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潔

1

今天，我在街上看見夏婉盈。她提著一方便袋菜，穿著我們剛結(jié)婚時買的那件大衣，依然那樣讓我心動地走在我的前面。她的頭發(fā)，她走路的姿態(tài)，她的背影，展示著只屬于她的高貴和溫馨。

我習(xí)慣地想喊她等我。我張了張嘴又停下了。她已經(jīng)不是我的女人了，我伸出去的手，停在空中，在人流不息的大街上，我站了幾秒鐘，一動不動。

2

像我這樣的男人是不會傷感的，我的大腦中，沒有傷感這樣的詞。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我不知道。一如我不知道什么是浪漫和完美，一如我不知道什么是詩和感覺。

我從不去想那些我認(rèn)為沒有用的東西，那是純女人式的東西，對于生活毫無意義。

我在早期就有這樣的想法，我說的早期是指在少年時期。那時候他們都在追尋所謂生命的意義，不厭其煩地探尋人為什么活著。我們那個年輕的女班主任還別出心裁地搞了一個主題班會，就是這個題目，人為什么活著。

我記得一開始發(fā)言不積極，沒有人舉手。班主任就采取她一貫的作法，從第一排開始輪流發(fā)言。輪到我了，我站起來，說：“因為活著，所以活著?！本妥铝?。他們哄堂大笑。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葱ΑＮ医又团吭谡n桌上睡覺。

后來，討論得似乎很精彩，因為教室的氣氛逐漸熱烈，還不斷爆發(fā)出掌聲。最后，班主任點評，竟然也提到了我，說“因為活著，所以活著，也是一種觀點?！?

我沒有所謂的思想。但我覺得我照樣過得很好，因為我不在乎那么多事情，不給自己添麻煩，我覺得這樣就很好。還有就是我竟然遇到了夏婉盈。我也覺得很好。

那時候我們離家?guī)装俟?在一個沒有名氣的大學(xué)。日子三點一線，很按部就班。

一天傍晚，我和一個哥們一起往宿舍走。我和他說話，發(fā)現(xiàn)他心不在焉。他的眼睛緊盯著前面兩個女生。一個穿著齊膝的短裙，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扎著馬尾巴辮子，顯得很性感。另一個看起來瘦小清秀，穿著碎花的連衣裙，一頭閃亮的黃頭發(fā)，蓋住了半個腰身。

“你認(rèn)識？”我問他。

“你不認(rèn)識？”他反問我。我搖搖頭。

他說：“中文系的兩個?；?，各有千秋?！?

“你要哪一個？”我問。

他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想說癩蛤蟆的那個比喻。不知道為什么他沒說，他只是問：“你想要哪個？”

我看了她們的背影一眼說：“那個瘦點的?？粗鴨渭儭！?

“那我就要那個胖點的吧。”

“我們追吧?！蔽乙詾樗忠f癩蛤蟆的比喻，但他只是說：“追?！?

3

我頭一回看見夏婉盈的臉，真的很美。尤其是眼睛，明亮清澈的長眼睛，閃著光。她的皮膚很白。牙也很白。她的眼角長著一顆黑痣，使她的面容更加生動。

“去哪兒？”我問。

“我也不知道，總不能站在這里吧。”

我們并肩往前走。我問：“你答應(yīng)了？”

“答應(yīng)什么？”

“我追你啊?！?

她沒有回答，問：“那信是你寫的？”

“是的。”

“你的字寫得好難看，又有那么多墨水印。那是我收到的最臟亂、最沒有文采的情書。”她抿著嘴笑了。我又看到了她的牙齒，很白。我不知道說什么，就聽她說。她問：“你在信上說喜歡我，你不認(rèn)識我，為什么喜歡我？”

“我那天看見你在前面走，我看著你的背影，覺得很清純，我想我找女朋友就找個你那樣的?！?

她又笑了。

我覺得她很好，脾氣好，很溫和。沒有校花的架子，顯得很隨和。

我們說了一些話，然后往回走。

分手的時候她說：“我答應(yīng)了。我覺得你很樸實，很真誠。你沒有寫那些肉麻的句子，你的情書上的墨跡和錯別字都讓我覺得你很實在?！?

我趕緊說：“那我周六請你看電影吧?！?

