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政偉
當那滴一直懸掛在屋檐下的雨滴終于掉落下來時,陳巧根在心里對自己說,該走了。他想這時不走,恐怕就永遠沒走的機會了。這機會他等了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月兩月,而是整整一年多。爹娘帶著妹妹陳娟走親戚去了;老婆朱美娟到縣城給大女兒陳妍妍送東西去了;小女兒陳圓圓也在村小念書。他慢慢地從床上挪到了旁邊的輪椅上,然后搖著,出了門。
天下著雨,是那種若有若無的毛毛細雨,它們像蚊子一樣斜著身子,漫無邊際地飄著。那些雨看上去并不起眼,但陳巧根搖著輪椅在雨中走了一段時間,他的全身就濕透了,那些雨滴順著他的額頭掉下來,陳巧根卻渾然不知。麻石板鋪就的村道并不好走,陳巧根齜牙咧嘴地搖著輪椅,很緩慢地移動著。那時候,村道上空無一人,只有幾條狗用疑惑的眼睛盯著他和他的輪椅,其中有一條還沖著他叫了幾聲,見他沒有反應(yīng),也就偃旗息鼓地躲到一邊搖尾巴去了。
后來,陳巧根把輪椅搖到了村口,那里有一個碩大的池塘,他在那里呆了一刻,看到自己的輪椅周圍全都是蚯蚓,這里一條,那里一條,事實上,在他走在村道上時,就看見了蚯蚓,只是數(shù)量遠沒有這里多。平時是看不到蚯蚓的,只有一下雨,那些蚯蚓才會紛紛從泥土里鉆出來。經(jīng)雨一洗,它們通體發(fā)著黑亮的光。接著,他看到了好多的鳥,正飛快地在雨地里跑動著,啄食著那些毫無防備的蚯蚓。
陳巧根突然就嘆了一口氣,他用手抹了抹掛在眼梢上的雨珠,就搖著輪椅下了池塘,水一點一點地漫上來,先是他的腳,再是腿,再是半個身子……很快就漫到了頭頂……然后是咕的一聲,陳巧根連同輪椅一同消失在池塘里……
天上的毛毛雨一如既往地下著,好像更密了,除了鳥兒在吞食蚯蚓,居然還跑來了一群鴨,它們呱呱呱地叫著,高興地撲向蚯蚓……
爸,你什么時候一定要去看看,住在黃蕉家里,就像住在五星級賓館里,真的和電影里一模一樣。陳妍妍張開細長的手臂,連比帶劃地給陳巧根說著,眼里閃著幸福的光澤。
陳巧根頗為尷尬地看著老婆朱美娟,朱美娟剛喂過豬,兩只手上全都粘著東洋草和水葫蘆的碎末,她的嘴巴隙開一條縫,好像有口水正從那里流出來,喉嚨部位也一動一動,顯然,她被陳妍妍說的打動了。那么賤干啥?他想提醒她,人家的總是人家的,犯不著去羨慕,再說也羨慕不來。
其實,從陳妍妍把那消息帶回來時,他就反對,他想現(xiàn)在的學(xué)校也真是的,沒事找事,凈玩些新花樣,浪費錢財不說,還把許多時間、精力都搭進去了。但在女兒面前,他不敢明確表示反對,他含糊其詞地說,讓人家去吧,誰想干就讓誰干。
陳妍妍一聽就跳起來,跺著腳說,爸,你什么都不懂,你以為阿貓阿狗都有這種待遇?這是專門為我們這些優(yōu)秀生設(shè)置的,整個縣就7名,我們學(xué)校就我一人。你說光榮不光榮?
陳巧根臉露難色,讓你住到別人家里去,我不習(xí)慣。
陳妍妍撲哧一聲笑得很開心,爸啊,你以為我是3歲小孩?我都是初一學(xué)生了,還怕照顧不好自己?
陳巧根讓女兒一搶白,頓時沒詞了,但他想了一下說,讓別人住到我家里來,我也不習(xí)慣。
陳妍妍白了陳巧根一眼,爸啊,你不要這個不行,那個不行,那個黃蕉也是個女生,跟我一樣,也是上初一,也是個好學(xué)生……再說,就住一星期嘛,又不是一直住下去。就讓她和妹妹一起睡好了,就讓她和我平時一樣。
朱美娟也幫女兒,你這個做爹的,自己不喜歡和人打交道,還不許女兒打交道。我家妍妍有這次機會,對她以后發(fā)展肯定有利,你要支持她才對。陳巧根摸摸后腦勺,嘿嘿笑著說,我不過說說,你們就聯(lián)合起來攻擊我了,我只是有點擔心。
你擔心什么?擔心人家把我吃了?咸吃蘿卜淡操心。陳妍妍反唇相譏。
嘿嘿,我說一句,你倒一筐?!陳巧根自嘲地說,他粗壯的身子在屋子里晃來晃去的。
陳妍妍去了離家足有二百公里的市里,陳巧根家則迎來了一個叫黃蕉的女學(xué)生。黃蕉一來,朱美娟就偷偷對陳巧根說,這個黃蕉可不得了,爸爸是個富翁,錢多得用卡車裝。
陳巧根聽了就有些不樂意,便皺著眉頭說,又來了又來了,老是錢不錢的,我聽著都心煩!
