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蠻一光著頭,把一頂草帽拿在手里。他順著河岸的斜坡往上走,上了公路,在橋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四月里的這個下午,因為沒有陽光而顯得有些暗淡,也沒有風,天空灰蒙蒙的像貼著一塊布。不過蠻一沒去在意。他坐下來的時候,也沒在意石頭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土。
這會兒,他覺得好受些了。有種東西,像是已經(jīng)慢慢地消失。好,這就好。這樣就好了。蠻一覺得一切又已恢復了原樣,而且,他很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兒。這種事,你總是沒做的時候想做,一做完了就要后悔。一做完了就沒一點意思。這讓蠻一想著吃一鍋爛魚頭,吃的時候有味,吆四喝六,吃完了就什么也沒有了。吃完了,就只有一地讓人惡心的魚骨渣子。
一條大河橫在眼前。在下面,當然也能看到大河。蠻一看著大河從上游的峽谷里流出來,平滑無聲,像是一條暗黑的帶子。除了寬闊的河面,像是有點粘稠的水,以及河水灰白發(fā)暗的顏色,你別的什么也看不到。你不知道它有多深,不知道它的下面藏有什么。你看不到它在流動??伤呀?jīng)流到這兒,已經(jīng)從橫跨大河的橋洞里流過去了。接下來,他望著近處的的碼頭。碼頭上到處是臨時搭起的棚屋、亂石和堆放的木頭,一群女人正在河邊背沙,彎著腰,從一條沙船上一背背地將沙背上岸來。蠻一覺得因為她們,碼頭多少有了點生氣。又因為她們,碼頭就更顯破敗了。越過碼頭往上,遠一些,有一段突起的河岸,長著幾棵柳樹,河岸下面是個僻靜的河灣。河灣里,靜靜地泊著十幾只船。
那兒叫河上酒家。蠻一知道它還有個名字叫杏花村,不過,不是牧童搖指的那個杏花村。事實上,蠻一剛才就呆在那兒,他就是從那兒來到橋頭的。望過去,那些船泊著,圍成了一個馬蹄形,里邊一棟蓋著杉木皮屋頂?shù)膬蓪拥哪痉孔?,屋頂上斜挑著一面耷拉著的黃色的酒旗。蠻一知道房子是建在一塊巨大的漂浮著的木排上的,木排用幾根腕粗的鐵鏈,拴在岸邊的巖石上了。蠻一還知道,每層房子都被隔成數(shù)間,用作餐廳娛樂間,又用固定的跳板連著每一只船,那些用布幔遮著窗子的船就都成了包房。那兒也許說不上寬敞,但已經(jīng)夠用了。最主要的是能夠讓顧客領略河上的風情。你坐在那兒,盡可以一邊看河上的風景,吹著河風,一邊喝酒,吃魚,用牙簽挑吃一盆盆的煮螺螄?;蛘?,你就鉆進船艙的包房里去,喊小姐。其實去河上酒家的人,大多都是沖著小姐去的。那兒的小姐不是別的,就是一道菜,一道風味。那都是些下河妹子,或貴州、重慶、湖北來的外地妹子,進了船艙就笑嘻嘻地陪你喝酒,同你打情罵俏,唱小曲,任你撫摸摟抱。末了,鉆進后艙里陪你做那事。而他,正是在那兒把那事做了。
蠻一胡亂地想著。河灣里一些清淡的煙子飄出了酒家,與岸上綠透了的柳樹攪在了一起。這時候,他遠遠地看著吳二和牛三,一前一后地從酒家里走了出來。他倆在木排上站了會兒,說著什么。接著跳上岸,沿著河岸,朝這邊走來。
兩小時前,蠻一、吳二和牛三,剛從河那邊的山上下來。
山上一處叫屙屎坨的溝岔里,有蠻一投資開的一個小型汞礦。所以蠻一帶著吳二和牛三,去了礦上。汞礦沒有吳二也沒有牛三的份,沒有他們的一點干系,但他們跟著蠻一,卻是理所當然的。吳二是蠻一的大學同學,又曾在同一所中學教書。牛三什么也不是。也就是說他基本上是個文盲,從沒跨過學堂的門,斗大的字也識不得幾個,但這并不妨礙他和蠻一、吳二在一起。說白了,他們?nèi)擞兄匀穗y以取代的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從小在一起滾爬,是在城里一條叫營盤街的老街上一同長大的。街口邊那棵老椿樹,就是他們的旗子。尤其是牛三,他從穿開襠褲起就是蠻一的一員干將,揮舞著父親鐵匠鋪里捅爐子的一根鐵條子,在蠻一的前后走動,一個城里服的也就是蠻一一人。現(xiàn)在長大了也是,鞍前馬后,跟著蠻一。跟著了,也就有了吃飯的理由了。按蠻一的說法,牛三天生有福,既無牽無掛,無病無災,又從不杞人憂天去想明日的事,一人吃飽了便全家不餓,如果要問誰是這個世上最幸福的人,非牛三莫屬。這樣說并沒有貶損牛三的意思。事實上牛三的忠誠,常使蠻一從心里感動。錢財如糞土,世上的錢都是紙,能夠養(yǎng)活象牛三這樣的人,就是這張紙的用處。所以蠻一說只要有他的一口飯吃,牛三就餓不著。吳二呢,老是走麥城。實際上也同牛三差不多。
在礦上,他們呆得辛苦。雖然也沒做什么具體的事,但礦在山中,前不巴村后不巴寨,滿眼都是荒野,吃住都是工棚。人呢,除了他們自己,就是兩個技術員和那幾十號民工。等到他們出了溝岔,下得山來,首先牛三的眼睛就亮了。過了橋,牛三便說,蠻哥,我餓了。牛三的一根腸子,蠻一自然清楚,也沒看他一眼,就說餓了吃飯,又說,你就曉得餓。牛三說是餓么,在山上又沒個葷腥,連個母的都見不著。吳二聽著笑了,說狗日的牛三,你是餓飯還是餓肉啊。牛三也笑,說都餓,又說吳二,你只曉得裝神弄鬼充好人,你不餓么?這時蠻一攔住了話頭,說好了好了。隨后,他們就拐下了公路。
走進河上酒家的時候,有一會兒,他們在前廳里坐著。里面的人,沒人認得蠻一,也沒人認得牛三和吳二。他們自然有頭有尾,可都是弟兄,平日又都是隨意慣了的,不大注意個什么邊幅,按他們的說法是不去窮講究,牛三吳二如此,蠻一也是如此,何況今日又是剛剛從山上下來呢。三人的樣子,就都好不到那里去,也難分出個先后。蠻一臉上黑紅,平頭,隨隨便便的穿了件夾克,下面的褲子連同一雙球鞋都是泥。胖大的牛三不用說了,敞了懷,衣領胡亂的翻開,一臉的橫肉又一臉的胡子,一看就是個粗人。比較而言,倒是吳二有點氣派,瘦高,穿著一套皺巴巴西裝,也顯得斯文干凈些。所以老板過來的時候同吳二說話,說你們?nèi)?,想吃些什么。吳二說哦,轉過來問蠻一,說我們吃什么。蠻一正在那里用草帽扇涼,說你隨便點,沒看吳二,也沒看老板,卻指著一只船說,這只船,我們包了。老板一聽包船,馬上笑了,說好,好,又放低聲音說,你們要小姐不?牛三忙著東張西望,這時說,當然要小姐了,不要小姐我們來做什么,又說選好的,要快啊。老板說是是,馬上就來,馬上就來,點了菜,轉身忙著招呼去了。
一個妹子將三人帶進了船艙。進門的時候,牛三就在妹子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妹子叫了一聲,端著瓜子茶水的盤子差點滑落。妹子說你搞什么啊,牛三嘿嘿的笑,妹子放下茶水走了。三人坐下,喝杯水,磕了兩顆瓜子,跳板響起來,門簾外傳來嘰嘰咕咕的笑。牛三說笑什么,笑什么,進來進來,三個妹子就熟門熟路地掀開門簾走進來。進來了就不笑出聲了,站著,拿眼睛瞟來瞟去。三個妹子都很年輕,二十來歲的樣子,但眉毛指甲什么的都畫著,又都穿得很少。牛三就拍了一下凳子,讓其中一個胖乎乎的妹子挨自己坐下,說我就是喜歡肉多的,又讓另兩個妹子坐到蠻一和吳二身邊去,那兩個妹子也就找到了歸宿似的在蠻一和吳二的身邊坐下了。坐下了,就大哥大哥地喊起來,好像都找到了自己的老公。一會兒,一大鍋菜、酒水什么的端上來,這時蠻一說,要什么飲料你們自己點,三個妹子就點了飲料。接下來開始吃喝。其實三個妹子不僅喝飲料,還喝酒,先是那個胖乎乎的妹子,她的年齡稍稍大一點,經(jīng)牛三連哄帶勸地一點撥,就喝開了,一會兒同牛三來個小交杯,一會兒又來個大交杯,牛三的手,就乘機摸到她的身上去。另兩個妹子也像是不甘示弱,嬌聲嘀嘀地同蠻一和吳二喝起來。這一喝,氣氛就上來了,跟著酒勁也上來了。
牛三和那個胖妹子最先起身離去。其實牛三的手從妹子坐下來的那一刻起,就沒怎么停過。這里那里,像討嫌的螃蟹,四處地爬走。妹子先還有些忸怩,或是裝著有些忸怩,摸得厲害了,去了暫時不該去的地方,就嬉笑著哎喲一聲,去打牛三的手。待喝了酒,妹子就賴得管了。好像那手已經(jīng)算不上討嫌,那手摸著的,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身體了。如此,牛三再也堅持不住。不多一會兒,他便丟下酒盞碗筷,拖了妹子就走。吃喝的包房,開在中央的船艙,跳板也是搭在中間,前后艙就都成了暗房。牛三和那個妹子,也沒有什么顧忌,爬進一頭的暗房去了。接下來,吳二也和妹子去了另一頭的暗房。此時,一只雜碎的大火鍋還在船艙里煮著,周圍是一片杯盤狼藉,船艙里坐著的,眼看著就只剩下了蠻一和陪他的妹子。
這之前,蠻一一直沒有什么動作。他同吳二、牛三碰杯喝酒,也同妹子喝酒,喝了酒也就自己吃菜,并不去碰妹子。妹子呢,也沒放肆。不過,如果你以為蠻一是因為礙于吳二和牛三在場而故意裝出了一分矜持,那你就錯了。那蠻一就不是蠻一了。其實他是這樣的場合見得太多,也經(jīng)歷得太多,就有了一點無動于衷。還有,屢試不爽的經(jīng)驗就是最好的老師,他覺得沒有什么意思。當然這是開始的情形,說是情況也可以。但現(xiàn)在,情況有些變了?;疱佭吘椭皇O铝怂兔米?,按道理,一對孤男寡女,他也總該做點什么。再說這時船的兩頭開始傳出頻繁的響動。這種響動開始是笑笑鬧鬧,接著是哼哼唧唧,再下來就變成了拉長的叫喚,猶如一浪高過一浪的激情的歌唱,讓人聽著驚心動魄。同時船也晃動起來。所有這些,無疑是具有一種類似催化的作用的,而酒精的作用,也不能忽略。所以蠻一的心里,一時便生出了一些溫柔。眼見的,蠻一先前還帶點僵硬、淡然的臉,松動了下來,變得柔和,進而又有了一種溫情的笑容。這時的妹子還是挨著蠻一坐著的,并且正仰起一張紅嘟嘟的嬌媚的臉,望著蠻一吃吃地笑呢。那樣子,像是暗房里的歌唱真的讓她有點入迷,有點吃不消了。于是蠻一伸手將她攬過來。妹子乖,順勢便綿軟地倒在了他身上,又小貓似的直往他的懷里鉆,一只小手,又伸在了他的兩腿間。情況于是就真的變了。蠻一不是別人,蠻一就是蠻一,他輕輕一帶,妹子已經(jīng)坐在了他腿上。又一帶,妹子的裙子掀開來,對著臉,并且抱住了他的頭,妹子這回是將他實實在在地騎著了。
剩下來的,蠻子便閉了眼,聽著自己逐漸粗重的呼吸。那種懊喪的感覺,暫時還沒有到來。
二
回到城里,三人來到快活林酒店。進了酒店的門,就算是到了家了。然后他們在酒店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歇下來。
蠻一是酒店的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旎盍志频暌膊皇鞘裁磶仔羌壍木频?,基本上屬于大眾化,但場子寬,裝潢、娛樂設施什么的都到位,在這個縣城里,倒是屈指可數(shù)的酒店之一。所以在業(yè)內(nèi),蠻一算是一個人物。也就是說他是做了老板,發(fā)了一點財,有了一點血了。放在過去,他可不敢這么想。事實上,這也就是蠻一佩服吳二的地方。多年前吳二煞有介事地給他算了一卦,說他當官不行,但會行財運。當時他正在團縣委副書記的位子上。那不過一個副科干部,撒泡尿都淋著,還不是官,可他年輕,而且他也正清貧得可以,抽煙就只抽兩毛錢一包的武陵山。蠻一還記得當時吳二說的話,吳二說蠻一,你會發(fā)財?shù)模愕呢斶\遲早要來,想擋都擋不住呢,不過到了那時,可不能忘了曾有個指點你命運的寒士啊。說罷點點自己的鼻子,也不笑。蠻一倒大笑起來,知道這是又一個玩笑。吳二時常同他開這樣的玩笑。但讓人有點不解的是,十多年,他居然不知不覺地正像吳二說的那樣走了過來。他并不相信吳二的話,但有時想一想,還真的覺得有點奇怪。
在蠻一的眼里,吳二從小就是個鬼打鑼。吳二的確也是。在營盤街,他就是蠻一的狗頭軍師。人長得像一根豆芽菜,眼睛在那兒骨碌碌地轉,嘰嘰呱呱,一會兒一個鬼主意。而且,還做出一副神氣兮兮的樣子來。長大后這種自命不凡的脾氣有增無減,他大學里學的是中文,卻去研究所謂的哲學,一空閑就拿些希奇古怪的書籍來翻弄。大學畢業(yè)當了幾年教師,卻沒有好好地教過幾天書。因為他實在看不出一個哲學家去做教書匠,成天面對一群流鼻涕的毛孩子,會有什么光明的前途。所以總是消沉,帶了一點玩世不恭,差不多也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了。但吳二的一張嘴,卻是愛說的,也能說。激情來了免不得言辭滔滔,一些不俗的驚人之語,時不時地就要從他的嘴里嘣出。后來他也漸漸認識到了一張嘴的無用,然而一個人的習慣,是不容易改變的。一回他去上課,上《孔乙己》,連連打了幾個哈欠之后,也沒翻開書本,就說同學們,孔乙己下酒吃的是什么?學生們回答,茴香豆。這時他無意間摸到了衣袋里的一小袋炒蠶豆,正是他昨夜的下酒物,一時來了興致,說對,那么回香豆是怎么回事呢?學生們答不出。好,我們就講講茴香豆,吳二說。結果他將那袋權當茴香豆的蠶豆拿出來放在講臺上,還不時地提起一下,吊吊學生們的胃口,講了整整一節(jié)課。還沒講完呢,下課鈴已經(jīng)響了。
那會兒蠻一已經(jīng)走了。剩下吳二倍顯無奈,時常借酒澆愁。一天,他就將自己的膝蓋上的肉弄丟了。他與一幫朋友在館子里喝酒,都喝醉了,酒瓶子摔得滿地都是。又逢大雪天,大伙就坐了一輛吉普車鬧嚷著去城外賞雪。車搖搖晃晃地出了城,開過了大橋,有人喊停車,嚷著要下河洗澡。有人不讓停,要開到山上去觀賞雪景。吵鬧著,車子卻溜了號,翻到路下的水溝里去了,一車的人就都震昏在車子里。這時一直昏睡的吳二倒醒了過來,他慢慢地爬出車,看著眼前的光景,心想這是怎么了?接著聽得一車的呻吟。吳二明白過來,只好暈頭打腦地將同伴一個個地拖出車外,再一個個往馬路上背。背著,不意間看了一下自己,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腿一片血紅,褲子撕破了,膝蓋處的一大塊肉也不見了,露出來隱約的骨頭。他頓時驚慌起來,忍不住大叫:天!我的肉呢,我的這塊肉呢?