4

我?guī)タ措娪?，去滑冰，去路邊的棋攤看我下棋?

我下棋的時候，她擠在那堆老頭兒中間蹲著，顯得很委屈。

我開始還拉著她的手，到關(guān)鍵的時候就忘記了她，直殺得天昏地暗。人都散了，她還委屈地在一旁的樹邊靠著。我走過去拉著她，說：“對不起?！?

她眼圈有點紅，可還是笑了。我?guī)コ蕴m州拉面。她喜歡吃面里綠色的上海青小白菜，我就把我碗里的都挑給她，一片葉子也不剩地給她。

我看著她吃著菜葉，問：“我下棋你不生氣嗎？”

“心里有點難過，酸酸的?？墒俏也恢趺从悬c喜歡那種被你冷落的酸酸的味道?！彼f。

我記得那天晚上我吻了她。我對她說我上初中的時候就會接吻，我一個表哥教的，只是我沒有試過。我問她什么感覺，她臉紅紅地說：“有點像觸電。”

“你喜歡嗎？”

她沉默了一會說：“喜歡?！?

我又吻她了，她的嘴唇軟軟的。抱著她的肩膀，和她離得很近，透過她的頭發(fā)，我看到了遙遠(yuǎn)空曠的夜空，一種冥冥中的感覺從心里涌出來。我覺得這就是緣分，她肯定是屬于我的。我對她說了。她說：“你怎么肯定？”

“我就是肯定，這就是緣分，你是我的?！?

她一直就是我的女人，在我這樣的男人面前，她應(yīng)該是委屈的。而我在和她一起生活的那么多年里竟然沒有認(rèn)真地欣賞過她，沒有贊美她，沒有更好的形容詞來對她。就像當(dāng)年我感覺到我和她的緣分一樣，很多年后我覺得她應(yīng)該離開我，她原本就委屈了很多年，她為什么不離開我呢？

5

臨畢業(yè)那年寒假我把夏婉盈帶回了家。 我打電話給我媽，要她好好地收拾一下屋子。我們家在農(nóng)村，一直都很臟。我們的飲水是從長江里用抽水機(jī)抽的渾濁的水，我們家的豬欄和牛圈就在廚房的旁邊，我們家的茅房也沒有安門。

夏婉盈就那樣隨我去了，給我的父母買了很多東西。走在要到家的田畦上的時候，我問她：“你聞到牛糞的味道了嗎？這就是我從小到大習(xí)慣的味道?！彼蕾嗽谖遗赃叄⌒囊硪淼刈咧?，吸吸鼻子說：“聞到了，一種自然的、鄉(xiāng)土的好聞的味道?！蹦菚r候她是那么可愛，我卻不懂得用“可愛”這個詞來形容她。我只是用我搭在她肩上的手，握了握她柔弱的肩膀。她歪著腦袋向我靠了靠。現(xiàn)在想來，那時候是多么溫馨，可是我不會使用溫馨這個詞。

我的父母很喜歡夏婉盈。我媽專門為她用明礬澄清了一小缸水供她刷牙用。她坐在我們家的院子里陪我媽剝花生，說著話。我就和我爸下棋。下得沒意思了，就出去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下棋。

我下完棋回來的時候，她倚在院門上等我，看見我就抱住我說：“你去哪兒了？我找不到你，我要上廁所?！?

我說：“你不會自己去啊。”

她說：“廁所沒有門，我有點怕，你去給我把著門。”

我站在廁所門口，她出來的時候眼圈又是紅紅的。我告訴她以后我不在的時候，如果她上廁所就自己去，聽見往廁所方向走的腳步聲就咳嗽。

有一次，我去廁所的時候，聽見她在里面使勁地咳嗽，我覺得很好笑?，F(xiàn)在想起來覺得心酸。

我爸我媽和我的親戚都喜歡她，我表姐說想不到我那么難看的一個人，卻找到一個那么漂亮的城里女朋友。

過完寒假我們到學(xué)校去的時候，我媽把我們送到路口。走出很遠(yuǎn)，她又回頭看我媽了，臉上淌著眼淚。

我問：“你怎么了？”

她說：“你看看媽媽，還站在路口看我們?！?

