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廣平

一

下午三四點鐘的光景，陶白終于決定離家出走。他在桌上留了字條給妻子：“瓊，我還回寧波了。不要牽掛。白?！比缓箅x開了家。

一個“還”字，說得有點無可奈何了。陶白嘴上說是不要牽掛，可是傷心得不得了了，都心緒起伏，意緒難平了。剛回來就要走，這，這都成了什么事兒了？

然而，現(xiàn)在，架已經(jīng)吵過了。夫妻這么多年來，都沒有這樣大吵過，動了手打了，還扯了妻子的頭發(fā)，妻子也不甘示弱，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了一口牙印。話也說得不像是夫妻的話了，分得清清楚楚，是她買下的房子。比親兄弟還更要明算賬。

家是他陶白的，可他還是得走。是我買的，是我的錢買的。聽聽，這話都說出來了！

陶白一點兒也不明白，丁亞瓊怎么變得這樣了？也不知道是什么讓她變得這樣了。不講道理，一點兒也不講道理了，甚至連一點兒人情味都沒有了。兩口子不像兩口子了，像是仇人，比陌生人都還不如了。

陶白的家在淞城市的城東，在一個叫做花園浜的小區(qū)里，在最高層，五樓。

房子是新房子，其實說到底還是舊房子。說是新房子，這是陶白，確切地說是丁亞瓊剛剛買到手的房子。不大，兩室一廳，才七十平方米。但內(nèi)部裝修是非常新的，門、窗、踢腳線，都著了深荸薺色的油漆，白色的墻面，轉(zhuǎn)角與頂飾都用羅馬花紋細(xì)細(xì)地勾出了。不管是用來看還是用來住，都非常舒服，中看中用。陶白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便非常喜歡。說是舊房子，也對，買的是人家的二手房，從外墻看，這里的樓盤，房齡總在十年左右，也沒有封閉小區(qū)，據(jù)說是這座城市剛剛開始發(fā)展時建起來的，當(dāng)時位于城鄉(xiāng)接合部，現(xiàn)在，不到十年的功夫，這里已經(jīng)是名副其實的市中心了。

十年時間，那可真是不得了的功夫。陶白老家有諺語說：十年換了滿族人。十年也會把很多東西改變得面目全非的。

為買房，陶白一家花掉了二十萬。但陶白滿足了，非常滿足。來到這個城市四年了，終于住上了自己的房子，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四年前剛從蘇北鄉(xiāng)下來淞城時，陶白可以說只是個窮人，兩口子工作了十多年，也才不到四萬元的積蓄。當(dāng)時是不能提買房子的事的，一提起來就是滿腹愁緒，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住上自己的房子。再說淞城這個富庶的江南小城，房價同樣一個勁兒地虛高，讓人想起來就怕，能夠買得起這樣的房子，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該滿足了，可丁亞瓊不讓陶白這種滿足感生根，你陶白要明白，這房子是我的！

丁亞瓊話說在那里，你陶白當(dāng)初不是說好了在寧波要混出個人樣兒的嗎？怎么現(xiàn)在一幢破房子就讓你沒了雄心壯志？你陶白要明白，這是你第二次到寧波了，你第一次去萬里國際學(xué)校，沒有玩出名堂，現(xiàn)在去到東海國際學(xué)校再混不出名堂，可就說不過去了。再說，這房子是我買的，也就夠我一個人住。本來就是用來過渡的，等你在寧波有了大房子，我們一家全去。

幾句話，把陶白嗆住了。陶白哪里敢接老婆一句話？他一點兒也不敢告訴老婆他在寧波已經(jīng)沒有了工作。東海國際學(xué)校的蘇北人，竟然非常默契，將他擠走了，就是怕他奪了中學(xué)部校長的位置。還老鄉(xiāng)啊，哪里有老鄉(xiāng)的樣兒？個個都像是白眼狼。還跟原來在蘇北一樣，把寧波當(dāng)成蘇北了。

從學(xué)校里出來，跟原來第一次到寧波時結(jié)識的朋友合伙兒開了一家家庭教育服務(wù)公司，沒想到，公司三個月沒有拉到一家生意，可是，賬面上那點流動資金卻全都沒有了。老本也用光了，公司只好關(guān)門。

留下的條子上寫的是再回寧波，實際上，陶白哪里還能再回寧波？哪里還有個什么寧波讓他去？去寧波他住哪？去寧波他靠什么吃飯？

陶白現(xiàn)在是一個賭輸了的賭徒，他真的沒有想到，他竟然無路可走了?，F(xiàn)在只剩下一條路了，就是跟李長青講，到他學(xué)校做事。

就只剩這條路子了。

李長青是淞城實驗學(xué)校的校長。淞城實驗學(xué)校就在老婆呆著的淞城高級中學(xué)的北邊，一墻之隔。實際上連一堵墻都沒有，只是鐵絲圍成的柵欄。柵欄南邊是淞城高級中學(xué)，北邊就是淞城實驗學(xué)校。

陶白現(xiàn)在就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李長青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要他，但是又讓他等等。

具體等到什么時候？

“可能要到教師節(jié)之后?！崩铋L青說，“有些事沒有處理好，等處理好了，你就來。是跟淞城高級中學(xué)之間的事兒?！?

陶白心里一驚，這就是說，李長青是跟沈百福之間也有事兒了。

后來，陶白才聽說了，沈百福心大，想要吃下淞城實驗學(xué)校，想要有自己的小學(xué)部與初中部。

難怪沈百福心大，就在眼前的一塊肉，當(dāng)然得想辦法吞下來。當(dāng)初他的兄長做著教育局長，把淞城實驗學(xué)校蓋在高級中學(xué)的后面，就是想著將來有一天，把實驗學(xué)校吞并了，然后成立一個上萬人的教育集團(tuán)。沈百福有這雄心，連將來的教育集團(tuán)名字都起好了：萬仁教育集團(tuán)。陶白一開始不明白沈百福為何起這名字，有一天，沈百福喝了酒，一不小心就將真心思和盤托出：萬仁嘛，啊，萬仁，就是萬人！陶白你看好了，我沈百福，一定要在淞城這塊地面上，搞他個上萬人的教育集團(tuán)出來。

看來，是這事兒了，沈百福開始實施他的萬仁計劃了。難怪李長青吃不消。

有了這種情況，就只有等了。陶白內(nèi)心希望最好別讓沈百福吃了淞城實驗學(xué)校，否則，他最后一條出路也就被堵死了。

陶白本來想是在家里等，等在淞城實驗學(xué)校上了班，就跟丁亞瓊攤牌。可話還沒有說出口，架吵起來了，話說絕了，連自己的家里都不能呆了。

陶白只能離家出走了。

陶白決定先找個小旅館住下來。然后再想辦法。

陶白心里滿是焦慮，假如李長青那里也斷了路子，自己該怎么辦呢？

出了家門，陶白抬起頭西望，教堂的尖頂在走道上落下狹長的影子。陶白其實早就知道這個小區(qū)里有一座教堂，他一直認(rèn)為教堂遠(yuǎn)在他的生活之外。沒有想到有一天，他的家會離教堂這么近。陶白在家的這幾天，妻子一直在學(xué)校忙著，他一個人在家。教堂的鐘聲，總會在陶白不經(jīng)意的時候響起來，若有若無，似斷不斷，讓人覺得它在很遙遠(yuǎn)的地方，又好像就在耳朵邊，或者就在你的頭頂上，再一聽，又像是在你心頭上敲，搞得人心里慌里慌張的。

雖然家就靠著教堂，但陶白知道那其實是另一個世界，與自己很遙遠(yuǎn)。陶白對那個世界，基本上是不過問的。雖然他對教堂不陌生，對十字架也非常熟悉。書上碰到過耶穌，生活中碰到過教民。但陶白覺得自己還沒有到過問那個世界的時候。陶白還沒有到需要上帝和佛的時候。當(dāng)然，也許陶白這時正需要上帝或者佛，只是自己還沒有意識到，或者根本沒有想到要讓上帝或佛走進(jìn)自己的世界來撫慰一下自己。其實，再想想也沒有用，上帝或佛就是撫慰過一兩次，又能解決什么問題呢？陶白現(xiàn)在要的是工作，要的是飯碗。

都怪這個房子。本來，沒有房子，陶白也不會這么快就決定放下在寧波的事回淞城。有了房子了，陶白不想再在外面折騰了。有很多年了，陶白一家在淞城過著沒有房子的日子，才來的兩年，住在學(xué)校的兩間學(xué)生宿舍里。后來學(xué)校招生數(shù)擴(kuò)大了，有家小的全都得搬出去，于是便只得靠租房度日。這樣一來，就搬了好幾回家。每搬一次房子，都得折騰十天半月。搬之前要先看房子，搬之后又要收拾房子。光是陶白的那些書，就得動用人家一輛小卡車，收拾起來沒有個三天是收拾不完的。

在淞城竟然有自己的房子，那種感覺是不一樣的。陶白還是服了老婆，丁亞瓊在買房子這件事上，表現(xiàn)出少有的爽快與干練，比爺們還爺們，立即付了現(xiàn)金，立即辦了過戶手續(xù)，一邊打電話給陶白，讓陶白從寧波回來搬家：你還是回來一下，搬家這么大的事家里沒有男主人怎么行？語氣里洋溢著自豪，話里頭全是興奮。

陶白當(dāng)時請假回來搬家，看了一眼就喜歡上了，一邊搬家，一邊心里在盤算，還是回來吧，不要在外邊漂了，這么多年在外面漂，都住得非常簡陋，一間房子一張床，很沒有感覺?，F(xiàn)在好了，現(xiàn)在有了房子了，該安定下來了。再說，在寧波的一攤子事兒，夠人心煩的。在哪里混，都沒有混出名堂來。想通了還不就一回事？在寧波也好，在淞城也好，還不都一樣混？能咋的？有江山打嗎？

于是，再一次從寧波往回趕時，就順便在車上打了電話給李長青，說：“我回淞城了，去做你的辦公室主任。”

這是幾年前他跟李長青開的一個玩笑。那時候，陶白風(fēng)光過一陣子。淞城教育圈子里的人，只要混得有點名堂的，哪個不知道淞城高級中學(xué)有個陶白呢？陶白是淞城教育界的一枝有名的筆桿子，陶白是學(xué)校文化策劃方面的一把好手。很多年過去了，淞城高級中學(xué)墻上貼的，紙上寫的，都還是陶白的痕跡。淞城高級中學(xué)的校歌，淞城高級中學(xué)正門背后的學(xué)校碑文，文言寫成的，都是陶白的手筆。省內(nèi)有些有名頭的學(xué)校，在學(xué)校文化建設(shè)中，也都有陶白參與。陶白一直沉醉在他的這些成績里，雖然這些成績有很多都不可能標(biāo)出他的名字，可是，連教育局的人都知道，淞城高級中學(xué)那一攤子事，差不多全是陶白整出來的，陶白是這方面的能人。做校長的人，都恨不得這樣的人在自己學(xué)校做辦公室主任。

李長青那一年從人事科科長位置上下來做淞城實驗學(xué)校校長，正好陶白也將孩子送到實驗學(xué)校參加小升初考試，在校門口遇到了李長青，李長青笑著對陶白說：“陶白，你的孩子也要考試？只要你答應(yīng)到我這里做辦公室主任，孩子上學(xué)的事還不是小事一樁嗎？”

陶白呵呵呵地傻笑了笑。笑里顯然搭了假。陶白知道李長青雖然想他的人，但現(xiàn)在捧著沈百福的碗，總不能胳膊肘兒真的朝外拐，于是便打了個哈哈，說：“還是讓孩子考考，試試，看這小子學(xué)得什么樣兒了?！蓖Ａ送＃瞻子终f：“早晚有一天，我陶白會來敲你實驗學(xué)校的門的?！?/p>

陶白給自己留了條后路。

沒想到不到兩年，陶白果真來敲門了。

李長青爽朗地笑了，他說：“陶白啊，你這人，當(dāng)初離開沈百福時，你就應(yīng)該跟我說一聲，直接到我這里來嘛！哈哈哈哈哈……”

這就算是答應(yīng)陶白了。陶白松了一口氣，心里暗叫道，慚愧，天無絕人之路。

“沒想到沈百福橫生枝節(jié)，得把這檔子事處理好了。”李長青說，“如果不是你陶白在沈百福那里干過一陣子，就可以直接來了?！?/p>

還能再說什么呢？只有等了。陶白連著嗯嗯嗯了幾聲。

陶白作了最壞的打算，就是回到淞城，做一個自由撰稿人。這事兒其實早在幾年前就跟丁亞瓊講起過，丁亞瓊一直沒有答應(yīng)：“自由撰稿人的收入沒有個定數(shù)，能不能寫出名堂也是沒準(zhǔn)兒的事?？倸w是有一個單位好?！?/p>

丁亞瓊臉沉著說出了這些話，陶白就不再說話了，丁亞瓊這人非常犟，幾匹馬也拉不回，在這個家里，陶白其實做不了主。不要說做不了一家之主，連他陶白自己的主，陶白都做不了。

現(xiàn)在總算好了，工作的事，左右不過是等，總算是定下來了。可是，陶白卻不敢對丁亞瓊說出來。丁亞瓊是不愿意等的人，她要說在嘴上，還要拿在手上。更重要的是，丁亞瓊根本就不希望陶白回到淞城。

丁亞瓊有丁亞瓊的道理，陶白原來在淞城高級中學(xué)做教師，現(xiàn)在要再回來，說起來不好聽。“你陶白在外面沒有混出名堂來，又回淞城，這算什么事兒？那還不是要把有些人特別是沈百福的大牙笑掉？再說，當(dāng)初走人的時候，所有的關(guān)系都丟了，養(yǎng)老保險、人事關(guān)系、醫(yī)療保險，全都沒有了。你說說看，你回來有什么用？”

陶白最怕提的就是這檔子事，心里也著實擔(dān)心這一檔子事。這些保障，都沒有了，將來可怎么好？沈百福當(dāng)時真的做得出啊，這里陶白一辭職，那里沈百福立即讓校辦將陶白的這些關(guān)系全給解除了，一年時間都沒有給。凡是辭職的人，沈百福都是這樣快刀斬亂麻地處理了。對陶白，沈百福更是不留情了，陶白離開的這一年，陶白夫妻都申報了高級職稱。陶白想走人，職稱的事當(dāng)然是泡湯了，不但如此，連丁亞瓊的職稱都沒有解決。丁亞瓊沒有提出走人，各項指標(biāo)也都夠了，可是，沈百福哪管這些？愛屋及烏，恨屋也及烏，丁亞瓊的職稱就這樣擱下來了。偏偏丁亞瓊也是一個犟得不能再犟的人，她一定要得到職稱！得不到，她就不會走人。她偏要留下來，一定要拿到職稱才甘心。所以，不管陶白當(dāng)初怎樣勸她離開，她硬是沒有半點離開的意思。她跟沈百福拗上勁了?！皯{什么？他沈百福憑什么？”

