檫€是太子的李誦出謀劃策,當太子成為皇帝之后,王叔文也搖身一變成為翰林學(xué)士、戶部侍郎。
但是王叔文這個翰林學(xué)士、戶部侍郎卻牛得很,因為他把宰相韋執(zhí)誼控制在自己的手里。不僅如此,王叔文還拉攏了一批公共知識分子,大名士劉禹錫、柳宗元等都表示要為他效力。事實上王叔文的事業(yè)還真不是一般的事業(yè),這是要挽狂瀾的事業(yè)。
王叔文和他的同盟軍發(fā)起了一場晚唐時代最著名的改革運動——永貞革新,為自己建功立業(yè),為一個垂危的王朝開出一劑劑絕處逢生的藥方。
永貞革新的關(guān)鍵詞只有兩個字:抑制?!耙种苹鹿?,抑制方鎮(zhèn),抑制陳舊勢力,抑制苛政”。但是有一點他們不僅沒有抑制反而身體力行,那就是黨爭。這個面目可疑的改革集體以形成自己的小團體為榮,借改革之名行鏟除異己之實,終于大大激怒了一個人——宦官頭子俱文珍。
俱文珍團結(jié)所有被王叔文集團排斥的異己,成功地挑起唐順宗的憤怒,從而拿掉了王叔文的翰林學(xué)士之職。由此,順宗時代最大規(guī)模的黨爭拉開了序幕。
王叔文對俱文珍悍然出手,直接任命親信范希朝將軍為統(tǒng)京西北諸鎮(zhèn)行營兵馬使,試圖將兵權(quán)抓在自己手里。但是俱文珍見招拆招,急忙下令各方鎮(zhèn)不得將軍隊調(diào)來。走馬上任的范希朝將軍竟然成了光桿司令——黨爭第一招,王叔文敗北。
俱文珍趁熱打鐵,立刻出手第二招——成功推舉太子李純?yōu)橄乱蝗尉?。而在此之前,王叔文出于小團體的利益,極力彈壓滿朝文武要求冊立新君的呼聲。現(xiàn)如今,太子李純成為唐王朝皇位的法定繼承人,王叔文集團等于是把自己的未來給輸?shù)袅恕?/p>
更要命的是在巨大的危機面前集團內(nèi)部出現(xiàn)了內(nèi)訌,方寸已亂的王叔文不僅埋怨宰相韋執(zhí)誼無能,是墻頭草,還揚言要殺了他。這話傳到俱文珍耳朵里,他忍不住笑了。
此后不久,王叔文被新君李純給“咔嚓”了。立場問題就是腦袋問題,這是順宗時代的風(fēng)云人物王叔文腦袋落地前的一個領(lǐng)悟,但是他領(lǐng)悟得太晚了。
同樣在立場問題上犯錯誤的劉禹錫、柳宗元、韋執(zhí)誼等王叔文集團的八名干將也為他們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他們被一起貶為邊州司馬。曾經(jīng)轟轟烈烈的永貞革新至此煙消云散,一直病怏怏的順宗無言地看著這一切,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他堅強地又多活了一年,在公元806年默然離世。
至于身后的這個王朝,他實在是無可奈何了。
茍延殘喘一百年
自從病病怏怏的順宗皇帝默然離世之后,唐王朝實際上已經(jīng)走上了不歸路。
唐憲宗號稱中興之主,但卻只能在形式上將帝國歸于一統(tǒng),缺乏凝聚力的國度很快就走向四分五裂。
唐穆宗則是個典型的享樂型皇帝,在他30歲時就把一生的時光都透支完了,而具有反諷意味的是,他短暫的一生都在尋求長生不老之道。
唐敬宗也是個享樂型皇帝,他是娛樂至死的范例,18歲時死于打獵回來的一個深夜,弄死他的是一群整天圍著他轉(zhuǎn)的宦官。
唐文宗好像深刻地意識到了大唐的危機感,發(fā)誓要跟他的前兩任享樂型皇帝劃清界限,他一生著力于解決藩鎮(zhèn)、朋黨、宦官之事,用心不可謂不深,到頭來卻一無所成——唐王朝到了他那個時代,已然是爛泥扶不上墻了。
同樣對國事孜孜以求的還有號稱小太宗的唐宣宗。他有一個座右銘,叫“至亂未嘗不任不肖,至治未嘗不任忠賢”,還把《貞觀政要》寫在屏風(fēng)上,“每正色拱手而讀之”??陀^地說,在晚唐的袞袞諸君中,唐宣宗用力最巨,收效也最大,但只可惜,這是一個王朝最后的回光返照,因為在他死后僅半年,浙東就爆發(fā)了裘甫起義。這次起義成了唐末那場著名大起義的先聲。
唐王朝到了唐懿宗時代,一切已是盡人事,聽天命。唐懿宗晚年最用心做的一件事就是恭迎佛骨。這位看上去有些杯弓蛇影的皇帝打心眼兒里希望佛祖降臨人間,來拯救這個快走了300年的大王朝。
但是一切的一切都來不及了,因為那場致命的農(nóng)民運動正在呼之欲出,正在以不可遏止的激情噴薄在這個蒼老得快失去記憶的王朝上空。
黃巢懷才不遇
黃巢已經(jīng)懷才不遇好多年了。曾經(jīng),這個山東漢子是想報效朝廷的——他幾次三番參加科舉考試,可朝廷沒看上他。在唐王朝,像黃巢這樣試圖以科舉博取功名的有志青年何止千萬,但朝廷能看上眼的只有一小撮。黃巢注定和絕大多數(shù)落榜的有志青年一樣,從哪里來回哪里去,該干嗎干嗎。