后來吳二也跳了槽,離開了學校。他的一個在省城當記者的同學下了海,邀他去??谵k一份刊物,鼓動他說,就是刊物辦垮了,我們還可以一起到街頭去洗碗啊。吳二二話沒說,跟著同學去了???。沒料想刊物辦了不到一年就真的垮了。同學卻沒有兌現(xiàn)諾言,一拍屁股走了人,留下吳二獨自在??诘慕诸^徘徊??纯闯钦娴娜ハ赐耄矊嵲跊]有別的什么門路,吳二便轉回來。稍后找人貸了一筆款,去城外的山上辦了一個小雞場。哲學家養(yǎng)雞,也沒有什么不可以。何況哲學家都深刻,而山上又是一個孤獨的去處,正好夜來仰望星空,向茫茫宇宙發(fā)出天問。然而養(yǎng)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白天滿山的雞都在叫,一個山頭被雞屎弄得臭氣熏天,又是喂食,又是喂水,而且山頭被雞一鬧,又引來了天敵。那些野貓子,蛇,還有老鼠,一挨夜晚便紛紛而至。更要命的是一天雞瘟發(fā)了作,一夜之間,上千只的雞死了個盡絕。望著滿山頭的雞的尸體,吳二欲哭無淚,他要上吊,只是差了一根繩子而已。
也就是這一陣子,吳二與蠻一失了聯(lián)系。不是不想聯(lián)系,而是蠻一突然銷聲匿跡,一下子失去了蹤影。等到蠻一又在城里出現(xiàn),不是別人,正是蠻一自己吃了一驚。一天他就見河街上的一處角落里,那兒有棵苦楝子樹,神情古怪的吳二正在樹下擺攤算命呢。蠻一想想就弄來一頂破斗笠扣在頭上,遮了臉,蹲到了吳二跟前,說師傅,算個命。吳二也懶得多看來人一眼,說算什么?來人說前程,我是替我的一個兄弟算命,又說師傅你算得準不準啊。吳二有點煩,說把你兄弟的生辰八字報來,來人就甕聲甕氣地報了。吳二聽著不對,怎么與自己的生辰八字一模一樣啊,這才覺得聲音有些熟,猛然去看來人,就見斗笠下的一個下巴,正笑得打顫呢。蠻一!吳二叫起來,原來是你!蠻一大笑,去了斗笠。笑夠了,說吳二,你總算是搞了你的老本行了。吳二說有卵法,苦笑起來,臉上卻沒有多少慚愧。蠻一說走吧,擺什么卵攤子,喝酒去,咱們先去喝了酒再說。
過兩天吳二就開了個小酒館。幾萬塊錢,蠻一出資。按蠻一的說法,吳二你經(jīng)營好了,所有的賺頭都是你的。然而吳二經(jīng)營得不好。不是吳二不會算帳,也不是吳二不熱情,主要的是他管不住自己的一張嘴巴,好吃。吳二嗜酒,這是誰都知道的,過去哪有這樣方便,現(xiàn)在開了酒館,方便了。再說吳二也豪爽。所以酒館開張之后,一時間人氣很旺,或現(xiàn)出一副人氣很旺的景象。只是吃喝的人群中,多有吳二不花錢的朋友。還有吳二自己,也常常醉倒在自己的酒館里。那時候城里已經(jīng)流行喝花酒了,喝酒的時候興妹子來陪,吳二就找來幾個外地妹子,花枝招展地住在店里,有客人的時候陪客人,沒客人的時候陪自己。一來二去,便和一個妹子搞上了。如此,出多入少,酒店的生意便在熱鬧一陣之后,很快地轉入冷清。吳二是過上了平身難得瀟灑的一段日子,而酒館的本錢,也跟著瀟灑了進去。你可以想象吳二是一只貓,一只老鼠,他開酒館的同時,又每日在那里蠶食酒館。今天啃掉的是一張餐桌,幾把椅子,明天啃掉的,或許又是冰箱的一扇門。
對此,蠻一開始還能容忍。畢竟是兄弟,畢竟是哲學家,不善經(jīng)營。便又兩、三次地注入資金。后來,就不能容忍了。其中還有一個原因是吳二愛面子,凡事總是瞞著蠻一。一天早上蠻一去酒館,遠遠的就見門口圍著幾個人,伸頭縮腦,直往門里覷呢。蠻子以為出了什么事,走過去,認得其中一人是西門邊的屠夫狗生。就說狗生,清早不好好賣肉,在這里看什么啊。狗生一見蠻一,說是蠻哥啊,沒事,沒事,欲言又止的樣子。另幾人也都圍了過來。蠻一說怎么回事嘛,覺得蹊蹺。狗生就說蠻哥,吳二老是賒帳,欠我們的錢呢,又說我們都是小本生意,如何經(jīng)得起老是拖欠。幾個人都說是啊是啊,其中有賣酒的,賣煤的,賣雞賣鴨的,還有一個是城郊的菜農(nóng)。蠻一聽著生了氣,走進酒館,喊一聲,吳二!躲著的吳二走了出來,說蠻一啊。蠻一垮著臉,沒給吳二一點好臉色,說你怎么可以這樣搞啊,還瞞著我,說你的帳都是清的!吳二想笑,但沒笑出來,臉就漲紅了。蠻一是真氣了,又說你看你,一個好好的館子,被你搞成了什么樣子,我的錢難道真是紙!大家都在混,可也沒有像你這樣混的啊。吳二的自尊心是很強的,特別是蠻一提到了錢,倍受刺激,感覺里從未遭過這般侮辱,可眼見的又實在是自己理虧,更說不出個什么理由來。窘著,突然就惱怒了,大聲說混,混,我怎么能同你相比!你的奮是大田奮,我的混,才是水日比的混啊。說罷眼淚都出來了。蠻一聽著,又看著吳二,一下子,就哈哈哈的笑起來,彎了腰,蹲下去了。蹲在那兒又連連地擺手,說好,好,吳二啊吳二,我是服了你了,剛才的話,算我沒說,算我沒說。然而吳二已經(jīng)受了傷害,他一甩手走了出去,不在酒館里干了。而且回到了營盤街,從此閉門不出。要他出來,還得蠻一去請呢。
于是酒館關門大吉。
三
與吳二不同,蠻一的前程,原是一片光明的。
在大學里蠻一就是校學生會的干部,所以他是作為選調(diào)生分回來的,是掛了號的。開始也教書,但那是去艱苦地方的一時鍛煉。僅一年,教鞭還沒摸熱,就被調(diào)到了團縣委,又過了一年,當了團縣委的副書記。副書記的板凳坐了沒幾天,又到了縣里的一家化工廠,做了主管技術與生產(chǎn)的副廠長。再兩年,做了廠長。所以短短的幾年間,好像無須蠻一費力,他的確也沒費什么力,按別人的說法,他就有了自己的一方天下了。
那會兒,蠻一是個實在人。廠子的規(guī)模不算大,但在縣里也是一家數(shù)得著的企業(yè)。其實蠻一進廠的時候就知道,一家企業(yè),企業(yè)自主的權力是非常有限的,只是做了廠長,這種感受就更加深切些。尤其是牽扯到了企業(yè)的經(jīng)營、資金、人事一類敏感的問題,縣里都管著,都要過問。過問也就是決定。其實這樣也沒有什么不好,做廠長的省事,責任也輕了。但蠻一是個直人。直人就是說直話,堅持自己的某些想法。所謂縣里其實也就是那么幾個人,一些決定明明是輕率的,盲目的,甚至是愚蠢的,不計后果也不負責任,但已經(jīng)決定了。決定了就得執(zhí)行。蠻一有時忍不住頂撞上去,正所謂無知者無畏。但這樣做是要付出代價的,頂了幾回,遇到的冷臉就多起來。多起來,也算是體驗了一下世態(tài)的炎涼。還有就是這些人都是要吃喝的,進廠來或不進廠來,他都得三天兩頭地陪。有的還要拿,還要嫖著享受,名之曰放松。因此有一陣子,他的兩邊口袋里,一邊裝的是錢,是小費,一邊裝的是妹子的名冊。這樣搞多了,他就煩了,營盤街養(yǎng)成的脾氣也來了。其實蠻一并不是那種故作正經(jīng)裝老麻的人,在他看來,吃喝嫖賭也不能說不是人性之一種,但問題是要他陪著,要他伺候。他蠻一成了什么了,不僅是個廠長,還是個拉皮條的。這讓他受不了。
日后蠻一自己也不大明白,他是怎樣就變了的?;蛟S,變的不是他,他不存在著變不變,而是事情自己變化了。以后那些日子,化工廠幾經(jīng)折騰,落了伍,也傷了元氣,他雖然在那里勉強支撐,但還是越來越不景氣,眼看著成了空殼,垮掉是遲早的事了。他也憤懣,也掙扎,但回天無力。人到這時總得為自己謀想。這時,一個機會來了。
他的一個同學是西北一家大企業(yè)的銷售處長,兩人素有往來。那家企業(yè)又是供應化工廠原料的廠家之一。一日同學就對他說,你這個樣子,還當什么鳥廠長,我那個鳥處長也也不想當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咱們不如弄一筆錢,享清福去。然后就說出了一個主意。蠻一思謀良久,心想,要得。在縣里,他已經(jīng)不再受到青睞。更主要的是想著再過過去的那種日子,不僅無聊透頂,而且十分地對不起自己。再說那些蠢家伙拿得,我為什么拿不得?不拿白不拿啊。于是兩人細細地策劃起來。不久,那邊價值幾百萬的原料神不知鬼不覺地發(fā)了過來,這邊收下,同樣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掉了。大小帳目是做得滴水不漏,兩人分了錢,各自裝進兜里,一拍屁股辭了職,享福去了。
蠻一的膽子大。他也知道,這一回,他的膽子像是太大了一點。所以最初的一段日子,說是享福,不如說是睜大了一雙眼睛坐待其變,靜觀動靜。果然事情就漸漸的漏出了一點風聲,這也是意料中的,有人就去查帳了。查著了,蠻一只好乖乖地去坐牢。甚至,將頭砍了。于是蠻一等著。然而蠻一不該倒霉,也可以說是他福大。誰也想不出來,一只老鼠,也許是一群老鼠,將蠻一救了。廠子凋敝,廠子里的老鼠卻是興旺的,檢察院的人去查帳時,老鼠早將那些帳本咬得七零八落。拼一拼,存根的紙頭好歹都找到了,可就是被老鼠吃掉了所有的數(shù)據(jù)。不說帳目原無紕漏,就是有,這下老鼠也給它補上了。無奈,又去西北那家企業(yè)查,一應帳目卻都清楚明白,毫無問題。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這以后,蠻一就過了一年多的類似隱居的日子。每日不做什么,喝茶,下棋,打棋譜。在大學時蠻一就是一個業(yè)余五段的高手,現(xiàn)在找來一摞古今的名譜,以一副云子,在一塊七寸厚的棋盤上,每日啪啪地打譜不迭。世事如棋,有了更多的人生體驗,蠻一再看那天地六合的棋盤,就與往日不同。對棋的理解,也就更加深透了。
再出來,蠻一的后面,已有牛三跟著。
牛三的生活,按當?shù)厝说脑捳f,用一個混字還不能概括,要用兩個混字。所以牛三的別名就是混混。牛三的娘死得早,牛三的爹已經(jīng)老了。他從小在營盤街里打架,又從營盤街里打出來,在城里大街上打,打來打去,人也就長大了。至于混吃混喝,誰也說不太清楚他是怎樣混的。雖然他也拉車,扛包,背沙,撐船,抬人(城里死了人就得有人抬上山去),甚至還去他父親那老掉牙的鐵匠鋪里甩幾錘,但與他打架相比,似乎倒成了生活中的副業(yè)。有些年頭,蠻一牛三之間顯然已經(jīng)往來得少了,不因別的,就因生活的領域不同。這就像兩顆不相干的行星,各自有著自己的運行軌跡。除非蠻一回到營盤街去,或碰著了,他們不會在一起。
但一天,牛三的爹卻找了來。那天蠻一正坐在自己的廠長辦公室里,忽然見一個老人,在門口徘徊,將一顆花白的頭探進來。蠻一先還以為是哪個退休的職工,一看,這不是牛伯嗎?忙站起來,說是牛伯啊,快進來,快進來。又是讓坐,又是敬煙倒茶。牛三的爹可是營盤街的一條好漢,曾經(jīng)手持一柄鐵錘大鬧碼頭,打翻了十幾個販桐油的四川佬,那是很為本地爭了一回面子的。而且為人硬扎爽快,又幽默風趣,愛講笑話,蠻一從小就好生敬佩?,F(xiàn)在老了,抖抖索索地走了進來。等他坐下了,蠻一說牛伯,您有事嗎,大老遠地跑來?牛三的爹端著的茶也沒喝,放下了,看著蠻一,神情顫微微的,半天說賢侄,救救你兄弟牛三啊!說著像是要給他跪下了。蠻一見狀忙扶住老人,說牛三出了什么事?您慢慢說,您慢慢說。老人這才說了。原來牛三又在街上打架,這回就嚴重了,將一家小餐館砸得稀爛不說,還重傷兩人,其中一個的肚子被捅了一刀,腸子都流出來了?,F(xiàn)在牛三被捉去關進了派出所,說不準要判刑。蠻一聽罷,知道牛三的爹從小就溺愛牛三,現(xiàn)在早已管不住了,又好歹就只有牛三這么一個兒子,所以他急。想一想就說牛伯,事情已經(jīng)出了,您先別急,我一定去想辦法,會想出辦法來的。
然后蠻一用兩萬塊錢將牛三取了出來。小餐館的錢,傷者的錢,蠻一都擺平了。牛三出來的那天,落著雨,他走出派出所的門,一見蠻一,就在泥水里給蠻一跪下了,叫一聲蠻哥!居然哭了。一瞬間蠻一有些動情。但他忍住了,扯起牛三,笑著說看看,你還說你是條好漢,幾天就把你關成這副樣子了。誰知這一說,牛三干脆牛叫一樣地放聲大哭起來,又叫蠻哥。蠻一就喝一聲牛三!撒什么貓尿,丟人現(xiàn)眼,還不快點起來!牛三就乖乖地跟著蠻一走了。