朱美娟遭陳巧根搶白,喉嚨也響了,我就搞不懂,你好像跟錢有仇似的,一說錢,你就上火。你也真是的!
看著朱美娟生氣了,陳巧根有些過意不去,想自己確實不應(yīng)該這樣的,黃蕉的父親長個什么樣他都不知道,就胡亂說人家了,這不好。他告誡自己。
對于黃蕉,陳巧根是能接受的,雖然看上去高高挑挑活脫脫一個大姑娘了,但脾氣卻是小孩子的,到陳巧根家時,正巧陳巧根的瞎眼娘在采摘一批收割下的蠶豆,她立馬就參與進去了。在摘豆的過程中,她大呼小叫,說這蠶豆秸怎么是方形的?不可能啊,我原來一直以為是圓形的。哈哈,這下我知道了,我估計我們班至少90%的同學(xué)都不知道。這道題目以后可以請社會老師考一下的……
陳妍妍的妹妹陳圓圓見來了一個活潑的小姐姐,頓時也來了精神,她將蠶豆殼剝下來,然后一一套在手指上,你看看,你看看,是不是像戴了一副豆手套?黃蕉高興得噢噢亂叫,嗬嗬,像,真像!至于到了燒晚飯的時候,黃蕉都快樂瘋了,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拉風箱是那么好玩,拉一下,灶膛里的火就像焰火一樣躥起來,她的臉蛋被灶火映得一片通紅,她對陳圓圓說,圓圓,快快快,把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照下來,那一定很棒……晚飯吃到一半,她就和家里打電話,媽咪哎,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吃了一碗飯了,可我還想吃,你說我能不能吃呢?吃了不會胖起來吧。哎,你不知道這兒的飯有多好吃,聞著是香的,吃到嘴里是香的,回味過來牙齒里還留著香味……
陳巧根忍不住抿嘴一笑,這時候,他想起了女兒陳妍妍,不知道這個丫頭在那邊怎么樣,不要出丑噢。實際上,這才是他真正擔心的原因。
爸啊,我給你戴上,你聽聽,有多棒!這是目前國內(nèi)最流行的隨身聽,MP4……陳妍妍眉飛色舞地將耳機塞進了陳巧根的耳朵里。
盡管陳巧根不得不承認,那音樂的確很悅耳,聽了讓人有一種輕松的感覺,但他還是很快地將耳機從耳朵里拔出來,表情嚴肅地說,妍妍,這個東西是不是又是從黃蕉那里拿的?
陳妍妍把玩著那小巧玲瓏的紅色MP4,不在乎地說,是啊,昨天去她家,黃叔叔就送了我這個,他剛從上海出差回來。
不是跟你說過,要少拿黃蕉家的東西,這算什么啊,你想想,你拿過多少了?手機、錄音筆,還有一臺電腦……陳巧根不滿地說。
陳妍妍把MP4丟進書包,眼睛緊緊盯在陳巧根臉上,爸啊,你在說什么啊,那些東西又不是我向他們討的,是他們自愿給我的,手機、錄音筆是他們多余不要的,電腦是用過的……
拿人家的東西總歸不好。陳巧根抹抹嘴唇說。
陳妍妍小聲嘀咕,我想要這些東西,你又不給我買,說是沒錢買。
陳巧根的心猛地一顫,知道這是自己的軟肋,能供兩個女兒上學(xué),他已經(jīng)把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對于陳妍妍偶然提起的那些東西,在他看來都是奢侈品,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他對女兒說,妍妍,你有本事,就自己掙去,等你以后考上了名牌大學(xué),再找上一份好工作,這些東西就像毛毛雨一樣了。好在陳妍妍理解他的苦衷,也清楚自己家的經(jīng)濟情況,她從來沒有硬性要過。所以當陳巧根這樣說時,她調(diào)皮地說,爸啊,以后我有的東西,我也給你一份,讓你也嘗嘗鮮。他的內(nèi)心是酸楚的,他何嘗不想掙錢呢?可是怎么掙呢?他很茫然。但在女兒面前,他不會流露出這種茫然,他似乎一直是樂呵呵的。這時候,他強忍住自己的無奈說,妍妍,人要有志氣,不能老是盯著人家,人家是人家的。
陳妍妍不高興了,爸啊,我怎么就沒志氣呢?這些對黃叔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他樂于助人,這沒有什么不妥的。
要論說,陳巧根是說不過陳妍妍的,但他喜歡女兒和他辯駁,那是他的樂趣,看女兒橫眉冷對了,他就做出免戰(zhàn)的姿勢說,妍妍,爸也是為你好,爸的意思是自己不能讓人家看扁了,我們窮是窮,但要窮得有骨氣。