淞高，淞城人對淞城市高級中學(xué)的簡稱。淞城人對淞城實驗學(xué)校簡稱為淞實。兩家校長一直不和，一個不讓一個，都差不多成了死對頭了，只是沒有想到在陶白想回淞城的時候，正是李長青非常難受的時候，差不多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淞高這些年，高考升學(xué)率看漲。升學(xué)率一漲，人氣就足，財氣就大。淞高剛開辦，沒有幾個學(xué)生肯來?，F(xiàn)在好了，都差不多要擠破大門了。沈百福高興啊，于是，便想擴(kuò)大規(guī)模，培養(yǎng)自己的初中生，最理想的，還得有自己的小學(xué)生。眼睛早就盯上北邊的這家淞城實驗學(xué)校。淞城實驗學(xué)校是淞城唯一一所十二年一貫制的學(xué)校，創(chuàng)辦的時候，也是想著將來變成教育集團(tuán)的。可是后來李長青擔(dān)任校長后，生活作風(fēng)上出了點問題，跟副校長錢梅芳的風(fēng)流韻事鬧得全淞城人都知道了。個個傳得有鼻子有眼，說是兩個校長在學(xué)校操場上就抱到了一起，被學(xué)生撞見了。還有的知情者說，淞城教育局組織正職校長們到杭州去，可李長青竟然帶上了錢梅芳。然而一到杭州，又不跟大家一起，兩個人一起去逛西湖了。住也不跟大伙兒住在一起，單獨到樓外樓旁邊的松鶴賓館開了房間。對李長青更具有殺傷力的傳聞還有，說李長青為了討好錢梅芳，把學(xué)校食堂全都包給了錢梅芳的弟弟，錢梅芳的弟弟卻只曉得賺錢不曉得打理，連續(xù)出了兩次食物中毒事件，搞得李長青很被動。兩年下來，錢梅芳的弟弟賺得盆滿缽滿，別克車也開起來了，而且慫恿李長青也買了一輛同樣的別克君威。兩輛白色的別克君威經(jīng)常并排著躺在學(xué)校里，像一對情人。有人將這些事，一股腦兒捅到了市委市政府，這里沈百福也開始動作，打報告給市政府說，這兩家學(xué)校，僅一墻之隔，實在沒有必要，不如并到一起，實現(xiàn)資源的集約化。再說，僅一墻之隔就兩所學(xué)校，這讓人們看起來多不合適。

沈百福這時候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陶白離開淞城的這一年，淞高也開始有學(xué)生考取北大和清華了。這為沈百福掙了不少臉面。更讓沈百福高興的是，李長青將自己送到了不利之境。沈百福理所當(dāng)然趁著這樣的勢頭，向市里提出合并學(xué)校的要求。市委書記很快在沈百福的報告上作了批示說，可以考慮，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將兩校合并。只是要做好家長工作和必要的社會工作。

李長青是從教育局人事科長位置上下來的，直等到沈百福對他下刀子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沈百福原來是白眼狼，竟然想對他下手了。當(dāng)初他在人事科長位置上時，這沈百福一口一個李科，都快把他捧到天上了，可是，李科變成了李校，就開始背后做小動作了。

幸好是做人事科長出來的，一看市委書記的批示，就知道如何應(yīng)對。李長青連忙做起了家長的工作，然后會同一些有身份的家長，向市委寫了一封聯(lián)名信，說，如果合并學(xué)校的話，我們不但要學(xué)校退還有關(guān)款項，而且要學(xué)校與政府作出適當(dāng)?shù)馁r償。我們只認(rèn)實驗學(xué)校的牌子，如果不在實驗學(xué)校就讀，我們可以轉(zhuǎn)到外市去。

李長青的報告上去后，讓他喜出望外的是，別看沈百福名氣大得很，可市里幫助沈百福的人竟然沒有多少，轉(zhuǎn)而同情李長青的人倒是很多。市委這才覺得這件事遠(yuǎn)不是作一個批示那么簡單。于是同意稍等一段時間再作關(guān)于合并的商討。而沈百福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做得那么出色，可是卻無法搞過在他心目中只是一個小混混的李長青。

李長青長舒了一口氣，他爭取到了一年時間。一年時間太重要了。其實，有一年時間，便足夠了。再到下一年，誰還會再去想這并校的事？一朝天子一朝臣，說不定到那時候，這一任市委書記便調(diào)任了，新來的書記哪里會管到這碼事？

李長青這里舒了一口氣。陶白也長舒了一口氣，上班的事有眉目了。

二

丁亞瓊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點半了。一般情況下，她是在深夜十一點回家。在淞高做英語教師，是個很累人的活兒，一天要改兩套作業(yè)本，這樣一來，兩個班一百名學(xué)生，她要改的作業(yè)就是兩百本，還得上早讀和晚讀。淞高在早讀前還有個早早讀。這些年為了高考升學(xué)率，學(xué)校把教師的時間都用足了，基本上每一個教師的工作量，每天都在十五個小時以上。眼睛一睜，忙到熄燈。“三清制度”把人整慘了，日日清、周周清、月月清，就是每一天上的課，要清查學(xué)生有沒有掌握，一周下來要有個周測驗，一個月下來要有一次月考。這都是學(xué)蘇北一個叫洋思初中的學(xué)校。

還好，沒有做班主任。本來是要做的，可是，陶白往寧波去了，這里立即撤了丁亞瓊的班主任，理由是你們夫妻分居，平?？傄獊韥砣トサ?，會影響工作。丁亞瓊是個要強(qiáng)的人，明確地跟學(xué)校講，自己不可能去寧波，既不可能平常來來回回地影響工作，也不會離開淞城到寧波落戶。但是沒用，沈百福一句也不聽她的，硬生生地將班主任給擄下來了。

發(fā)生了這些事，丁亞瓊撐不住了。其實，擱哪個女人身上，都撐不住。在電話里，丁亞瓊跟陶白哭了，哭得陶白心亂如麻，只好一邊勸丁亞瓊不做這個班主任就算了，也落得清閑，一邊發(fā)誓一定要在寧波好好干，爭取早日把丁亞瓊接過去?？墒嵌啳偛淮饝?yīng)，說什么都要弄到個高級職稱再走人。陶白一想，說，“這一來你走不了了，明年你得留下來評職稱，評職稱這一年你不能走，第二年你同樣不能走?？偛荒芤辉u上職稱就走人吧？”語氣中充滿了無奈。丁亞瓊只好說，“陶白啊，你在外面得好好干了，不能讓淞城的人笑話?，F(xiàn)在淞城的人都在說你不會有大出息。你一定要有大出息。不能讓人說中了。你要是有了出息，我在哪里都無所謂的?！碧瞻缀蹨I答應(yīng)了，并答應(yīng)老婆，明年的職稱問題應(yīng)該不會再有麻煩，如果有，他跟沈百福拚命，道理哪怕講到教育部。

沈百福做得太絕了，關(guān)鍵時刻，對陶白下手太重了。

很多人也都看出來了，沈百福一定會對陶白下這樣的殺手的。沈百福說穿了是怕，怕陶白上了高級職稱后便會很快爬到特級教師的位置。這樣一來，沈百福不但是在校內(nèi)的權(quán)威，甚至是在淞城的影響力都會蕩然無存了。這樣的心事，陶白當(dāng)然也看得出來。

陶白拿沈百福一點辦法也沒有。一來人家是校長，二來，陶白一家能從蘇北來到淞城，還就是因為淞城高級中學(xué)招聘人才，陶白夫妻是被當(dāng)作人才引進(jìn)過來的。陶白夫妻是不是人才，當(dāng)時就是沈百福的一句話，不是看你有沒有出書或者寫了多少文章。陶白其實早就出書了，可是，論定你為教育人才，在淞城，是沈百福承認(rèn)才行的。沈百福點頭了，招聘辦公室就在陶白、丁亞瓊的名字上打上鉤。這樣，就算是定下來，讓陶白一家進(jìn)了淞城。如果沈百福不點頭，陶白現(xiàn)在還只能在蘇北鄉(xiāng)下混哩。

陶白當(dāng)初在蘇北鄉(xiāng)下一個叫白蓮的地方教書的時候，一心就想進(jìn)縣城中學(xué)教書，可是，想要調(diào)動比登天還難。所以，拿著淞城市公安局的準(zhǔn)遷證時，陶白內(nèi)心快樂不已。事實也證明了他的這種快樂是有道理的。陶白到白蓮派出所遷戶口時，連白蓮派出所的人都嘆服，你們還真的不簡單，能夠一家三口全都進(jìn)了淞城。一家三口全都遷進(jìn)淞城，那真是天大的好事?。∈卿脸?，江南的明星城，不是蘇北的什么窮縣城！有了這樣的前因，沈百福怎么對待陶白，陶白也都忍住了。當(dāng)然，陶白有陶白的想法，我陶白哪里是你說要打壓就打壓得住的？東方不亮西方亮，你對我寫教育文章有想法，那我就搞文學(xué)這一塊。這一塊搞好了，就是辭職回家做一個自由作家也行。可是，沒想到沈百福竟然連丁亞瓊的職稱都卡掉了。這沈百福是下手太毒了點。

陶白夫妻二人的職稱就這樣都被卡掉了。丁亞瓊生氣的是，這樣的恥辱，你陶白不放在心上，現(xiàn)在，竟然是為了貪圖眼前這個小房子便想要再回淞城。這個男人，怎么就一夜之間變成這樣了，早忘了當(dāng)初說要做一番事業(yè)給沈百福看看的話了。這樣的男人，還能成大事嗎？你回來當(dāng)然好，可是你拿什么給沈百?？茨?？你這不是給沈百?？葱υ拞?？離開淞城，算你陶白有種，可是瞧，還不是又回來了？你陶白一直是一個爭氣的人，怎么這次倒反而不爭氣了？這不像你陶白了啊！

拖著沉重的步子上樓的時候，丁亞瓊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做了這么多年夫妻了，還是識不透陶白心里在想什么呢？上次聽說很快就要做上東海國際學(xué)校中學(xué)部的校長了，怎么又想回來了呢？他究竟在想什么?。烤烤瓜敫墒裁?？跳來跳去，奔東走西的，究竟想做什么？這樣下去，一個人，又能做出什么？

打開燈，便發(fā)現(xiàn)了桌上的字條，陶白走了，還回寧波去了。

丁亞瓊的心情又一下子復(fù)雜了起來，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這什么人？怎么說回就回說走就走呢？哪一句話才算個準(zhǔn)數(shù)？你不想回寧波了，我丁亞瓊雖然嘴上罵幾句沒出息的話，但心里認(rèn)了?；貋砗?，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蛇@說走就走，成什么話了？哪家夫妻不吵架？一吵就要走人？有這個道理嗎？

她連忙拿起電話，打陶白寧波的手機(jī)，手機(jī)關(guān)機(jī)，又撥陶白淞城的手機(jī)號，同樣關(guān)機(jī)。這個陶白，一直兩個電話都開的，現(xiàn)在看來是有意不想讓老婆聯(lián)系了。

他什么時候走的？走的時候還會有去寧波的車嗎？如果沒有寧波的班車，這一天他會在哪里呢？是先到蘇州還是先到杭州？再不，就是今天買了明天的票，這一夜在哪個朋友那里過了？

丁亞瓊一下子心亂如麻，非常后悔不該用那樣的話來說陶白的。不管怎么說，陶白心里非常在乎她，這一點她是知道的。陶白去寧波后，丁亞瓊總是希望陶白一有空就回來。其實，回來也就為做那樣的事。都不是小兒小女了，可是，丁亞瓊就是一直想著，都很貪婪了，像剛剛結(jié)婚時的樣子，就是喜歡跟陶白做愛。這陶白倒也好，總是變著法兒滿足她，一到周末，或者月末連續(xù)放四天假，就從寧波趕回來了。路費(fèi)是不考慮的，時間也是在所不惜的。每次回來，都會陪丁亞瓊瘋好長時間，正好孩子又不在身邊，樂得兩個人一起瘋了。

想到孩子時，丁亞瓊又是一陣心酸，這時候，只好跟孩子講講話了。

可孩子在蘇北，在他大舅舅家里吃住，大舅母專門侍候他和小表弟上學(xué)。

大弟媳的手機(jī)也關(guān)機(jī)了。看看時間，都十一點了，想必孩子睡了，不能讓孩子受打擾。孩子讀初二了，一天緊似一天，升學(xué)考試就在眼前了。陶白有心，去年去寧波的時候，將孩子帶在身邊。新學(xué)年開始，沒有帶著孩子，將孩子安排到了老家一家名校。說是初一的時候，孩子還能玩玩，到初二初三就得拼命了。

想到孩子讀書的事，丁亞瓊似乎突然醒悟過來，這陶白看來要回來是真的了，不然的話，怎么不將孩子帶在身邊呢？聽他說是要讓孩子上好學(xué)校，在東海國際學(xué)校那幫富家子弟圈子中不能成長好。

這陶白還是拎得清主次的，最要緊的事當(dāng)然是孩子的事，孩子的事安排好了，大人的事就好辦了。

看來，陶白沒回寧波。孩子的事情這樣處理妥了，那就肯定不會再去寧波了。

丁亞瓊嘆了一口氣，不得不承認(rèn)陶白做事還是有頭腦的，別看他從這里到那里的，但孩子的事總是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這是最重要的了。大人的事，已經(jīng)不重要了。已經(jīng)四十歲的人了，沒有什么江山可打了。起點已經(jīng)低了，從蘇北鄉(xiāng)下出來的，又能打拼到什么程度？這樣看來，陶白倒是做得對了，這種時候，什么都不重要了，夫妻在一起最重要。

想想丈夫，其實也挺不容易的，上大學(xué)的時候家境不好，這些年，為從鄉(xiāng)下出來，走了很多地方，今天寧波明天上海的，這些地方其實哪里容易呆？生活成本太高了，而且，戶口也難調(diào)進(jìn)?？涩F(xiàn)在能在淞城有個安身之處了，她卻把他給氣跑了。