我回頭看見我媽踮著腳站在那里，還撩起衣角好像還在抹眼淚。

我說：“她就是那樣的，你不用回頭，她也許是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她，我們以后要經(jīng)?；貋砜此??！彼f著又掉眼淚了。

路邊的白菜地里蒙著白霜，那樣的早晨，看著她凍得通紅的鼻子，我第一次在離開家的時候體會出難過的感覺，以前從沒有過，這些只是源于她。也因為她我記住了我媽在那個冬天的早晨站在蒙著白霜的草垛旁踮著腳看我們，時不時撩起衣角擦眼淚的樣子。

6

后來，我就帶著我的檔案和畢業(yè)證去了夏婉盈家。我覺得我只能那么做。我媽希望她去我們家所在的城市工作，可是她爸媽不讓。我只好去他們家。反正在哪里都是一樣，不過一千多里地，我媽還是哭了，好像把我白白養(yǎng)大又送人了一樣，我走的時候，我媽又去村口送我。我知道她肯定和上次一樣看著我的背影抹眼淚，我沒敢回頭望。

我和她都找到了工作。每天下班我就在路上等著她，和她一起回她家。她嘰嘰喳喳地說著在單位里看到的人和事，而我總是沉默。

在那里我除了她沒有別的熟人，我感覺到她的父母、親戚和朋友都對我很冷淡，我和他們沒有話說。有一天下午下班的時候，我們往回走，我告訴她我有點想我媽了，也不知道我家地里的白菜長多大了。她走著走著就停下腳步，我又看見她紅了眼圈。她說：“等我們在單位要到了房子就結(jié)婚吧。”

有一天，她忽然請人用板車拖著幾個沙發(fā)和一張新買的床拉到了我們單位。我看見她那架式，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我拉住她問她，她卻甩開我徑直找到了我們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

我躲在外面，聽見她笑著對我的領(lǐng)導(dǎo)說我和她要結(jié)婚，可是沒有房子，買的家具沒處放，只好暫時放在辦公樓的走道里。然后我聽見她很客氣地對我的領(lǐng)導(dǎo)說：“打擾您了啊，謝謝您！”

我在樓下看見她一副趾高氣揚(yáng)的樣子下來了，急忙拉住她說：“你瘋了？”

她笑笑說：“沒瘋。我這是想要房子吶?！?

我說：“你這樣蠻不講理地把家具放在辦公的地方，我們領(lǐng)導(dǎo)肯定生氣，會給我們房子嗎？”

她說：“會。”

那些新買的家具堵住了半個樓道，我從那里經(jīng)過的時候覺得心里很不是滋味。過了兩天，領(lǐng)導(dǎo)叫我去一下。我以為他要批評我。誰知道他笑著說：“你要結(jié)婚了？怎么不告訴我？”我其實早告訴過他了，我心里詫異難道他忘記了？

然后他遞給我一把鑰匙，說：“給你房子的鑰匙。你的那個女朋友看著柔弱，還挺潑辣。趕緊把那些家具拉走吧，放在那里不好看哦。”

真被夏婉盈說準(zhǔn)了，我們終于有了自己的房子。

7

我和夏婉盈已經(jīng)分開很久了，我躲著周圍的人，怕他們或她們用那樣的眼光看我。我走在人群中的時候經(jīng)常產(chǎn)生強(qiáng)烈的自卑，我離婚了，這雖然算不了什么，卻莫名其妙使我蒙受恥辱，我是被她沒有理由地拋棄了。

我們曾經(jīng)是讓人羨慕的一對夫妻。她依偎著我，小鳥依人的樣子定格在人們的眼中，一時間無法扭轉(zhuǎn)。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是她的男人了，她終于擺脫了婚姻的枷鎖獲得自由?？晌以趺匆舱也坏轿业奈恢?，沒有她在我身邊，我總覺得自己站在哪里都不自然，仿佛身邊有個空洞亦步亦趨地跟隨我。

我蒸了一點米飯，還炒了半棵包心菜和四個雞蛋。電視上在放一個故事片，我吃著米飯，可能是水放多了，不如她做的那樣香。

有人敲門，是王波和陸孟剛，這兩個男人肩膀搭著肩膀站在我的門外。

王波一直對我追上夏婉盈耿耿于懷，我還記得我和夏婉盈結(jié)婚的時候，他們來喝喜酒，王波竟然半開玩笑地看著我的新娘子對我說：“陳申，還是你膽子大啊，早知道夏婉盈那么好追，我也把情書交出去?！?