知道了知道了,又要憶苦思甜了。我聽得耳朵都起繭了。你知道人家黃蕉怎么說你?說你是電影里苦大仇深的老長工。陳妍妍嘟著嘴說。
陳巧根嘿嘿笑了,他想黃蕉倒真的說過這樣的話,他也聽到過,那好像是在那個活動結(jié)束以后,黃蕉的爸爸黃景天特意把他們一家請到了市里,在著名的望海樓大酒店宴請他們。陳巧根一家是第一次到這樣高級的飯店吃飯,那種局促,那種緊張是顯而易見的,倒是陳妍妍和陳圓圓卻活泛得很,在酒席臺上和黃蕉談笑風生。
黃景天是一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瘦男子,架一副很輕很薄的眼鏡,一笑,兩顆不大齊整的門牙就閃出來,一見陳巧根的面,他就握住了他的手一陣亂搖,說,感謝你的照顧,我家黃蕉現(xiàn)在逢人就說她在你家生活了一星期,她像變了個人似的,變得開朗,變得勤勞起來。你們不知道吧,現(xiàn)在早晨是她第一個起來為我們做早餐……
陳巧根紅著臉皮說,哪里啊,倒是我們陳妍妍幾乎天天和我說在你家的生活,說那一個星期,她生活在夢里,生活在電影里。
那次聚餐總體上是愉快的,但陳巧根心里還是有疙瘩,這個疙瘩在于黃景天有些盛氣凌人,因為他的言行舉止都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樣子,他一說話,別人就根本插不上嘴了,他還老是喜歡給人提建議,好像他什么都通透了。比如說,問陳巧根靠種五六畝水田怎能支撐一個家?陳巧根原本是不想說這些的,這是他的一個忌諱,一個傷疤,他才不想讓它暴露在空氣里,但黃景天說到這個,那就表明陳妍妍已經(jīng)和他說過這些事了,于是他輕描淡寫地說,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就指望兩個女兒有出息,我們自己嘛,大半輩子都過來了,也無所謂了。
黃景天一聽這話就把座椅往陳巧根那邊挪了挪,好像很痛心地說,老陳啊,你今年才幾歲,我看也就四十歲吧,我都四十五了,還在爭分奪秒。四十歲正是做事的時候,你怎么能和老年人一樣的想法呢?依我看,你接下去該找份工打打,死守著幾畝地有什么意思?陳巧根不無悲哀地想,天下的有錢人都是這樣的,村里的富翁哈八這樣,黃景天也這樣。哈八是個二流子他可以這樣說,因為他無知無識,但黃景天怎么也這樣說,他是碩士生,還在政府機關(guān)呆過,他說出的話和二流子說的沒什么區(qū)別。打工掙錢這誰不懂?可他偏不,他對哈八發(fā)過誓,他陳巧根就是要靠幾畝地生活。
黃景天苦口婆心地替他算一筆賬,說如果他一個去打工,那等于造樓房多了一層,如果他老婆也去打工,那就又增加了一層,添磚加瓦的事為什么不做?而且都是舉手之勞的事,而且不影響田里的活兒……
黃景天唾沫四濺,陳巧根卻低著頭,一個勁兒地喝酒,他想,你黃老板不知道的,人活著圖什么?圖的就是一口氣,我憑什么要讓哈八看低?我窮是窮,可我不怕,我有陳妍妍,還有陳圓圓,她們學(xué)習(xí)都不錯,等她們以后都飛出去了,我就可以跟著享福去了,到時候,哈八恐怕連眼熱的份也沒有。這么想著陳巧根就臉露微笑地小口小口喝著酒,他做出傾聽的樣子,其實黃景天后來說了些什么,他壓根兒就沒聽進去……
老陳,想不想出來打工?我可以幫忙。黃景天熱情地說。
陳巧根把頭搖得像風中的芨芨草,走不開啊,一個瞎眼娘,一個七老八十的爹,一個瘋妹……他大著舌頭說。
黃景天嘆了一口氣,你的情況倒還真的不能出遠門。
黃老板,其實,我現(xiàn)在已比較知足了,我就盼著兩個女兒有出息……陳巧根濃重的酒氣一陣陣噴到黃景天的身上。
黃景天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有困難盡管提,別客氣。
“爸啊,我要去金山參加奧數(shù)競賽。”“去吧?!?/p>
“給錢。”“多少?”
“500元?!薄斑@么貴?”
“貴什么啊,考試費、住宿費、餐費……”
陳巧根有些窘迫,他手頭上還正拿不出這筆錢,他躊躇了片刻說,妍妍,爸去跟人借一下。
陳妍妍皺了皺眉頭,這么一點錢都拿不出來,氣死我了。你快點去借啊!
