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多種可信史料證明,晚唐詩人許渾于唐大中八年尚在郢州刺史任上,并未“去世”;顧陶《唐詩類選后序》作于大中十二年以后有充分的信史支持;歐陽修主編《新唐書》中關于劉皋被錯殺于“大中十二年三月”的記載無可懷疑;由以上證據(jù)鏈證明,晚唐雖可能有兩位許渾,但詩人許渾的卒年應確定在成通年間為宜。
關鍵詞:晚唐;詩人許渾;卒年;成通
中圖分類號:I207.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09)02-0199-05
近日讀到吳在慶、高瑋合撰的《詩人許渾生卒年新說及晚唐兩許渾考辨》(以下簡稱《新說》)一文,對我在《許渾年譜稿》中所考訂的許渾生卒年時間提出了新的辨證意見,拜讀之后,我感覺《新說》在考證方法和結論上都不能無惑。
一、許渾卒年必不在“大中十年前的二三年間”
顯然,《新說》對許渾卒年的確認很有信心。在全文第二節(jié)末說:(許渾)“只能卒于大中十年前二三年間?!比慕Y尾在考辨《聞邊將劉皋無辜受戮》這首詩的寫作時間后再一次表達了這個意見,并將“只能”一詞換成“必”字,意在強調這一結論的不可動搖。但一個基本的事實是,大中十年前三年是大中七年,前二年是大中八年,而這兩年許渾的行跡非常清楚,謂此際許渾去世是殊難成說的。
在許渾的生平經(jīng)歷中曾有郢州刺史之任?!缎绿茣に囄闹尽贩Q許渾“大中睦州、郢州二刺史”;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十八稱其(大中)“歷虞部員外郎,睦、郢二州刺史”;王安石《唐百家詩選》卷十六在許渾名下注云:“大中末為郢州刺史”。王荊公之注是關于許渾刺郢時間的最具體的記載。大中一朝共13年,既稱“大中末”是不可能推前到大中七年或八年的,因為果真是大中七八年的話,則應當稱“大中中”而不應該稱“大中末”了。這一史料在研究許渾卒年問題上應予充分注意,至少不要有意回避。
那么,許渾是何時赴郢州刺史任的呢?這里我們需要梳理一下許渾大中朝有確切記載的一些事跡。最可靠的是許渾《烏絲欄詩自序》所云:“大中三年,守監(jiān)察御史,抱病不任朝謁,堅乞東歸?!贝笾兴哪甏?,許渾在京口丁卯澗村舍自編詩集,秋任睦州刺史;大中六年四月,由睦州任內擢虞部;大中七年分司東都,與河南尹劉瑑過從甚密,屢請為之斡旋,一麾出守,積其薪俸為懸車歸隱之資。
大中七年許渾在洛陽的事跡,有《分司東都寓居履道叨承川尹劉侍郎大夫恩知上四十韻》、《中秋日拜起居表晨渡天津橋即事十六韻獻居守相國崔公兼呈工部劉公》為證。郁賢皓在《唐刺史考‘汴州》中考訂劉瑑大中七年起任河南尹,大中六年許渾由睦州擢虞部,而八年已出為刺史,故其分司東都與劉氏交游詩必作于大中七年。值得注意的是,其間許渾又有《寄獻三川守劉公并序》云:“余奉陪三川守劉公宴言,嘗蒙尋訪行止,因話一麾之任,冀三徑之謀。特蒙府鑒丹誠。尋許慰薦。屬移居履道,臥病彌旬,輒抒發(fā)二章寄獻?!痹娖涠疲骸鞍肽耆绒D蓬居,錦帳心闌羨隼旗。老去自驚秦塞雁,病來先憶楚江魚。長聞季氏千金諾,更望劉公一紙書。春雪未晴春酒貴,莫教愁殺馬相如?!边@里“因話一麾之任,冀三徑之謀”意即希望出守一郡,為致仕后的生活做準備。從“長聞季氏千金諾,更望劉公一紙書”可知,劉瑑對其甚為關照并有所允諾,現(xiàn)在許渾要他付諸行動,向朝廷權臣致信推薦自己。