想到這里，丁亞瓊流淚了。

三

陶白背著自己的電腦，失神地走在淞城的街道上。

來淞城的這些年，陶白其實也不虧，算是賺足了名氣了，小說和散文發(fā)表了一大堆，大家都不叫陶老師干脆喊成小說家和散文家了，教育類的論文啊隨筆啊更是滿天飛。學(xué)校文化建設(shè)這一塊，陶白更是像有天才似的，不管是經(jīng)營還是策劃，都做得有鼻子有眼。很多人都心里暗嘆，陶白這人，沒想到啊，竟然有這一手！還有人會對陶白講，當(dāng)年把你拋到鄉(xiāng)下，確實是不負(fù)責(zé)任。聽到這樣的議論，陶白總是苦笑一下而已，負(fù)責(zé)任？誰負(fù)責(zé)任？誰會對陶白負(fù)責(zé)任？這年頭，能找到誰對陶白負(fù)責(zé)任？當(dāng)然，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別看陶白都發(fā)表了幾百篇文章了，上課水平也非常出色，可是他卻連高級職稱都沒有解決，與他同資歷的教師，享受高級職稱的待遇都差不多有了八年了。這樣的事，在淞城，又有誰來負(fù)責(zé)任呢？沈百福說不給陶白職稱就不給陶白職稱。你陶白又能怎么樣？陶白知道不能怎么樣，胳膊扭不過大腿。這一來，職稱問題就成了老大難?，F(xiàn)在，陶白也不想這碼事了，只要老婆丁亞瓊的職稱問題能得到解決，他自己什么都無所謂了。職稱這東西要與不要有什么關(guān)系？

但人活得憋屈。到了這份兒上，就會找人出氣。找人出氣的方式就是打老婆。陶白動手打過老婆，都打過好幾次了，都是在丁亞瓊將他問得啞口無言惱羞成怒忍無可忍之時，于是便老拳相向。每次打過之后，陶白也非常傷心，他罵自己是個混蛋，枉讀了大學(xué)，還算是個什么讀書人呢？動手打老婆，那是什么人干的事??？陶白，你完了，你白讀了那么多書！你真是沒出息啊，只有那些沒出息的男人才會動手打老婆的??！

日子過得越來越不像了，夫妻之間有了第一次吵架之后，吵架竟然成了家常便飯。來淞城這些年，吵架的事有過，打架的事也有過。最后是丁亞瓊讓步了。不讓步又能怎么樣？日子還得過下去。陶白這人就是會折騰，那就讓他折騰吧，只要他不離開這個家。

可是，陶白這次真的離家出走了。

這一次打架，就是為了那臺筆記本電腦。

一開始，陶白對丁亞瓊說電腦是學(xué)校派給他的，可是，一回到家，電腦的事就藏不住掖不住了，無論陶白怎么辯白說電腦是學(xué)校配給的，丁亞瓊就是不肯相信：有這樣的好事？你騙得了誰？就算配電腦，也沒有哪個學(xué)校配這么好的電腦。弄個神舟電腦算對得起你老人家，配個方正頤和算你你運(yùn)氣好?，F(xiàn)在不一樣了，戴爾的了，美國品牌了。瞧你說的那個得意勁！你說，有哪個學(xué)?？献鲞@樣傻不拉嘰的事？你騙三歲小孩子去吧！這樣的配置，沒有個萬兒八千能拿下來？哪個學(xué)校會這樣出手大方？你陶白什么樣的人我還能不知道？你也不看看你是個什么東西，也想擺款擺譜兒。你有什么能耐？你有能耐現(xiàn)在都應(yīng)該做教育局局長了。你說說，你陶白是要才有才，要德有德。哪一個縣的教育局長有你名氣大？可為什么就是沒有能做到教育局局長？還時常跟人家沈百福比。比什么比？能比嗎？在一個重量級上嗎？人家做校長，人五人六的，前呼后擁的。你呢？到現(xiàn)在還不曉得在哪里釘樁哩，說到底只不過是個盲流！

每一句話都頂在陶白死穴上，每一句話都足以讓郁郁不得志的中年男人陶白窩火不堪怒火萬丈。陶白終于被惹毛了，大聲吼道，你丁亞瓊別這樣咄咄逼人好不好！老子就是用了幾個錢又怎么著？我不是也掙了那么多錢嗎？你干什么總是拿我跟別人比？能比嗎？人與人能比嗎？你也讀過大學(xué)，這個道理你不懂？你要是再說一句，我就揍你！嘴里說著，手上竟然真動作了起來，先是一個耳光，再接著將丁亞瓊推倒在地上。丁亞瓊也被惹毛了，發(fā)了瘋一樣的撲到陶白身上，一邊嗚嗚哭泣，怨自己瞎了狗眼嫁了你這么個臭男人，一邊嘴里娘老子地罵著，手上不停地猛掐猛抓，掐得陶白身上到處血淋淋的，白T恤上留下了斑斑血跡。陶白因為那一記重拳，覺得自己過分了，因而丁亞瓊掐他抓他的時候，什么話也不說，任由她亂掐亂抓，但內(nèi)心卻是傷痛不已，他怎么也沒有想到，丁亞瓊現(xiàn)在好歹也是一個中學(xué)高級教師，也相當(dāng)于副教授了，當(dāng)年上大學(xué)時，那么溫柔體貼，清純可愛，視錢財如糞土，視功名如煙云，怎么到了現(xiàn)在突然變了個人似的？十九年前那個在淮海師范學(xué)院與他談戀愛的燦爛的女大學(xué)生沒有了，現(xiàn)在，丁亞瓊成了一個粗話不斷視錢如命的女人。這樣的女人還是不是像當(dāng)初那樣愛他，已經(jīng)很難說了，這樣的女人心中有沒有愛也同樣很難說了。想到這一層，陶白心中傷感不已。這世界，怎么變得這么快啊，一不小心，身邊的人一個個都不是過去的那個人了。不是談錢就是談房子，再不就是津津樂道于人家當(dāng)官是怎么腐敗的，有多少個小蜜，有多少票子，有多少房子。

怎么也想不通，十九年前那個十九歲的女大學(xué)生丁亞瓊竟然消失了。她到哪里去了呢？陶白一點也想不明白。這問題太大了，人明明在眼前，可眼前的人卻偏偏不再是十九年前的那個人。那么，眼前的人是誰？十九年前的那個丁亞瓊又是誰？現(xiàn)在又到了哪里？

可是想想自己，陶白也同樣黯然，自己又未嘗沒有變??？也都變得面目全非了。就說跟林靜吧，她一上大學(xué)，就不管不顧了，一定要與陶白好上個結(jié)果。陶白半推半就，與林靜的瘋了那么長時間，每一次到淮海市，兩個人便纏在一起，不分白天黑夜地做愛，都像動物一樣了，連林靜都說，沒意思，以前的那種感覺怎么就沒有了，一見面就赤裸。上陣，還能算是什么愛情？

想想也是啊，整個是一對動物。跟林靜，以前是那么純美，現(xiàn)在呢？他變了，林靜也變了。那一次國慶節(jié)，正好與中秋節(jié)撞上了，丁亞瓊一個人去千島湖旅游，陶白有意一個人落單留在家里，說是陪兒子。可是，這里丁亞瓊剛隨團(tuán)出發(fā)，這里陶白就把兒子交給一個同事，自己去了惠城，與從淮海來的林靜會合。一到旅館里，便開始做愛。整個一天，陶白都不肯從她身上下來。還好，到了傍晚，陶白很想看看兒子了，與林靜商量，哪知道林靜一口回絕，要兒子就別要我，要我就別要兒子。陶白一聽，生氣了。這怎么行？你林靜當(dāng)初可不是這樣的??！當(dāng)初，在白蓮的時候，那個美麗的林靜不要說對兒子，就是對丁亞瓊也非常好啊?？闪朱o說，當(dāng)初是當(dāng)初，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當(dāng)初我還不是大學(xué)生哩，現(xiàn)在我都是大三學(xué)生了。陶白一聽，心里來氣了，一定要回淞城看兒子，但嘴上卻軟下來，好人，求求你同意吧，就剩最后一班車了，今天好歹也是個節(jié)日，不看到兒子，我心里怎么有著落？林靜越發(fā)得意，不準(zhǔn)，就是不準(zhǔn)。我不準(zhǔn)你走，你還敢不敢走？接下來便施展女人的有力武器，纏住陶白做愛，一直做到天黑，看你陶白還想不想回?？墒?，陶白一邊做著一邊想著兒子，剛一穿上衣服，便說，不行，我得回。我就想看一眼兒子。今天是中秋節(jié)，不看到兒子不行。寧可看兒子一眼后再回來。說著，飛也似地出了賓館，攔住一輛的士，便往淞城一路飛去，也不管林靜已經(jīng)哭在當(dāng)場。

陶白有一點好，夫妻間吵歸吵鬧歸鬧，可他心里有數(shù)，不能散伙，不然的話，孩子會非?？蓱z。陶白死守著這根底線，從來沒有松過。就是林靜，也休想讓陶白改變想法。林靜是誰??？都差不多跟陶白是夫妻了，這么多年情人關(guān)系處下來了，可是林靜仍然無法讓陶白離開丁亞瓊。

后來為什么離開淞城高級中學(xué)？還是因為女人。你陶白也變了。

方霞！可能丁亞瓊至今蒙在鼓里，可是，淞高還有哪個不曉得你跟方霞都差不多到了要結(jié)婚成家的地步了。

與林靜那一頁掀過去了，又與陜西來的方霞搞得火熱，一有機(jī)會就約會或者做愛。心里還暗自得意，覺得這一生都跟淮海師院有緣了，三個女人都是這個大學(xué)里的。

可是，與方霞的事，沒有處理好。

其實不是沒有處理好，是沒法處理好。這樣的事，怎么處理得好？今天不出事，說不定就會在明天出事。

那一次是在學(xué)生放了晚自習(xí)，兩人在辦公樓的走廊上聊天，后來竟然心血來潮，緊緊地抱在一起吻在一起了，連保安從另一個樓道上來的聲音都沒有聽到，這下好，讓保安發(fā)現(xiàn)了，電筒光像一把刀，把將黑暗的樓道戳個洞似的把兩個人鎖在光圈里。兩人一驚嚇，想都沒想便迅速分開了，陶白縮回了自己的辦公室，將自己反鎖在辦公室里?？煞较季蜎]法子了，方霞那天穿著高跟鞋，走到哪里，響到哪里，就是想不到把個高跟鞋脫了抓在手里，最后被保安追堵在了教學(xué)樓的樓道里。事情報告到沈百福那里，從此，陶白被沈百福抓住了小辮子，大會說小會批：要對家庭負(fù)責(zé)對妻子忠誠！一個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眾目睽睽之下了，竟然玩弄女性！剛開始，人們還不知道講的是誰，后來漸漸品出了點味兒了，陶白恨不得地上有條縫鉆進(jìn)去，從此不再見人。偷偷地看看方霞，方霞滿眼里冒火，直盯著沈百福。沈百福這才沒有繼續(xù)下去。那時候，沈百福正愁找不著陶白的把柄，這下可好，你一個人民教師，你一個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你一個也有了一把歲數(shù)的人，你一個有了家庭的男人，怎么就這樣眾目睽睽之下公然泡起了一個剛出書房門的小女教師呢？你還是你嗎？你還有點人的本性嗎？

是啊，陶白也不認(rèn)識自己了，原來那個從淮海師院讀中文系的非常要求上進(jìn)的陶白也沒有了。現(xiàn)在的陶白再也不死守著一個女人了。雖然不會離開丁亞瓊，但是，丁亞瓊以外，也經(jīng)過了很多女人了。在林靜與方霞這兩個女孩子身上，從來沒有疲倦的時候。

這都怎么了？說墮落就墮落得這樣徹底！

陶白默默地站起身，走到另一個房間，反鎖上門。丁亞瓊一邊撲打著門，一邊聲嘶力竭地嚷著要他開門，要他出來把話說清楚，“你陶白憑什么打我？我憑什么就要這樣被你陶白毒打？你陶白給我說清楚！”

每句責(zé)問都讓陶白心虛氣短，卻怎么也不肯開門，知道開了門后勢必又是一頓惡架。再說，陶白辦公司賠了本錢，也覺得無顏面對丁亞瓊，于是便由著丁亞瓊在門外叫罵。

丁亞瓊在門外沒有辦法，便高聲叫罵道，“陶白，你狗娘養(yǎng)的，你不要不開門。你可要知道，這房子是我買的。房產(chǎn)證上的名字可是我的！你的錢早就被你帶到寧波花光了。你是個男人的話，就別這樣不要臉，呆在我的房子里不肯出來！”

最后這一句話丁亞瓊不應(yīng)該說。一切就因為這句話，搞得不可收拾。

偌大的淞城，現(xiàn)在卻連陶白睡覺的地方也沒有了。

陶白覺得自己活得太失敗了。

為去不去找方霞，陶白想了很長時間，最后才決定不去，先在賓館里安排下來，然后晚上將方霞約出來。

下午三四點鐘是個尷尬的時間，這個時間段，其實去哪里都成問題。陶白于是決定去滄浪賓館先住一個晚上，第二天去找中介租一個房子。

到了賓館，打電話給方霞，希望見一見面，可方霞竟然人在西安的鄉(xiāng)下。父親去世了，正是傷心的時候。

陶白長嘆了一口氣，他想起一句詩：此刻有人在地球上死。重要時刻啊！陶白差點兒流下眼淚，忙對方霞說了聲節(jié)哀順變，代他在老哥哥靈前多磕幾個響頭。方霞?xì)獾昧R了他一句，你壞家伙，這個時候還想沾我的便宜，我是你的情人，不是你的侄女。

陶白說，不重要不重要，我愛你！

方霞問工作的事兒有著落了嗎？陶白說，差不多了，但情況有變，待你回來再說吧。

方霞在電話里說，白，你也沒有必要煩心。這年頭，沒有工作的人太多了。我看你其實也沒有必要守著這份工作，那么累，那么煩。你有這時間，多寫幾本書去。你其實已經(jīng)不適合在中學(xué)里上班了，這不是說你沒水平，你一個教育學(xué)者，一個作家，已犯不著在中學(xué)教師圈子里討生活了！

陶白應(yīng)付了一聲，誰說不是呢？接著便與方霞道了Byebye。心里滿是對丁亞瓊不滿，要是丁亞瓊也像方霞這樣善解人意多好。

四

第二天一早，陶白就起了身，看了幾頁書，然后到郵局對面的小面館吃了一碗面條。這家面館陶白非常喜歡，以前在淞城的時候，每一周都必須去至少一趟的。到寧波后，兩周放一次四天的假，他也一定來一次。他喜歡淞城紅湯面。