我結(jié)婚時，王波和陸孟剛都還單身，他們幾乎每個星期天都是在我家度過的。夏婉盈討厭我在家里打麻將，但是她不說出來。王波和陸孟剛一來，我就立即出去找人，三缺一的滋味不好受吧，可是在我們住的那個小區(qū)，喜歡打麻將的人多，我不大一會就能找到人。麻將常常一打就是一天。夏婉盈就給我們斟茶做飯。待他們都走了，看著夏婉盈收拾滿地的煙頭，我心里也覺得對不住她?？墒悄腥寺?，怎能沒有幾個牌友？

夏婉盈常常對我說，找個星期天不約人來打麻將，陪她去野外散散步，出去走走?？煽偸钦f說就算了。出去散步的情調(diào)我是沒有了，出去看山看樹那是當(dāng)初住在丈母娘家的無奈之舉，現(xiàn)在我要安居樂業(yè)。

王波和陸孟剛還站在門口，我說：“進(jìn)來吧。”他們朝著屋里看看問：“不換鞋子？”換啥鞋子呢，夏婉盈搬走后我就沒有好好拖過地板，灰塵和垃圾已是隨處可見。他們穿著皮鞋進(jìn)來了。我趕緊去燒開水。

“你們怎么搞的？不是過得好好的么，鬧騰什么？”陸孟剛說。

我知道他們肯定是聽說了我和夏婉盈離婚的事情才來的。

“過得怎么樣？”王波問。

“還能怎么樣，你們都看到了。”我給他們倒茶，發(fā)覺沒有干凈杯子了。我打開矮組合柜沒有找到一次性的杯子。

“算了，不倒水，坐下說話?！标懨蟿傉f。

我不想和他們聊這個話題，我也不知道我和夏婉盈為什么離婚。

“啥時候離的？”

“快三個月了。”

“為啥事鬧起來的？”

“沒有啥事，我說不清楚?！?

“你們見過面沒？”

“見了一次，她回來找她的一本日記?！?/p>

……

就像接受審訊一樣，他們兩個人輪番問我，說了半小時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把她接回來吧?！蓖醪ㄕf。

“她不會回來的，我知道?！?

“那你們就這樣真的離了？沒有和好的余地了？”陸孟剛又補(bǔ)充道：“都三十多歲的人了，有啥問題不能解決？難道夏婉盈有了外遇？”

我一聽這話，突然替夏婉盈感到委屈。

在這一點上，我是清醒的。我十分信任夏婉盈。我們從離婚到離婚后的這半年來，聽到的傳聞都說夏婉盈和我離婚是因為有了第三者，可那個第三者是莫須有的，直到現(xiàn)在我們單位的人和我們的鄰居都還不放過這一懷疑，好在直到現(xiàn)在他們也沒有找出夏婉盈有外遇的證據(jù)。

我和夏婉盈去民政局簽離婚協(xié)議的時候我告訴過她希望她不要急于再婚，不管她找的另一個丈夫是誰，別人都會懷疑那個人是我和她離婚的肇事者。

我對她說我不希望別人這樣懷疑是由于我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yán)和面子問題。

她無所謂地笑笑說：“我說不定不再結(jié)婚了?！?

我說：“你一定要再結(jié)婚，不然我會覺得對不住你?！?

她問為什么，我說：“因為我希望你能夠幸福。”她說她也希望我能夠幸福，只有我過得幸福了，她才會覺得安心。

我真找不出是什么使她鐵了心要和我分手的原因。

8

夏婉盈這個女人很單純也很復(fù)雜。

她時常冒出一些不切合實際的想法，比如她看見新聞之后叫嚷著晚上有流星雨。我還記得那一天明明是陰天。

新聞上是這么說的：“１月９日晚上，天文愛好者可以一睹“雙子座流星雨”的芳容。專家稱，如果天氣條件允許的話，整個夜晚都可以看到它，觀測的最佳時間為１月１０日零點以后至凌晨之間的一段時間。據(jù)了解，１月９日晚上，在天空中將出現(xiàn)“雙子座流星雨”。雙子座流星雨很年輕，1９世紀(jì)中葉才出現(xiàn)，而且一開始時流量較低，每小時有10—20顆……”