陳巧根聽了很不舒服,他想發(fā)作,把陳妍妍狠狠地訓(xùn)一通,但火氣升到胸口,就讓他強壓了下去。他想沒有必要和小孩子一般見識的。他飛快地跑出了門,找人借錢去了。但這一天,陳巧根居然沒有借到那500元錢,大概還差100來元。他立馬背了一袋米,跑到鎮(zhèn)上想去賣掉。但一直到天黑,那袋米也沒有賣出去。他沮喪地將米重新背了回來。一回家,他雙手一攤說,妍妍,還差的100來元,你要么和老師借一下。
陳妍妍的脾氣上來了,她把自己書包里的課本摔得啪啪作響,氣死我了,氣死我了,這么一點錢都搞不齊。
陳巧根驚訝地看著陳妍妍,他像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陳妍妍還會發(fā)脾氣,因此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
陳妍妍懊惱地站起來,在陳巧根身邊兜著圈子,后來陳巧根發(fā)現(xiàn)她在打電話,他聽見她說,黃蕉啊,問你借500元……
放下電話的陳妍妍就眉開顏笑了,搞妥了,黃蕉等會兒就給電匯過來。
不許你向黃蕉借錢!看著陳妍妍蔑視他的樣子,陳巧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猛地發(fā)覺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手指頭一樣的陳妍妍變得陌生起來,她的口氣,她的表情,她的舉止……他突然就發(fā)作了,完全是身不由己的。
陳妍妍嚇了一大跳,她狐疑地看著陳巧根,我都已經(jīng)和她說好了。
陳妍妍,你這個人怎么這么賤,動不動就麻煩人家!告訴你,不許借就是不許借!你馬上給她打電話,就說那錢不要了。陳巧根連自己也搞不清楚那些惡毒的話會從他嘴里蹦出來。
陳妍妍顯然被嚇壞了,她不知所措地看著陳巧根。
陳巧根兇神惡煞地嚷著,快打電話!
陳妍妍哭喪著臉撥通了黃蕉的電話,黃蕉,那錢不要了,我爸給我了。
金山我不去了,我不去了!陳妍妍很想忍住不流淚的,可她辦不到,放下電話她的淚刷的一下就下來了。她邊哭邊喊。
陳巧根沉著臉不說話,后來,他就跑了出去。一直到吃晚飯,他才出現(xiàn),他一會兒從這個袋里摸出一把錢,一會兒又從那個袋里摸出一把錢,然后把那些皺巴巴的錢幣一張一張抹平,包成一包,遞給陳妍妍說,全了。
陳妍妍早就不哭了,因為瘋姑姑陳娟正纏著她要報紙。陳娟現(xiàn)在有個習(xí)慣,喜歡看報紙,一張報紙在手,她可以安靜地呆上好幾天。每次陳妍妍從學(xué)?;丶?,都給她帶一沓報紙。
那錢怎么來的?陳妍妍忍不住問。
陳巧根笑笑說,借的。齊整的借不到,零碎的總還是有的。
陳妍妍的鼻子酸酸的,她不敢去看陳巧根的眼睛,悄悄地貓進了房間,她躲在被窩里哭了個夠,是無聲地哭。
陳妍妍的傷心,陳巧根看在了眼里,他覺得特別的郁悶,但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安慰她,于是他只能自己生悶氣。那天晚上,他又把自己灌醉了。睡到半夜,他把朱美娟當成了陳妍妍,搖著她的肩膀說,妍妍,是爸不好,爸不該拿你出氣。你記住,以后不要再和黃蕉多來往,她會把你帶壞的!
朱美娟又好氣又好笑,這個陳巧根,也太草木皆兵了,黃蕉怎么會把陳妍妍帶壞呢?
陳巧根比以往更勤快了,他幾乎是想盡一切辦法來掙錢,田里的活兒自然不必說,只要稍有空閑,他要么就拿起魚網(wǎng)捕魚捉蝦,要么掏蟹鉤鱔魚……他讓朱美娟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豬,他自己還把丟下多年的雕刻活撿起來了——當年的一個師弟不知從哪兒攬了一批紅木仿古家具,需要在家具上雕上一些花飾。他忙不完,就把陳巧根叫上了。陳巧根很得意,他帶上工具出門時,神氣地對朱美娟說,我就是要叫哈八看看,我陳巧根不賺昧心錢,我的錢來路都是正的。朱美娟撇撇嘴說,錢還沒到手,你就胡吹了!
萌發(fā)那個念頭完全是偶然,那是個雨天,黃昏的時候,陳巧根從師弟家忙完一天的活回家,師弟家離他家大概有一小時的路程。那段時間,陳巧根每天都早出晚歸。路還算好走,有一段國道,再走一段鄉(xiāng)村公路,然后是走一段村道。陳巧根騎著他那輛載重自行車,在由國道拐向鄉(xiāng)村公路的時候,和一輛大紅色的轎車擦了一下。陳巧根因為穿著雨披,視野較平日要狹窄一些,等到他感覺到情況不對時,大紅轎車幾乎已經(jīng)是貼著他了。他一哆嗦,車把就把不住了,他連車帶人重重地摔在大紅轎車的車頭上,他的頭被磕破了一個口子,他當時顧不得自己的傷口,他只顧看那轎車,看著看著,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的老坦克把大紅轎車的臉給拉破了,車頭上還陷進去一大塊。他心慌意亂,腿一軟,撲通倒在地上。他聽見從車里跑出來的一個女的大聲尖叫起來,他昏過去了,他昏過去了!快,快送醫(yī)院……陳巧根來不及想別的,他只能把眼閉上,裝作是昏過去一樣。他這樣做完全是下意識的。當他覺得這樣的把戲到醫(yī)院有可能拆穿時,他馬上就慌張起來,車行了一會兒,他就睜開眼說,快放我下去,讓我走!