果然就在大中七年,劉瑑幫助許渾完成了從東都分司官到郢州刺史的運作,大中八年春,許渾就赴任郢州了。在許渾的諸多郢州詩作中,《宴餞李員外》一首寫作時間可以確切考訂在大中八年。該詩序云:“李群之員外從事荊南尚書楊公,詔征赴闞,俄為淮南相公杜公辟命,自漢上舟行至此郡。于白雪樓宴罷解纜,阻風卻回,因贈?!卑籽窃谯荩嗽姛o疑為許渾任郢州刺史時所作。小序中的荊南尚書楊公指楊漢公,淮南相公杜公為杜琮。據(jù)吳廷燮《唐方鎮(zhèn)年表》卷五,知楊漢公大中六年至八年鎮(zhèn)荊南,杜琮大中元年至九年鎮(zhèn)淮南。那么,李群之去荊南赴淮南必在大中八年。此為許渾大中八年在郢州任郡守的堅證。
從上述事跡可以知道,大中七年許渾尚未就郢州刺史任;說“大中十年前三年”許渾就已經(jīng)去世,是和現(xiàn)存史料相悖的;而“大中十年前二三年”中的大中八年,正是許渾初任郢州刺史之年。方干有《許員外新陽別業(yè)》一詩,云:“柳絮風前欹枕臥,荷花香里棹舟回。園中認葉封林草,檐下攀枝落野梅。莫恣高情求逸思,須防急詔用長材。若因螢火終殘卷,便把漁歌送幾杯。多謝郢中賢太守,常時談笑許追陪?!睋?jù)此詩所云,許渾這位“郢中賢太守”后來還在郢州所屬京山縣(晉代稱新陽)置了別業(yè)。此別業(yè)不可能是初仕郢州所建,其時間必在大中八年之后了。順便提一下,《新說》在為許渾《江西鄭常侍赴鎮(zhèn)之日有寄因酬和》重新系年時,也就定在了大中八年。其原文是:“鄭祗德大中八年出鎮(zhèn)江西,其時許渾正在郢州刺史任上?!奔热幻髅饕呀?jīng)知道許渾大中七年絕對在世,并又肯定了他大中八年的仕履,為何又反復強調許渾去世“必在大中十年前二三年間”呢?這在邏輯上實在自相矛盾,讓人很難理解《新說》的文理所在。
二、顧陶《唐詩類選后序》到底作于何年?
《新說》為什么會出現(xiàn)明知許渾大中八年刺郢經(jīng)歷的真實性,又出現(xiàn)反復強調其卒時“必在大中十年前二三年間”的矛盾呢?這在相當程度上應當歸結為《新說》的作者有意牽合對顧陶《唐詩類選后序》寫作時間的考訂。
顧陶《唐詩類選后序》是唐詩學術史上的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獻,涉及到晚唐一批有影響的作家去世的史實。其中最為重要的一段記載是:
近則杜舍人牧、許鄂(按:當為郢)州渾,洎張祜、趙嘏、顧非熊數(shù)公,并有詩句,播在人口。身歿才二三年,亦正集未得絕筆之文,若有所得,別為卷軸,附於二十卷之外,冀無見恨。