這以后蠻一將牛三弄到了他的廠子里。先是讓牛三看護院子,守大門。誰知守了一月,牛三先膩了。說蠻哥,守那門就跟拴著了似的,哪里都不能去。蠻一說你要去哪里?板著臉。牛三就只好說嘿嘿,嘿嘿。再守,有人就報告說牛三的態(tài)度不好,該開門的時候不開門,還罵鳴喇叭的司機,夜里又時常出去喝酒,有時白天也是醉的。蠻一想想也是,轉而讓牛三在廠里做雜活,比如搬抬原料、雜物、上車下車什么的,或者,就掃掃地。有時私下里出去,也方便了,將牛三帶著。這下牛三倒?jié)M意了。牛三自然有了工資,開始每月全發(fā),但看看不行,照例是一分不剩地吃完了,以后蠻一就扣下一半,按月交到牛三的爹手里。牛三拮據(jù),就涎著臉,挪到蠻一身邊來,可憐兮兮地說,蠻哥。蠻一說怎么,又沒錢了?牛三說是啊蠻哥,卻還有點礙口飾羞,說,我想買件衣服穿呢。蠻一氣,又忍不住笑,說牛三買衣服穿,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啊。老實說,又瞄上哪個店里的妹子了?牛三被點破,只好摸自己的腦袋,嘿嘿地笑起來。得了錢,就屁顛屁顛的飛也似地走了。
但是牛三也不是完全沒用。有他在,蠻一的膽子就格外壯了幾分?;蛘哌@樣說吧,牛三的粗暴和忠誠,就是蠻一的敵對者的威脅,有時還是致命的。牛三私下里對人說,蠻哥是誰?蠻哥就是我的爹。查帳那陣,不知怎么讓牛三知道了,他得頭不得腦,卻不由分說地拎了兩把菜刀,每日在為首的那個檢查官的家門前轉,檢查官又是年紀大了的,弄得神經(jīng)都快崩潰了。蠻一再出來,做起了出口日本和東南亞的櫸木生意,一次在一個名叫逃界坡的寨子里買樹,牛三的作用再次得到了盡情發(fā)揮。蠻一買下了寨口的一棵櫸木,已經(jīng)付了錢,買下時樹還好好地長著。過兩天蠻一帶人去砍,寨人卻一口咬定要加兩萬塊錢,否則不準砍。問理由,說原來賣便宜了,又說樹倒下來會壓壞稻田,也得補償。蠻一想想不合算,也知道有寨人刁難的意思在里邊,可這是在人家的地盤。就說既然這樣,那就算了,我們不買了。然而寨人卻不肯退錢,只嚷著加錢,這就有了強賣的意思了。蠻一惱怒,心想寨人竟敢霸蠻如此!要發(fā)作,又見幾十個寨人圍著,都是清一色的青壯漢子,動起手來自己一伙肯定要吃虧,說不定一棵樹的錢就都栽進去了。正權衡,冷不防就見牛三手持一柄大斧,一聲不吭地低頭走到樹前去了,哌!哌!往掌心里吐了兩口唾沫,然后揮動大斧,沒事一般地砍起樹來。寨人一愣,接著炸開了:你敢砍樹,你找死?。∨H龥]理。寨人又喊:狗日的,把他的斧頭奪下來!這時,牛三才抬起頭來,抬起頭來的時候眾人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珠子血紅。他砍著,說笑話,我砍我的樹,怎么不敢?你們說我找死是不是,說要奪我的斧頭是不是?來,奪吧。說罷,又乒啊乓的顧自砍起來。寨人豈是好惹的,他們依仗人勢,原是合計好了要撈一把的,何況又是在家門口,所以一下子木棒長刀什么的就都出來了。一個后生還端了一桿火槍,啪的一聲撲上火紙,說停不停?我一槍打死你!牛三看看,突然哈哈地狂笑起來,說好啊,你瞄準一點啊,如果你沒打死我,那你就死定了。一邊就握了斧頭,大步朝后生走來。然而后生終究沒敢開槍。樹是村里的,不是他個人的,又理虧在先,原想著虛張聲勢,霸蠻占點便宜,沒想到就碰上了一個真不要命的了。后生怯,眾人見狀也都有些虛了。牛三上前,后生喊著你不要來啊,聲音都抖了,可牛三根本沒聽見。眼見得再不開槍那桿火槍就沒有用了,斧頭就要上身了,后生忽然提了槍,也顧不得臉面,轉身跑了。眾人也都作鳥獸散。
那棵櫸木,就順順當當?shù)乜沉讼聛怼?/p>
四
那時,蠻一買賣櫸木已經(jīng)發(fā)了,但他像一只肚里有肉的團魚似的,依舊住在營盤街。一日正閑著,搬了張?zhí)梢卧陂T前的太陽地里養(yǎng)神,牛三一路跟頭地跑回來,喘著氣,說不得了了,蠻哥!蠻一問什么事,牛三說在廣場的戲臺上,一個外地人設了擂臺了。蠻一從躺椅上抬起身,說你打了擂了?看看牛三也不像傷著的樣子。牛三說哪里,我如何打得那個擂,又不是打架,是下棋呢。蠻一說唔?牛三說沒人下得他過,囂張得很,龍疤子麻婆他們都輸了,催我來請你,要你一定去。蠻一聽著來了興趣,說是真的?牛三說當然是真的,龍疤子還說了,要是你不去,人家就要笑我們這地方?jīng)]人了。蠻一說噢,我去了我們這地方就有人了?說著卻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說也好,我們看看去。
他們來到了廣場。蠻一一看,主席臺上果然圍著許多人。近前,還未及上臺,就見龍疤子從臺上跳了下來,一臉的汗顏,見了蠻一像見了救星,說蠻哥你終于來了,我們的臉面,都丟盡了啊。蠻一笑,說來人是何方神圣。龍疤子說不認識,他說他是重慶涪陵那邊的,說是來以棋會友,厲害著呢,我不是他下飯的菜,說罷直搖頭。蠻子聽著涪陵二字,馬上想到了涪陵榨菜。但他沒說,想一想,就從邊門走上臺去,龍疤子牛三都跟著?,F(xiàn)在他才看到那位棋手,原是瘦瘦的一個年輕人,二十幾歲,剪一個小分頭,此時正在一張棋盤前閉目靜坐。蠻一在縣城是有一點知名度的,圍著的又多是懂一點棋的,大都認識蠻一,見他到來便紛紛讓道,又嚷著,蠻哥來了!年輕人這才睜開了眼睛。他看了看蠻一,那樣子,像是微微點了下頭的,又像是沒點,但身體一直坐著沒動,也沒有作聲。他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也可以說是一種平靜的甚至是略帶了一點謙和的表情。但蠻一立馬感到,他那謙和的背后,其實是有一種露骨的倨傲的。這從他的眼光,從他坐在那兒挺直的腰,以及交叉在胸前的雙手,一眼就不難看出來。他的眼神,甚至還有一點像是嘲諷的笑意。這樣,蠻一就有了一點想法了。他心想,原來如此啊。本來他的意思,來了并不一定要下棋的,一半是龍疤子他們喊了,一半也是出于好奇?,F(xiàn)在看來,恐怕是不行了。雖說既是棋藝,就有高下,這是誰都知道的,可眼前這小子的行狀,有點讓人受不了啊,有點欺人啊。真如龍疤子說的,一個地方的臉就讓它丟了?看來他得與他過過招,豁出去了,誰讓他是這地方的人呢。想著,他就微一抱拳,說師傅,在下不才,想請教一盤,如何?說罷也就在棋盤的另一邊坐下了。年輕人這時倒微微一笑,更不言語,只是伸手去棋盒里,摸得棋子嘎嘎亂響。蠻一年長,見狀也就當仁不讓地去另一只棋盒里抓出一把子來在棋盤上攤開,年輕人像是無所謂地摸起兩顆棋子,放在棋盤上。一數(shù),倒是年輕人猜著了,執(zhí)黑先行。他想也沒想,拈起一枚黑子來,就叭的一聲拍在了右上角的星位上。
棋局于是開始。這時蠻一倒靜下心來?;蛘哒f,他暗運呼吸,促使自己靜下心來。他看著棋盤,一時沒有落子。蠻一心里清楚,能夠擊敗麻婆與龍疤子,定是來者不善。所以得慎重,切不可輕敵,尤其是不知道對方的路數(shù),穩(wěn)妥的辦法是運用自己擅長的布局。想了想,就輕輕地拈起一枚白子,拍在右下角星小目的位子上。蠻一剛落子,年輕人又叭地占了對角的三三,看來是既要實地又重外勢了,蠻一默想一會兒,就去占了左上角的星位。接下來的一手,卻出乎了蠻一的意料。年輕人竟然毫不猶豫,又是叭地一聲,就將棋子拍在棋盤中央的天元上了。星、小目、天元,三點一線,這曾是吳清源大師青年時代在日本下出的新布局,布局一出震驚了當時的日本棋壇。但那盤棋是吳大師輸了,此后又因這布局的難以掌控且先損邊角,而鮮有人用。這小子此時用此一招,想搞什么名堂?蠻一盯著棋盤,眼梢卻看到了那年輕人帶著一絲笑意的上翹的嘴角,一時,臉就微微一熱。他吁了口氣,直起身來。想著,活動了一下頭肩,又靜了靜,然后拈起一枚白子,徑直就去右上掛角,而對天元一子,不予理會。下棋所謂紋枰對坐,即手談,即言語,一子落下即是一種態(tài)度。不理會,也就是一種針峰相對的反擊。這當兒,圍觀的人當然都是屏息注視著棋局的,又有人輕手輕腳地拿來暖壺,茶杯,泡了茶給蠻一。蠻一的手卻向?qū)γ嬉簧?,意思是先給對方上茶。棋士之間,即使兵戎相見,也不應失禮,這是蠻一所看重的。年輕人這時就看了蠻一一眼??尚U一的眼睛,卻在棋盤上。
棋局繼續(xù)進行。這是一局漫長的棋。眼看著兩三個小時過去了,時間也從上午到了下午,棋盤上的黑白棋子,你來我往,彼此交錯。棋局是錯綜復雜,糾纏不清,呈現(xiàn)出了一種膠著狀態(tài)。一時,看不出個誰優(yōu)誰劣。此時對弈的兩人,也都像先前一樣坐著。所不同的,只是蠻一的氣色如初,鼻尖上有著些許汗水,而年輕人的臉色變得有些嚴峻,額上露出了幾根青筋。如此,也許只是蠻一的棋力,使他感到了有些意外而已。又繼續(xù),太陽也漸漸地偏了西,一個多小時又過去了。這時棋局就終于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因形勢不明,勝負大約只在一目半目之間,兩人又都勢在必得,不肯退讓也無法退讓,一場險惡的接觸戰(zhàn),也就再所難免。戰(zhàn),眼見得電閃雷鳴,呼嘯聲驟,馬蹄聲急,刀光劍影劃破了長空,招招又只在咽喉的方寸之間游移。一塊棋盤的大地,就都在顫抖。激戰(zhàn)中,不想年輕人一招漏算,吃了大虧。真?zhèn)€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一條七、八顆子的小龍,被活活地吞了去。大局也就定了。一時間,年輕人臉色煞白,兩眼直直地望著棋子密麻的棋局,一具泥塑似的。良久,推枰認輸,一臉慚愧地走了。
接下來眾人擁著蠻一進了廣場邊的一家小酒館。人多,酒館里登時人就滿了。大伙高興,鬧嚷著,尤其是龍疤子麻婆幾個,算是出了一口惡氣,紛紛拿著啤酒瓶子與蠻一碰杯。蠻一倒還平靜,說那小子確實利害,要是他沒出漏,誰輸誰贏難得說哩。龍疤子說那是,不過出錯的是他啊,又說蠻哥,你也教我們幾招咯,老是躲在營盤街里不出來。蠻一笑說,大家切磋。是的是的,麻婆說,得找個固定的地方才好。找什么地方啊,龍疤子說,要不,蠻哥也有錢,叫蠻哥起棟大屋,大伙都笑。這時有人說屋不要起,縣招待所就正在轉讓拍賣呢。這句話,蠻一聽了進去。
蠻一一直有這方面的打算。所以這個信息,對他很重要。然后他就去行動了。不久,事情已經(jīng)搞定。接下來就是專修,粉刷,添置設備,還重新將大門開到另一邊的街上去。一切差不多了,蠻一要一班朋友也包括龍疤子這樣的棋友,來起店名。大伙笑著議論,有說廣廈的,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盡歡顏啊。有說叫天元好,有文化,又氣派,也符合蠻一的棋士趣味。又說干脆就叫快活山莊,有錢的時候好來這里逍遙快活。最后就從《水滸》里面揀了一個,定為快活林。
開張的那天,快活林就熱鬧了。一是快活林購置的是縣政府招待所,是國有的產(chǎn)業(yè),這在城里無論如何都是新聞。二也是蠻一交游廣泛,性情豪放頗得人緣,又是從小在城里長大的,熟人多,免不得大家都來祝賀。來的人中,也是三教九流,哪路神仙都有,甚至一個叫甩甩的乞丐的頭,也不請自到了。因為概不收禮,而主人又是要大宴賓客的,所以大家就拼命地放鞭炮,大門地上的紙屑紅了寸把深的一層,大小的花籃也都把門外的街上擺滿了。熱之鬧之中,蠻一著一身對襟的綢衫,剛剪的平頭,胡子也刮了,紅光滿面地與來人抱拳握手應對。蠻一高興,這好歹也是辦了一件大事,一切看來又如此地圓滿啊。但漸漸的,蠻一覺得這圓滿中隱隱的似有欠缺,像是遺漏了一點什么。是什么呢,鬧轟轟的,蠻一想不起來。他臉上笑著,可心里卻被這個想法攫住了。忽然,他明白過來:來的人中,原來始終沒見吳二的影子呢。吳二沒來。當然吳二他是了解的,他是塊茅廁里的石頭,又臭又硬。那回酒館吵翻以后,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面了,在營盤街也沒碰見。不知怎的,就還有點想呢。他望著各處晃動的人頭,抽個空,不甘心地把忙活招待客人的牛三叫住,說牛三,怎么沒見水日比?。颗H^年一樣地興奮著呢,說吳二啊,沒見,又說蠻哥,這種場合,他應該自己來啊,難道還要人去請嗎,真是!蠻一聽了,沒有作聲。
