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彤
鴉片戰(zhàn)爭之后,上海對外開埠,發(fā)展至為迅速,號稱“十里洋場”,中外客商云集,各地飲食業(yè)者也紛紛到此創(chuàng)業(yè)。率先搶得先機的是徽幫菜肴,其次是寧波幫和蘇錫幫。緊接著,廣幫在咸豐年間接踵而至,川幫在同治年間相繼出現(xiàn),淮揚幫則在光緒年間立足上海。到了清末民初,上海飲食業(yè)已經(jīng)有滬、蘇、錫、寧、徽、粵、京、川、閩、湘、魯、豫、揚、潮、清真及素菜等十六個幫派的菜肴。
作為一個移民城市,雖然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并不算太多,但 “阿拉上海人”們的自我感覺一天天好了起來,于是他們把上海地區(qū)原創(chuàng)的菜肴統(tǒng)稱為“本幫菜”,而魯、揚、川、粵、浙、閩、徽、湘甭管你來頭多大,統(tǒng)統(tǒng)稱為“外幫菜”。
如今的上海菜又分為兩支,其一就是“濃油赤醬”的本幫菜,其二就是雜交混血的創(chuàng)新菜肴,俗稱為“海派菜”。不過“海派菜”雖然聽起來名頭不小,但實際上傳世名菜卻不算太多,畢竟一道名菜的誕生不是那么簡單的,沒有一定的地域文化的底蘊,要想把美食做出點名堂來,那還真是有點懸。
本幫菜中的“糟缽頭” 最“上?!?。
老上海人沒人不知道杜月笙的,這位當(dāng)年的流氓大亨既販過鴉片、開過賭場、鎮(zhèn)壓過工人運動,也行過慈善、抗過東洋、辦過紅十字會。
上海解放前,老謀深算的杜月笙既沒逃去臺灣,也沒留在上海,1949年4月,他獨自去了香港,這是他心目中最安全的避風(fēng)港。
此時的杜月笙已是六十開外的老人了,他聽不懂粵語,也沒有多少朋友,于是,他也只能和大多數(shù)上了年歲的人一樣,躺在寬大的搖椅里一遍又一遍地在回憶中思念故鄉(xiāng)。
對于獨處異鄉(xiāng)的人來說,老家的味道是思鄉(xiāng)之情最好的載體,但是香港卻沒有這種上海味道。其實即使是在上海,他也只認定一家的風(fēng)味,那就是百年老店德興館,家里的廚子無論如何都是做不出這種風(fēng)味來的。那種綿長而幽雅的味道曾經(jīng)那么親近,但此刻又那么遙遠。
這種思念像蜘蛛網(wǎng)一樣纏繞著他,終于,他決定,不管花多大的代價,也要請上海的師傅到香港來一趟,他再也不能忍受沒有這種味道的日子了。
于是他便讓他的原總賬房黃國棟再次回到上海,找到了德興館。當(dāng)時,由于美國的海上封鎖,上海的船只不能直達香港,于是黃國棟手持杜月笙的親筆信找到了時任上海市副市長的潘漢年,由潘漢年想辦法,安排德興館的兩位廚師經(jīng)由第三國繞道來香港。
那么,讓杜月笙如此念念不忘的,到底是個什么樣的菜肴呢?這種勾魂的味道到底又是一種什么樣的風(fēng)韻呢?
這道菜就是糟缽頭!
對于生于川沙的杜月笙來說,糟缽頭的味道本身就是上海的化身。而這道很不怎么起眼的菜,可以說,是本幫菜中資格最老的,它差不多已經(jīng)有210多年的歷史了。
說來本幫菜誕生之初,基本上都是些家常而平民的江南菜式,比如青魚禿肺、紅燒圈子等等,這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菜式往往取用的是些普通、廉價的原料,從這個角度也可以管窺一下當(dāng)時的上海還是一個“很不怎么樣的”的小城市。
糟缽頭也是如此,這道菜最早差不多就是豬下水的一鍋大雜燴。與如今這個世道所不同的是,在明清那會兒,豬肉很值錢,而內(nèi)臟下水卻不大值錢,這些耳、腦、舌、肝、肺、肚等等內(nèi)臟往往是殺完豬以后窮人的“殺饞”之物。這些“殺饞”之物的做法也極其簡單,那就是一鍋亂燉,上海話稱之為“篤”。
如果大家都這么簡簡單單地“篤”下去,那么那種市井風(fēng)情也許只有地方史研究者才會感點興趣。但這道菜“篤”到清朝嘉慶年間時,有個叫做徐三的本地廚師,換了一種“篤”的方法。于是,糟缽頭這道名菜便誕生了。
徐三是上海浦東三林塘人。三林塘這個地方歷來廚師輩出,學(xué)做菜是當(dāng)?shù)厝顺朔N地以外最重要的謀生手藝,后世的本幫名廚大多出自浦東三林塘,故而三林塘有著“本幫菜搖籃”的說法;而徐三就是當(dāng)時靠做菜手藝到城里來打工的“農(nóng)民工”。
那么當(dāng)年徐三的“篤”法到底做了什么樣的革命性的改良呢?據(jù)《淞南樂府》記載:“徐三善煮梅霜豬腳。邇年肆中以缽貯糟,入以豬耳、腦、舌及肝、肺、腸、胃等曰‘糟缽頭,邑人咸稱美味?!?/p>
這道美味到底美到了什么程度呢?有詩為證:“淞南好,風(fēng)味舊曾諳。羊胛開尊朝戴九,豚蹄登席夜徐三,食品最江南?!?/p>