這里明確記載了杜牧、許渾、張祜、趙嘏、顧非熊等晚唐著名詩人“身歿才二三年”。有了如此具體的“唐人錄唐事”,只要能夠確定該文的寫作時間,那么這一批詩人的卒年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但恰恰顧氏的《唐詩類選序》(以下簡稱《前序》)署為“時大中景子之歲”,而《后序》則未署寫作時間。這樣,有學者就認為《后序》應與《前序》同樣為“大中景子”(景子,即丙子,因避諱改,為大中十年)所作了。如果確實《后序》寫于大中十年,那么從這一時間點前推二三年,許渾等人的卒年就可以確定在大中七年或八年了。這就是《新說》的作者為什么反復用許渾卒世“必在大中十年前二三年間”這種表述方法的原因。
《唐詩類選后序》到底寫于何時?這似乎是顧陶在一千多年前有意為后來的唐史研究者設置的一道學術難題。當然,如果出現(xiàn)了杜、許、張、趙、顧等人(甚至哪怕其中一、兩位,但最好不要以孤證定論)確實卒于大中七、八年的過硬證明,那這道題實際上就解開了,《后序》與《前序》同作于大中十年之說便能成立。但到目前為止并沒有這樣的堅證,而關于上述諸人卒年的討論,幾乎無不是先預立《后序》作于大中
十年說,再以大中十年為界,向前推二、三年來訂他們的卒年。這顯然不是一種客觀求是的方法,如此循環(huán)證明,是沒有辦法解決《唐詩類選后序》到底寫于何時這道難題的。
要證明《后序》到底寫作于何時,我們應當擯棄一些先驗的觀念,去尋找所涉及的晚唐作家的后期事跡。事實上,就像我們如果能夠切實證明杜、許、張、趙、顧等人(哪怕其中一、兩位,同樣要防止孤證)卒于大中十年以后,便可否定《后序》作于大中十年之說。在這方面我們不得不提起杜牧的卒年問題。我曾在較早撰寫的《杜牧(自撰墓志銘)探微》一文中,對學術界一般以杜牧《自撰墓志銘》寫于大中六年來作為杜牧去世于當年的堅證提出質疑,通過對《自撰墓志銘》較為深入的解析認為:“杜牧這一‘死的宣言的內核只不過是一段讖語。其背后是一個夢,一個自以為不祥的預兆。它可以幫助我們沿坡討源,進一步了解作者的生平情況,卻不足以作為考訂杜牧卒年的依據(jù)?!?/p>
那么,有沒有與杜牧卒于大中六年說嚴重抵觸的史料呢?這可以看以下事實。考《樊川集》卷十七,有《歸融冊贈左仆射制》。據(jù)《舊唐書·宣宗紀》:“大中七年春正月壬辰……歸融卒,贈右仆射(按:‘右為“左”之誤)?!薄缎绿茣け緜鳌罚簹w融,“(大中)七年卒,贈尚書左仆射”。應當注意,《舊唐書》與《新唐書》根據(jù)不同材料來源,都明確記載歸融為大中七年去世。僅此而言,已使杜牧卒于大中六年之說難以成立了。又,《樊川集》卷十七有《令狐定贈禮部尚書制》。據(jù)《舊唐書·宣宗紀》:“大中十年十月,桂管觀察使令狐定卒,贈禮部尚書?!薄斗肪硎擞小侗R博除廬州刺史制》。《舊唐書·宣宗紀》:“大中十年四月癸丑,以刑部郎中盧博為廬州刺史?!薄斗肪硎擞小多嵰撼ㄖ荽淌防蠲沙愔荽淌返戎啤贰?jù)《舊唐書·宣宗紀》:“大中十二年春正月,以晉陽令鄭液為通州刺史?!币陨纤钠莆木馂榇笾辛旰笞鳎钸t至大中十二年,俱有正史記載佐證,時地相符,無異說,無確切的反證。這些是考訂杜牧卒年問題無法回避的系列史料,也是考證顧陶《唐詩類選后序》寫作時間的重要依據(jù)。