吃完面條，陶白便開始到中介公司一家家地打聽哪里可以租一個單身公寓或者房間。

陶白希望租個離花園浜遠(yuǎn)一點的小區(qū)，可是事到臨頭，陶白改變了主意，就租花園浜那個小區(qū)的。雖然他很擔(dān)心與妻子會碰上，但倒非常期待哪一天跟妻子在同一個小區(qū)里不期而遇。

可巧，有一個小閣樓，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甚至連上網(wǎng)的設(shè)備都有。租金也非常便宜，是一個在浦項公司干活的韓國小伙子租下的，沒有到期，可是公司本部招他回去，小伙子走得急，也沒有要回已交的房租。

陶白二話沒說，就填了表，先交了半年的房租，然后到賓館拿了東西，跟中介公司取了鑰匙后，直接入住了。

哪知道這小閣樓所在的這幢樓竟然就在陶白家對面，只不過隔了個人工湖。哪里會想到呢？看樓號怎么也看不出來，陶白家的是22幢，他租下來的是12幢。

這樣也好。這樣雖然離家了，其實家就近在咫尺。只要買個望遠(yuǎn)鏡，家中的一切都能看到。隔了個人工湖卻不用擔(dān)心丁亞瓊會看到他，丁亞瓊的眼睛近視，平常又不肯戴眼鏡，人走到近邊才能看到。

一個上午，搞定了租房的事，陶白感到一種難得的輕松。從窗內(nèi)向北邊一看，自己家的陽臺清清楚楚。他的心里就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傷。

一切搞定，陶白才打開手機(jī)，不一會兒，兩個手機(jī)的短信呼全都叫了起來，一看，天，十幾個電話，都是丁亞瓊打來的。

陶白這一年一直用著兩個手機(jī)，淞城的老號沒有停用，怕過去的朋友找不見他。寧波的號碼也自然開通著。

他想了想，然后編了一封短信給妻子：

我在寧波。毋念。家中諸事勞你費(fèi)心。

丁亞瓊很快回了信，說反正家已經(jīng)搬了，也沒有什么大事了，你在外面好好干，有空回來。別忘了我和兒子就成。

老婆的語氣跟昨天的變了。陶白知道，妻子氣已經(jīng)消了。氣一消，她就會妥協(xié)的。就像以前，他第一次到寧波，家鄉(xiāng)的母校聽說他到寧波萬里國際學(xué)校任職了，特地讓他當(dāng)年的班主任來做工作，希望為家鄉(xiāng)學(xué)校建教學(xué)樓出點力。陶白二話沒說，就給母校匯去了一千元。當(dāng)然，是背著妻子給的。可母校卻不知情況，寫來了感謝信，丁亞瓊一看，氣得對他拍桌子，并且說了恩斷義絕情緣已盡的話。一千元??！陶白，不是小數(shù)字??！我丁亞瓊累死累活，一個月才不到500元！可話雖這么說，最后仍然煙消云散。丁亞瓊雖然時常說起這件事，說是心頭永遠(yuǎn)的痛，可是，也沒有因此夫妻關(guān)系破裂。妻子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學(xué)會妥協(xié)了。人一旦學(xué)會妥協(xié)，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就會縮短。這是一件好事??！

陶白呆在自己租的小閣樓里，每天都在睡覺，日子無聊而冗長。等待的日子，就這樣充滿了寂寞與無趣。想讀幾頁書、寫點文章，可是，一想到工作還沒有著落，就什么都做不下去了。轉(zhuǎn)而一想，如果不想出來工作，認(rèn)真地做一個自由撰稿人，倒可能一下子進(jìn)入到狀態(tài)。

終于等到教師節(jié)這一天，陶白再一次打電話給李長青。李長青說，可以定下來了，你將你的事情處理好就可以過來了。你的班級也已經(jīng)分好了，是高一實驗班。

陶白內(nèi)心一陣狂喜，長舒了一口氣，可語氣上卻裝得非常平和：“謝謝校長！”

陶白很想將內(nèi)心早有的想法跟李長青說一下：他想換一個名字上班。他不想讓人們知道當(dāng)初在淞城高級中學(xué)做事的陶白現(xiàn)在改換門庭到了淞城實驗學(xué)校了。他轉(zhuǎn)念一想，要是李長青問起理由來該怎么說呢？他僅僅是不想讓沈百福知道他陶白又回來了嗎？早晚總得被人知道的，換名字又有什么用？最根本的原因是不想讓丁亞瓊知道他又回來了，可是，假如李長青問，這件事為什么偏偏不想讓自己的老婆知道呢？陶白說不定還真沒有詞兒。

這樣想著的時候，李長青那邊已經(jīng)將電話擱了。

陶白松了一口氣，好險，好在沒有說出來啊！否則，李長青會有什么想法？好好的陶白不叫，要換個名字。為什么？有什么問題？

陶白躺在床上想了很久，覺得還是不要改掉名字的好。咋了？偷了搶了？一定要把名字改了嗎？可是，不改名字的話，陶白重回淞城，是一個不小的新聞。陶白還真的害怕面對這種新聞所引起的反響。

肯定得跟校長說一聲，還是先暫時不要讓沈百福那里知道。于是，又拿起電話，所撥通了李長青。

“請校長幫個忙，宣布我來上班時關(guān)照老師們一聲，本校的事情不要說到其他學(xué)校，特別是淞城高級中學(xué)?！碧瞻渍f。

“傻瓜，這還要你交代？我們學(xué)校跟他們都差不多成了死對頭了。這次并校的事，我們所有教師都非常憤慨，覺得沈百福太過分。所以，這點你放心，沒有一個人會告訴沈百福他們你回淞城的。說句不好聽的話，只要你不說，恐怕你夫人也未必知道你就在我們這里上班。你這就過來吧，辦理一下有關(guān)手續(xù)，我在辦公室等你?！?/p>

連夫人也未必知道，這句話讓陶白長舒了一口氣。陶白最希望的倒是這一點。

但陶白也聽出來了，李長青的語氣里充滿了親切。越是充滿了親切，陶白就越明白，他陶白必會成為李長青的道具。李長青肯定要拿陶白回來的事做點文章。如果陶白是李長青，也肯定是這樣的心態(tài)。這時候，只要是從沈百福身邊出來的，是個兩條腿的人，他李長青都會要，更何況是陶白呢？陶白的到來，無疑是給了沈百福一記耳光，也給了李長青一個向教育局和市委申訴的理由，瞧，人才在沈百福那里的，他留不住，都要跑到我這里來。我替淞城留下了像陶白這樣的人才！可陶白這時候不希望有人知道他到了李長青這里，更不希望沈百福知道他到了實驗學(xué)校。去年陶白離開淞高時，他沈百福能對丁亞瓊痛下殺手，現(xiàn)在，如果讓他知道自己去了淞城實驗學(xué)校，說不定又會去教育局做什么小動作。陶白算是認(rèn)識沈百福了，這沈百福，什么下三濫的小動作，都做得出來的。對陶白來說，這一年夠慘的了?，F(xiàn)在陶白只希望能夠安安靜靜地有一份工作，然后好向丁亞瓊交代。

陶白知道李長青其實只是一個平庸的校長，但李長青在陶白沒有出路的時候給了陶白出路，這已經(jīng)足夠陶白感念一生的了。何況，李長青給他的是兩個實驗班。做教師，最好就是能得到一兩個好班教教，又輕松又有成就感。不像當(dāng)年的沈百福每年都讓他帶一個差班，沈百福的意思是，“你就這么湊合著，帶個差班，反正就沒有人要求你了，你就可以幫助我多寫點東西，學(xué)校的一些文件你也就可以多起草一些了?！睂ι虬俑＿@樣的安排，陶白非常不愿意。不論怎么說，他是作為學(xué)科教師應(yīng)聘過來的，不是作為秘書，更不是作為文員。有一年，甚至讓他帶體育考生的班。搞得陶白很沒有感覺。

說好了，9月13日星期一準(zhǔn)備時上班?？蛇@之前的幾天時間，對陶白來說還是難打發(fā)。沒有正式上班，這心就得懸著。就好比就要到手的一筆錢，還沒有到手，就不能算是自己的錢。

對了，可以回家，在寧波東海國際學(xué)校的時候，每兩周就放四天假的?，F(xiàn)在，兩周下來了?？梢曰丶伊恕?/p>

回家很簡單，從前一棟樓，走到后一棟樓，穿過兩個樓之間的人工湖就行了。

可是一到家，陶白才發(fā)現(xiàn)自己百密一疏，忘記了教師節(jié)那一天正好是星期五。

陶白到家的時候，發(fā)了個短信給妻子，說是學(xué)校放假，他已經(jīng)回家了。丁亞瓊很快回了短信，說今天不能按時回，學(xué)校有教師節(jié)的慶?；顒?。順便又問陶白，你沒有在學(xué)校過教師節(jié)？學(xué)校里沒有組織慶?；顒?？你也是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不能總是一有時間就回家??！語氣里充滿了關(guān)心。

陶白這才想起自己大意了，這一周其實可以不回的，不是有個教師節(jié)夾在里面嗎？

可是不回，在那個小閣樓里，那又該多煩悶??！再說，陶白這樣的年紀(jì)，也正是少不了女人的時候。真要是一個月也見不上老婆一面，日子還不知道多難熬。

陶白沒辦法了，已經(jīng)回家了，只好再想辦法對付丁亞瓊的盤問了。

很晚，丁亞瓊才回到家。

兩口子上了床，便迫不及待了。繾綣一番過后，吵架的事，又丟下了。

可是不在狀態(tài)。心里有事情擱著，動作就無法麻利起來，一點兒也不像平時那樣酣暢淋漓。陶白想著要不要向丁亞瓊攤牌的事。他真想告訴他，13日，也就是星期一，他就能在淞城上班了。他不想去寧波，想守著這樣的房子，想在家里。理由就這么簡單。

可是，話到嘴邊，陶白又縮回了話頭。他太明白丁亞瓊了，丁亞瓊不希望陶白只是個念家的男人，更不希望只是一個七十平方米的房子就讓陶白什么想頭都沒有了。

男人有時候真的很累，根本不是為自己活著。陶白突然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丁亞瓊?cè)滩蛔〉貑枺瞻?，你有心事吧?/p>

沒，沒有。陶白迅速地回答道。一邊內(nèi)心暗自為自己加油，將一切雜念全部拋開，然后閉上眼，想象著跟林靜跟方霞一起的細(xì)節(jié)，這才終于抖起了精神。

一夜無話。

周六這一天，陶白蜷伏在家里，哪里也沒有去。一夜的勞作，陶白搞得非常累。這事情有點怪，如果是自己主動，怎么也不會累?？梢坏┍粍恿耍瑒t會非常累。

丁亞瓊還得上班。陶白睡了個美美的懶覺，直到九點鐘才醒轉(zhuǎn)來。

坐到陽臺上時，陶白就看到了對面他租著的小閣樓。小閣樓的兩扇窗戶緊閉著，玻璃看上去是黑的，像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陶白。

陶白苦笑了幾下，心想，也好，正好可以將那里當(dāng)作自己的書房。沒有什么不好的。

這樣一想，便釋然了許多。好在丁亞瓊一般不看他的稿費(fèi)單，得多弄幾篇文章，來填補(bǔ)房租這個缺。

星期一上班，陶白的工作除了教兩個班的語文，還兼任校長秘書。校長秘書看來是個臨時設(shè)定的崗位，李長青告訴陶白，相當(dāng)于副主任。

辦公桌就安排在校長辦公室里，陶白與校長辦公室主任、副主任們一起辦公。

本來的要求是只要能來上班就夠了，哪里還想要個什么校長秘書啊或副主任什么的。自己能在淞城再一次站住腳，很不容易了。就算有一天淞城高級中學(xué)的人知道他陶白已經(jīng)回來，好歹也還是當(dāng)了個校長秘書，也算有個交代了。這想法不是陶白自己的，是丁亞瓊的。丁亞瓊就要求男人能有個一官半職。現(xiàn)在的女人??！

其實，也確實可以不上班的，躲在家對面的閣樓上寫作，對丁亞瓊只說是還在寧波，每隔一段時間將稿費(fèi)交給丁亞瓊不就完了？

在某個瞬間，陶白會有這樣的念頭。

可這樣的念頭也只是迅速產(chǎn)生，隨后又瞬即而逝。一是自己還不至于糟糕到找不到一份工作。再說，現(xiàn)在做一個自由撰稿人，確實收入是無法保障的。

第一天，陶白在辦公室沒有呆到很晚，學(xué)校晚自習(xí)的鐘聲一響，他也就離開了，回到自己的窩。過去在淞高時不是這樣，后來到寧波也不是這樣，不到深夜十一點多鐘，是不可能停止工作的。

第二天，他給方霞發(fā)了短信：我不在寧波干了，我回來了，已經(jīng)在你后面的學(xué)校上班。請暫時不要告訴別人。我想你！什么時候見一見面？

可是，方霞卻遲遲沒有回信。陶白將電話打過去，方霞的手機(jī)開著，響著，就是沒有人接。

直到傍晚，方霞才回信給他，說是一天都在忙，剛剛開學(xué)，不是開教研會就是開大會，再不就是集體備課。丁老師又一直在身邊，不方便接電話，也沒空發(fā)短信。晚上沒有晚自習(xí)，見一面吧。

陶白興奮不已，連忙告訴方霞怎么找到他的花園浜12幢的小閣樓。

方霞是像小鳥兒一樣飛進(jìn)陶白的懷里的。陶白興奮地抱住了方霞，然后用腿子輕輕將門頂上，隨后就吻住了方霞，接著就去解方霞的衣衫。

很晚，兩人才從床上爬起來，還是興猶未盡，相擁著坐到寫字臺前。

陶白這才告訴方霞，沒想到，這里竟然正對著自己的家。

陶白掀開窗簾讓方霞看向人工湖對面自家的陽臺。方霞驚訝地啊了一聲，說，怎么會這么巧！

陶白家的陽臺黑糊糊的，路燈已經(jīng)亮起來了，陶白家里沒人，窗戶的玻璃像一雙黑眼睛看向樓宇前的天空。

五

日子不緊不慢。轉(zhuǎn)眼間過去了一個多月。陶白的日子過得非常充實，替學(xué)?；蛐ｉL寫材料，上課備課批作業(yè)改試卷，下班后得著機(jī)會便與方霞在小閣樓里幽會做愛，兩周下來，準(zhǔn)時回一趟家……