她看完新聞，就哼起了那個老套的年輕人喜歡唱的歌，“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這地球上，讓你的淚落在我肩膀……”

我對她這種幼稚的狂熱嗤之以鼻。在她反復(fù)地說著“流星雨”三個字的時候，我覺得她很好笑。我們都是三十歲的人了，怎么可能和年輕人一樣去玩那樣的游戲？

我沒有想到她居然真的把鬧鐘定在了半夜12點。鬧鐘響的時候我睡得正香。她拉我起來去看流星雨的時候我覺得她簡直是不可理喻。我沒有理她，倒頭繼續(xù)睡。她自己穿好衣服抱著毛毯出去了。

我睡了一會，覺得不妥當(dāng)。三更半夜，她一個女人在外面，遇到壞人怎么辦？我索性也穿起衣服起床。外面很黑，天上一些云塊慢慢地移動著，根本沒有星星。

我隱約看見小區(qū)草坪上有個身影，我知道那肯定是她。我走過去，怕嚇著她，就說：“是我?！彼匆娢乙渤鰜砹?，顯得很高興，說：“我剛才已經(jīng)看見了三顆，雖然滑落的軌跡很短，但依然很美?！?

我和她仰著頭望著天空，月亮不太圓，在云層里穿行，一會看得見一會看不見。月亮一露臉，她就叫著：“好亮的月亮，好美！”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看星星還是看月亮。我脖子發(fā)酸，心想要是能夠躺著看就好了。

草坪上有露水，不能坐。我回家把我們已經(jīng)收起來放在衣柜頂上的涼席拿出來。

我們把涼席鋪平在草坪上，她把毛毯鋪一半蓋一半，我們并排在空曠的草坪上躺著。四周很安靜，什么聲音也沒有。雖然有些冷，但沒有風(fēng)。我們舒坦地蓋著毯子看著天空。

幽藍(lán)的夜空中，那些變化莫測的移動著的云塊和時而閃現(xiàn)在云層里的月亮讓夜晚變得神秘而顯出夢幻的意境。

那一刻的感覺的確很新奇，我甚至都感覺出一絲浪漫的情調(diào)來了。她的眼睛專注地望著夜空，那一刻很寧靜很美好。

我忽然翻過身把她壓住，她拼命地擺頭想要擺脫我的吻，我一時就來了興趣，用手抱著她的頭，強(qiáng)迫著吻了她，并趁著興致說：“這會兒在這個地方作愛感覺肯定不錯?！蔽沂撬哪腥?，和她作愛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墒撬齾s掀了毛毯，從涼席上站起來，連流星雨也不看了，自己回家去了。

我在后面收拾涼席和毛毯的時候竟然聽見了她隱約的抽泣聲。夏婉盈就是這樣的，看似簡單卻有時候顯得復(fù)雜，喜怒無常不通情理。

9

流星雨的事情使我對夏婉盈有了新的認(rèn)識，這個女人屬于小資類的。結(jié)了婚的她依然和少女時代一樣對于那些浪漫和美好的東西存在著幻想。不然，她為什么去看流星雨呢？她原本就是一個喜歡虛無的浪漫的女人，而我是腳踏實地生活的人，這大概就是我和她之間所謂的性格差異，這也正是我們在寫離婚申請的時候?qū)懙降哪莻€理由：沒有共同語言，導(dǎo)致感情破裂。

實際上這個理由對于我是荒唐的。因為我一直愛著她，感情并沒有完全破裂。為了給離婚協(xié)議尋找一個有力的借口，使得離婚這一事實能夠站得住腳，我委曲求全，默認(rèn)了“破裂”這一假相。

奇怪的是像我這樣一個絲毫不懂得浪漫的人，竟然也開始關(guān)注起流星雨和紅月亮了。新聞上說：“ 北京時間5月5日凌晨2時50分左右到3時52分左右，因為月全食的天象，天空中將出現(xiàn)一輪“紅月亮”。亞洲(包括中國)、歐洲、印度洋、非洲、大洋洲、南極洲、大西洋東南部和南美洲東南部均可看見這次月食天象?！?