《后序》的寫作時間,還有更可靠的有關唐代的出土文獻提供證明。胡可先教授近年來專注于這一方面的研究,收獲甚著。在《出土文獻與唐代文學史新視野》一文中提出:“有關唐代的出土文獻可以訂補現(xiàn)存文獻的闕誤與促進作品研究的深入。”其中舉《楊牢墓志》為例。該墓志亦見于《千唐志齋藏志》,稱“大中十二年正月二日,河南縣令弘農(nóng)公□□□府□善里之私第,享年五十有七?!M牢,字松年,弘農(nóng)人”。這一記載對研究《后序》寫作時間極為重要,胡可先指出:
晚唐人顧陶所編的《唐詩類選》,是唐人選唐詩的一部重要典籍,但其書久佚,寫作年代有所爭議。因為《文苑英華》卷七一四收錄顧陶《唐詩類選序》及《后序》?!缎颉纷饔诖笾惺辏暮笥蓄}款,自無可疑;而《后序》沒有題款,故時間難定。卞孝萱以為作于大中十年,羅時進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以為成通二三年所作。令考《唐詩紀事》卷五三《楊牢》條:“牢,登大中二年進士第,最有詩名。大中時,顧陶作《唐詩類選》,去取甚嚴。其序云:刪定之初,如楊牢等十數(shù)公,時猶在世;及稍稍淪謝,一篇一詠,未稱所錄,若續(xù)有所得,當列為卷軸,庶無遺恨?!眳⒅畻罾文怪荆巫溆诖笾惺暾?,故知《唐詩類選后序》應作于大中十二年以后。
值得注意的是,《唐詩紀事》之“時猶在世;及稍稍淪謝,一篇一詠,未稱所錄,若續(xù)有所得,當列為卷軸,庶無遺恨”云云,確為顧陶《后序》原文的內容??梢?,計有功在宋代曾讀到過文字與今傳本稍有不同的《唐詩類選后序》原文,其中在“已歿”詩人中列有“楊牢”之名。既然《楊公(牢)墓志》確載其卒于大中十二年,那么《后序》作于大中十二年之后當是不爭的事實。
三、《聞邊將劉皋無辜被戮》作于大中十二年的事實能夠否定嗎?
在《丁卯集》卷九有《聞邊將劉皋無辜受戮》詩云:“外監(jiān)多假帝王尊,威脅偏裨勢不存。才許誓心安玉壘,已傷傳首動金門。三千客里寧無義,五百人中必有恩。卻賴漢庭多烈士,至今猶自伏蒲輪?!薄缎绿茣せ抡邆鳌穼Υ耸掠涊d云:“宣宗時,玄價監(jiān)鹽州軍,誣殺刺史劉皋。皋有威名者,世訟其冤。”唐裴庭?!稏|觀奏記》卷下載:“劉皋為鹽州刺史,甚有威名。監(jiān)軍使楊玄價誣奏皋謀反,函首以進,闔朝公卿面折廷諍。上重違百辟之言,始坐玄價專殺不辜之罪?!标P于此事件的發(fā)生時間,《新唐書·宣宗紀》有非常明確的記載:大中十二年“三月,鹽州監(jiān)軍使楊玄價殺其刺史劉皋?!?/p>
如此重大的事件,史書有如此明確具體的記載,其可信程度當無可置疑。因此郁賢皓在《唐刺史考》中《關內道·鹽州》刺史記名曰:
劉皋,大中十二年。《新書·宣宗紀》:大中十二年,“三月,鹽州監(jiān)軍使楊玄價殺其刺史劉皋”。又見《楊復光傳》,《東觀奏記》卷下?!度圃姟肪砦辶談⒏拊娨皇?。