現(xiàn)在酒店成了蠻一的事業(yè)。像大多數(shù)老板一樣,蠻一自然不會去管具體的事,具體的事讓部門經(jīng)理去管,他還從原來的化工廠找來一位做會計師的大姐,來記帳提總。不過蠻一有自己的一套。他是廠長出生,無論管理企業(yè)還是管人,都熟門熟路,只是這回與當廠長的時候,又有些不同了。一個這是他私人的企業(yè),礙不著別人的事,他是絕對地自由。二是他對生活的某些看法,已經(jīng)改變了。一句話,有些看白了。他知道下面的人來他這里,無外乎就是謀一份生活。每個人活得都不易。他開店是要賺錢的,不錯,可別人也是要賺錢謀活路的,所以也不能虧待了他們。不然賺起錢來,也沒有什么意思了。當然在方法上,他也是恩威并使,不失心計。他的一個親戚,很窮,蠻一讓他在廚房里負責買菜,那是有一點油水的,蠻一也知道。但他的想法是,揩點油就揩點油,等于算是幫他了。親戚本是個老實人,但有便宜占,老實人也就不大老實了,慢慢的就有點貪,連買一把蔥,也比別人貴一些。經(jīng)理告了兩回狀,蠻一嗯嗯地應著。再來告狀的時候,恰好蠻一與一班朋友喝酒,正喝到興頭上,有點醉了。聽罷一口干了一杯酒,激烈地說,貪,貪,你不貪?我不貪?現(xiàn)在人人都貪!可貪要有個名堂,你就把這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他,讓他照樣買他的菜,別的什么也不用說。經(jīng)理回去,把蠻一的話對親戚說了。親戚有愧,也怕蠻一,以后居然就規(guī)矩了。其實蠻一有自己的想法,他想,就是換他十個八個人,也還是要貪的,世道如此啊。而蠻一自己,也是大手大腳。有朋友來,照例喝酒,住宿,找小姐唱歌看影碟,所有費用都一一記在他的帳上。雖然連酒店也是他的,但帳要清楚,這是規(guī)矩。
一日蠻一正在大廳里與人扯談。門口委委瑣瑣地走進一個人來,破衣爛衫,穿著一雙草鞋。門衛(wèi)問你進來干什么,這里是酒店啊。來人說,這不是快活林嗎?門衛(wèi)說是。來人說這就對了,是蠻一搭信叫我來的。蠻一聞聲而起,說你----,來人說蠻一,你不認得我了?我是狗大啊。蠻一猛然頓腳,說我該打,我該打,就用手去拍自己的臉,又說狗大,我真沒看出來。狗大笑了,說怪不得你,十多年不見了,鄉(xiāng)里又窮,討個婆娘一口氣給我生了四個女,我也就不成樣子了。蠻一大笑,說好!好!你二回酒是喝不完了,說著拉著狗大在沙發(fā)上坐下來。坐下來的時候就吩咐上茶。狗大也是爽快人,見蠻一熱情,自在多了。又深陷在沙發(fā)里,眼見的一雙穿草鞋的腳無處放,地板亮得照出影子,也不管了,說蠻一,你搭信讓我一定來,什么事啊?蠻一一聽哈哈地笑起來,說卵事,就是想見你,你記得不,我不是說過要讓你坐免費的賓館嗎?現(xiàn)在我開了酒店,好歹得兌現(xiàn)我的諾言啊。這一說,狗大就感動了,搖頭,說蠻一,你可真記情啊。原來狗大和蠻一是高中時的同學。還同座。兩人要好,那會兒又都頑皮,時常一同躲在廁所里偷偷抽煙,下了晚自習去摸教學樓后面的柚子。一回下河洗澡,蠻一的腳突然抽筋,秤砣似地沉入幾丈深的水底,是狗大舍命救了他的,所以他一直記著。當晚,蠻一找來高中時的一些同學陪狗大喝酒,又安排小姐陪狗大喝茶,跳舞,弄得狗大暈頭轉向。
蠻一的朋友多。又一日,老唐來了。老唐曾經(jīng)與蠻一命運相同,都是廠長,廠子又都垮了,老唐就把興趣轉到了牌桌上,人也直,兩人是一對鐵哥們。老唐愛賭,一次兩天兩夜沒下桌。第三天下桌了,卻是回家去取錢的,老婆管不住他,只好求他,說老唐哎,錢都要被你賭光了啊。老唐輸紅了眼,急著去扳本,兩手一攤說哎呀呀,我一輩子就愛兩樣,一樣是賭,一樣是嫖,你看嘛,我去做哪樣?老婆又是愛他的,無奈,只得幽幽地說,后面的莫做,你做前面的一樣就是了。老唐來了自然又是喝酒聊天打牌。剛走,說不定雷老大又來了。雷老大可是蠻一敬佩的人物,現(xiàn)在雖成了一個潦倒的老酒徒,五十多歲了,從守著的炸藥庫里退了休,每天也就是釣釣魚,挖挖野菜,早中晚每餐雷打不動的四兩酒,其他不做什么,但在當年,卻是豪氣沖天人稱雷公的城中一霸。又極講義氣,視信譽勝過性命。一次蠻一的朋友將偷來的一臺變壓器藏在他家的茅坑里,讓人關了審問,不說,結果被吊打弄壞了左手。弄壞了,還是沒說?,F(xiàn)在他已退隱江湖,外表看去平平常常,且為人謙和,蠻一尊為前輩。他雖有一點退休金,但不夠他喝酒,有時拮據(jù)了就找蠻一討要。蠻一也是有求必應,決不含糊。
如此種種。蠻一覺得都是應當?shù)摹R惶旃軒さ拇蠼阌惺氯ヒ娝蟾攀窍雽λ醾€醒,說蠻總,你掛的帳,已經(jīng)差不多二十萬了啊。蠻一笑,說好的,好的。其實那會兒,他正想著開礦的事呢。
五
蠻一去請吳二的時候,屙屎坨的汞礦,已經(jīng)開了幾個月了。
那原是一個廢棄的老礦場。五、六十年代國家開過一陣,已經(jīng)開出了礦來,后來不知為什么,不開了,閑置了下來。蠻一了解到這段歷史,來了興趣。他翻閱了大量的有關資料,又請教專家,進行實地勘察,最后認定不僅有礦,而且有高品位的礦,過去之所以沒有開采出來,是因為沒有找到雞窩礦脈。這是一個寶啊,蠻一心里想,而且市場對汞的需求,又十分地看好,看來我是要真正地發(fā)了。打定主意,接下來就是辦理有關手續(xù),征地,貸款,購買機器設備,還修整了一段五華里的簡易公路,又從貴州請來了開過汞礦的技術員,而民工本地有的是。一切就緒,屙屎坨里的鉆機,就響了起來。
開始一切順利。民工上了馬,技術員到了位,陀螺一樣旋轉的鉆頭,也吼叫著一寸寸地鉆進了巖層。蠻一帶著牛三,也天天守在工地上,與民工們一起吃喝蹲帳篷。他鼓勵大伙說,長勁搞啊,煉汞還可以煉出銀子來,到時我給你們發(fā)一錠錠的銀子,好不好?又說大伙揣了銀子去喝花酒,就都成了古人了。民工們都笑。但后來,就不大順利了。不順利也就是沒有開出礦來。眼看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鉆機成天轟轟地鉆,還查看圖紙換了好幾個地方,鉆了好幾個眼,可就是沒有鉆進礦層。開這個汞礦雖算不上什么大作業(yè),可幾百萬的錢,已經(jīng)投進去了,所以蠻一暗暗地有些急。他與技術員反復琢磨,又請了專家來工地研究指導,得到肯定后再鉆,可還是沒能鉆出礦來,蠻一的臉色就有點嚴峻了。偏這時,又出了一件事情。
這事與探礦本身沒有什么關系。蠻一有事要下山,留下牛三在山上,意思是幫著管一管工。鉆機在那兒轉,牛三自然是不懂的,所以管工其實也就是管管伙食,幫著擔水燒火什么的。哪曉得牛三管伙食,就管出問題了。那會兒他在山上已經(jīng)呆了多時,自然一切都枯燥乏味,更憋得慌,可蠻一在,他也只得忍著。現(xiàn)在蠻一去了,他的腦殼就轉起來了,轉起來就有了辦法了。屙屎坨雖在山上的溝岔里,但出去五里就是國道,再走兩里就是一個叫溪口的小鎮(zhèn)。平日山上的吃用,就是在溪口采買的。國道上的鎮(zhèn)子,不用說,那是花花綠綠的,小酒館多得在馬路兩邊排隊,妹子就坐在門口招搖拉客。這些牛三自然都清楚得很。所以幾乎是蠻一前腳走,他攬過來采買的活,后腳就跟著下了山了,下了山就鉆進了酒館。他是憋急了的,喝著酒,兜里又有的是錢,哪里還經(jīng)得住妹子的一番引誘纏綿。身子挨上來,幾聲甜甜的大哥一喊,他的骨頭都酥了,唯有乖乖地跟著妹子上樓。一天如此,兩天如此,頂多隔個天把,他又下山去了。本來采買是有專人的,但那人是個民工,曉得他是蠻一的兄弟,又暴躁,如何敢與他拗,他要搞只得依他。但這里面是有一個難題的,那就是牛三雖然很會花錢,卻識不得幾個字,不知如何記帳,而帳卻是必須要記的。而且每日花的錢,也未免多了點。他絞盡腦汁,終于有了辦法,原來他是會寫一個米字的,而采買自然與米有關。他很滿意,于是今日記下:米,300斤;明日記下:米,500斤;按花錢的多少,依此類推。蠻一去了二十來天,又山上來了,看著鉆機原樣的轉著,還不見礦的影子,心焦,夜里閑下來,免不得又看看帳本。這一看,他開始還沒看懂,懂了就傻了眼了。問采買的民工是怎么回事,民工說你走的這些天,都是牛三在采買,帳也是他記的。蠻一本來心情不好,一聽不由得大怒,叫著牛三!牛三!躲在幾根樹枝搭成的茅廁里的牛三,這時只好乖乖地出來。蠻一圓睜豹眼,頭上氣得露出了青筋,說狗日的牛三,誰叫你來采買的!我問你,我下山不到二十天,攏共才三十來個人,你怎么就吃了一萬八千多斤米?我的天!牛三支吾,答不上來。又問錢呢?牛三這時倒答得上來了,吁吁著說,我都花了。牛三天不怕地不怕,惟獨魚見了鸕鶿似的怕蠻一,見蠻一要吃他的那副樣子,雙腿就軟了,帶著哭腔說,蠻哥,我錯了。蠻一正在氣頭上,不理會,一揮手對幾個民工說,把他給我吊起來!結果,牛三象頭被縛的牦牛,就被吊在了一棵松樹上了。
沒過三天,牛三又嘻嘻地跟在了蠻一后頭。然后他們就去找吳二。打了幾個月打不出礦來,那些專家研究來研究去,搞了半天,好像也沒有什么用。錢卻每天都在嘩嘩的往鉆眼里流,那可不是牛三嫖兩個娼啊。蠻一想,無論如何得想出個辦法。不然照此下去,他可就慘了。但想來想去,還是感到束手無策,沒有什么好辦法。這時,他就猛然想到了吳二。他想,究竟能不能打得出礦,何不讓算命的吳二給算算?雖然有些荒唐,別人也一定會笑話,但眼下的情形,這也不失為無法中的一法啊。況且有些事情,還真就有些說不清楚的。決定了,蠻一便帶著牛三直奔吳二而去。
去吳二家的時候是晚上,八點來鐘的樣子。天已經(jīng)黑了。蠻一和牛三在營盤街里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閉著眼睛就到了吳二屋前。房里的燈亮著,蠻一從窗邊往里一覷,就見孤獨的吳二喝著一缸老茶,正坐在桌前翻弄一本什么書呢。吳二原也是談過幾天戀愛的,對象是個女教師,后來吳二落墮,也就吹了,便一直單身。蠻一看著眼前的吳二,不知為何,有點樂了。他示意牛三不要聲張,然后自己上前,裝著很慎重地敲了敲門。里面問,誰?。啃U一捏了鼻子,又去裝腔憋喉嚨,說,吳二哥,你不記得了,是我,是小梅啊。里面靜默了片刻,隨后聽得椅子響,吳二起身過來,開了門。這邊牛三先自哈哈地笑了起來,蠻一吳二也都笑了,又都進屋坐下。蠻一說吳二,你這個氣就發(fā)得長啊,這么久了,都不理我們。吳二說哪里,臉上有些尷尬,但蠻一來訪,他是很高興的。牛三這時說蠻哥快活林開張,幾次念到你呢,可就是沒見你人,吳二又說慚愧,慚愧。蠻一說這向過得好???吳二笑,顯得自然了,但笑中有著一絲苦味,說好什么好,還不是那個水日比,說罷幾人又都笑起來。笑罷,蠻一說不是我又說你,咱兄弟之間,有氣也是要發(fā)的,但不要生分了,你說是不是?吳二說那是,他也是個服軟不服硬的人,見蠻一如此,想著蠻一待他的種種,這回就主動認了錯了,說酒館的事,是我對不起你,說著低下頭去。蠻一說不說那些了,過去了的事,說多了無味,接著說我和牛三來,是看你氣消了沒有,咱們兄弟,還是應該在一起,又說我這回,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煩了,你得幫我想想辦法的。接下來,就將開礦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吳二聽說能幫上忙,來了精神,說如何搞啊,你說。蠻一說你來算算,如何?吳二一聽不免疑惑,看著蠻一,蠻一卻沒笑,一臉認真的樣子。而且認真當中,還露出了一絲焦灼,完全沒有要開玩笑作弄人的意思。吳二還不信,說真的?蠻一說當然是真的,又說這回,全仗你了。吳二想不到蠻一還真迷信了,又如此相信自己,頓時有些激動了,一拍大腿,說好!我一定盡我所學,好好地算它一卦,又說從明日起,我沐浴齋戒,三天后就可以算了。蠻一說我在快活林弄一間房子,不許人打擾,你在那里齋戒,也很清凈。吳二說不了,那里再清凈也終是骯臟之地,還是我這陋室的好。