看到這則新聞的時候，我和夏婉盈已經(jīng)離婚四個多月了。我鬼使神差地給她發(fā)了一條手機(jī)短信，告訴她關(guān)于紅月亮的新聞。我以為她會回復(fù)，可是幾天她都沒有回短信。我不禁覺得好笑，離婚這樣的事情是這樣奇妙，把一個不懂浪漫的男人變得關(guān)心起流星雨和紅月亮了，把一個喜歡浪漫的女人變得對這奇特的自然現(xiàn)象顯得無動于衷。

過了幾天，我在報紙上又看到了一則報道：“彗星”、“月掩金星”、“金星凌日”等罕見天文奇觀五六月間競相登場。剛剛欣賞完“紅月亮”(月全食)的動人天象，天文愛好者又可以逐個大飽眼福了。4月底5月中旬繽紛而下“寶瓶座”流星雨。另外本報提醒廣大天文愛好者留意觀測8月13日的英仙座流星雨，10月9日的天龍座流星雨，11月18日的獅子座流星雨，12月14日的雙子座流星雨?！?

生活充滿了嘲諷意味。

我和夏婉盈在半夜12點觀看流星雨的前后經(jīng)過就像梗在我喉嚨里的一塊煮得太老的雞肉，怎么咀嚼也咽不下去?？墒俏覅s在和她離婚之后分外地關(guān)注天象奇觀，我甚至覺得那場流星雨才是使我和夏婉盈關(guān)系破裂的元兇。我甚至幻想如果可以我愿意認(rèn)真地陪夏婉盈再看一次流星雨，我決不在那么浪漫的時刻提到作愛，即便是她仍舊要和我離婚，至少我也可以給她留下一點美好浪漫的回憶。

10

我爸爸和我媽還是知道了我和夏婉盈離婚的事情。我原不想告訴他們的。我想等我找到一個新的女人我再告訴他們。他們打來電話，喋喋不休地訴說著夏婉盈的種種好處，說他們聽說我離婚后哭了好幾個晚上，我媽又犯病了。

我爸爸見我沒有一點積極配合的樣子，就大聲說：“不管怎樣我們明天就動身到你們那里去一趟?！?

我說：“來作什么？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她已經(jīng)搬出去了?！?

我媽說：“我們?nèi)デ笏?，讓她和你?fù)婚?！?

我一聽就惱火了，我堂堂一個男人，怎能讓我的父母去求一個女人？

我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大丈夫何患無妻？”

我爸爸在電話那頭發(fā)起了脾氣：“屁話！你現(xiàn)在就去把婉盈接回來?！?

“我不會去的，我也不會要你們?nèi)?。”我這么一說完，我媽在電話里就哭了：“陳申，你去把她接回來吧，媽給你跪下了……”

一聽我媽這話我眼淚也要出來了，那一刻我開始痛恨夏婉盈，她的離開給我的父母帶來了這樣大的打擊，我說：“媽，你要是不想讓我活下去，你們就這樣折騰吧?！?

這就是我可憐的父母。這就是我一意孤行的婚姻。

想當(dāng)初我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是那樣義無返顧，而現(xiàn)在，我竟然莫名其妙地被這個女人拋棄了，狗屁的“沒有共同語言導(dǎo)致感情破裂”，那分明是一個假相。而真相是什么，我不知道。我無端地陷入痛苦，并無端地把我的父母也卷入痛苦，我詛咒夏婉盈，恨不得立刻痛打她一頓。我正這么想著的時候，手機(jī)又響了。

這一次，是夏婉盈。

“你媽剛才給我打電話了，她要我勸勸你?！彼f。

我忽而聽到她的聲音，便把要痛打她的念頭忘了。

“你過得還好嗎？”我問。

“我還好，你呢？”

“我也還好，只是我媽他們暫時難以接受?！蔽艺f。

“我會慢慢地勸解他們的，他們現(xiàn)在倒是擔(dān)心你，怕沒有人照顧你?！彼f。

“你看紅月亮了嗎？”我忽然問起這件事情，她顯得有點突然，說：“沒有。我錯過了時間，再說我現(xiàn)在沒有那樣的心情。不過，還是謝謝你。”

似乎沒有話說了，我們沉默著，然后她說：“雖然我們離婚了，但我們在一起相處了那么多年，彼此已是最了解的了，你有了什么想不開的地方，可以打電話告訴我，不要對父母說那些不吉利的話?！?