《新說》的作者之一吳在慶在《中國文學家大辭典》(唐五代卷)中也記載:
劉皋(?-858)籍貫不詳。宣宗時仕至鹽州刺史,頗負盛名。大中十二年,為鹽州監(jiān)軍使楊玄價以謀叛罪誣殺,公卿大夫多為其訴冤。今存詩一首,見《全唐詩》卷五六三。生平事跡見《東觀奏記》卷下、《新唐書》卷八《宣宗紀》、卷二〇七《楊復光傳》。
顯然,劉皋之死事件的“證據(jù)鏈”是完整而清楚的。其時間,《東觀奏記》的記載次于大中十二年的事跡之后;《新唐書·宣宗紀》則清楚地載明為大中十二年三月;許渾此作的內容也完全可以證明《新唐書·宣宗紀》所謂“皋有威名者,世訟其冤”之說;而包括《新說》作者在內的學界研究者對劉皋大中十二年被楊玄價誣殺的事實,也是有充分肯定的共識的。但恰恰是《新說》作者自己在感到“劉皋死于大中十二年”之說與其“《唐詩類選后序》寫于大中十年”之說明顯抵牾時,就隨意地修改前說,反過來認為“如果《聞邊將劉皋無辜受戮》為許渾詩無疑,則劉皋被殺事,必在大中十年前二三年間的詩人許渾去世之前”。
這里有兩點在論證邏輯上不盡妥當,需提出特加說明。
一是沒有根據(jù)就暗示《聞邊將劉皋無辜受戮》不一定為許渾所作。要知道此詩最早在宋書棚本《丁卯集》中就載錄,后來《丁卯集》各版本均載有此詩,且在《全唐詩》中也未見重出互見,作品的歸屬是絕無疑義的?;蛟S《新說》作者認為許渾《烏絲欄詩真跡》未載此作,而心存懷疑,但須知《烏絲欄詩真跡》乃大中四年許渾退隱潤州丁卯橋村舍時所編,劉皋被誣殺之事在大中十二年,《真跡》不錄是自然的。對此詩是否偽托的懷疑,其實多少反映出《新說》的作者在否定“劉皋被誣殺于大中十二年”這一史實時信心并不充足。
二是用似是而非的方法否定《新唐書》對劉皋被誣殺事件的系年。《新說》因感到此問題對確認許渾卒年問題之重要,故花費較多筆墨,來論證這一問題。正由于此,這里我有
必要將這一問題特別說明清楚。以下是《新說》所論:
可疑的是《新唐書》對楊玄價殺劉皋的大中十二年三月的時間系年。我們知道,唐武宗以后的實錄等史料多亡缺,正如歐陽修《新唐書》卷五十八《藝文志》二引引裴庭?!稏|觀奏記》三卷條下所說:“大順中,詔修宣、懿、僖實錄,以日歷、注記亡缺,因摭宣宗政事奏記于監(jiān)修國吏杜讓能。”……歐陽修在撰《新唐書》時多據(jù)《東觀奏記》“補充了許多不見于《舊唐書》的史料?!薄梢?,《新唐書》關于楊玄價殺劉皋的記載乃取自于《東觀奏記》?!稏|觀奏記》關于此事的記載并未記年月。應該說,《東觀奏記》的記載是較為嚴謹可靠的,因此在其明了所記事件的具體時間時,作者在許多奈目的記載中。多有具體的年月記載;而未知道具體確年的,則未記年月。楊玄價殺劉皋的這一條就屬于后一種情況。
《新說》以上論證的基本邏輯是:《東觀奏記》關于劉皋被楊玄價誣殺一事并未記年月,“大中十二年”是《新唐書》從《東觀奏記》中“推測”出來的,所以“并不可靠”。這里存在兩個需要辨析的問題:第一,《東觀奏記》對劉皋被殺事件有沒有可靠的依據(jù)?第二,《新唐書》的記載是否肯定取材于《東觀奏記》?