接下來的三天,吳二沐浴焚香,盤腿打坐,一本正經(jīng)地齋戒起來。蠻一親自在屋前守著,不許旁人近前,以防打擾。又命牛三上街買來上好的果品菜蔬,供吳二吃齋。吳二一個瘦人,幾天下來,像是真的潔凈清秀了些許。第四天,日子到了。天氣也晴好,吳二讓蠻一在泥地的堂屋里設了案桌,依舊焚了香,案桌下擺了一個草團,又將一把太師椅擺放在正對案桌三米遠的地方。片刻,吳二從屋里走了出來,穿了一件也不知從哪里弄來的黑布長衫,頭上戴了黑布方巾,腳上居然又穿了一雙千層底的圓口布鞋??此纳袂?,高深莫測,臉上是靜若止水,又相當?shù)孛C穆了。然后就在太師椅上坐下,閉了眼,更不說話,靜候時辰的到來。蠻一和牛三站立一旁,等待著,都做聲不得。尤其是牛三,他簡直被吳二的樣子和他做出的氣氛嚇著了,喉嚨發(fā)癢想咳嗽也不敢。有意端一杯清茶獻給吳二,茶端上去,誰知吳二不用看,頭就微搖,一只手又在那里輕輕地拂動,唬得他不知所措,一時呆在了那兒。終于,吳二睜開了眼睛。時辰到了。只見他緩緩站起身來,雙手合十,上前,到了案桌邊,雙膝就在草團上跪了下去,對著案桌上的一撮燃香,深深地叩了三個頭。爾后立起,退兩步,復雙手合十,又深深地鞠了三個躬,再后退到太師椅邊,復坐下來。這些動作都是吳二在靜默之中完成的,而且寫滿了一臉的莊嚴和虔誠。坐下去之后,又閉了眼,口中卻開始念念有詞,也不知道他念些什么,同時右手就去黑布長衫的左袖筒里,摸出一副十分光滑狀如牛角的陰陽竹卦來。念詞停止,稍靜默,吳二眼睛還閉著呢,就將竹卦摔了出去。只聽得叭的一聲響,一副竹卦在泥地上散開來。
這時蠻一和牛三就圍了上去,看那竹卦。其實也就是兩塊竹片躺在地上,什么也沒有。吳二坐在那兒,也在看,且是目光如炬,又有了一副琢磨探究的神情。突然,他就高叫了一聲:有搞頭!驚了蠻一牛三一跳,同時吳二就像死人復活那樣,燦爛的笑容也在他的臉上出現(xiàn)了。蠻一因為看不出個名堂,忙問,怎么樣?吳二笑容可掬,卻不忙,反去喊一聲,牛三!伸出手來。牛三這時倒聰明,馬上會意,重新獻了茶上來。吳二接過茶盞,去蓋,望著冒上來的裊裊香氣吹了幾吹,又美美地啜了兩口,這才說蠻一,卦上說得分明啊。蠻一說怎么說?吳二就說這卦呢,講究的是陰陽、方位、風向、紋理,更分個生辰時刻,天地人和,你且看----,接著指著地上的兩塊竹片,比劃著,給蠻一頭頭是道地分析解說了一通。蠻一聽著,似乎覺得有理,但卻狐疑未散,云里霧里。吳二見狀,又說當然,說這些你一時也難懂,我且問你,你開礦的那個屙屎坨,是否在一條溝谷里?那溝谷,定是西北的走向。蠻一想一想,說是的,是的。吳二說那溝谷是有一個明顯的小之字拐的,你打井的地方可就在拐角上?蠻一又想了想,說正是,正是。對頭,沒錯呀,吳二似乎覺得有點不解,說你且說說,是上一個拐還是下一個拐?蠻一說,是下一個拐。這時吳二一拍大腿,說哎呀,錯就錯在這里,應該是上一個拐嘛!怎么講有點不對頭呢。停了停又才說,那上拐角處,應該是有一根幾丈高的沖天的大石柱的。蠻一有點給弄暈了,忙說有,有,心里卻想:耶,他又沒去過那里,怎么知道那兒有根石柱呢?覺得有點奇。吳二又說你注意到?jīng)]有,石柱旁邊應有一蓬豐茂的茅草,遮護著一處大石凹,而且凹中流出一股水來,是那種涓涓的細流。這下蠻一覺得更奇了,心想,狗日的吳二什么都知道,他長了千里眼啊。又細細一想,忽然有點明白,說吳二,你是不是暗示那石柱,就是你我的東西,那石凹,就是女人的東西?牛三這時已經(jīng)在旁邊站了半天,聽古一樣,見蠻一一說,恍然大悟,忙叫道:像!像!真像啊。吳二微微一笑,說不可明說,不可明說,重在意會,重在意會。又說蠻一,不過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你的鉆頭,就應當從那石凹處打下去。蠻一笑一笑,有點不信,覺得這實在就是吳二開的又一個玩笑啊。當下看著吳二說,真的,就從那石凹處打下去?吳二一副很誠懇的樣子,說蠻一,信不信得由你,不過卦上是這樣說的。說罷也看著蠻一,又邊去喝茶。蠻一頓了頓,心里一硬,說好!舍它十萬元,就按你說的搞。當下就決定了。
大約又過了半個月,山上的鉆機依然還在空轉,沒有打出礦來。蠻一逼急了,也沒告訴專家技術員他叫吳二打卦的事,就讓他們移了鉆機,在石凹里鉆起來。其實石凹距原來的鉆位,也不過幾十米。不料想,一鉆,神話似的,居然就鉆出礦來了。
六
到了六月,天氣是越來越熱了。
蠻一早上起來,一拉窗簾,外面的陽光亮得晃眼。走下樓來,就見牛三龍疤子一伙五、六個人,都聚在大廳里,像是約好了似的。其中吳二站在那兒,正發(fā)表著什么演說。吳二是一只鳥,曾經(jīng)是一度落了單的,自從打卦以后,已然歸了隊。歸隊了的感覺,當然是很好的,所以吳二的興致很高。牛三則仰天八叉地在一張沙發(fā)上躺著。眾人見了蠻一,紛紛說蠻哥,起來了。蠻一說怎么,大清早的聚在這兒,干什么,想造反啊,說著一邊還在揉眼睛。眾人都笑起來。牛三一翻身坐起,說蠻哥,你說的話你忘了啊,你看這天氣,硬是玩耍的好天氣。蠻一見說也笑起來。確實這些日子,操心,忙得夠嗆,現(xiàn)在礦打出來了,應該放松放松。這話他是說了有些天了。所以他說,好,我們今天去哪里?你們說說啊。然后,他們一車就坐到了八毛。
八毛是個河邊小鎮(zhèn)。在縣城的上游,離縣城不遠,也就是二、三十里。不過這里自有它特別的地方,一個是燉狗肉,特香,遠近聞名。城里就有不少“八毛狗肉”的餐館,只是冒牌的多,要吃真正的狗肉,還得上八毛來。一個就是鎮(zhèn)外的五里陡灘。八毛是懸在一塊崖壁上的,石梯、石頭的房子高低錯落,老樹參天,所有的街道也都是石頭的,所以納涼看風景,那是無談。而且大河到了這里,突然地咆哮湍急起來,一瀉千里而去,八毛人的水性,也就同八毛狗肉一樣有名。還有一個,就是挨著過去的四川今天的重慶,渝妹子多,大小的餐館里,就多有臉子白白的渝妹子走出來。
下了車,眾人就熟門熟路地進了一家叫河西的餐館。大伙一鬧嚷,餐館頓時就熱鬧了。實際上大伙也時不時地往這兒來,尤其是蠻一、牛三、吳二幾個,更是這里的???。牛三前腳才跨進店,就有一個老相好,一個圓臉的妹子,笑瞇瞇地迎了過來,很嬌媚地喊著牛三哥。那眼神,哪怕牛三是一坨鐵,也要將他熔化了的。牛三更不避諱,伸手去妹子的臉上摸一摸,涎著臉說三娘子,想哥了不是?那妹子就笑得更嫵媚了。這一來眾人也都跟著進入了角色,情緒高漲,喊哥喊妹不迭。都落了座,每個人的身邊,又都有了三娘子一樣的妹子陪伴著了。開餐館的老鄧,是個同吳二一樣瘦高的五十來歲的人,綽號水老倌,曾經(jīng)是河上一個有名的排客。排客走天下,見的多了,就沒有什么不曉得,也沒有什么沒經(jīng)歷過的。所以他的妹子,都漂亮。蠻一一伙坐在那兒,妹子們自然是忙著為他們倒茶,端瓜子,為他們點煙,有的自己也點上一支叼在嘴上,末了又都一無例外嘻嘻哈哈地纏上身來。于是鳥語花香,其樂也融融,大伙也就愜意得不得了。一時三刻,一大鍋熱辣辣的狗肉,端了上來。大伙笑鬧著,吆三喝四地吃喝。吃喝完了,該成老虎的成老虎,該成綿羊的成綿羊,一個二個,都跟著妹子上了樓,凡是該做的事,自然又都做了。
鬧了一陣,天氣就越發(fā)地熱了。接下來,準備下河洗澡。其時,眾人都有了幾分酒意?;蛘哒f,都有點醉了。其中牛三是喝得一個脖子都是紅的,而且和三娘子從樓上下來的時候,滿是油汗的臉上似乎又多了一點倦色。其余的人,好像也都差不多。那會兒,蠻一已經(jīng)坐在剛才吃喝的樓下,抽著一支煙,喝茶,老鄧無事,也就陪著他說話??粗娙说臉幼樱相嚇妨?,擠弄著眼睛說,我看你們,在這里歇著算了,就不要下河了哦。蠻一起初還沒明白,說為什么,你洗夠了是不是?老鄧說哪有夠的,我是說你們歇著還舒服些,笑。蠻一說怎么,你以為我們不會水,就你老鄧會水?老鄧說,哪里哪里,不是水不水的問題,是太陽大啊,歇著就省事許多,也涼快些。說著,依舊在那兒笑。蠻一側過臉去,明白了,也笑起來,說狗日的老鄧,賺夠了我們的錢,你倒會關心人,說起風涼話來了。你說說,你什么壞事沒做過啊,還好意思笑我們。老鄧又說哪里,我這是為你們著想哩,再說,弄水也是要力氣的,我看弟兄們的力氣,都用得差不多了,怕吃不消啊,說罷又笑,又遞煙過來。其實老鄧雖然開著玩笑,在打趣,說的也是實話的??纱蠡飦砹司褪且癁┫丛璧模螞r又熱得難耐,蠻一笑著丟下一句話,說你將狗肉熱著,我們等會還要來的,就與眾人出了門,興沖沖地走下河去了。
到了河邊,眾人三兩下脫光了衣服。笑鬧著邊脫邊說渾話,說著剛才與妹子的事兒,還涎著臉比東西的大小,隨后就下了水。沒料想,又是牛三,漂灘時居然被淹了。
其實下水之前,蠻一倒有點清醒。他本清楚這幾個人沒人不會水的,但眼見著白花花的太陽下灘陡水急,浪頭嘩啦嘩啦地翻滾,又一去幾里,不免想著老鄧的話來。再看看牛三的模樣,覺的還是小心點好,就說牛三,你到底行不行?牛三正掬水拍胸脯呢,說蠻哥,我怎么不行,你幾時見我怕水來著,一副氣沖斗牛的神情。蠻一說今天有點不同哩,你看你那卵樣子,不行就別逞能,到時我難得給你收尸啊。話音才落,牛三說一聲我行的,蠻哥你放心,一個飛躍,人同話音一起,已經(jīng)到了浪里了。蠻一的意思不過是提個醒,也以為不會有什么問題,見狀罵一句狗日的牛三,同吳二幾個,也都紛紛撲進浪里。天熱,水里實在清涼,眾人歡喜得啊啊嗷叫著,轉瞬之間,已經(jīng)隨浪而下,到了百十米開外了。
開始時無事。牛三是一馬當先的,他的個子雖然龐大,也笨重,但從小就泡在大河里,自然識得水性。所以開始他還在激浪里歡呼:快活?。∮趾爸鴮Ρ娙苏f,我在下面的灘上等你們!隱約也可見他揮臂搏浪,呼哧呼哧地揚頭噴水。其情形,倒也有一點浪里白條的風范的。但不久,在浪里滾了幾滾,也沒人去注意他了,牛三卻漸漸地感到吃力了。惡浪滔滔,峻急如瀉,那當然是十分地耗費體力的。客觀地說,這樣的場合對于牛三,平日也只是一盤小菜,算不得一回事的??墒墙袢詹煌耍挥昧?,酒卻開始往上涌。酒涌上來,牛三就感到心跳加快,跟著就是胸悶氣急。水里的事情,最當緊的自然就是一個能否憋得住氣,天大的能耐,也就在這里。會水的人想來也就是能夠借著浪頭將身體托起的那一瞬間,換一口氣,然后再沉下去。一切來得從容輕巧,也就如履平地。而現(xiàn)在,牛三是辦不到了,他犯了水中之大忌,因為氣急,就老是想著浮出水去。而且一急,心神也有點亂了。何況浪頭里,是沒有許多空閑的,又最講究一個順勢而行,一個鎮(zhèn)定。只是牛三都顧不上了。他掙扎著奮力擊打著水,可越是拼命,就越是心跳如鼓,憋不住氣。跟著是渾身乏力,水流又作對似的卷著他直往下沉,那一個接一個的浪頭,就漸漸地有些劈不開了。等到好容易浮上來,正待換氣,一浪打來,牛三就嗆了一口水。這一嗆,一口氣接不上,牛三慌亂,又連連地嗆起來。眼看著牛三在那里手舞足蹈,熱鬧非凡,身體卻頓時失去了控制。幾個浪頭一打,牛三就跟一根木頭似的,漂了起來。
撈起牛三時,差不多已到陡灘的盡頭。開始是沒人注意,等到蠻一發(fā)現(xiàn)牛三時,他已經(jīng)像一只肥豬似的,肚皮翻翻地在水里翻滾。蠻一一看情形不對,急忙追過去,一邊就招呼眾人。牛三肥大,浪又急,幾人七手八腳地把他弄上岸,一下扔在河灘上的樹蔭里,都唏哈唏哈地喘氣??磁H饴懵愕母勾笕绻?,嘴臉青紫,那副樣子就是一個死人。但趴下去一聽還有微弱的心跳,鼻眼也沒有出血。蠻一是有經(jīng)驗的,知道沒有嗆壞,牛三還有救的。他們甚至還稍稍休息了一會兒。然后他們將牛三翻撲過去,讓牛三的肚子著地,嘴就啃在沙子上,又扭扳過來。接著蠻一在牛三的腰上用力。只幾下,牛三的嘴就張開了,只聽得嘩的一聲,一股黃水咕咕地噴了出來,還連帶著臟稀稀的狗肉酒菜。其勢也洶涌,從嘴里流出的同時,又從鼻孔里流了出來。一時間,濃烈的酒味,狗肉味,還有什么味,就都從牛三的嘴邊彌漫開來,一個河灘都酸臭了。一會兒,水也吐得差不多了,大伙又將牛三翻過來,渾身的沙子使他看上去像支碩大的芝麻雪糕。突然,牛三哼了一聲,身上也有了動靜。蠻一就大聲喊,牛三!牛三!這時牛三的眼睛也睜開了,他轉動著眼睛,茫然地望著眾人,最后說蠻哥,我這是怎么了,我在哪里???蠻一說,牛三,你在龍王那里玩耍,剛剛回來,你不記得了?說的時候也沒笑,其他人卻哈哈地笑了起來。眾人的笑聲讓牛三有些迷茫,自己也慢幔的笑起來,蠻一放心了,又說,龍宮里好玩不好玩???這時牛三清醒過來,終于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軟綿綿地躺在那兒,有氣無力地笑著說,蠻哥,你開玩笑。