我知道我媽一定是對她說了我賭氣說的不活了的那些話，我說：“我是故意說的，我媽逼我和你復(fù)婚。”

“我們不可能了，我只是希望你能夠好好地過，好好地工作，找個好女人，希望日后我們回憶起現(xiàn)在離婚的決定時，我們都不后悔。”她說。

“你現(xiàn)在有朋友了嗎？”我忽然問。

她說：“沒有，你呢？”

我說：“我也沒有?！?

我們就這樣在電話里說著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誰都沒有馬上結(jié)束談話的意思。

“你恨我嗎？”她忽然問我。

我一開始是恨她的，當(dāng)她提出離婚的時候，我砸了家里的東西，并打了她。直到把我們的家弄得滿地狼藉，直到我和她分床而睡，就像兩個陌生人一樣，互相不說話。后來我實在找不出打她的理由了。她冷漠地看也不看我一眼。我改變了戰(zhàn)術(shù)和她談，和她一起回憶我們當(dāng)年在學(xué)校戀愛時的情景，回憶我們剛結(jié)婚時的情景，直到我自己回憶得流淚，她仍然不為所動地說：“我們，還是離婚吧?！?

一個女人鐵了心，沒有任何理由地要離開你，你用盡了辦法，軟硬兼施都不起作用，那你還有什么選擇呢？只有離婚。

11

離婚是一個痛苦的過程。那個過程很少有人可以承受，尤其是沒有理由的離婚。如果離婚的原因是“沒有共同語言導(dǎo)致感情破裂”的時候，最好的辦法是先不要急著簽離婚協(xié)議，再等等，也許時間可以解決問題。

我和夏婉盈的問題時間不能解決。

我們僵持著，互相不說話。我看電視，她就看書。我不進(jìn)她的房間，她也不進(jìn)我的房間。

還是我忍不住了，我扔掉了男人的尊嚴(yán)。有好幾次我晚上去掀了她的被子。事后我很后悔，我看見她的眼角掛著的眼淚慢慢地流下來的時候，我知道我們的婚姻真的該結(jié)束了。

那是自相殘殺一般沉默和沉重的戰(zhàn)爭。她不和我交鋒，卻分明是以女人特有的冷漠和我對抗。在我的面前她矜持得像一口枯井，了無生氣。我曾經(jīng)罵她坐在屋里像一尊雕像，活脫一具木乃伊。

“我們談?wù)劙??！彼摇?/p>

“談什么？”

“離婚?！彼匀煌摇?

我摔東西，甚至揪住她打。作為一個男人我很窩囊，只有在使用暴力的時候我才有一絲快感。我甚至惡毒地想用毒打她來毀滅我和她之間殘留的感情，可是我們之間依然沒能產(chǎn)生出仇恨。

她平靜地扯著被我撕爛的衣裳說：“你打吧，只要你會好受點。你沒有錯，是我先不愛你了，我違背了我的誓言?！?

她這么一說我就開始懊悔，“打你是我不對，可是你為什么要和我離婚呢，我們好好地從頭開始，你覺得我哪里不好，我都可以改，我可以不打麻將了，我看書，我好好地上班……”

我和她都哭了。我以為會有轉(zhuǎn)機(jī)，因為我愛她，我只想和她一起過完這一生。

她說：“不，這么過下去我會絕望的，還有長長的一生，我怕我老了會后悔?！?

絕望，老了以后會后悔。我現(xiàn)在的絕望又是誰造成的呢？我惡狠狠地盯著她：“你絕望，你怎么不想想我？你怎么不想想我的感受，我明明是愛你的?！?

她低著頭不看我：“是，我也覺得很對不起你，是我不愛你了。我很自私?？墒俏也荒芫瓦@么過下去，那樣我會瘋的?！?