眾所周知,《東觀奏記》專記宣宗一朝之事跡,在唐朝雜史中最稱翔實,共分三卷。下卷自大中九年開始直至大中末。所記之事大體以年代先后為次,或有少數(shù)事跡在時間順序上并非如編年史般嚴格,但整個下卷自九年起記,逐步展開的總體格局是顯而易見的。而“劉皋被誣殺事件”正記載于“大中十二年后,藩鎮(zhèn)繼有叛亂”和“李景讓為吏部尚書,抗疏”直諫之后。其后緊接著便是“上晚歲酷好仙道”之事。這樣的記載順序,已經(jīng)將劉皋被誣殺事確定在大中末期,是毫無疑義的。只要是通讀過《東觀奏記》全文的學者,應該客觀地承認,裴庭裕對劉皋大中十二年后被誣殺的時間定位是具體和可靠的。
《新說》在質疑《東觀奏記》的同時。又順勢提出《新唐書》關于這一事件“時間記載只是根據(jù)上述情況(按,指《東觀奏記》下卷記載)推測出來的,其實并不可靠”。這似乎有些強加于《新唐書》了。要知道,《東觀奏記》下卷記載劉皋被殺事,是未記月份的,而《新唐書》卻確切記載為大中十二年“三月”。難道《新唐書》的作者會先從《東觀奏記》中得到一個“大中十二年”的大致時間,再編造一個“三月”的具體月份嗎?如果這樣想象,對歐陽修和《新唐書》都太不嚴肅,太不尊重了。
研究一下《新唐書》編修史應該知道,宋至和元年(1054)歐陽修主持史局后,局中編修官有宋敏求、王疇、范鎮(zhèn)、劉義叟、呂夏卿五人(至和二年起增加梅堯臣)。其中宋敏求貢獻尤為突出。敏求父宋綬,博學廣聞,得其外祖楊徽之舊藏兩萬余卷,皆親自校讎。敏求承傳家學,藏書多達三萬卷,精熟唐史,嘗編《唐大詔令》一百三十卷,并撰寫過記述唐西京長安的《長安志》,記述唐東京洛陽的《河南志》。尤為史家稱道的是,他憑借豐富的藏書和文獻考訂功夫,將唐朝實錄空白的朝代都填補起來,撰成了武宗、宣宗、懿宗、僖宗、昭宗、哀宗六朝實錄共一百四十八卷,為《新唐書》重修做了最好的準備。實際上,歐陽修負責本紀、志、表的修撰,在很大程度上是得助于宋敏求的六朝實錄的;也只有按照實錄的體例,歷史事件才會精確到年、月。因此,《新唐書·宣宗紀》明確記載大中十二年“三月,鹽州監(jiān)軍使楊玄價殺其刺史劉皋”,與《東觀奏記》卷下將此事次于“大中十二年后,藩鎮(zhèn)繼有叛亂……上赫怒”之后完全相符,這更增加了《新唐書。宣宗紀》的可信度??床坏竭@樣的歷史事實,而去逆推《新唐書·宣宗紀》取資于《東觀奏記》,再猜疑《東觀奏記》事件編年的不可信,并以此來否定《新唐書·宣宗紀》的準確性,這就造成基本形式邏輯的顛倒混亂,徒生學術討論的枝節(jié)。
四、關于“晚唐兩許渾”問題
在《新說》中,作者提出了晚唐有“兩個許渾”的問題,很能引起閱讀的興趣;但其中討論的指向和方法,仍然使人不無疑竇。《新說》的作者認為,《丁卯集》的作者“詩人許渾”與《吳越備史》卷一中提到的“侍御史許渾”并非同一人。是否確實如此,這里我們不妨看一下《吳越備史》卷一出現(xiàn)“許渾”的兩段史料。我在《許渾年譜稿》中引用的一段材料是:
成通中,京師有望氣者,言錢塘有王者氣,乃遣侍御史許渾、中使許計,赍璧來瘞秦望山之腹,以厭之。使回,望氣者言必不能止。
《新說》作者提出用以比照的一段材料是:
甲子四年春正月,帝發(fā)長安。三月,敕遣衛(wèi)尉卿許渾來宣諭,仍賜國信。是月,王子元臻與所聘楊氏至自淮南。夏四月,帝至洛陽,大赦。改元天桔,敕遣給事中鄭祈、刑部員外郎楊永休(亦作永承)進封王為昊王。新說》的作者認為:“侍御史許渾從咸通中的六品下階
官歷約三十七八年而任從三品的衛(wèi)尉卿,可信。因此《吳越備史》所記的衛(wèi)尉卿許渾即侍御史許渾。那么,此許渾是否就是詩人許渾呢?如果按《年譜稿》許渾的生年為唐德宗貞元四年(788)算至甲子四年,即唐昭宗天復四年(904),則詩人許渾已經(jīng)一百一十七歲了?!庇写饲疤幔缎抡f》作者進一步說:“詩人許渾果有如此高壽,且尚居官,其中之情理真?zhèn)?,是不待多說即可明了的?!眱H看這一段論證,《新說》所云似乎有充分的理由,令人贊同。因為誰都能夠看出,《丁卯集》的作者“許渾”與衛(wèi)尉卿“許渾”絕非一人,而且風馬牛不相及!