這事最終以喜劇收場。過了兩天,牛三就又在蠻一的快活林里談笑風生了。他的被淹,頂多也只是為眾人添置了一點笑料,而牛三的笑料,是要多少有多少的。那時沒人會想到,這事對于牛三,就還只是一個前奏而已。
七
一天,蠻一在老唐的家里打麻將。蠻一平日,頗為擅長此道。不過今日有些奇怪,他總是不行,手氣差得要命,摸上來的牌,就跟一堆豆腐渣似的。從下午上桌,一直打到了深夜,也沒見他和兩把,就總是從口袋里往外掏錢,牌局也就變成了赤裸裸的三吃一。同桌的除了老唐,還有也是常在一起玩的扳本太郎和松下褲帶子,這當然都是綽號,并非兩個日本人。扳本太郎的典故是一回在桌上老是想扳本,老是扳不了本,急,又泄了氣,天氣又熱,眼見得雙手都是鼓突的青筋,臉上汗水干出的鹽粉一縷縷地搓下來,嘴里卻只在念叨:扳本太難,扳本太難啊。松下的故事大同小異,只是更急,輸?shù)阶詈蠼^望了,突然從桌邊跳起來,滿屋子的東找西找。問他找什么,他說找繩子啊,我要上吊。繩子沒找著,便唰的抽出了褲腰帶。不過今天他們得臉了,都笑,說蠻一,你也有手臭的時候啊。蠻一笑著搖頭,也想,今日真是邪門了,嘴上卻還在硬,說卵!先贏的都是紙,還沒完呢。接著打,這回連蠻一自己也不信了,摸上來的牌居然是一條龍的清一色,而且一上來就聽了牌了。蠻一又搖頭,但這回的搖頭,意思卻是不一樣的。正自得意,這時卻有人敲門。門開,吳二走了進來。半夜三更的,吳二尋來想來有事,蠻一卻沒想那么多,笑說吳二你來得好,快來看看我的牌。吳二卻說,蠻一,打你的手機一直關著,出事了啊。蠻一這才發(fā)現(xiàn)吳二的神情不對,收了笑容說什么?吳二說,是牛三,牛三死了。蠻一聽著一愣,嘩的一下,牌就推倒在桌子上了。
牛三是喝酒醉死的。蠻一趕去時,他早已硬挺挺地躺在城北雷老大家的堂屋里。牛三中午在街上碰到雷老大,雷老大說打到一只野狗,正好喝酒,又說蠻一呢,牛三說蠻哥啊,我也不知道,就跟著雷老大去他家了。牛三是剛喝過一頓酒的,還沒怎么醒,到了雷老大家,吃著狗肉,接著又喝。其時除了他和雷老大,另外還有騾子和四瓢,他倆曾跟著雷老大打江山,也都是朋友。事情壞就壞在這上面。喝著,他與騾子和四瓢斗起酒來了。牛三嗜酒,酒量也大,平日騾子和四瓢總是敗在他的手下,又不怎么服氣,今日見他的狀況,就想打個跛腳老虎。話題是從牛三被淹開始的,騾子說牛三啊,你是怎么了,聽說你在八毛喝了二兩酒,像只旱鴨子,在河里被淹了個半死,是不是酒量退了?話里有一點挑釁的意味。四瓢又說,你可不能這樣說牛三啊,他是弄那個重慶妹子,弄軟勁了,笑。牛三不知這是在激他,漲紅了臉,說雞巴,你兩個來什么神。不是來神,說笑話么,四瓢說。笑話也輪不到你來說,牛三說。喲呵,騾子說,連說也不能說了呢,怕丑是不是?又說差勁了就差勁了,又不承認。聽著,牛三就來了牛勁。他斜一眼兩人,說是么?看樣子你倆倒是長勁了,來來,先喝的不算,有種現(xiàn)在就來比一比,敢么?。比就比!騾子說,于是三人有一碗無一碗地喝起來。雷老大的酒裝在一只白色大塑料壺里,是那種本地釀的包谷酒,摻了少許的的敵敵畏,香而烈,很容易醉人的。眼看著三人嗷嗷地吼叫著,一碗接一碗地喝下去,塑料壺里的酒,就一指指地降下來。雷老大自己也是一個酒徒,就在一旁看熱鬧。他顯然被感染了,覺得三人喝得痛快,都是漢子,有血性,從心里贊許他們,所以不論誰喝一碗下去,他都忍不住地喊一聲好。到后來,他也沒有阻止他們,只是覺得喝急了些,就說慢點來,慢點來,吃狗肉,吃狗肉啊。但三人在那里斗法斗上了勁,都豁出去了,哪里還顧得上吃狗肉呢。這樣斗了一個時辰,塑料壺里的酒,就慢慢地落向了壺底。每個人的肚子里,酒也都在哐啷哐啷地晃蕩著了。不過這種時候,再晃蕩也得硬挺著。但四瓢最先挺不下去了,他端著酒碗,人卻不聽使喚,一下從桌子上面滑到了桌子下面,軟在那里,隨后就在桌子下面睡著了。一會兒騾子也敗下陣來,他一碗酒才喝了一半,卻噗的一聲噴了出來,起碼噴得有一丈遠。接著就嘩啦嘩啦的嘔起來,眼淚鼻涕什么的都跟著嘔了出來。這會兒,牛三還端坐在椅子上,他贏了。只是他的眼光是直的,腫脹的臉成了一塊豬肝。他坐在那兒,望著桌上的狗肉,說還喝不喝啊,還用手抹了一下臉,抹去騾子噴上臉來的酒水,然后嘿嘿嘿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笑著,卻突然不笑了,頭一歪,咚的一聲從椅子上栽了下來。
栽下來,牛三就死了。
牛三的老爹已經(jīng)去世,沒有別的親人。所以蠻一和吳二,就成了他的親人。牛三死了,他的眼睛卻不肯閉上,也不曉得是什么緣故。當時雷老大見他倒下,還以為他是醉了,想把他擺平,在地上躺舒展一些,卻挪不動。又見他眼睛鼓盯盯的,卻沒有了鼻息,頓時才慌了神。出了人命,喝酒喝死了人,雷老大這個酒徒加昔日的好漢,著實被嚇著了。等到蠻一和吳二到來,他迎上前去,還在喃喃自說:壞菜了啊,壞菜了啊。蠻一已經(jīng)知道事情的原委,說大哥,不關你的事,徑直走到牛三的身前,鼻子卻有些發(fā)酸。他望著牛三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渾身散發(fā)出酒氣,像是睡著了,眼睛卻直愣愣地望著堂屋上面的屋梁。心想,牛三什么地方不落心呢,這可是跟了他一輩子的兄弟啊,兩滴淚水就掉下來。想了想,他就大聲說,牛三!牛三!你狗日的沒有什么想不通的,吃喝逍遙,妹子也被你日了上百,你是快活死了啊,想不通個卵!你的后事,有我在,你要放心。說罷,蠻一一腿跪下去,伸手去抹牛三的眼皮。還沒抹呢,牛三的眼睛,卻自己閉上了,同時兩行長長的濁淚,就從兩邊的眼角流了出來。
當晚牛三就被抬回了營盤街的家里。天氣熱,蠻一連夜叫人弄來了幾麻袋冰塊給牛三裹上,免得他臭了。第二天,蠻一和吳二在快活林召集了包括雷老大在內(nèi)的一伙人,具體分了工,買棺材的買棺材,買花圈的買花圈,該去布置靈堂的就去布置靈堂,又派人去二十里的鄉(xiāng)下,請一伙做法場的道士來。末了蠻一說,兄弟們,牛三是我和吳二的兄弟,也是各位的兄弟,有錢的出錢,無錢的出力,牛三是快活死了的,也算難得,所以我們要把事情做得熱鬧,讓死了的牛三也高興。等到眾人散了,蠻一對吳二說,吳二,我想著給牛三寫篇悼詞,這篇悼詞你得親自來寫。吳二說寫什么呢?蠻一笑了,說寫什么你還不清楚,吳二也笑,說好。
接下來,大伙都去忙碌,一切很快就都像模像樣了。牛三穿了壽衣,入了殮,棺材里除了放冰塊,還放了許多瓶酒,又特地買來女人的乳罩和褲衩,讓牛三抱著。大伙做這些的時候,笑呵呵的,所以看上去不像是辦喪事,倒像是辦喜事?;ㄈI了一打又一打,重重疊疊地從牛三家破舊的堂屋一直擺放到了屋外的坪場里。旁邊曬衣服的竹竿上、樹枝上,掛滿了一匹匹黑白的祭帳。道士們在那里哐啷哐啷地敲,唱,做著法事。又讓城里的乞丐頭甩甩將所有的乞丐招集攏來,都去坪場里眼角抹了口水放聲嚎哭,管吃管喝,還給賞錢。這之前蠻一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就是牛三的棺前應該放一張遺像的,可牛三一個粗人,從不照相,沒有可以放大的照片。蠻一就去街上的畫攤,給牛三畫像。畫師伸手說,相片呢,蠻一說沒有,有相片我就用不著來了。那怎么畫啊,畫師感到有些為難。蠻一想想也是,沒有相片怎么畫呢,又不能叫牛三從棺材里出來,想著往畫師的身后瞧,見那兒靠墻一溜兒放著馬恩列斯毛的畫像,便有了主意。他指著其中的一張對畫師說,就按這個畫吧。畫師一看,笑起來,說這怎么行,這是偉人的畫像啊。蠻一說無妨,無妨,你也不要畫得太象,譬如說,絡腮胡盡可以濃密,臉是中國人的臉,把西服再改成體恤衫,再加一個平頭,就得了。又說,要畫得大一點。畫師就按照要求畫起來。畫完了,蠻一一看,沒想到還真有幾分像呢。他拿回去,這張畫就擺到了牛三的棺前,成了牛三的遺像。
牛三的追悼會是在他死后第三天舉行的。吳二的悼詞,已經(jīng)寫好了。這幾天牛三家的坪場里自是熱鬧,哭的,唱的,敲打的,還有連綿不絕的哀樂與時不時加進來的流行歌曲,弄得一條營盤街都鬧騰了。守夜的又都是蠻一吳二牛三的朋友,來了就是湊熱鬧,所以牌桌、麻將桌擺得滿坪場都是,人聲麻將聲也是夜夜吵響到天明。但吳二避開了這一切。他躲在屋里,寫他的悼詞。開始他背著手,煞有介事地在屋里來回踱步,想啊想,弄了好幾個開頭。但這些開頭包括全篇的調(diào)子,他都不滿意,覺得不妥,不是太正經(jīng),就是太蒼白,不能很好地概括牛三的一生,特別是牛三的一生所包含的哲學意義。后來他累了,就躺在床上抽煙。眼睛隨便地看過去,不意間看到凌亂的書架陳列的一套《毛澤東選集》,驀然,吳二想到了其中的兩篇文章《紀念白求恩》和《為人民服務》來,一下子什么都解決了。他翻身下床,坐到桌前,筆下頓時如同泉涌,只兩袋煙的工夫,洋洋灑灑的一篇悼詞就寫成了。然后他將悼詞拿給蠻一看。蠻一還沒看完,就忍不住笑了,說絕了,絕了,寫得好!吳二,你是天才?。?/p>
開追悼會,蠻一主持。吳二寫的悼詞,由吳二來讀。一陣鞭炮過后,瘦高的吳二就在屋前的臺階上站定了。他望著下面黑壓壓的人群,清了清嗓子,一副沉痛的樣子道:“人總是要死的......牛三同志是因為喝酒而死的,但是他的死......”讀開了悼詞,里面少不得有一些“泰山”、“鴻毛”、“意義”之類的詞句。讀著,開頭一會兒還安靜,接著有人嘻的一聲笑了起來。這一開始,就控制不住了,更多的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后來就變成了吳二在上面念一句,下面就來一陣滿場大笑。又有人喊:好啊,牛三好,牛三值得啊,放鞭炮!蠻一準許,悼詞就暫時中斷下來,讓一陣熱烈的鞭炮,噼噼叭叭地炸響。再念,吳二提高了嗓門,又還是一副沉痛的樣子。下面就笑得更響了。
第二天早晨,牛三終于被吹吹打打地送上了山。
八
有差不多一個星期的時間,蠻一呆在快活林里,足不出戶。為牛三的喪事忙了幾天,沒睡什么覺,得歇歇。另一個就是牛三是真的死了。這是蠻一一覺醒來時,總要想到的事。他躺在床上,眼睛望著天花板,有時自己也覺得有點奇怪。牛三是個混混,粗人,無足輕重的人,這是誰都知道的,可同時牛三又確實是這個世上最幸福的人,這也是他蠻一說的?,F(xiàn)在這個最幸福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聯(lián)想著牛三的過去,他們之間的緣分,牛三的忠誠,蠻一就望著天花板直發(fā)愣。關于牛三的許多往事,這時都會一二三四地浮現(xiàn)出來。后來他打了一個電話給歇在家里的吳二。吳二說什么事?。啃U一說沒什么事,你過來吧,吳二就過來了。其實也真沒什么事,蠻一覺得心里空洞,也不想別人,只想同吳二聚一聚。他們一同吃了飯,吃了飯又另找了一個地方喝茶。兩人很是默契,平靜地吃喝,說話,話也不多,有一句沒一句的,氣氛和臉上的表情,都多少有點沉郁。幾天前牛三喪事上兩人的那種類似搞笑的勁頭,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了。而且,他們知道他們都在想著牛三,想說點牛三的什么??墒钦麄€晚上,蠻一沒有提及牛三,吳二也沒有提及。
生活在繼續(xù)。過了兩天,蠻一叫上吳二,兩人去了礦上。