這樣的日子里，他也偶爾會想起兩次到浙江寧波的事。兩次到寧波，其實都沒有呆得多長，可是，感覺不一樣，像呆了七八年。特別是第一次去，是在萬里國際學(xué)校，那實在是一生難忘，整個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而剛剛?cè)ミ^的東海國際學(xué)校，記憶卻有點淡，雖然是剛剛離開的，然而竟然像是在若干年前發(fā)生的一樣，讓陶白有時候覺得恍然如在夢中。

淞城實驗中學(xué)跟淞城高級中學(xué)只隔了一道鐵絲柵欄，兩家學(xué)校的食堂，當(dāng)初按規(guī)劃放到了一條線上。這樣，食堂前的一條水泥大道，正好連接了起來。為了方便兩校來往，這里便都做了后門。兩家學(xué)校在這里設(shè)了一個可以移拉的鐵門。市里開始規(guī)劃這兩所學(xué)校的時候，確實是想將這兩家學(xué)校并到一起的，所以，兩家學(xué)校建筑風(fēng)格竟然也都是一樣的?？墒乾F(xiàn)在，兩家學(xué)校的校長一個不讓一個，看來想要合并是再無可能的了。有時候，陶白會在兩家學(xué)校的隔斷處望向淞城高級中學(xué)，望向那邊空蕩蕩的操場和遠(yuǎn)處的教學(xué)樓。

陶白到初中部小學(xué)部的樓層里值班，抬眼一看，淞城高級中學(xué)的操場真的觸手可及，就像是在望遠(yuǎn)鏡里看到的一樣。這種近距離，著實讓他心慌，像被人窺破了什么似的。窺破了什么呢？卻說不上來。細(xì)細(xì)一想，才終于明白，就是那種很近可是卻越來越遠(yuǎn)了的距離。跟淞城高級中學(xué)的那幫原來的同事近了，卻又遠(yuǎn)了，跟自己的家人也是這樣，近了，卻又遠(yuǎn)了。站在這邊，他甚至能看到丁亞瓊的辦公室，可是，在他跟丁亞瓊之間，卻有著一種東西隔著。

還說不出是什么東西隔著他們。

每天晚上，丁亞瓊都回來得很晚。陶白知道丁亞瓊工作辛苦的程度。陶白也非常辛苦。他已經(jīng)有若干年不教雙班語文課了，可是，現(xiàn)在也擔(dān)起了雙班的課程。

陶白每天晚上十一點鐘之前回到自己的窩，一回到窩里，他就將所有的燈都打開。他需要這樣的光亮，亮堂堂的家才是個家，才能讓人有所感覺。陶白一直就這樣，他希望家就像個家，哪怕這才只是臨時的家。

陶白每晚十一點前回來還有一個理由，他想搶在丁亞瓊回家之前，他要每天晚上都看到丁亞瓊下班回家心里才踏實。淞城高級中學(xué)這兩年像發(fā)了瘋，教師加班加點成了家常便飯。

可這一天，陶白一回來就發(fā)現(xiàn)對面的家里亮著燈。

料不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兒吧？能有什么事兒呢？

陶白連忙撥通了丁亞瓊的手機(jī)。

手機(jī)忙音。陶白又撥家里的電話，可是，電話鈴一直響著，卻沒有人接電話。

家里明明有人，丁亞瓊為什么不接電話呢？

很久，陶白的手機(jī)響了，一看是妻子的電話。陶白連忙掐掉，然后回?fù)艿郊依锏碾娫捝稀?/p>

妻子的聲音有點啞，說是沒什么事?？赡钦Z氣不像了，一副傷心欲絕的腔調(diào)想掩蓋都掩蓋不住。

沒什么事就好，我剛才聽你的手機(jī)忙音，家里電話又沒人接，才著急的。你不要每天搞得很晚，身體要當(dāng)心。

你還知道關(guān)心人啊！你在外面瞎折騰，家都不要了。我不曉得你究竟到什么時候才把家當(dāng)家。說完，重重地嘆了口氣。

陶白一聽，心里一驚，聽老婆這口氣，莫不是她已經(jīng)知道我已經(jīng)回到了淞城？

突然就想到了方霞，方霞處處理解他，也處處任隨他。有方霞的日子，既瘋狂又浪漫。有時候，還瘋得不像樣子，譬如那一次暑假放假前的一天，方霞還沒有回陜西，陶白約了她，可是，直到晚上十點鐘陶白才抽出身，再打電話給方霞時，方霞說太晚了，就算了。陶白可是急得不得了了，因為方霞的火車票已經(jīng)訂了，就是第二天的。這無論如何都是要見一見的??！于是，陶白一不做二不休，翻過墻頭直奔方霞的宿舍。

敲開了門，陶白不管不顧，就將方霞的衣服全都扒光，方霞卻一點不反抗，默許似的看著陶白發(fā)瘋……

陶白一想到那天他一個大男人像一個小猴崽子一樣的翻墻越戶，就覺得自己真的是瘋了，真的是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了。

陶白躺下來，又認(rèn)真地想起方霞來。

當(dāng)初方霞說大學(xué)畢業(yè)到淞城發(fā)展便果真選擇了淞城，這讓陶白做夢都不敢相信。然而，她來了。第一次在淞城的蘭亭茶社與陶白見面，方霞燦爛芬芳，笑意盈盈，風(fēng)情萬種。坐下來后，方霞歪著頭，調(diào)皮地問陶白道：好看嗎？準(zhǔn)備打多少分？

陶白看傻了，方霞比林靜漂亮多了。聽方霞如此說，卻一點兒也想不出來該說什么好，只有一個勁兒地傻笑。

方霞嗔道：傻樣！

你這小家伙這么個漂亮法，能讓人不傻嗎？說著將方霞摟入懷中，接著又不要命地吻住了方霞。手上也沒閑著，從領(lǐng)口伸進(jìn)去，先是抓住方霞的乳房，接著伸到內(nèi)褲里去找那地方。方霞急得就想嚷，陶白，你瘋了，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怎么了？誰敢把頭伸進(jìn)來還是咋的？就是伸進(jìn)頭來看又咋的？

這時候，陶白便把丁亞瓊?cè)拥搅俗ν蹏锶チ?。原先在見方霞之前，還在想辦法如何面對老婆丁亞瓊的?？涩F(xiàn)在，面對漂亮動人的女大學(xué)生，陶白差不多已經(jīng)魂飛魄散了。哪里還再去想妻子和兒子。方霞那種青春少女的氣息，很快將陶白淹沒了。人在這種時候，還怎么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方霞倒也大大方方，反正在電話里已經(jīng)有了無數(shù)次的來往，什么話也都說了，親吻啊，擁抱啊，撫摸啊，甚至做愛啊......電話里、短信里都有了不下千回百回。有時候抱著電話一下子就是一兩個小時，直打得電話發(fā)燙耳朵都快麻了，這才放下電話。說情話，山盟海誓，纏綿繾綣得不得了，現(xiàn)在見了面倒反扭扭捏捏，那又成什么話了。一切都順其自然，方霞還真是個拿得出的丫頭。

奇怪吧？這世界一定有一見鐘情的緣份，方霞在之前也就見過一次陶白，那時，陶白去淮海師院見林靜，林靜這時已經(jīng)畢業(yè)了，留校做了方霞的年級輔導(dǎo)員。林靜的男友來看林靜了！這消息像長了翅膀，讓大一的女生們驚喜不已。個個都要來看林靜的男友。而且又聽有人說，林靜本來當(dāng)初能考到更好的大學(xué)，就是為了這個陶白，才到淮海師院來讀書的，因為陶白也是淮海師院的畢業(yè)生?？磥?，這陶白一定是能風(fēng)魔少女之心的男人了。于是大家便起哄著一定要看。林靜哪里肯將陶白示人？可是，林靜的男友還是讓她們給看到了。他們出來散步時，一下子就碰見了方霞。

乍見陶白，方霞便酥了半邊身子。一向矜持穩(wěn)重的方霞，在男人陶白面前一點主張都沒有了。這么有風(fēng)度的中學(xué)教師，這么成熟而有氣質(zhì)的男人，聽說還是個作家，寫小說，寫散文。怪不得林靜一迷便迷了整個高中時代。想想也不容易，哪一個少女會將自己一個完整的高中時代獻(xiàn)給一個男人呢？

方霞于是就有了想頭，所以，當(dāng)林靜將陶白介紹給她時，她的心快跳出來了，像是被人窺破了心事。

像天從人愿似的，林靜最終竟然撒手退出了與陶白的愛情。可能是因為發(fā)現(xiàn)陶白終究不會給她一個婚姻吧！再說，林靜也老大不小的了，女人的年齡耽擱不起。

得感謝林靜，要不是她，方霞到哪里認(rèn)識陶白呢？也多虧了自己，拿到了陶白的名片后，就一直沒有舍得扔掉，總覺得會有機(jī)會跟這個叫陶白的人聯(lián)系上的。這不，一發(fā)現(xiàn)林靜退出，方霞便將電話打到了陶白的手機(jī)上。

那時候的陶白，也是傷心得不得了啊，畢竟，與林靜是從高中就開始的。

喝完茶便沒有回校，陶白也不提回家的話，兩人打的去了西郊的度假村，他們訂好的房間是8602。這是方霞預(yù)訂的房間，方霞知道陶白對數(shù)字非常敏感，特意定了這樣一間房，陶白一定會明白，這四位數(shù)是他們的時間距離，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于1986年，一個畢業(yè)于2002年。沒想到，方霞愿意與一個大自己19歲的男人走過一段愛情生涯，不在乎他是不是有過其他女人，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正有著家庭。方霞愿意。

陶白估計方霞這不是第一次與男人開房間了。如果是這樣，陶白對方霞的做法持認(rèn)同態(tài)度。不認(rèn)同又能咋的？現(xiàn)在的女大學(xué)生，哪個是吃素的？可是當(dāng)陶白真的進(jìn)入方霞的身體之時，方霞咬了咬牙，似乎忍住疼痛似的，再接著陶白看到了處女紅，銅錢大的一塊紅斑立即落在了潔白床單上。陶白嚇了一跳，抱著方霞不知所措了。方霞倒好，安靜地看著自己的第一個男人，溫順地笑著，吹氣如蘭，白，滿意吧？就是留著給你的。

陶白將方霞摟得更緊了，直到方霞說，白，你快讓我去洗洗身子??！這才戀戀不舍地松了手。

但關(guān)系到這份兒上，陶白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將與方霞的關(guān)系公開。說陶白從來沒有想過要娶方霞，這有點冤枉陶白了。但陶白離不開丁亞瓊也是事實。陶白不想再組織一次家庭。陶白沒有那個實力。經(jīng)濟(jì)的和精神的，都沒有?，F(xiàn)在，方霞看陶白可能還好，要是陶白為離婚拉下一屁股債，還得負(fù)擔(dān)兒子的成長費(fèi)，凈身出戶，身無分文，滿心疲憊，一臉憔悴，那個時候的陶白方霞還會像過去那么喜歡嗎？

更重要的，還是兒子。這個永遠(yuǎn)的第三者，是那么重要。陶白不想讓他受到一點傷害。

可是，方霞似乎一定要讓陶白感動似的，方霞剛剛到淞城，便對陶白講是替林靜來的，來將愛情進(jìn)行到底，來進(jìn)行一場愛情的接力賽。

陶白苦笑：唉，還是別提林靜了！

怎么不提？你們都那樣了。我知道，你們有過一場刻骨銘心的愛。

陶白沒能接上話茬，陶白想起林靜，內(nèi)心就有一種蕩人心魄的溫暖。是啊，跟林靜，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愛啊，從林靜的高中時代，一直延續(xù)到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做上大學(xué)教師。

林靜現(xiàn)在走了，那就我來嘛！

可陶白沒有接方霞的話，只是說：你是你，她是她，不要扯到一起。

林靜離開了，陶白確實受了傷。但他也想通了，林靜早晚會從自己身邊離開的。那么多年的愛，最后，自己又能給林靜什么呢？人家什么都給了你，圖你陶白什么呢？少女時代的愛是詩意的，大學(xué)時代的愛是浪漫的，但所有的詩意與浪漫，都得要落到現(xiàn)實的地面。而陶白，沒法給林靜一個現(xiàn)實。

陶白這一天沒能有意緒在電腦上寫作，想著方霞的時候，又想到了林靜，想到了在白蓮的歲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六

突然之間，沈百福來電話，讓丁亞瓊到校長室談話。

來淞城四年了，四年里，丁亞瓊從來沒有與沈百福作過正面接觸。唯一的一次接觸是四年前關(guān)于那本書的稿費(fèi)。那是一本關(guān)于作文輔導(dǎo)方面的書。本來出版社是讓沈百福寫的，可沈百福那時候忙著辦學(xué)校，哪有時間與心思坐下來寫書？于是，事情都交給了陶白。還好，事情結(jié)束了，陶白沒有站到黑地上，在書的封皮兒上落下了名字。后來出版社來了稿費(fèi)，沈百福分文沒動，連同發(fā)票一起，將一萬元錢放在一個信封里交給了陶白。那時候，陶白到淞城也才三個月。

乍看到稿費(fèi)單，陶白心里一驚，一萬元！天！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么多的稿費(fèi)！寫文章也寫了幾年，哪里想到有一天稿費(fèi)的數(shù)額會上萬呢？

陶白不敢拿這一萬塊錢。他覺得這錢燙手。但沈百福說什么都不讓陶白放下來，將陶白推出了校長室。

這是一筆大錢了，陶白自己不敢做主，連忙回家跟丁亞瓊商量。

丁亞瓊也有點心慌，沒有看到過這么多的稿費(fèi)。在蘇北工作了十年，才多少積蓄？來淞城的時候，全家?guī)淼姆e蓄才那么點，夫妻二人加在一起二十多年的血汗錢，才只湊了個四萬元的家底??！可現(xiàn)在，陶白只是在暑假里幫助沈百福寫了一本書，便一下子來了這么多錢。