看到他悠悠醒來,車里的那個女的拍著自己的胸口說,嚇死我了,你終于醒過來了!你別動,醫(yī)院馬上就要到了。
陳巧根的雙手亂搖,我沒事,我不去醫(yī)院,你們放我下去!
女的不敢相信地看著他,你真的沒事?
沒事沒事。陳巧根飛快地說。他這時只想盡快脫身,那被自行車弄壞的轎車,他無論如何也是賠不起的,他想自己怎么這么傻?居然會裝著昏過去,自己應(yīng)該迅速逃走才對。這時他特別地懊惱。
哎,師傅,我看這樣吧,我們給你1 千元錢,你自己去看醫(yī)生。我們還有要緊的事,就不陪你去了。女的突然說。
陳巧根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一時愣住了。
看他猶豫不決,開車那個男的說,這樣吧,師傅,再加你200元,這事,我們就算了了。這次刮擦,你也是有責任的。
陳巧根聽明白了,他欣喜若狂,還有這樣的好事,這樣的好事居然讓他碰到了。他生怕他們會反悔似的說,好的好的,就這樣好了。
等到那1200元錢揣在口袋里時,陳巧根才敢相信那不是一個夢。當他重新騎著他那輛扭歪了車把的自行車,往回趕時,他的腦袋里塞滿了那輛紅似火的轎車,要是我當時不同意呢?他們會不會把錢的數(shù)目加上去?要是加上去,又會加到多少呢?這個雨天,陳巧根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搞得頭昏腦漲。以往,事無巨細,他是很喜歡告訴朱美娟的,但那天他回家后,并沒有把碰到的事告訴她。他一點兒也不想說,好像說了就會敗壞自己的興致似的。
朱美娟細心,發(fā)現(xiàn)了他的傷,他說是雨天路滑,不小心摔了一跤。朱美娟心痛地說,你一定是急著想回來,你可以慢一點的。陳巧根頭亂點,好好好,我以后一定慢得像只蝸牛,這樣就安全了。晚上,陳巧根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還在狐疑,那對男女為什么這么爽快給錢呢?那車碰到我時好像是女的開的??磥硭欢ㄊ菬o證駕駛。一定是這樣的,他們怕警察。陳巧根沮喪地想,要是當時再硬氣一點,那錢的數(shù)目還可以上去。
陳巧根第二天在師弟家給家具雕花時,他又想到了昨天的那件事。他想不去想它也辦不到,那事像一只蚊子,嗡嗡嗡地在他身邊飛來飛去。他在心里算了一筆賬,1200元錢,意味著他必須在師弟家干上一個月,而且是天天要干的。如果昨天賠的是12000元就好了。陳巧根被自己嚇了一跳,怎么會冒出這樣的念頭呢?后來,陳巧根幾乎在干每一件事時,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這件事,并且相互做著比較,這樣比較的結(jié)果是:他覺得做另外事情都比不上這事來錢快。可以這么說,從那個雨天起,陳巧根就琢磨上了撞車這個事,再后來,他把陳妍妍從學(xué)校里帶回來的報紙全都先瀏覽一遍,看到有這方面的報道,就把它剪下來。朱美娟也很奇怪,問陳巧根是怎么回事。陳巧根笑笑說,我看著好看就剪下來了,等空了的時候再翻出來看看,不剪下來,想看就找不著了。
陳巧根終于忍不住,在又一個雨天,他開始出手了。這一次,他挑選了一輛黃色的小轎車,他看它開得猶猶豫豫的,于是他飛快騎過去,等到它靠近時,他斜著沖過去……司機是個中年婦女,穿著也挺時髦的,看到陳巧根連車帶人跌倒在她的轎車前一動不動,她當即號啕大哭,邊哭邊不斷地撥弄著穿著雨披像一條蚯蚓那樣手腳伸展著的陳巧根,你醒醒啊,你醒醒啊……結(jié)果陳巧根順利地從那個女人那里拿到了1000元錢。
陳巧根恍然大悟,原來世上還有這樣一種職業(yè)也可以掙錢,那叫什么?詐錢么?想到詐字,陳巧根的臉皮有些紅,想到一些不好意思的東西,他總是習(xí)慣性會臉紅。這樣掙錢不是和那個老是喜歡生產(chǎn)劣質(zhì)皮鞋的哈八一樣了嗎?冷靜下來時,他也告誡自己,不能這么干,這么干,萬一西洋鏡叫人拆穿了,那他陳巧根就無地自容了??蛇^不了幾天,他的心又癢了,為此,他痛苦不堪。怎么會是這樣?怎么會是這樣。連他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那錢確實來得快,只要他出去,幾乎就沒有失手過,有的只是賠償款多少的區(qū)別。陳巧根無法不動心,他實在太窮了,那次借500元錢,把整個村子全都跑遍的窘境,讓他一想起就覺得心虛氣短。不像現(xiàn)在,因為手頭上有了一些活絡(luò)的錢,他一點也不覺得心慌,好像很有底氣的樣子。每每空閑下來,他腦子里跳出來的念頭往往是,到哪里撞車要合適一點?這一次能掙到多少錢!