很有意思的是,單從史料上看。一共有3個許渾:一是《丁卯集》的作者許渾,一是咸通年間的許渾,一是天復年間的許渾。這種情況,在邏輯推理上實際存在三種可能:唐代或有三個許渾,或有兩個許渾,或只有一個許渾。我和《新說》的作者都采取了“兩許渾”說;差別在于我認為大中年間曾任侍御之職的詩人許渾和咸通年間的侍御史許渾當為一人,而《新說》的作者則認為咸通年間的許渾應與三十七八年后在天復至天桔間方出現(xiàn)的衛(wèi)尉卿許渾為同一人。說實話?!缎抡f》的作者如果確實要在這個問題上論出“情理真?zhèn)巍钡脑挘瑧撟龈钊氲奈墨I考索、挖掘,在咸通與天復兩個許渾之間找到確切的證明,說明他們是同一人才行;僅用“侍御史許渾從咸通中的六品下階官歷約三十七八年而任從三品的衛(wèi)尉卿”,來證明彼此同一,自謂“可信”,其實還缺少過硬的說服力,難以讓人“遽可立斷”。
《新說》的作者證明了成通中“侍御史許渾”前往秦望山厭勝所針對的事件,并非大中十三年的浙東裘甫起義“改元羅平”,而是錢繆吳越稱王。這一點并非無見,筆者甚至也能給予首肯;但其證明“咸通中”前往浙東的“侍御史許渾”不可能是“詩人許渾”的幾點申論卻殊難成立。試看《新說》作者頗為自信的兩點理由:其一是“以咸通元年而論,根據(jù)《年譜稿》所定的許渾生年(788),是年許渾已年七十三。唐朝一般官吏在七十歲即要懸車致仕,許渾年已七十三,怎能特殊而任侍御史出差呢?”其二是“許渾出差時為侍御史,據(jù)《新唐書》卷四十八《百官志·三》,‘侍御史六人,從六品下。
而詩人許渾大中七八年已任虞部員外郎、郢州刺史。據(jù)《舊唐書。職官·二》,虞部員外郎從六品上;又據(jù)《舊唐書,職官‘三》,……其刺史為四品下階官員。詩人許渾的歷官已如此,他在大中八年任四品下的郢州刺史后又無貶官的記錄,則為何至咸通元年反被降為從六品下的侍御史呢?”
《新說》作者所提出的這兩點理由實屬似是而非。讓我們先來看年七十三能否“特殊而任”某官問題。唐代有沒有七十多歲而任官的特例呢?這里眾所周知的例子是盛唐的賀知章。開元二十六年(738)李亨立為皇太子,賀知章遷為太子賓客,授秘書監(jiān)。孫逖有《授賀知章等太子賓客制》,此年賀知章七十九歲。天寶二年(743)年老辭官,年八十四歲。另外昭宗天復元年“五老”之一的王希羽“特敕授官”為秘書省正字,其時王希羽恰恰正是七十三歲。唐代此類特例當復不少,為什么許渾七十三歲就不可能在某種重大事件發(fā)生時被“特命”授予某官呢?