但這筆錢不能拿，想要在淞城過日子，把個日子混好了，這錢怎么能拿呢？沒有沈校長，哪來這筆錢？于是，她將信封原封不動地送到了沈百福的辦公室，第一句話就是：

沈校長，您這是不想讓我們在淞城混??！我們陶白在封面上賺了個名頭也就夠了，這錢萬萬不能拿。幫校長做點事是應(yīng)該的，怎么好說到錢呢？

一邊說一邊將信封推到了沈百福的面前。然后就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

沈百?？蜌獾匦α?，丁老師，這事是我跟陶白的事，你不要管的！

話說得客客氣氣，倒讓丁亞瓊覺得有點尷尬。好在丁亞瓊是有備而來，連忙回答說：沒錯，這是沈校長跟陶白的事。但陶白是我家里的人，做什么事說什么話，都得跟我商量著辦的。

說完離開了沈百福的辦公室。

最后，這筆錢確實就是沈百福與丁亞瓊達(dá)成了協(xié)議，二八開，陶白拿大頭。沈百福說得非常干脆，不容丁亞瓊有任何說法：如果還有什么話，我就只好讓財務(wù)處來處理這件事了，將錢打到你們的工資卡上！

這以后，丁亞瓊便再也沒有與沈百福接觸過。用丁亞瓊的話說，他當(dāng)他的大校長，我當(dāng)我的小教師。

從來淞城的第一天開始，她就覺得沈百福挺照顧她這一家的。然而幾年下來，她發(fā)現(xiàn)問題來了，沈百福漸漸地對陶白有點不滿了，雖然面子上還是非常熱情客氣，但那種客氣與熱情，丁亞瓊看得出來，裝的，面子上的。后來為了職稱，都差不多成了生死冤家了。

不知道今天突然刮了什么風(fēng)，要丁亞瓊到校長室。

走進(jìn)沈百福的辦公室時，丁亞瓊心里有點忐忑不安，不知道沈百福會跟她講些什么。

沈百福還是那樣笑瞇瞇的。可那種笑讓人覺得他的假。特別是跟他處的時間長了，更明白那種笑假得很。這么多年來，從來沒有給過丁亞瓊什么機(jī)會。丁亞瓊想到這些，就有點傷心欲絕。夫妻倆在一個學(xué)校里，她也知道，不可能兩個人都會有機(jī)會。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證明了陶白其實沒有得到什么機(jī)會，能交代得過去的，也就是安排陶白做了個教科室副主任。丁亞瓊則更沒有得到什么機(jī)會。什么教學(xué)能手、學(xué)科帶頭人、十佳巾幗什么的，丁亞瓊在蘇北拿了一大堆，可是，到了淞城后，她什么也沒有得著這讓丁亞瓊非常懊喪。眼看著沈百福將出國進(jìn)修的機(jī)會、晉升職務(wù)的機(jī)會一個個給了其他人，丁亞瓊本來想在這里好好干一番的雄心壯志一天天地沒有了。

沈百福示意丁亞瓊在他辦公桌前面坐下來，然后隨便問了問丁亞瓊現(xiàn)在的課務(wù)情況和兒子的學(xué)習(xí)情況，丁亞瓊一一做了回答。

陶白的情況怎么樣？沈百福最后才問陶白的事。

丁亞瓊心里非常不愿意回答這個問題。最近竟然有很多人關(guān)心起陶白了。辦公室里也有很多老師問起過。

能有什么新情況，就是在外面瞎混唄！丁亞瓊說。

聽說在寧波東海國際學(xué)校都當(dāng)?shù)叫ｉL助理了？沈百福問。

這是去年的話，今年的情況他也沒有跟我說起過。民辦學(xué)校的什么助理不助理，能作什么數(shù)。今天能做，明天就能下的。丁亞瓊說。

呵，是這樣的。停了停，沈百福說，我聽說陶白回到淞城了。這小子，回來了，真的就不跟我招呼一聲了？他對我還是有敵意啊！丁老師你對我也還有成見啊！

丁亞瓊心猛地一個咯噔，陶白回來了？這怎么可能？丁亞瓊惶惑地抬起頭來，看向沈百福。想問個明白時，突然轉(zhuǎn)念一想，如果陶白真的回來而我這個做老婆的卻不知道，那都成了什么事兒了？沈百福看來只是想跟陶白和解，他可能是沒有想到陶白還會回到淞城。那看來，是到淞城實驗學(xué)校了。淞城目前只有這兩家學(xué)?？梢杂匈Y格向社會公開招聘教師。

對了，是這樣的，沈百?？隙ㄊ菗?dān)心陶白一旦到了李長青身邊會對這邊有所不利。

丁亞瓊腦子轉(zhuǎn)得極快，馬上笑靨如花：沈校長放心，我不是還在你這里嗎？陶白再沒有良心，他也不會對我們淞高有所不利的。

嘴上這么講，丁亞瓊的心里都涼透了，這個陶白，看來真的是回到淞城了。怪不得開學(xué)以來就一直有人問陶白的事。原來是回來了。原來回來了卻沒有告訴老婆。

既然回來了，沒有住在家里，那么會住在哪里呢？一定是在外面租了房子。一定的，誰不知道陶白在淞城有家有小，他陶白也不至于笨到要學(xué)校提供房子的，那不等于告訴別人家里出事兒了嗎？

想到這里，丁亞瓊既傷心又憤怒。這日子都成了什么樣兒了？

你陶白眼里還有我心里還有我嗎？

又想到方霞。

方霞的事，早有人飄到丁亞瓊的耳朵里了?？墒嵌啳偛幌嘈拧：脦状?，丁亞瓊有意地在陶白面前講起過方霞的事，想看看陶白的反應(yīng)，可陶白一直都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就是有一次，丁亞瓊講方霞不會教書，也是讀了四年的本科生，到底是西安人，侉子腔，普通話太難聽，被陶白搶白了一頓：亞瓊，你這就不對了。你一個老教師，不應(yīng)該對一個年輕教師采取這種心態(tài)。你其實要多多幫助她。陶白說得在情在理，丁亞瓊倒找不到半點漏洞。而且陶白講完這句話后就不再講話，無論丁亞瓊講方霞什么，他都不再搭理。那樣子，擺明了是與方霞沒有半點關(guān)系的樣子。

丁亞瓊相信，人們嘴里講的陶白跟方霞的事一定是有影子的。這事情，沒有半點影子也就不會有人嚼舌頭。所以，只要一有機(jī)會，丁亞瓊便會對方霞講起陶白，講他們夫妻之間的恩恩愛愛與難分難舍，講陶白又發(fā)表了什么作品和什么評論，講其他的針頭線腦與雞零狗碎。丁亞瓊從來沒有跟人講起過陶白的寫作，似乎是恥于講，也似乎是不屑講，反正內(nèi)心是復(fù)雜透頂?？墒牵瑸榱俗尫较茧y堪，有意讓方霞知道陶白對她丁亞瓊是最好的，沒有哪一個女人能夠取代她在陶白生活中的位置，丁亞瓊還是不惜花了這樣的小心思，裝作不知道陶白跟方霞的事，可是又有意無意地在方霞面前講起陶白。方霞一個女孩子家，不敢爭也不敢面對，常常一聽到關(guān)于陶白的話，便開始臉紅心跳，然后在丁亞瓊不說話的時候默默離開辦公室。

辦公室里的這種情形，每次結(jié)束后，方霞都會發(fā)短信或打電話告訴陶白。陶白知道丁亞瓊的伎倆，但一直沒有點破她。方霞好些次問陶白是不是丁亞瓊知道了一切，陶白都說不要理她，并提醒方霞沉住氣。

后來方霞也開始變得刁鉆古怪起來，一到晚上，便去喊丁亞瓊到操場上散步或者跑步。那段時間，兩個女教師，就像兩姐妹一樣。甚至吃飯也在一起，引得淞城高級中學(xué)的教師嘖嘖稱奇，內(nèi)心卻佩服陶白到了極點：瞧瞧，一個是陶白的老婆，一個是陶白的情人，竟然被陶白調(diào)教得如此相親相愛就像親姐妹一樣！

可是，又有誰知道丁亞瓊內(nèi)心的苦。有一次，丁亞瓊到底忍不住，想要火力偵察，便對著一條手機(jī)短信大聲念了起來。

陶白那天和妻子一起走著，耳朵里聽到妻子報出的是方霞的手機(jī)號碼。那一串?dāng)?shù)字，陶白太熟悉了，每天都要撥好些次的。

但陶白就是陶白，耳朵里聽著，嘴里卻沒有停止哼小曲，一邊沒事人一般地牽著妻子的手從小湖的曲橋上走過。

丁亞瓊內(nèi)心懊惱得不行。這一招又沒有靈光。

夫妻之間竟然在斗智了。你說說，這日子，都成了什么樣兒了？

夜自修一結(jié)束，丁亞瓊沒有立即回家。她無所事事地打開了電腦，先玩了一圈蜘蛛牌，再接著上了一會兒網(wǎng)。沒隔多久，老家那里的一個電話打來了。丁亞瓊一看，猛吃了一驚，竟然是蘆荻秋。

丁亞瓊連忙關(guān)了電腦，關(guān)了手機(jī)，急匆匆地收拾了一番，隨后立即離開了辦公室。不行，得回家，不能在學(xué)校里說事兒，也不能讓蘆荻秋找到家里。說什么都不行。這家伙，竟然還認(rèn)了真，丁亞瓊跟你處處朋友還可以，你怎么可以有非分之想？男人怎么是這樣的德性？

電話果真追到了家里。這一纏，竟然打到深夜。蘆荻秋在電話里溫言軟語，丁亞瓊卻只有一句話，你不要來，我不要你來。我們不可能發(fā)生什么。我是陶白的妻子，我不會愛你。你不要來……

丁亞瓊心里亂糟糟的，偏偏陶白又將電話打到家里的電話上，她無法接，陶白就一直不斷地打。直到蘆荻秋不再糾纏了，她才將電話打給陶白，陶白掐斷后打過來，丁亞瓊按住心口告訴陶白沒什么事。

沒什么事？丁亞瓊都快瘋了，心狂跳個不停。哪會遇上這樣復(fù)雜的事兒：這里人都在說陶白已經(jīng)回到了淞城，又都在傳陶白與方霞的事，偏偏蘆荻秋又來瞎摻和。丁亞瓊快要崩潰了，這日子，怎么過成這樣的？

七

一大堆剪不斷理還亂的事情，竟然一下子全都來了，像約好了似的，讓丁亞瓊猝不及防。

陶白回來時是在星期五那天的深夜，嚴(yán)格的講，陶白回來時，已經(jīng)是周六了。零時三十分，還不是周六？陶白回來時，丁亞瓊竟然沒有聽到大門的響聲。陶白輕手輕腳地在她身邊躺下時，她才意識到她非常熟悉的那個身體就在身旁。朦朧中，她也沒有覺得有什么反常，是啊，周五了，也該回了。陶白那個學(xué)校是民辦學(xué)校，總是連續(xù)上十天班，然后放四天假。周四就該回了，今天都周五了。

丁亞瓊的身子一下子就有了反應(yīng)，將陶白緊緊抱住。

陶白見妻子主動，便套著她的耳朵說是剛剛從寧波回來，這次回來晚了，是因為明天這里有個招生現(xiàn)場，就跟學(xué)校的校車來了。

這次是陶白太想女人了，便編出了這樣的話。丁亞瓊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話，那邊陶白話沒有說完，就等不及了似的，進(jìn)了丁亞瓊的身子。

兩人抱在一起，一邊做事，一邊流淚。這是兩人都喜歡的事，所以丁亞瓊?cè)讨鴽]有責(zé)問他什么招生現(xiàn)場的話，她不肯第一個觸及到陶白已經(jīng)回到淞城的事，想看看你陶白究竟想瞞到什么時候。陶白覺得既不知道該不該講出來又覺得還沒有到講的時候。謊言既然已經(jīng)收到效果，倒反而無法將謊言捅破了。

第二天一大早，丁亞瓊起床時，陶白正在洗漱，洗漱一結(jié)束，早飯也沒有吃，就走了。臨出門，又回過頭說，招生現(xiàn)場就在度假村，他得去，晚上就不去住了，還回來住。

隨后便像影子一樣飄忽而去。

丁亞瓊又流下了淚，這都成什么事兒了，夜里給了人了，可卻像一個夢似的。明明人在淞城，可以天天回家的，可就是不愿意，要在外面住?，F(xiàn)在，又編出這么個謊話來，說什么寧波的學(xué)校會在淞城招生。陶白啊，你這是在騙誰??？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你真的不能原諒我的那些氣頭上講出來的話？我都已經(jīng)原諒你了，夫妻之間，哪還應(yīng)該有隔夜的仇？

剛剛洗漱完，電話鈴響了，丁亞瓊一看號碼，是蘆荻秋的。

丁亞瓊很不情愿地打開了翻蓋。這個蘆荻秋，怎么就這么會糾纏人？

可是，一聽之下，丁亞瓊吃了一驚，蘆荻秋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淞城，說什么都要見丁亞瓊一面。不見上這一面他不甘心。當(dāng)然，如果丁亞瓊執(zhí)意不見也可以，那么他蘆荻秋就死在淞城了。

丁亞瓊呆住了：死，這話說重了吧？你蘆荻秋不會這么沒有男人氣吧？

這種時候是肯定不能去見蘆荻秋的。和陶白發(fā)生了這樣的不愉快后，就背著他去見蘆荻秋，丁亞瓊連自己也不會原諒。

可是不行，蘆荻秋那邊非要見到丁亞瓊不可。不然，真的會出人命。蘆荻秋那語氣在那里，不像是嚇人的樣子。

丁亞瓊于是換了一種平緩的語氣問，蘆荻秋，你究竟想怎么著？我跟你什么也沒有，也不可能有什么結(jié)局，你是個男人，就不要這樣死纏硬磨，大家都是有家庭的人。

可電話那端的蘆荻秋一百個不依：為了你丁亞瓊，我這趟南下可真是慘透了，我丟了我的公文包，公文包里有六千元錢，還有一張六萬元的存折，全都丟了。你人都不來見一眼，怕是說不過去吧？

丁亞瓊驚呆了，你出來一趟，怎么要帶出這么多錢？

我鐵定了心，要跟你過日子！

我要離婚。所以我把家里的余錢全部帶出來了。準(zhǔn)備先在淞城或者在江南一個城市里找一份工作。可現(xiàn)在錢沒有了，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說罷又苦笑道，其實，錢沒有丟我也沒有辦法。你這幾年在淞城，早就不是過去的丁亞瓊了。你肯定現(xiàn)在成了革命小富婆了。陶白又那么能干，聽說，挺會賺錢的。