陳妍妍和黃家的關(guān)系似乎越來越好了,因為只要自家的田里有什么時鮮蔬菜一出來,陳妍妍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給黃叔叔家送一點吧。她還振振有詞地說,別看他們有錢,這樣新鮮的蔬菜,他們還吃不到呢。于是有很多的星期天,陳妍妍就會以給黃景天家送蔬菜為名而跑到市里去,幾把豆苗,一籃新蠶豆,一兜新姜……陳妍妍忙得不亦樂乎,而她每次從黃家回來,不是帶一大包的滋補品,就是帶好煙好酒回來。 朱美娟笑得合不攏嘴,說想不到我們攀上了一門高親。陳妍妍卻有些不以為然,這些我們都拿它當寶貝,但在黃蕉家都當垃圾的。有些過期、發(fā)霉了,他們就隨便扔了,我們是在替他們打掃垃圾。
陳巧根聽不下去了,說,妍妍,你現(xiàn)在的眼界是越來越高了,這些東西也是垃圾,那你倒是去撿撿看。
陳妍妍吐吐舌頭說,我是說著玩的,你就當真了?陳巧根知道陳妍妍的心比天還高,他早就看出,她其實并不把黃蕉放在眼里,她不止一次地在家里嘀咕,說黃蕉的成績?nèi)际强考医萄a出來的,如果沒有家教,那她只是一個二流水平,和她陳妍妍是不能比的,她陳妍妍一個家教也沒有,照樣學(xué)得好好的。如果她陳妍妍有黃蕉的條件,她會學(xué)得更好的。但她不會把這些情緒流露出來,她和黃蕉很親熱的,一見面就勾肩搭背的,黃景天夫婦也比較喜歡樸素的陳妍妍,他們要黃蕉多向陳妍妍學(xué)習(xí),學(xué)學(xué)她的努力和用功。
陳巧根一看見那些高檔的禮品,總是習(xí)慣性地搓揉著雙手,在這些東西周圍兜圈子,那模樣,就像小狗在揣摩盤子里的肉骨頭可不可以吃。他當然不會吃這些東西,他悄悄地把它們拿到鎮(zhèn)上或者縣里去賣掉,反正現(xiàn)在到處都有回收禮品的小店。有時候陳巧根也明知在那些小店賣不起價錢,要吃虧,但他也只能這樣做。做完以后,他會覺得不好意思,這不是變相從黃景天那里拿錢嗎?這算什么?于是他就對陳妍妍說,下回你再也不能拿這些東西了,太難為情了。陳妍妍委屈地說,我也不想拿,黃叔叔一定要塞給我。
那你以后要少去。陳巧根叮囑說。
我去是問功課上的事。黃蕉的資料多得是,有些我在學(xué)校根本看不到。陳妍妍說。
陳巧根說,你讓黃蕉寄點過來就行了。
陳妍妍一扭身子,白了他一眼,就你聰明!她不想理睬陳巧根,他喜歡不懂裝懂。她去市里的心思,他怎么會知道?她只是去感受一下,說實話,她喜歡城市,越大的城市她越喜歡,每次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她都有一種幸福感彌漫全身,好像自己已經(jīng)成了其中的一分子。
一晃,一年過去了,黃蕉和陳妍妍成了初二的學(xué)生,兩家的關(guān)系似乎更為融洽了。陳巧根先前那種在黃景天面前的局促感也漸漸消失了,他想黃景天到底是大老板,和哈八是完全不一樣的。
陳巧根一如既往地忙碌著,以前該做的事他一件都沒漏下。陳巧根干過幾次后,馬上就弄懂了,他干的活兒還有一個新名詞,叫碰瓷。陳巧根碰過幾次瓷后,積累了很多的經(jīng)驗,當然,有些經(jīng)驗不是他的,是報紙上介紹的,有些是電視里介紹的,他舉一反三地領(lǐng)悟了。比如說,卡車不能碰,大車不能碰。比如說男司機盡量少碰。又比如說,看到情況不對,要想辦法溜,不能耍橫的;碰一次換一個地方……還有,他沒有放棄以前的那些木工活兒,他認為碰瓷這活不能多干,所以不能丟掉他的老行當,所以一直到那件事發(fā)生,誰也不知道陳巧根在干這樣的事。朱美娟和其他的家里人都知道陳巧根出過幾次車禍,他們還笑話他怎么和轎車有緣,怎么老是和車磕磕碰碰的。陳巧根笑罵著說,奶奶的,天知道他們怎么看中我這個窮光蛋的。
那件事一出,大家都大吃一驚,原來陳巧根的車禍都是自己找來的。