他回到了山東曹州冤句老家,干起了販賣私鹽的活——黃氏家族從事這種違法活動已經(jīng)好
多年了,他爺爺?shù)臓敔敭斈昃涂窟@個謀生。在一眼望不到頭的人生苦旅中,黃巢的命運設(shè)計不可能有什么偏差或奇跡發(fā)生。
有志青年兼私鹽販子黃巢的內(nèi)心突然有了一個沖動。他想改變自己的命運設(shè)計,如果成功了,他的子子孫孫的生活將會有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將不再是私鹽販子,而是國之棟梁,甚至有可能成為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當然,如果失敗的話,黃巢將要接受命運的殘酷懲罰,這是一個人的沖動直面無可奈何的時代時所必須承擔(dān)的代價。
黃巢終于造反了,他成功了。他讓唐僖宗像當年的唐玄宗一樣惶惶如喪家之犬,放棄長安出逃巴蜀。他帶領(lǐng)他的部隊浩浩蕩蕩地開進長安,豪邁地在這個古老都城的宮廷里宣布:舊時代已經(jīng)過去,新時代即將來臨。黃巢還親自為他的新時代命名為大齊,并改元金統(tǒng)。
但是僅僅四個月后,被趕出長安的唐王朝用它最后的力量對大齊政權(quán)進行了反撲。黃巢的成功成了曇花一現(xiàn),他最后在離他家鄉(xiāng)不遠的地方拔劍自殺——這個人終于沒能徹底改變他自己和他子子孫孫的命運。
但是,黃巢卻改變了唐王朝的命運。對本來就已搖搖欲墜的唐王朝來說,黃巢施加到它身上的生命沖動無疑是致命的。因為僅僅25年之后,歷史上最著名的王朝之一——大唐王朝就徹底死翹翹了。
只是對于黃巢來說,這一切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了。
玄宗之后無大唐
在玄宗之后,唐王朝的皇帝很少活得有尊嚴的。宦官當權(quán)、藩鎮(zhèn)割據(jù)、民間起事,玄宗之后的100多年是皇家尊嚴掃地的100多年。
唐玄宗和唐僖宗雖說做了背井離鄉(xiāng)的皇帝,但好歹還是皇帝,唐昭宗做的簡直就不是皇帝了。
河?xùn)|節(jié)度使李克用仗著平定黃巢有功,明目張膽地要擴大地盤,并且向云州(今山西大同)發(fā)起進攻。唐昭宗大怒,宣布免去李克用河?xùn)|節(jié)度使的職務(wù)。宰相張睿也大怒,發(fā)誓要宰了李克用這個狗娘養(yǎng)的。但很可惜,磨刀霍霍向克用的結(jié)果是李克用把刀架在了唐王朝的脖子上——唐王朝對李克用的興師討伐以失敗告終。唐昭宗第一次嘗到了作為一個末世皇帝的屈辱:在李克用的強硬要求下,宰相張睿被貶為外官;并且還要宣布恢復(fù)李克用河?xùn)|節(jié)度使的職務(wù)。
第二個讓唐昭宗嘗到作為一個末世皇帝屈辱的人是鳳翔節(jié)度使李茂貞。這個人居功自傲,一點都不把唐昭宗放在眼里。在唐昭宗作出有限的反抗之后,李茂貞竟帶著他的鳳翔軍向長安撲殺過來。無可奈何之下,唐昭宗讓宰相杜讓成為替死鬼,并加封李茂貞為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李茂貞這才帶著他的鳳翔軍罵罵咧咧地離去。但沒過多久,李茂貞又聯(lián)合其他節(jié)度使再次殺回長安,這一回的替死鬼不僅有宰相韋昭度,甚至還有唐昭宗本人。李茂貞準備廢了他改立吉王李保為帝?;始易饑罀叩氐奶普炎诰谷幌胍远竟ザ荆蚯罄羁擞镁染茸约?,讓他保住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皇位。
但是在這樣的亂世,沒有誰是唐昭宗的保護神。在接下來進行的權(quán)宦與節(jié)度使的角力當中,唐昭宗變成了利益雙方角力的砝碼——他淪為了他們手中的一顆棋子,在輸贏勝負之間被一遍遍地過手。直到最后,他成了朱溫手中的傀儡皇帝——大唐這個王朝走到這般田地,一切都已是板上釘釘了。
唐昭宗最后死在洛陽,死狀極為狼狽。他為了躲避刺殺,半夜時分穿著單衣滿大殿地繞柱逃避。刺殺他的人是朱溫派來的。朱溫認為,這個王朝的氣數(shù)該盡了,一個屬于他的時代該開始了。他任命自己為皇帝,并且開始一臉威儀地坐在龍椅上,雄視天下。
而遙遠的長安,終究化為一片廢墟,歷史不由分說地進入了五代十國時期。大唐,一個偉大的時代,至此——壽終正寢。
編輯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