丁亞瓊又是一驚，連忙說，蘆荻秋，你怎么會這樣想呢？你想得太簡單了。這婚哪里說要離就離的。你跟潘小梅做了這么多年夫妻，你怎么能這樣忍心？你出來肯定沒有告訴她吧？將家里的錢全拿出來，潘老師肯定也不知道吧？你蘆荻秋怎么能這樣呢？你，你這樣一個不負(fù)責(zé)任的人，我怎么能去見你？

你真的不見？那好吧，我告訴你實情吧，本來，我還猶豫要不要見你，現(xiàn)在，我不得不見你了。我已經(jīng)身無分文了?！拔椰F(xiàn)在兜里只剩下一百元，是和另外六百元放在另一個口袋里的，才沒有丟。下車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包沒拿下來，便連忙攔了一輛的士，一路朝那輛大巴追去，可是，一直追到上海才追上了，上了車，卻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公文包。我后來在這輛車上過了一夜，車主好心，答應(yīng)將我捎回淞城。我現(xiàn)在就只想見你一面，我本來就是想來淞城見你的，可是，我沒有想到會出這么大的事情……”

這下輪到丁亞瓊大吃一驚了。

你真的看到我現(xiàn)在身無分文就不想見了？我其實應(yīng)該早就知道你是個硬心腸的女人的。當(dāng)年在白蓮，誰不知道我蘆荻秋對你丁亞瓊癡心一片，可是最后也就只是抱了抱你。別說得到你，就連吻都沒有吻得著你?。∧阏嫘暮莅?，我現(xiàn)在才看出來了。

丁亞瓊一急，眼淚就出來了：蘆荻秋，你怎么能這樣講話？在白蓮的時候，你對我好，我心里有數(shù)。當(dāng)時我男人不在家，我勸過你不要與我來往?？赡阆氲侥睦锶チ耍课覀兌加屑矣行〉娜?，你如果當(dāng)時幫助我是為了日后這樣，那我真的就是看錯你了！

丁亞瓊說著說著就哭了出來。那個蘆荻秋，當(dāng)初那樣待人，原來想的是這樣的心思。我才是看錯人了哩！

蘆荻秋看來是被咽住了，很久，蘆荻秋才緩過一口氣似的說：不管怎么說，我今天想見到你，這次如果不見到你，我就跳長江算了。反正遺書我也已經(jīng)寫好了。不過你丁亞瓊放心，我真的走到那一步，跟你沒有關(guān)系。是我不想過了，是我不想跟潘小梅過下去了。我實在受不了她了，好像到了更年期一樣，神經(jīng)兮兮的，每天都是賺錢不賺錢的，再不就是尋釁生事跟人吵架，逼著人到江南去找事情做。真要到江南，我又哪能帶她出來？帶得出來嗎？她又沒有學(xué)歷。

丁亞瓊說：你不能這樣講潘老師。我就覺得潘老師人不錯。小學(xué)老師怎么了？沒有大學(xué)學(xué)歷，中師畢業(yè)，做一個鄉(xiāng)村小學(xué)教師還不綽綽有余？你不能這樣講潘老師。

嘴里這樣講，但心里知道，這次看來不去見一見是不行了，遇上這樣的男人，丁亞瓊還真沒有了辦法。

可是，我該怎么辦？這種事，肯定是不行的。就是去，也肯定是不能讓陶白知道的。如果陶白知道了，不定會鬧出什么事兒來，那樣的話，在淞城苦心經(jīng)營的這些年頭，好不容易在淞城創(chuàng)下的家業(yè)，可就全毀了。

丁亞瓊無助地哭了。

見就見吧，大不了見了后將一切都告訴陶白！當(dāng)年如果不是你陶白要去寧波，哪里會有后面的事。想了很久，丁亞瓊像下定決心似地對自己說。

走出家門，丁亞瓊才突然想起，這個時候，應(yīng)該去找方霞，讓方霞陪著！

這一年多來，方霞像小妹妹似的跟著。白天陪著一起吃飯，晚上陪著跑步。說是要瘦身，要健美。其實是為了陪丁亞瓊，讓丁亞瓊開心?？磥硗饷媪鱾魉翘瞻椎男∏槿耸钦娴?，一定是陶白讓她陪著的?？墒?，沒有道理?。∽屒槿巳ヅ闫拮?？陶白做得出這樣的事？

不像，越看越不像！試過陶白，也試過方霞，可是，就是沒試出來。然而，疑點很多，丁亞瓊明明白白地知道方霞心里有鬼，比如，一說到陶白，方霞就不會接著再說話。還有，你方霞一個語文教師，我丁亞瓊是教英語的，只不過跟我丁亞瓊是一個年級組，何必跟自己走得這么近呢？

但到底是有些傳聞在，所以，平常相處時，丁亞瓊有意無意總有點對方霞采取了敵視的姿態(tài)，平常一般不會主動去找方霞。真要是他們有關(guān)系，這方霞就是自己的情敵！都要把自己的人搶走了，還去主動找她？

每次都是方霞來找她，甚至，好些次，方霞一看到丁亞瓊放學(xué)前還有課，就會幫她到食堂把飯菜全都打好了。

丁亞瓊是萬不得已之下才去敲方霞的門的。

一進(jìn)門，她就抱住方霞哭了。丁亞瓊撐不住了，她實在不知道一個男人找到門上來時該如何應(yīng)付。

方霞，幫幫我，我快崩潰了。

方霞很是嚇了一跳。她根本沒有想到會是丁亞瓊來敲她的門。乍聽之下，以為是丁亞瓊求她“幫幫我”就是要她離開陶白。方霞其實早就做好了準(zhǔn)備，她知道早晚會有一天，她得面對丁亞瓊。畢竟，陶白是人家的老公。

說到底，方霞才是個剛出大學(xué)校門的女孩子，一見丁亞瓊找上門來，一時之間竟有點不知所措。現(xiàn)在要她離開陶白該有多難！她和陶白已經(jīng)無法分開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跟陶白像一對小夫妻一樣地相處?，F(xiàn)在，她能常常去到陶白的小閣樓里，和陶白呆在一起。有時候，他們其實也不是做愛，只是相互擁抱著，或者靜靜地聽著對方傾訴。方霞覺得這樣非常美好。有一次，陶白上衛(wèi)生間，遲遲不出來，方霞探頭進(jìn)去一看，原來坐在馬桶上看書哩。于是，方霞佯裝生氣，進(jìn)去將書搶過來，扔到床上，然后，自己坐在衛(wèi)生間的門檻上，風(fēng)情萬種地看著陶白。陶白被看得不好意思，讓她走開?？墒撬唬鸵谔瞻椎拿媲?。陶白說，這里有味道的，不好！我一會兒好了，會出去陪你的。

方霞便撒嬌了，她坐到了陶白的懷里。陶白只得連忙結(jié)束工作，然后將馬桶蓋蓋上放水沖洗。方霞內(nèi)心心里美滋滋的，這樣的男人愛著她，多好??！

林靜跟陶白，說到底可能就是缺少這么點兒情調(diào)。

也不在乎陶白給不給她名分了。名分管什么用？擁有著這個人，才是實實在在的。

再說，陶白為了她將工作辭掉了，她怎么能在這樣的時候離開他呢？辭掉了工作，就等于再不會有單位罩住你了，沒有了單位，就等于沒有人幫你交房貸，沒有人在你生病的時候付醫(yī)療費(fèi)，沒有人在你失去工作能力的時候讓你老有所安。在家里，還得天天面對丁亞瓊那張嘴和那張臉，好像陶白一沒了工作，就必須得由她來養(yǎng)活似的。丁亞瓊每天都在盤問陶白，這社保怎么辦？這醫(yī)保如何弄？這住房公積金也被整沒了，誰來幫助我們買房？

陶白不是沒有后悔過，丁亞瓊用這個金那個金的來整他，每天都在追問著陶白什么住房公積金養(yǎng)老保險金的，差不多是在提醒陶白：“你陶白得明白，你住的房子是我丁亞瓊的，你這人，也是我丁亞瓊在養(yǎng)著?！?/p>

一個在社會上沒了身份的人，那日子是不好過。

陶白現(xiàn)在這樣也好，躲進(jìn)閣樓成一統(tǒng)，管他冬夏與春秋。妻子不給予理解與溫暖了，難道不能靠自己活著？

想到這點，方霞就不想接受丁亞瓊的說法，什么幫不幫的？我?guī)土四?，你再接著折磨陶白？這怎么可以？我方霞再不像話也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陶白。陶白這個時候離不開我。

陶白說到底是個大男孩子，他甚至?xí)诜较紤牙锏魷I。陶白第一次在她懷里哭鼻子，是方霞扮小母親的時候。惹得方霞鼻子也酸酸的。問問為什么，才明白，陶白十八歲上就沒有了媽媽。想在丁亞瓊那里找補(bǔ)的，可惜丁亞瓊是一個聽不得男人哭鼻子的女人，一個男人，哭鼻子算個啥？一句話，把陶白嗆住了?？墒嵌啳傆彩菦]懂得一個道理，男人其實就是一個大孩子，你也得讓他在女人的懷里撒撒嬌。再后來，陶白又哭過一次，是剛剛回淞城的時候，李長青幫助他有了工作，可李長青無法幫助他解決人事關(guān)系，一切還都懸著。

弄了好半天，方霞才明白丁亞瓊要她一起去對付你一個叫蘆荻秋的男人。

我能有什么法子？你們之間的事，我一點兒也不明白?。》较挤浅殡y。

我知道你不明白，我只求你幫助我，跟我一起去見蘆荻秋。

我去合適嗎？我夾在中間，怕不好吧？方霞說這句話的時候，滿臉無奈，其實滿心竊喜，這下好了，丁亞瓊真要是跟那個叫蘆荻秋的男人走到一起，她方霞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跟陶白走到一起了。

方霞早已知道他們夫妻之間的一些事兒。實實在在地講，陶白也為丁亞瓊付出了太多。譬如，丁亞瓊看重小兒女之間的感情，她要求陶白每到周末都得回到她的身邊陪伴著，陶白差不多有一半的時間就這樣拋在了路上。好在陶白勤奮，每次在汽車上也沒有停止做事。實實在在地講，陶白的寫作環(huán)境和條件，可能比起其他作家來不知道差了多少。陶白活得不容易。別看他成天樂呵呵的，其實，活得太苦。

求求你，方霞，你陪我去吧！有你陪著去好！

丁亞瓊到底還是充滿了智慧，雖然一開始只是想有一個值得信賴的女同胞一起去見蘆荻秋，可是沒想到，這個值得信賴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情敵。而且，再細(xì)想，這樣一來，效果還非常好，日后比自己要直接向陶白解釋蘆荻秋這一檔子事效果更好。她這是玩了一著好棋，她其實就是要讓方霞知道，她跟這個蘆荻秋沒有任何關(guān)系，是他剃頭挑子一頭熱自己找來的。不管方霞跟陶白有沒有那層關(guān)系，方霞都會將她所看到的一切全都說到陶白那里去的。

方霞從來都刻意不提陶白的事兒，這顯然就是有問題了。既然你們之間有問題，那現(xiàn)在就讓你看看吧，是你陶白有愧于我，不是我丁亞瓊有負(fù)于你。你方霞也得明白這樣的理兒，別人的老公，你不能霸著吧！我丁亞瓊辛辛苦苦把人弄成這樣，你方霞就來吃桃子了？人現(xiàn)在明明就在淞城，跟你方霞一直在偷歡哩，就是不肯出來見我。要我闖到淞城實驗學(xué)校把人揪回來？我做不出，也不要這樣做，你陶白總得乖乖地給我滾回來……

我哪里知道蘆荻秋竟然會從蘇北找到淞城來?，F(xiàn)在，他一個人失魂落魄一般地等在江邊，一定要我去見一見。我只得求你陪我去了。我要讓蘆荻秋明白，我丁亞瓊說什么也不會跟他有什么的。他白日做夢罷了！

說完，不由分說，丁亞瓊便拉了方霞出來，到了街上，手一伸，攔住了一輛出租車。

在車?yán)?，丁亞瓊便跟方霞講起了陶白和她一起在白蓮的事情。

是必須告訴方霞了，告訴方霞她丁亞瓊心里有多苦。

直到這時節(jié)，方霞才知道陶白竟然這之前還去過一趟寧波。只是沒有想到的是，每次去寧波，陶白都沒能呆滿一年。

八

那一年，陶白是第一個走出去的鄉(xiāng)村教師。陶白一走，學(xué)校反而對我好了許多，因為各方面的壓力，學(xué)校也吃不消了，又擔(dān)心我也跟著跑掉。更重要的原因是，學(xué)校希望我能夠?qū)⑻瞻缀盎貋怼?/p>

丁亞瓊慢慢地對方霞說道。

這一年，蘆荻秋做班主任，丁亞瓊是他這個班的英語教師。

陶白一走，家里一大堆的事情，全都擱到了丁亞瓊的身上。孩子上學(xué)的事她要擔(dān)起來，早晚接送。以前都是陶白騎自行車來來去去的，沒讓丁亞瓊操半點心?，F(xiàn)在不一樣了。偏偏丁亞瓊又不會騎自行車，每次接送，都要花費(fèi)很多時間。高三課程一大堆，作業(yè)堆得像小山。丁亞瓊這才發(fā)現(xiàn)男人不在家，生活節(jié)奏一下子快起來許多，連到茶水爐打水都得腳下帶著小跑。丁亞瓊一下子由一個文文靜靜的小女人變成了風(fēng)風(fēng)火火做事的女人。很多人勸她，也離開這里吧，這里有什么好呆的，一個窮鄉(xiāng)僻壤，跟著陶白去到寧波多好！

可是丁亞瓊離不開，一來孩子小，二來，這地方是她的娘家，孩子的外婆說什么都不準(zhǔn)她離開白蓮。她是家里的大女兒，去到江南，家里的人還能接受，去到寧波實在是太遠(yuǎn)了。

真的太遠(yuǎn)了。她去過寧波。從白蓮到蘇州要七八個小時，從蘇州到杭州要兩個多小時，從杭州到寧波，又得兩個小時。這一折騰，路上要十幾個小時。哪里吃得消？

蘆荻秋那天來丁亞瓊的辦公室是準(zhǔn)備喊她去上晚讀課的。晚讀課就是晚飯后晚自習(xí)前的一堂朗讀課，是由語文和英語兩門學(xué)科的老師負(fù)責(zé)的。恰恰在這個時候是丁亞瓊最忙的時候，先要在下班的時候去接孩子，然后弄晚飯給孩子吃，接著要安頓好孩子的功課。孩子在父親離家后的一段時間里，功課開始往下掉了，丁亞瓊雖然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仍然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她幾乎拚了命似的一定要兒子的成績趕上來。