事情是秋天里出的,那天有霧,陳巧根喜歡選擇天氣不好的日子出門,他在霧中和一輛綠色的轎車相碰,本來是很輕微的一碰,達到了陳巧根預(yù)期的目的,他倒在了車前。前車輪子把他的自行車壓扁了,但他沒事,只是胳膊壓傷了。但誰也沒有想到那個司機會突然踩油門,那車便又一次碾壓過來,陳巧根一聲慘叫,他就失去了知覺……醒來時,已是車禍發(fā)生后的第六個小時了。經(jīng)過搶救,他的命是保住了,但雙腿卻殘疾了,這意味著他的下半生必須在輪椅上度過。得知這個噩耗,陳巧根欲哭無淚,他想,這下完了,什么都完了,偷雞不成蝕把米。早知道這個司機會是一個剛考出駕照的家伙,他說什么也不會去碰。司機因為慌張過度,把油門當成了剎車。
朱美娟哭成一個淚人,巧根啊巧根,你這副樣子,以后怎么辦?上有老下有小,叫我怎么辦?在陳巧根住院的那些日子里,到處可以聽到他的親人的哭聲,不是他的瞎眼娘嚎,就是他的瘋妹妹拉著調(diào)門喊。一時間,把病房搞得凄風慘慘。
交警部門對這起事故高度重視,特意派出最精干的人員進行調(diào)查。其中有一個孫警官,是個十分認真的人,他安慰悲痛欲絕的朱美娟說,我會叫肇事者吃不了兜著走的。然而就在他深入調(diào)查的過程中,他猛地發(fā)現(xiàn),這個叫陳巧根的受害者就是幾個月前發(fā)生的一起車禍的受害者。怎么會那么巧?一個人在短短的幾個月里,接連被撞了兩次。有些事情是不能細究的,一細究,陳巧根的破綻就露出來了。 警察悄悄地找到病房,支開其他的人,向陳巧根問個究竟。說是問話,實際上就是在審訊了。陳巧根老實本分的一個人,哪里受過這種架勢,幾個回合下來,他的冷汗就出來了,他囁嚅著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后來,他用力地捶打著自己的腦袋說,我也不想這么干,可我太窮了,我是沒有辦法。我有一個瞎眼娘,一個七老八十的爹,一雙要念書的女兒……他痛哭流涕。警察不耐煩地打斷他,行了行了,你窮就可以這樣?那比你還窮的人可以殺人了?
一起簡單的交通肇事案最后演繹成了一起刑事案,事情就復(fù)雜起來。黃景天從黃蕉嘴里得知陳妍妍家的變故后,也大吃一驚,他壓根兒沒有想到老實得有點迂腐的陳巧根會在干這樣的勾當。
這個家伙,怎么回事?拿命去搏錢?他也太不懂事了!有什么比命更值錢?
黃叔,聽人說,我爸不但賠不上錢,而且還有可能被判刑,你說該怎么辦?陳妍妍那些天花容失色,她哀怨地向黃景天求救。黃景天通過朋友,向人打聽陳巧根的案情。朋友說,要想一點事情也沒有,難。關(guān)鍵是要找個好律師。
黃景天找到了省城的一個大名鼎鼎的律師,律師說,刑事部份是刑事部分,民事部分歸民事部分。因為這時候,那個肇事者聽說陳巧根是因為想詐他的錢,故意來撞他的車時,他的臉馬上變了,由低三下四求陳巧根變成了痛罵陳巧根,他聲稱,他是一分錢都不會賠給陳巧根的,先前由他墊付的醫(yī)藥費,他也要陳巧根盡快歸還。
黃叔,我們家什么人都不熟悉,這事只能靠你了,求求你,幫幫我們……陳妍妍哭著說。黃景天鼻子也酸酸的,只是幾天功夫,陳妍妍的一張圓臉就瘦成了瓦片。他安慰她說,妍妍,叔叔會想辦法的,你好好念你的書,千萬不要因這影響了學(xué)業(yè)。
陳妍妍抹抹眼淚,黃叔,你一定要想想辦法,我爸是好人,他不是壞人……他是因為窮,又愛面子,才這樣……
黃蕉比陳妍妍更緊張,她偷偷地和黃景天說,老爸,考驗?zāi)惚臼碌臅r候到了,你不幫妍妍,我以后就不理你!
黃景天調(diào)動了自己的一切力量,為陳巧根周旋。多方努力的結(jié)果是:陳巧根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年,緩刑二年。省城名律師不愧為省城名律師,肇事者被判賠償陳巧根11萬元整。律師說,兩次碾壓,表明司機當時有殺人動機。司機連忙表明,我不想殺他,我只是誤踩了油門。律師說,好,這表明因為是你的過錯才導(dǎo)致陳巧根現(xiàn)在必須坐在輪椅上……
陳巧根更沉默了,事實上,那件事一出,他幾乎就成了一個啞巴,原先他是很喜歡和朱美娟開玩笑的,彼此之間斗嘴皮子是兩人每天必修的功課,但現(xiàn)在朱美娟逗他笑,他只是抿抿嘴,那笑比哭還難看。朱美娟嘆口氣說,巧根,你這個人真是死心眼,事情都過去了,你還老想著干什么?