至于《新說》認為許渾已歷官至郢州刺史,“后又無貶官的記錄,則為何至咸通元年反被降為從六品下的侍御史呢”?我認為,這涉及到唐代重視京官而產(chǎn)生的官場文化現(xiàn)象。許渾在大中末郢州刺史任滿后,并不能排除特授侍御史的可能性。正如晚唐崔嘏《授裴諗司封郎中依前充職制》所說:“臺郎望美,詞苑地高?!币话銇碚f,唐代六品以下官員由吏部注誥決定,但御史、拾遺、補闕、郎中、員外郎等臺省官員,雖然只有六品這一層級的品秩,但都須上報,由皇帝親自任命。且此類臺省官員往往正是由州蒯史遷授。俯拾即是的例子如:韋應物由滁州刺史召人為左司郎中,杜兼自濠州刺史人為刑部郎中,杜牧歷任黃州、池州、睦洲刺史后,擢司勛員外郎、史館修撰,許渾任睦州刺史后擢虞部員外郎。他們的京職品秩皆低于地方郡守,但京官“班望頗重,中外要職,多由是遷”,而且只有循吏方獲此榮。如果認為這樣的現(xiàn)象是“降職”而不是擢升的話,是有違唐代官制常識的。
當然,我更傾向于許渾此次被派遣浙東,其“侍御史”并非實授,只是因為許渾曾擔任過監(jiān)察御史這一臺省職位,便借以稱呼,這正是唐人尊稱京職的習慣。方干曾有《許員外新陽別業(yè)》詩贈許渾,其有“多謝郢中賢太守,常時談笑許追陪”云云。既稱“郢中賢太守”,則許渾正在郢州刺史任上,雖然這個職務品秩高于員外郎許多,但稱其為“許員外”正是表達一種敬仰。杜牧會昌二年有詩贈時任湖州刺史的張文規(guī),詩題為《題安州浮云寺樓寄湖州張郎中》;大中二年杜牧有詩贈時任蘇州刺史的盧簡求,詩題為《夜泊桐廬先寄蘇臺盧郎中》,都是尊稱他們過去的臺省官職,稱許渾為“侍御史”或許也是出于這樣的習慣。
最后,關于這個問題要特別提出一條材料,即范攄《云溪友議》卷上《南海非》關于許渾赴南海幕府與詩人房千里交往的記載:
房君至襄州,逢許渾侍御赴弘農(nóng)公番禺之命,千里以情意相托,許具諾焉。才到府邸,遣人訪之,擬持薪粟給之,曰:“趙氏卻從韋秀才矣?!?/p>
需要說明的是,許渾南海之行在開成元年(836),其時尚未任監(jiān)察御史,也就是說,“侍御”并非許渾赴南海時所帶京職。正因為如此,《南海非》中的“許渾侍御”之謂就特具參考價值了。范攄乃咸通、乾符間人,撰寫《云溪友議》時離許渾去世時間較近,其事跡他相當熟知。這里范攄對許渾以“侍御”稱之,無論是尊稱,或者是對其最后特授官職的記錄。都說明成通年間出現(xiàn)“侍御史許渾”是很自然的事,這是一個真實歷史人物活動的客觀反映。至于“兩個許渾”的問題,若云唐代有“兩個許渾人物”乃不誤,但若云唐代有“兩個許渾侍御”,則并非事實。成通后三四十年的那個掌邦國器械、總武庫的“衛(wèi)尉卿許渾”和詩人許渾實在是遙不相干的,在進行晚唐詩壇人物研究時,這個同姓同名現(xiàn)象其實進人不了話題。
綜上所證,許渾之去世應已人咸通年間了。這一看法不僅僅關合了《吳越備史》的記載,同時還有大中十二年許渾《聞邊將劉皋無辜受戮》的寫作事實以及顧陶人咸通年間所寫的《唐詩類選后序》為支撐,也與王安石《唐百家詩選》卷十六之許渾“大中末為郢州刺史”的記載完全相符。我在《許渾年譜稿》將其卒年訂于“咸通二年或稍后”,說得略微寬泛些,是采取較為審慎的態(tài)度。許渾的卒年問題到底應如何考訂?本文當然不會是結論,希望有更多的學者關心這一話題。由于這一問題的討論覆蓋面對晚唐一批作家都有一定的涉及,因此繼續(xù)做更為深入的考證,對晚唐文學研究確是很有裨益的。
責任編輯:行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