礦上的情況,看上去良好。礦石正源源不斷地開采出來,拉礦的翻斗車在軌道上往來運行。包括粉碎、篩洗、提煉汞和銀的一應設備,早已安置就位,人也增加了,一切都正按照工序和流程,正常地運轉。一個屙屎坨里,人來人往,也就填滿了石頭、工棚、廠房以及各種機器的轟響聲。所有這些,蠻一看著高興,他的心情也就變好了些。他和吳二呆在礦上幾天,該過問的都過問了,該處理的都處理了,就不再有什么具體的事,還沒下山,兩人就這里那里地各處轉溜。當然過去是三人一起轉溜的,現(xiàn)在少了一個人了。少了一個人,閑下來的時候,蠻一偶爾就會不習慣似的感到一點失落。一天兩人無事,鉆出工棚,爬上坡去,在一扇崖壁下的陰涼處躺下來。躺著,抽著煙,各處看那些山巒,看天。看了一陣,蠻一終于說,吳二,我是不是有點變酸了?不瞞你,我真還有點想牛三啊。吳二說是嗎,倒很冷靜,說想歸想,牛三已經(jīng)死了。蠻一說正是他死了,我才去想他,活著的時候,我倒是從不去想他的,你說這怪不怪?吳二說那是,你沒人可罵了嘛,說著笑起來。蠻一也笑,說卵話!又說吳二,說正經(jīng)的,這些天我就老是想著我們小時候的事呢。吳二說這是牛三引起的。蠻一說是啊,狗日的牛三,老是抹不去。夜里睡覺,又老是覺得他還活著,就在我床前站著呢。吳二說你見到他了?蠻一說夢里見過兩回,他破衣爛衫地走過來,傻笑著,手里捏一只酒瓶,又喊蠻哥,揭起蓋子就喝。吳二說,他還沒有喝夠啊。蠻一說醒來我也這么想,他應該喝夠了啊,再說棺材里,也都放了酒的。吳二也說是啊是啊,邊就拿一根細草棍在嘴里嚼著,一邊繼續(xù)看天。半天又說,蠻一,你這是想他想的,說老實話,牛三這一輩子,也算是值了。蠻一說所以你那個悼詞,寫得好。吳二看一眼蠻一,說悼詞寫得再好,也還是沒有牛三好,牛三快活,他是真快活啊。蠻一說正是,有時我都恨自己,不能變成牛三。吳二笑,說真的?蠻一說當然是真的了,又說吳二,你弄那些日不死的哲學,你說這人活著,究竟為什么,到底有什么意思?吳二說,沒意思。蠻一說沒意思為什么還活著?吳二又笑起來,說蠻一,你今天是怎么了?蠻一也笑,說考考你哩。吳二說你不是考我,你是犯糊涂了,其實這還不簡單,為什么活著?就是因為我們不是牛三,我們還沒有死啊。蠻一說,卵話,就因為沒死才活著?吳二說正是。活著沒死,就是存在,而存在的東西很多,譬如一棵樹,所以人和一棵樹也差不多,沒有什么不同。那么意義呢,蠻一說,人活著沒有意義了?吳二說無意義。你想一棵樹,有什么意義啊,只有欲望和本能,所以你就在拼命賺錢嘛。蠻一說你又說卵話了,不過這卵話倒是有些道理。我有時想,人搞來搞去,還是一個本能驅(qū)使,像有人說的,也就是為著上下兩個巴了。吳二又笑起來,說對頭,兩個巴,兩個巴好,這就是需求,也就是意義啊。蠻一也笑,說除了兩個巴,就沒剩下什么了?吳二說答案已經(jīng)出來了,還剩下什么啊。在我看來,包括所謂的追求啊,奮斗啊,事業(yè)啊,藝術啊,成就啊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是個虛而假,統(tǒng)統(tǒng)都是美其名轉了彎抹個角的兩個巴。所以牛三偉大,你我都望塵莫及,他不偽裝,他是直奔意義而去啊。說罷,大笑起來。
蠻一坐起來。陰涼外面的太陽白花花的。蠻一望一眼下面溝岔里的工棚廠房,又去望別處。浮云悠悠,天空是藍的,起伏的山巒都有些蒼白。望一陣,蠻一拍拍依舊躺著嚼草棍的吳二,說吳二,我有個主意。吳二說,什么主意,說說。蠻一說等到煉出了銀子,我倆真的揣著銀錠去喝酒,如何?吳二說好啊。蠻一說我還要好好地打幾套銀筷、銀匙、銀碗、銀杯子銀盤子,然后就用這些家伙吃喝。吳二說,有了銀子,這個容易。蠻一說等到場合搞大了,我們找一處荒山僻地,譬如這屙屎坨里,建座山莊,如何?。繀嵌f這是我的夢想哩,退隱山林,要得要得。蠻一說我們住在里面,請人來養(yǎng)豬,去坡上種菜,一律不搞飼料化肥,再弄幾個乖妹子來養(yǎng)著,在服侍好兩個巴的同時,我下我的棋,你也盡可以擺弄你那無名無堂的哲學啊。吳二說這個主意好啊,我都等不及了,兩人又都笑。
笑夠了,兩人走下山去。
接下來,蠻一和吳二分開了一些時日。一段時間,蠻一外出落實汞的銷路,找市場,弄得很忙,北京、上海各處跑,還去了新疆和東北。汞不是一般的東西,相應的手續(xù)、關節(jié)也多些。蠻一忙來忙去,偶爾也回來一下,歇一晚,取個什么東西,第二天又走了。或者就是處理一下礦上的什么事情,也是來去匆匆。這段時間,吳二呆在家里。吳二畢竟是吳二,不是牛三,時刻要跟在蠻一的屁股后面的。這樣幾個來回,蠻一終于忙過了,市場銷路有了著落,人也閑下來。這時他才發(fā)覺,已經(jīng)有一兩個月,沒有見到吳二了。
一天,蠻一想找吳二聊聊,打個電話過去,占線。過一會兒再打,又占線。幾次都是這樣,蠻一心想,這是怎么了,是電話機沒擱好還是吳二忙起來了?反正也沒什么事,蠻一就出了門,去了吳二家里。進了院子,里面靜靜的,像是沒人的樣子,不過蠻一知道吳二幾時都是這樣的,而且門也虛掩著,就喊一聲,吳二!果然,門一開,吳二出來了。蠻一說你躲在家里干什么,電話也打不通。吳二笑,笑里象是有一點神秘,說蠻一,你回來了啊,快進來。蠻一進門,就見吳二在放錄象呢,是一盤西藏畫面的錄象,許多喇嘛在嚶嚶嗡嗡地念經(jīng),聲音卻壓得很低。又見地上擺著一個草團,吳二開門之前,顯然就是盤腿坐在這個草團上看錄像的。再看茶幾上的電話,話筒擱一邊放著。蠻一說,吳二,你搞什么鬼啊,指著錄象,這是什么?吳二說,這是一個朋友借給我的,是講西藏尋找活佛的事,有意思呢。又說這個帶子,是幾個印度人拍的,從香港弄過來的。蠻一說怎么,你想做活佛啊。吳二笑,說不瞞你說,這兩個月,我在練功呢。蠻一說練什么功,床上功還是氣功?不是氣功,不過與氣功有關,是瑜珈功,吳二說,這才起步,我就感覺舒服得很呢,只覺得身輕如燕,周身的氣循環(huán)往復,暢通無阻,心中雜念盡除,心境十分地安靜平和。蠻一笑起來,說吳二,莫故弄玄虛好不好?吳二止了笑,很認真的樣子,說你不信,我也無法,本來我想你也來練呢。蠻一說免了免了,不過我勸你,千萬別走火入魔。吳二說怎么會呢,而且我已經(jīng)嘗到甜頭了。又說練這瑜珈功是需要一點佛學的境界的,所以,我也在讀一些有關佛學的書。蠻一說好了,練功也是要吃飯的,走,我們?nèi)コ燥埌?。吳二想了想,說蠻一,算了。蠻一說怎么,真成了神仙了?吳二說,我戒了酒了。蠻一不信,說女人呢。吳二說,萬惡淫為首啊,不好意思,也戒了。蠻一不認識似的看著吳二,這下感到了驚奇,心想,狗已經(jīng)不吃屎了,出了怪事了啊??诶飬s說,我是說吃飯,那就是吃飯,走走走!吳二見拗不過,只得跟著蠻一走了。
兩人到了街上。蠻一心想,狗日的吳二,裝神弄鬼也就算了,這下又要立地成佛了呢,就想著得考驗一下吳二,把吳二帶到了一家新開張的酒店里。這個酒店是一條龍服務,從吃飯到桑拿什么都有。進去的時候,吳二搖著頭,不肯進去,蠻一裝著有點生氣的樣子,說我日,這些天我可是累壞了,吳二兄弟,你就不肯陪陪我?吳二只好進去了。到了里面,蠻一說,這樣吧,吃飯之前,我們先做個按摩,也放松放松。吳二又不肯,說算了,我不做,你做吧,我等著。蠻一就看著吳二,說那成什么樣子啊,我們兩兄弟,一個做,一個等,不成笑話了嘛,再說按摩又不是別的。吳二又說,我不做。蠻一有些為難的樣子,想了想,說也罷,不做也行,不過房還是要開,你在里面運運氣、練練功什么的等我,又安靜,我也安心,這樣總可以了吧?吳二猶豫了一會兒,說好吧,終于同意了。接下來蠻一去開房,轉身找到了老板,也都是熟人,就如此這般地說了。然后自己先進了按摩房,又沒事一樣讓人將吳二帶到了一個很偏僻的單間。單間小,不過是地上一張榻榻米的床,旁邊放張矮茶幾而已,但卻辟有衛(wèi)生間,空調(diào)呼呼的很涼爽。燈光暗暗的,柔柔的,是橘紅色的那種,一張男女摟在一起的裸體畫貼在墻上。吳二站了站,覺得沒關系,沒有什么不適應,就盤腿坐到了榻榻米上,調(diào)息安神,吐納靜思,閉了眼。墻上的那張畫,他當然是不去看的。正打坐呢,門卻無聲地開了,又關了,發(fā)出輕輕的喀嗒的一聲響。吳二睜開眼,發(fā)現(xiàn)一個妹子已然笑咪咪地站在了跟前。吳二嚇了一跳,說小姐,你來干什么,你走錯地方了呢。妹子鶯歌燕語,說沒錯的,先生,你真幽默。吳二說你真走錯了,我沒叫人按摩啊。妹子眨一眨眼,說這不是39號么,《三十九級臺階》的電影,我剛看過的,怎么會錯呢。吳二說什么,這與電影有什么關系?妹子笑,說先生,按摩不就是放電影么。吳二說是嗎,你還是走吧。妹子說先生,你是不是怕我服務不周到啊,躺下來你就知道了,你會很舒服的。吳二說快別這樣說,我不按摩。妹子還是站著不動,望著吳二,說先生哎,算我求你了,我剛來兩天,就這樣出去,老板會炒我的,像炒一條魚呢。說著笑容慢慢地淡下去,眼睛里又有了一點哀戚的神色。房間里的燈光朦朧,可這并不影響妹子很漂亮,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兒,面容姣好,直直的黑發(fā)披散下來,乳房高挺,衣服又是三點式的。吳二見說,心有點軟,也有點亂了。猶豫一下,就說那、那么,你就呆一會兒。妹子一下高興起來,說先生你真好,又說,我能不能坐一坐啊。吳二說,你坐、坐吧。于是像是無意的,妹子挨著吳二坐下來,又溫情地望著吳二。這一來,吳二的心又軟了一點。一時間沒話,是一時的靜默,可妹子是很近地望著他的,又甜甜地微笑著。吳二想再閉了眼,閉了,又睜開了。吳二就說妹子,也不說小姐了,你很年輕啊,多大了?妹子說,先生你看呢。吳二就看,說十幾歲吧。妹子笑,說先生真會夸獎人,二十一了,我在上學呢。吳二感到意外,說上學,上大學還是中專,學什么的?妹子有點羞澀的樣子,說是藝術學院,實習了出來打點工呢,我學的音樂,吹單簧管。又說先生,看你這樣有氣質(zhì),一定在大學里當過老師。吳二忙謙虛地說,沒有,沒有,又說,我倒是讀過大學,可那已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啊。妹子笑得咯咯響,說先生真有味,那你學什么呢。吳二說我學的中文,不過喜歡的是哲學。妹子啊了一聲,就很崇敬也更深情地望著吳二,半天說哲學啊,了不得!我可以叫你老師嗎,我叫你老師好不好?像是撒嬌,更迷人了。吳二笑,沒答話,不說可以也不說不可以,望了妹子,樣子卻越來越親切。妹子這時說,老師,學生為你服務好不好?聲音如同呢喃,微微的氣息吹過來,手臂已然圍住了吳二的腰,堅挺飽滿的乳房,就面團似的擠壓在吳二的肋骨上了。吳二心慌,感到自己的某個部位,正在急劇地發(fā)生著變化,想制止而無能為力,呼吸也跟著急迫起來。他望著妹子,猛地,就把妹子抱住了。一邊說,你服務吧,你服務吧,我不行了,不行了啊。一邊就和妹子倒下去了。
一個多小時后,蠻一慢騰騰地出來,就見沮喪的吳二,在吧臺大廳的沙發(fā)里,一身疲憊地靠在那兒。蠻一裝做不解,說吳二,我正要去叫你呢,里面不舒服,怎么坐在這兒?吳二擺擺手,又搖頭,也不說話。蠻一掩藏不住,笑起來,說我就知道你餓了,練功也是費力的啊。又說走,吃飯去。吳二說,我不吃飯了。蠻一說怎么了,我們是專門來吃飯的啊。吳二說,我不想吃了,我想回去。說罷,站起來,也不理蠻一,獨自下樓去了。
過了不久,蠻一又去了一回吳二家。吳二病了。據(jù)說是吳二練功練出了問題,屙了血。蠻一去時,吳二靠在床上,他本來是個瘦子,病使他更瘦了,形鎖骨立,一根脖子拉得老長,弄得像一段枯木。蠻一有些吃驚,說吳二,怎么回事,怎么弄成了這個樣子?吳二笑一笑,說不礙事的,不礙事的,一點小問題。說話的時候兩眼看過來,卻是炯炯明亮,放出兩道光來。蠻一知道不是小問題了,說你真的屙血了?吳二默默點頭。蠻一又說是練功練的?吳二又點頭。蠻一就發(fā)火了,說好好的日子不過,你練個什么雞巴功嘛,有意讓你莫搞那些鬼名堂,還生我的氣!又說,還屙嗎,吃藥了沒有?吳二倒很平靜,笑笑說,還屙一點點。又說,我估摸這也許是練功必須經(jīng)歷的一個階段哩,怕一吃藥,就會前功盡棄,所以,不能隨便吃藥的。這一說,蠻一不由地氣極而笑了,又頓足,說吳二啊吳二,好個前功盡棄,我看你是等不及和牛三見面了呢。你怎么這么糊涂,還真走火入了魔了?趕快到醫(yī)院去!吳二說不急,不急,我真沒有事的,一面就將兩條麻桿似的瘦腿重新伸進被子里去。蠻一懶得再說話,走過去一把掀開被子,不由分說,背起吳二就走。出門的時候,覺得吳二的分量,大概有得幾十斤。