我沒有想,我只是笑不出來。陳巧根嘴巴硬,不肯承認。
陳巧根在家人面前如此,在別的人面前更是這樣。
很多時候,陳巧根木然地盯著窗戶發(fā)呆,不多一會兒,他的眼淚嘩嘩嘩地流下來,怎么揩也揩不完。
陳妍妍星期六回來,會對陳巧根說一些學(xué)校里的新聞,經(jīng)歷了這件事,她好像一下子成熟了,她盡量避免和陳巧根發(fā)脾氣,說學(xué)校的事,也是挑好的說。星期天,她還是樂意往黃景天家去,每次去,還是和先前一樣,帶一些菜過去,現(xiàn)在送的并不只是時鮮蔬菜了,還有干菜,一些腌制品。自從黃景天有一天說起自己喜歡吃咸菜后,陳妍妍就留了一個心,特意讓媽媽腌制一些,那些東西里有茄子和蘿卜什么的,黃景天吃過后,連聲說好。
只有陳妍妍坐在他身邊,和他說著話時,陳巧根的心像是回到了自己的身上。她說些什么,他記得一清二楚,她離開后,他能原原本本地復(fù)述出來,但其他時間,他好像一直在游離,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說實話,他想到了死,雖然他并不想死,可他清楚,連料理自己的生活都發(fā)生了困難,他憑什么去支撐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少一個包袱,就意味著別人得到了一些解放。是自己導(dǎo)致了這個原本就貧困的家庭陷入了更大的困境。他不想和女兒長時間生活在別人的口水里。最主要的是:他對自己今后漫漫的人生已喪失了信心。他想像不出來,一個下半身沒知覺的人怎樣度過幾十年。
8月里的一天,陳妍妍興高采烈地對陳巧根說,爸啊,有個喜事要和你商量。
陳巧根頗為意外地看著陳妍妍,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看到她的笑臉了,妍妍,什么事?快說給爸爸聽聽。
陳妍妍忸怩著說,爸啊,黃叔想認我當他的干女兒,你同意不同意?
陳巧根愕然地看著女兒。女兒沉浸在她的歡樂中,她神往地說,黃叔說了,他認我做干女兒,就想幫助我,他答應(yīng)從今以后,我和妹妹的學(xué)習(xí)費用他包了……
朱美娟聽了,雙手合十放在胸前,她喃喃自語,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天無絕人之路。巧根,你要同意??!
陳巧根發(fā)現(xiàn)自己這時候心里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到底是什么,他說不確切,反正里面有如釋重負,有悲哀,更有一種無奈。他擦擦眼角說,我怎么會不同意呢?我舉雙手贊成,只是難為黃景天了。
黃景天和陳巧根打電話,他說,老陳啊,怕你引起誤會,讓妍妍先和你說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幫她一把,她可真的是塊學(xué)習(xí)的好料,到時候,讓她到市里來念高中吧,對她發(fā)展更有利一些,再說,也好讓她和黃蕉有個伴……
我怎么會不答應(yīng)?我高興都來不及,你是我家的恩人,我替妍妍向你磕響頭!陳巧根說。
黃景天說,老陳,你就別說客氣話,我們是一家人了。有什么困難,盡管提出來。
陳巧根嗚咽著說,我沒有困難,真的,黃老板,我現(xiàn)在沒有什么困難了……
陳巧根的尸體是三天后從村口的池塘里浮起來的,誰也沒想到陳巧根會死在池塘里,而且他的身體上被盤了好多繩子,左一條右一條。這說明他早就做好了自殺的思想準備。
在此前的三天里,陳家的人發(fā)瘋一樣地尋找著他。他們想不通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能走多遠。他們固執(zhí)地以為,他只是出外散散心,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人們沒有在陳巧根的尸體上發(fā)現(xiàn)什么,只是后來在整理陳巧根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大包東西,都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關(guān)于車禍的內(nèi)容,他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本子,上面除了記載一些賬目以外,還有這樣一些文字:黃景天為什么有錢?有錢就可以讓別人的女兒成為自己的女兒?我連女兒都養(yǎng)不活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都是一些問句,句末問號像一只只大耳朵,但朱美娟看上去就像一條一條彎曲著的蚯蚓……看著那些蚯蚓,朱美娟突然就哭了起來。她想起當年陳妍妍小學(xué)畢業(yè)考進縣實驗初中時,陳巧根對她說過的一句話。陳巧根說,等女兒考上了大學(xué),我就帶你到上海去看上海灘……陳妍妍更是號啕大哭,爸啊,你怎么這么傻?你不同意我做黃叔的干女兒,你可以說啊,你為什么不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