我不明白她到底為什么，我們一直過得好好的，是她思想上的東西在作怪。

我歇斯底里地吼道：“我已經(jīng)瘋了！”

“對不起，你不過是捍衛(wèi)從一而終的愛情，你沒有錯；可是我也沒錯，我要追求我想要的幸福，讓我們再給彼此一次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和機(jī)會，不好嗎？”她眼光呆滯，思維仿佛已經(jīng)走到了離我很遠(yuǎn)的地方，如同在對另一個我看不見的人說話一樣，她空洞的眼神和蒼白的臉讓我覺得恐怖。

我徹底絕望了。

我佩服夏婉盈的耐心和毅力。那段日子我像個發(fā)狂的野獸，打、罵、砸東西?？墒撬鏌o表情地挺著，下班后依然按時回家，依然打掃房間，依然呆坐在沙發(fā)上。我的嘆息和走路發(fā)出的響動都會使她害怕，我分明看見我突然揪住她的時候她嚇得發(fā)抖的樣子，可是她堅持著，不躲閃，也不再哭泣。

12

除了思考我離婚的原因，除了一個人面對滿屋狼藉的局面，我還能干什么呢？

我的生活原本都是她安排的，現(xiàn)在我成了無人管束的流浪漢。我約人來打通宵麻將，我在街上廢寢忘食地下棋。不會有人來叫我回家吃飯了，我自由了。

我其實很懷念夏婉盈來叫我的時光，每當(dāng)我下棋到了吃飯的時間，她總是會出來尋找我。不分勝負(fù)我是不會離開棋桌的。她就在旁邊等，等到忍無可忍時她會過來突然掀翻了我們的棋盤。你不知道在棋友面前被女人掀了棋盤是多么沒有面子的事情，再說下棋的時候總有人圍觀，她掀了棋盤，圍觀的人都會跟著起哄。有好幾次，在她掀了棋盤的時候我當(dāng)著圍觀的人打了她的耳光。

現(xiàn)在我多么希望她能夠來叫我回家吃飯，哪怕是她再掀了棋盤，我也不會發(fā)怒。

孫均是我的老棋友，他在法院上班。因為離婚的事情，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他對弈了。再遇到他的時候，我顯得很潦倒。

“聽說你離婚了?！彼f。

我點點頭。

“你的女人其實挺不錯?！彼f。

“是，我覺得我再也找不到像她那么好的女人了。”我嘆了一口氣。

“那你們?yōu)槭裁措x婚？”

“說真的我到現(xiàn)在都還不知道我們?yōu)槭裁措x婚?！?

他把棋子放下，開始幫我分析，“我在法院的這些年，遇到了很多離婚案，總體來說分為7種，比如年輕時候一時沖動，結(jié)婚后各方面都不合適；比如以前的舊式的包辦婚姻；比如婚外戀、一方當(dāng)了官或是有錢了，看不上原來的愛人……”

“這些我們都不是，我和她直到離婚了都不知道為什么?！蔽掖驍嗔怂脑?。

“我覺得你們屬于第7種，這一種是夫妻雙方文化素質(zhì)都比較高，沒有外因的沖撞，也沒有大的不能解決的矛盾，但不能忍受平庸的生活，而想去追求更高層次的幸福，我覺得你們好像屬于這一種情況?！彼f。

我不能說孫均的話沒有道理，但他還是不能完全說服我。難道一定要有了理由才離婚嗎？有些事情發(fā)生了就是事實，不需要道理。

“你們是協(xié)議的？”孫均問。

“是，她同意一切條款，房子、家具、存款都不要?！?

“那她對你還不錯，有些夫妻離婚后，女的就成了富婆，男的卻負(fù)債累累?！?

“那是對過錯方?！蔽艺f。

“你研究過婚姻法？你還知道過錯方?！彼尞惖匦χ?

“當(dāng)然，不看不行啊。我把婚姻法完整地看了一遍，你知道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我望著孫均。

“什么？”他也望著我，等待我的下文。 我不禁從心里涌起一股傷感情緒，一個男人研究婚姻法的心得竟然是想從中找出一絲半點可以解救自己不離婚的條款，卻沒有找到。

我凄涼地對孫均說：“我發(fā)現(xiàn)婚姻法只是保護(hù)了婦女兒童的合法權(quán)益，卻沒有一個條款去保護(hù)男人?！?

他拍拍我的肩膀，“老兄，你還年輕，不要那樣沒出息。其實你們真的還算幸運(yùn)，你們還年輕。”

“幸運(yùn)？”我愕然。

我和夏婉盈算幸運(yùn)么？我苦笑。我們都還年輕，也許都還有幸福的機(jī)會，可是現(xiàn)在呢？已經(jīng)離婚了，新的生活在哪兒？

我說：“算了，不說這些，下棋。”（責(zé)編：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