丁亞瓊那天剛剛到辦公室，正準(zhǔn)備拿了教科書去教室值班，走到辦公室門口時，又忘了拿粉筆盒，于是折回身拿粉筆盒。丁亞瓊這時剛剛安排好了孩子的晚飯，然后布置了孩子的功課，說，等媽媽上了晚讀后再來查你的作業(yè)。就這樣，遲了些時間到辦公室。這時蘆荻秋出現(xiàn)在辦公室，看著丁亞瓊忙成這樣，便說，不著急，丁老師，我已經(jīng)安排副班主任在值班了。

丁亞瓊內(nèi)心一陣溫暖，隨后歉然一笑，說：實在不好意思，讓蘆老師費(fèi)心了。

不要緊，大家知道你忙，都理解你。難得的是同學(xué)們都喜歡你的英語課。

蘆荻秋后來做了有心人，建議學(xué)校按年級組辦公，至少高三年級組放到一起辦公，這樣相互之間可以更便于了解學(xué)生的學(xué)情。蘆荻秋的嘴里這么說，心里其實是想著照顧一下丁亞瓊。

學(xué)校接受了這樣的建議，將高三教師合并到了一個大辦公室里。

自從并到一個大辦公室，丁亞瓊的很多事情，便由蘆荻秋包了。每天，蘆荻秋都會替她把開水沖好，整整齊齊地放在丁亞瓊的辦公桌邊。上午第五節(jié)課如果還有課，那么，丁亞瓊一下課，便會看到自己的飯和孩子的飯菜已經(jīng)打好了，有時候，甚至兒子放學(xué)后直接到媽媽的辦公室，便能先吃上中飯了。

很多次，丁亞瓊看到兒子中午一回來就能在辦公室里吃上飯，心里都感動得不行。有一次，甚至感動得流下了眼淚。兒子于是問：媽媽，你哭什么了？誰欺負(fù)你了？

丁亞瓊抹了抹眼淚說：兒子乖，媽媽這不是哭！沒有人欺負(fù)媽媽，媽媽想爸爸了……

丁亞瓊內(nèi)心感激著蘆荻秋，一邊也在計算著蘆荻秋為她花了多少錢，直到她覺得到了一筆大數(shù)字了，她才拿了一百元錢，準(zhǔn)備給蘆荻秋。一百元，不是小數(shù)字了，要上二十節(jié)早讀課或晚讀課才能掙到，如果說掙工資，也得要一個星期才能掙上。一個月也才不過五百元的工資啊，人家蘆荻秋幫了忙了，又怎么能讓人家貼進(jìn)錢來呢？

丁亞瓊為選擇地點想了很久。不能在辦公室，在辦公室人多，不方便給蘆荻秋錢；選擇在蘆荻秋的家也不行，假如潘小梅想到別的地方，那反而不好；選擇在自己的家也不行，總不能把一個男人朝家里喊吧？

丁亞瓊選擇在晚自習(xí)的當(dāng)口，給蘆荻秋。那一天，也真湊巧，除了丁亞瓊，蘆荻秋是最后一個出辦公室。于是，丁亞瓊連忙喊道：蘆老師，你等會兒，有點事。

蘆荻秋其實是有意最后一個離開辦公室的。這些日子里，蘆荻秋的心有點亂。他知道丁亞瓊現(xiàn)在就一個人在家里，他非常希望能進(jìn)丁亞瓊的家，跟她聊聊，看看她。他發(fā)現(xiàn)這么些日子里，自己竟然有點喜歡上這個女人了。他那么樂意地為她做著這樣那樣事，心里無比幸福?？墒撬恢睕]有勇氣對她說他愛她他喜歡她。

蘆荻秋在丁亞瓊的喊聲里回過頭，傻傻地看著丁亞瓊。丁亞瓊回避開了蘆荻秋的目光，說：蘆老師，謝謝你，這是一百元錢，是茶水錢與飯錢。

不不不，我不要，我不要……

不能，應(yīng)該給你的，不能既讓你花了時間又花了錢，再說，你回去還得向潘老師交代哩！

不要緊的，我不要……

蘆荻秋拼命地拒絕丁亞瓊遞過來的錢，丁亞瓊卻固執(zhí)地要交給他。兩人從來沒有這樣靠近過。蘆荻秋氣兒短了，心跳快了，手上卻似乎有了更大的力氣，一邊拒絕著丁亞瓊手中的錢，一邊緊緊握著丁亞瓊的手腕，不讓她將錢放進(jìn)自己的兜里……

蘆荻秋后來手上一松勁，丁亞瓊便迅速將錢放進(jìn)了蘆荻秋的西服口袋里。蘆荻秋連忙也把手伸進(jìn)西服口袋。他是準(zhǔn)備將錢拿出來的，可是，當(dāng)他的手進(jìn)入口袋時，丁亞瓊的手把他的手壓在了下面。蘆荻秋再禁不住丁亞瓊身上那種女人味的襲擊，從丁亞瓊手里掙脫出來，一把擁住了丁亞瓊。

丁亞瓊沒有想到蘆荻秋會來抱她，連忙一用力，將蘆荻秋朝外一推，自己奪路出了辦公室。

心里卻是跳個不停，這蘆荻秋，瘋了。

第二天，丁亞瓊的熱水瓶照樣還是在四五點鐘的時候由蘆荻秋沖好水放在辦公桌邊，第三天，丁亞瓊上完上午的課，丁亞瓊一回到辦公室，兒子已經(jīng)在辦公桌上吃著排骨了。兒子穿著紅色燈芯絨的上衣，圓圓的臉，眼睛明亮。

一切，就像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說實在的，我嫁了陶白之后，怎么也不會看上別的男人了。像蘆荻秋這樣的人，心地雖好，但缺了陶白的靈性和執(zhí)著。

方霞無聲地點了點頭。

說著話的時候，的士到了江邊。在輪渡旁邊，丁亞瓊看見了蘆荻秋那熟悉的身影。江風(fēng)之中，那身影顯得有點憔悴凄涼。

蘆荻秋看見丁亞瓊從的士里出來，驚喜不已，他終于盼來了丁亞瓊。他這次本來是想在淞城住上一夜，包一個豪華的賓館套間，然后勸說丁亞瓊和他一起度過一夜。

可是，哪知道天不從人愿，他竟然將公文包給丟了?，F(xiàn)在只有看丁亞瓊的態(tài)度了。

蘆荻秋迎上去，想伸出手，可又覺得不妥。丁亞瓊看出蘆荻秋的尷尬，大大方方地伸出了手，與蘆荻秋握了一握，又立即抽了出來。

蘆荻秋苦笑笑，說，沒想到你能來，謝謝你！

丁亞瓊說，客氣了。你到淞城，我當(dāng)然得盡地主之誼。這樣吧，我們一起回市里吧！在這里站著也不是個事兒。我們到城里，找個茶館坐下來，好好聊聊。再不，我請你吃頓飯？這總該是要的吧？

蘆荻秋想了想說：也只有這樣了。我還向你借兩百元錢哩。我真的身無分文了。從淞城到白蓮這一段路，看來也就只能靠你幫忙了。

你客氣了，你當(dāng)初幫了我那么多，我來看你，幫助你回家，都是應(yīng)該的。你應(yīng)該回家，你這人真是，出門的時候，也不給她個交代。我們陶白不像你，不管到哪里，都會告訴我一聲的。

丁亞瓊說到陶白時，其實心里也非常失望，但在蘆荻秋面前，只好虛張聲勢說陶白的好話。

一看到丁亞瓊招呼他上出租車，蘆荻秋非常開心，覺得丁亞瓊這人還真念著舊情?？墒?，到了出租車旁邊，蘆荻秋看見車子里還坐著有一個女教師，便連忙說：“我就不去了。我直接回白蓮了。我們就此別過吧！”

丁亞瓊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于是說：這就更好了。你應(yīng)該回白蓮，潘老師和你女兒一定想死你了。

她錢包里掏出一千元錢，塞到了蘆荻秋的手上，說：這是一千元錢，你實在要馬上回去，我也能理解。是想潘老師想得太苦了吧？這樣好，那你就快一點，趕緊回吧！我就不到淞城請你吃大餐了。這錢也就算是請你吃飯的吧！到了白蓮后打個電話給我，也好讓我放心。好好待潘老師！再見！

說完了便鉆進(jìn)出租車走了。

蘆荻秋拿著錢，心里沮喪極了，他根本沒有想到丁亞瓊會帶著一個人來。想要得到這女人實在不容易！蘆荻秋一開始就錯了。他不能在她身上用情太深。

比起在白蓮的時候，丁亞瓊更有氣質(zhì)與風(fēng)度，都恍若天上仙子了。蘆荻秋乍見到丁亞瓊，都不敢相認(rèn)了。唉，現(xiàn)在的丁亞瓊，眼里哪里還會有他蘆荻秋！

看著丁亞瓊的出租車絕塵而去，蘆荻秋呆呆地立在路邊很久。丁亞瓊一下子讓潘小梅成了一個地道的鄉(xiāng)村婦女。潘小梅會用牙簽大大咧咧地剔牙，會當(dāng)著外人的面打屁，會粗聲大氣地說話，會摳腳丫……潘小梅哪里還像一個小學(xué)教師！潘小梅早就讓蘆荻秋對婚姻失去了興趣，潘小梅的身體，也再不讓蘆荻秋有任何感覺了。一切都麻木了死了似的。

他拖著疲憊的腳步走上一輛回蘇北的車。他明白，他跟丁亞瓊其實不可能有任何結(jié)果。他們分別在不同的世界里，他們相距非常遙遠(yuǎn)……

九

方霞是突然之間作出決定的：離開陶白！而且要勸陶白從閣樓里搬出來，回到對面的家中。

陶白在老家、在白蓮的經(jīng)歷，陶白并沒有告訴她多少。她所了解的陶白，是那個小說家陶白、散文家陶白和教育學(xué)者陶白。她以為，她了解陶白已經(jīng)很夠了?？勺鳛檎煞虻奶瞻祝鳛楦赣H的陶白，作為一個中學(xué)教師的陶白，她原來了解得并不多。陶白甚至都沒有讓方霞了解他過去的生活，走進(jìn)他過去的情感。陶白沒有對她講他所經(jīng)歷的這一切，說到底，是怕她不理解，還可能是看不起她，認(rèn)為她僅僅只是一個小女生，會擔(dān)負(fù)不起這份沉重。

陶白從來沒有讓她更深入地走進(jìn)自己，她甚至連林靜都不如。林靜好歹參與了陶白的白蓮生活，林靜有理由愛他。方霞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愛著陶白是毫無理由的。她只是一個旁觀者，站在陶白的對面，像看電影一樣，看著陶白的生活大起大落，起承轉(zhuǎn)合。其他的就什么也沒有了。對的，陶白是一出電影中的主人公，是一部小說中的主人公。方霞只是他對面的一個觀眾，一個讀者。就是這一層關(guān)系。一個觀眾，或者一個讀者，可以喜歡甚至愛著故事里的主人公，可是，他怎么參與那個主人公的生活？怎么能走進(jìn)他的故事？

方霞突然明白了，雖然她多次與陶白在小閣樓里相會，可是現(xiàn)在，她才覺得，自己才是陶白對面的一個女孩子，一直沒有和陶白走到同一面。

方霞突然想明白了似的。

可是，仍然有點不甘心，畢竟，在淞城，她已經(jīng)成了陶白的一部分，陶白也曾經(jīng)是她的全部。

方霞第一次被自己的情感困擾住了。

突然就想到了林靜。當(dāng)初還曾在想林靜走得是不是太過于決絕了，怎么說撤就撤了，讓人一點兒準(zhǔn)備都沒有。現(xiàn)在，她明白了，林靜一定也曾跟丁亞瓊、跟陶白、甚至跟自己較量過。較量的最后結(jié)果是，林靜輸了。

看來，她也得撤了。她也輸了。這一仗沒有打響，她就輸了。

可是，她怎么撤呢？她要是這樣離開淞城肯定不行。她只是一個小女生，沒有了工作怎么行呢？

細(xì)細(xì)想過后，發(fā)現(xiàn)并不是所有路都走不通。不是還可以考研究生嗎？讓陶白幫幫忙吧，看可不可就報考陶白所喜歡的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

為這事，方霞去了一趟陶白的閣樓。一聽方霞要考現(xiàn)當(dāng)代，陶白非常高興，而且立即答應(yīng)方霞會幫助她推薦導(dǎo)師。

方霞想了想，問陶白寧波有沒有他可以推薦的現(xiàn)當(dāng)代方面的碩士導(dǎo)師。陶白一聽寧波，愣了一下，然后說，有的，我可以幫你聯(lián)系！你怎么想到要考寧波大學(xué)的呢？

是啊，你不懂。不過，你最懂……

方霞說完就走了。陶白要留方霞過夜，方霞第一次拒絕了。

陶白徹頭徹尾是丁亞瓊的人，不可能再屬于其他女人了。看來林靜到底比她省悟得快。丁亞瓊讓方霞陪著去見蘆荻秋，也肯定就是要讓方霞看看，丁亞瓊無論如何是不會離開陶白的。

方霞帶著丁亞瓊走進(jìn)閣樓，這讓陶白嚇了一大跳。

陶白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方霞會跟丁亞瓊一起來找他，更沒有想到方霞會對丁亞瓊說出自己的藏身之處。

丁亞瓊笑道：陶白，我們回家吧！

樣子像母親在呼喚一個躲在外面的兒子。那樣子，不驚不乍，是早就知道陶白回到了淞城的樣子了。

見丈夫沒有吱聲，丁亞瓊又大大方方地說：蘆荻秋來過了，想來看看我，看看你。可是，在江邊，他就回去了，沒有在淞城停留。我跟方霞一起去見他了。方霞告訴你躲在這里。你啊，有一個家不要，偏要在這里呆著。家里不能呆了？誰不讓你呆了？

陶白不知道方霞唱的是哪一出戲，連忙看向她。方霞臉色緋紅，微笑地點了點頭，然后輕輕地說，你們聊吧，我先走了。

方霞……

陶白兩口子幾乎同時喊了一聲。

方霞在喊聲里停住了。丁亞瓊攬住她的肩，輕輕地說，方霞，太難為你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要不，把他讓給你……

不，我不能要。我走……

方霞沒有說完，眼淚就下來了。

（責(zé)編：艾 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