在清朝時的江南,吃羊肉就像今天吃燕鮑翅一樣,是極其尊貴的,因為江南本不產(chǎn)羊,這種奢侈的吃法是從北宋變成南宋的那會兒,開封的那幫達官貴人們從北方河南帶過來的一種飲食癖好。徐三的這道菜不僅能夠“登席”,而且還能夠和做羊肉的那位戴九老兄齊名,可見當(dāng)年的文人對徐三和徐三的糟缽頭給予了相當(dāng)高的評價。
不過中國美食史的記錄者們往往有著一個大同小異的壞毛病,那就是所謂的“君子遠庖廚”,那時候的文人大多是不屑于記錄下廚師到底是怎么做出菜來的,這就是中國美食林中往往傳說很多,詩詞很多,但信史卻很少的原因之一。
那么說了半天,這道糟缽頭的美味到底是怎么回事,還是等于沒說,畢竟形容詞是堆不出美味來的。
糟缽頭這道菜傳到清朝光緒年間,德興館等本幫菜館已經(jīng)把它研究得相當(dāng)透徹,并且已經(jīng)達到從不失手的境界了。這道菜傳到今天,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當(dāng)數(shù)本幫菜泰斗、76歲的李伯榮大師。
說來李伯榮大師也是浦東三林塘人,其父李林根13歲時就拜德興館名廚楊和生為師,學(xué)得一手好手藝,青魚禿肺、下扒甩水、扣三絲、冰糖甲魚等幾十種名菜在他手中如同孫悟空的金箍棒一般變幻自如。盡得真?zhèn)鞯睦畈畼s大師1991年時被上海市評為本幫菜國家烹飪高級技師。
李大師說:“糟缽頭、糟缽頭,關(guān)鍵全看一個糟。豬下水以前之所以賤,就是因為異味較重,而不同的豬下水,去異味的方法又各不相同。豬耳要刀刮、豬腦要漂水、豬肚要鹽搓、豬肺要灌水、豬肝要鹵煮,這些無非就是費事一點,倒也算不上一個難字。把制熟了的豬下水放到砂鍋里去‘篤,這一步也不算太難”。
“糟缽頭,難就難在糟如何去吊。江南一帶盛產(chǎn)黃酒,黃酒的酒糟往往是酒坊的廢棄之物,但是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用黃酒糟對原料進行腌漬以后,風(fēng)味既不同于醉,又不同于醬。酒糟之味比酒更醇厚,比醬更清雅,這是一種閱盡滄桑以后的淡泊,同時又自然地帶有一種老于世故的深沉回味,這是一種獨特的江南味道?!?/p>
“上海最著名的酒糟叫‘老大同。黃酒當(dāng)然是用糯米釀的,但別人的釀酒重在酒,酒糟已經(jīng)過充分的發(fā)酵與提煉,酒糟所剩之味自然干烈而發(fā)苦。但‘老大同卻不一樣,他是為糟而制酒,糯米經(jīng)過九制陳釀以后卻不以提酒為上,而是以陳釀之酒液養(yǎng)酒糟之香,這樣就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糟泥。在烹飪上,只有這種不為酒而只為糟的釀造方法制成的黃酒糟才能入菜。”
“但是酒糟畢竟是酒糟,如果只有糟而沒有酒,那么菜肴的味道就過于老氣橫秋了。這里還要兌上一定量的黃酒,這樣從味性上來說叫做‘陳鮮互映,簡單點說那就是‘上陣父子兵的道理?!?/p>
“要想把糟的味道做得正,酒和糟的比例很關(guān)鍵。酒多了味太清,那就變成醉了,而酒少了味太厚,那就差不多像醬了。最舒服的味感應(yīng)該是一包糟泥配上三到四瓶花雕,當(dāng)然,還要看具體的菜肴,生糟、熟糟的配酒還有不同。這樣把花雕和糟泥拌勻以后,讓它餳一個晚上,第二天用紗包把它包住吊起來,讓泡過一夜糟的黃酒一滴滴地濾出來,這就是糟鹵。頭一道糟鹵一定是渾的,還要換塊疊起來的厚紗布再濾,一直濾到糟鹵清澈見底了,這才算是吊好了。糟缽頭要是不這樣做就出不來那個江南味。街上買來的瓶裝的糟鹵一瓶才不到三塊錢,他是不可能舍得用花雕酒去吊的,所以那個味道就不正?!?/p>
“糟香除了要正以外,還要追求一個‘雅字。本幫菜最難的也就難在這里。要知道糟鹵畢竟是有一定酒精含量的,而酒類的味道容易使味蕾麻痹,這就需要再加幾味提味的東西使沉悶的糟香味有一種跳出來的感覺,這種味感既不能壓過糟香,又不能嘗不出來。更重要的是它還必須有一種幽雅感,這樣幽雅配上綿長,上海的味道就出來了?!?/p>
“那么對于糟鹵來說,這種味道上的忠臣益友到底是什么呢?那就是吊糟鹵的時候,要放一點點江門陳皮和干桂花與黃酒和糟泥一起餳。這樣糟鹵吊出來就有一股清雅的味感了?!?/p>
“將豬肺、豬直腸、豬肚、豬爪、豬肝分別洗凈,燒熟。再將各種內(nèi)臟及豬爪切成小條或小塊,入砂鍋,加鮮肉湯、酒、蔥、姜片,用大火燒沸后,轉(zhuǎn)用小火燉半小時左右。等到豬內(nèi)臟酥軟后,加筍片、熟火腿片、油豆腐(先用微堿水略泡,清水過清)、精鹽、味精,再燉10 分鐘左右,淋上熟豬油、香糟鹵,撒上青蒜葉,這道菜就算做成了?!?/p>
“好菜往往都有一點絕招的,不過這些絕招說來也很簡單,那就是做廚師的對味道的性能要有充分的了解。知己知彼,知其然知其所以然,這就是萬變不離其宗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