九
牛三已經(jīng)死了,吳二又是一副飄飄欲仙的樣子,蠻一的心情,時不時的就有了一種蕭索。他的朋友是很多的,但正像一首歌里唱的,有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何況牛三吳二,并不是簡單的朋友二字就可以概括了的。他們是兄弟,親兄弟。甚至比親兄弟還親。他們是他生活的見證,是他生活的一部分。盡管他們在時沒少給他添亂,有時還讓他煩,但煩沒有了,樂趣也消失了。而且正是這些,構成了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
所以這一陣子,蠻一有時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他總感到沮喪。覺得日子過得沒勁,生活越來越乏味。做什么都好像沒什么意思,喝酒沒意思,下棋沒意思,打麻將沒意思,就連賺錢好像也沒什么意思了。已經(jīng)有個把月的時間,他沒有去礦上走一走。龍疤子幾次約他下棋,他懶懶的,提不起興致來。熟悉蠻一的人都覺得奇怪,不知道蠻一怎么了。因為蠻一平日是最討厭裝正經(jīng)的,愛玩,而且投入。就像一輛慣性很大剎車卻不太好使的車子,一旦朝一個方向開動了,不會輕易停下來。過去他就不乏這樣的例子。倒賣櫸木那會兒,他突然迷上了打桌球,一次取錢回來,已經(jīng)快到家了,經(jīng)過一個小鎮(zhèn),見路邊的桌球場搞得熱鬧,忍不住下了車,將“為人民服務”的舊黃挎包往棚架的釘子上一掛,操起球桿打起來。這一打就打進去了,什么都忘了。等他天黑回到家,這才猛然想起挎包忘了拿,一腦殼的汗水都出來了。急忙租車返回小鎮(zhèn),謝天謝地,那只裝著十六萬現(xiàn)金的黃挎包,居然沒人留意,還好好地在釘子上掛著呢。事后別人問他有何感想,他嘿嘿一笑,說雞巴,一個爛挎包,沒人要的,大家聽了都笑。又一回,蠻一到臨近的一個縣里出差,夜里與幾個要好的朋友在招待所里玩一種喊分坐莊名曰三打哈的撲克。蠻一手氣好,連連地喊莊連連地削三個朋友的光頭,半夜才過,三個朋友就放了學,口袋里的錢都盡數(shù)收入了蠻一的囊中。朋友們搖著頭,站起來準備走人,蠻一卻正在興頭上,牌癮還沒有過足呢,嘻嘻笑著打一圈煙過去,說走什么走,睡個雞巴??!來來來,一人借你們兩千,接著玩。又說,到底來不來啊?輸了錢沒有不想扳本的道理,于是都坐下來。接下來有味了,輸錢的三個朋友手氣好起來,蠻一的手氣卻差極了,打到天亮,出現(xiàn)了好笑的局面:三個朋友不僅各自還了蠻一的兩千塊錢,還將蠻一口袋里的錢掏了個精光。其中一人拿出一張錢來樂哈哈地說,知恩圖報,蠻一,這是你的路費,也不能讓你走路回去啊。蠻一也不惱,拿了錢,坐車回家??涩F(xiàn)在,蠻一像是換了個人,沒了熱情。
這天,蠻一沒什么事,一覺睡到了下午。醒來以后,覺得心里空洞洞的,找不到著落。他走出快活林,漫無目標地在街上溜達,天空有些迷蒙霧沉。不知不覺,就到了營盤街口。當年的那棵大苦楝子樹,是早已不存在了。蠻一心里一動,就順著已是水泥路面的老街溜起來。他背著手溜了一陣,過了自家門前,沒有停留,接著拐進一道小巷,在小巷里又拐了兩拐,進了一溜頹敗的土墻圍著的坪場,就到了牛三的家了。牛三家的房子還在,可已經(jīng)人去樓空。墻頭上檐溝邊綠苔班駁,長了草的坪場泥地里居然還殘留著泛白的鞭炮紙屑,那是給牛三辦喪事時留下的。蠻一站了站,想著他曾叫牛三花幾個錢,收拾收拾他那狗窩一樣的院子,可牛三懶得動手,打著哈哈說蠻哥,那也就是個困覺的地方,你有那個錢不如讓我去吃酒。蠻一想著默然,走出來,接著去找吳二。吳二從醫(yī)院回來后就還繼續(xù)練他那個什么雞巴功,而且越練越起勁,什么人都不見,這陣子不曉得怎么樣了呢。到了吳二門前,敲門,又吳二吳二地喊,吳二卻不在家。
轉出來,到了街上。蠻一想著該如何打發(fā)這個下午,一時有點茫然。這時一輛小面包的士駛近來。蠻一也沒怎么想,招一下手,讓的士停下。上了車,師傅問去哪里,這時蠻一清楚了,說出城,去大橋邊。幾分鐘后,蠻一下了車,就站在了橋邊了。
秋天的大河靜默地流著。蠻一卻不知道他來這兒干什么。他在橋邊走了走,靠一靠石頭的橋欄,在橋頭坐一坐。橋上往來的車子不多,河面平靜而寬闊,右岸的山巒蜿蜒起伏,整個的就有了一些蒼茫的味道。蠻一眼睛四下里望著,有點凄苦,有點蒼涼,又有點百無聊懶。但是猛然間,像是不期而至,又像是他一直在想?yún)s沒想到,是誰給他提了個醒,他立時便有了一個主意了。主意已定,蠻一不由地有些興奮。他站起來,一下扔掉煙頭,接著沒有停留地走下橋,穿過一片空地的河碼頭。不一會兒,他就到了曾與牛三、吳二一起光顧過的河上酒家杏花村了。
進了杏花村,發(fā)現(xiàn)里面有些清凈。也許是中午的一趟熱鬧剛過,又還沒到吃晚飯的時間,也許是季節(jié)的原因。不過蠻一覺得,這樣更好些。見顧客來,坐在門廳里嗑瓜子、閑聊的服務小姐自然都拿眼睛看著他,老板跟著過來,一邊吩咐看座倒茶,一邊就招呼:老板,吃飯啊。蠻一說啊,并不看那些妹子,在一張沙發(fā)上坐下。老板又問是不是等什么人,吩咐看包房,這時蠻一說不要包房,你這里不是有小船嗎?我想要一只小船。老板一聽笑了,說有,有,在河上游玩正是我們這兒的特色,又說,小姐呢,你自己挑?蠻一沉吟一下,隨你安排吧,說著拿出好幾張老人頭來給老板,說夠了嗎?老板看著一愣,沒有接,說多了,哪敢要你這么多。蠻一說拿著吧,在船上準備一些酒菜。老板連說好,好,這才拿了錢。又說,我一定挑一個最好的小姐給你。
接下來,蠻一搖著一只烏蓬船,從杏花村里駛出,到了河上。
蠻一最初的意思,只是想散一散心的。過去他多是和牛三吳二一起散心,現(xiàn)在只好一個人獨自散心了。當然船上還有陪伴的妹子。去河上的時候,妹子先上船,而且準備搖槳,蠻一說我來,你坐穩(wěn)就是了,對妹子也沒有什么感覺。他對有沒有妹子陪伴,本來也無所謂。不過老板有這個意思,帶了也就帶了。隨后小船咿咿呀呀地到了河面上。大河流到這兒,已經(jīng)很舒緩了,只是幾天前下了一場雨,秋水有點上漲,下游的電站大壩也放了水,所以平靜的水面也還是看得出一點流動的。蠻一把船搖過河,河對岸是一長列高聳裸露的崖壁,那兒一塊青色的巨石伸出來,形成了一個小水灣。蠻一把船搖進小水灣里,將一根栓船的繩子在石縫間繞了幾繞,讓船泊定。然后就在船頭喝起酒來。
喝酒的時候,妹子在旁邊陪著,給蠻一倒酒。蠻一不讓,說自己來,妹子說那怎么好,這是我的任務呢。直到這時,蠻一似乎才留意妹子,就覺得她很安靜。上船以后,除喊了一聲大哥,她一直很少說話的。要說美容廳、洗腳城、酒館之類里面的妹子,蠻一也見多了,多是嘰嘰喳喳小鸚鵡似的,可這個妹子有點不一樣,這會兒,就只在那兒微笑。一副碗筷拿在手里,吃得也很少。船上的酒菜自然是很豐盛的,一只酒精爐的山羊火鍋周圍,擺滿了大小盤子的炒菜,就是牛三吳二來也吃不完,所以蠻一就讓妹子多吃菜。妹子說好,輕言細語,又換了雙筷子給蠻一夾菜。其實妹子是很吸引人的,她也就是十八、九歲的樣子,發(fā)育得很好,很豐滿,膚色微黑,柔軟的下巴那兒有一個微小的凹缺,脖頸上一層絨毛,屬于不算漂亮但很性感的那種。蠻一幾杯酒下肚,免不得抬頭看看天,看看河面。天空沉滯,深遠,秋水浩淼而廣闊,遠山近樹,又是一派的靜默蕭然,蠻一就有了感觸。感觸了,就又埋下頭來喝酒。妹子這時說話了,妹子說,大哥,你遇到什么不快活的事了?蠻一微微一怔,看一眼妹子,說沒有。妹子說你好像有心事。蠻一說我沒有心事,我有什么心事。妹子又說那我看你有些悶悶不樂呢。蠻一一笑,說是嗎?妹子望著他,過了會兒她說,要么這樣好不好,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喝酒。
這回蠻一就真的笑了。他意識到自己一直只顧自酌自飲,一直沒叫妹子喝酒呢,說當然。為了彌補一下自己的過失,蠻一放下筷子,倒了一杯酒遞給妹子,又端了自己的杯子,說來,我們干一杯。妹子接過酒,微笑著和蠻一碰了一下,將酒干了。接著妹子敬了蠻一一杯,說大哥,真心祝你快樂啊,再給蠻一倒酒,蠻一也不拒絕了。酒使人脆弱,妹子的話,讓蠻一有了些微感動。有了第一杯,又有了第二杯,接著有了三四杯。一會兒,七八杯酒都下去了。不知不覺,蠻一已經(jīng)有了點醉意。妹子也是面泛桃花,有點臉紅了。臉紅了又放開了手腳,溫柔倩笑中已然現(xiàn)出了兩分豪情,而蠻一的傷感,也就慢慢地轉化成了亢奮。他見妹子善飲,高興,笑著鼓勁說,要得,要得,你是個女中豪杰,又說,敢問你的姓名嗎?妹子笑得燦爛,說我姓黃,你就叫我黃妹子好了。蠻一說那么黃妹子,還喝嗎?晃了晃酒瓶。眨眼間,卻從懷里掏出一疊錢來,說這樣吧,今天就盡個興,這錢送給別人是送,送給你也是送,你和我喝一杯,這其中的一張就是你的。妹子說,大哥,你可不要這樣嘛,眼睛看著那疊錢,笑嘻嘻的。蠻一說你是同意了?妹子笑,說大哥,我愿意陪你,只是我們都不要醉了,好不好?蠻一說好,聽你的!說著倒酒,和妹子舉了杯,喝了。隨即抽出一張老人頭遞給妹子,說收好!妹子收了。接下來繼續(xù),又是一杯一杯又一杯。喝著,先前的那瓶酒,早已空了,第二瓶打開,眼見的又已空了大半,十幾張老人頭,也已經(jīng)到了妹子懷里。蠻一越發(fā)興奮,不由地朗聲大笑起來,他醉眼朦朧地望著黃妹子,黃妹子更好看了。黃妹子這時也有了些醉意,又高興,蠻一大笑,她也大笑,笑的時候一雙紅唇鮮艷欲滴,下巴那個凹缺也就更顯生動嫵媚了。蠻一就是這個時候有些把持不住的。他注意到了黃妹子下巴的那個凹缺,心里一動,又一動。那會兒他們本來就是挨坐在一起的,他的手,黃妹子的手,都不時地搭到對方的肩上來,搭了,有時還撫摸著捏一捏的。接著又臉對臉地喝了一杯。蠻一這回卻沒笑,他望著黃妹子,慢慢地放下了酒杯,又慢慢地雙手捧住了黃妹子的臉,說,你,你真是我的知音呵。說罷,就去黃妹子的下巴那兒親了親。這一親,就不用再喝酒了。
蠻一去親黃妹子的時候,黃妹子沒動。她的臉是仰著的。她閉了眼,屏住了呼吸。這一點,蠻一立馬感覺到了。他在黃妹子下巴那兒停了停,嘴唇?jīng)]有挪開,像是有點舉棋不定,然后就開始慢慢地上移。也是慢慢的,他輕柔地觸碰著,試探著,終于,吻住了黃妹子的嘴唇。這一吻,蠻一感覺到先前安靜的黃妹子突然一個鯉魚打挺迎了上來,雙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同時嘴唇就起開了,溫潤,濕熱,迎了上來。迎了上來,又反過來吻他,用力吸他,舌子攪動著,伸進了他的嘴里。一時間,蠻一的全部知覺,就都是黃妹子混合著酒味的熱辣辣的氣息。他覺得熱辣難耐,忍不住喊一句:難挨熬??!就猛地抱住黃妹子,吻著,滾動起來。
事情是在船艙里做成的。蠻一本是老手,可在狹窄的船艙里,他卻來得急切而猛烈。他跪著,三下兩下扒光了黃妹子,又扒光了自己,接著就和黃妹子絞在了一起。小船因此搖晃起來。搖晃得劇烈,繞在石隙間的繩子松開來,小船就慢慢地漂出了小水灣,漂向了河面??蛇@會兒的蠻一,哪里還顧得上留意小船呢,他顧得上的就只是黃妹子的身體,進入黃妹子的身體。進入,再進入。瘋狂地進入。黃妹子呢,早就不安靜了,她也讓蠻一充分體味到了一個安靜的妹子不安靜時的滋味。她叫著,搖著頭,一會兒應和著蠻一,在蠻一深入的時候挺腰迎上來,一會兒又翻起,騎住蠻一,將蠻一壓下去。她的雙手就在蠻一的肩背上抓撓,兩腿或就高高地翹起,彎過來,夾緊了蠻一。黃妹子的刺激,血液里的酒精又加速著刺激,蠻一就愈加地暴怒。暴怒了,蠻一喘息著,伴隨黃妹子飄出船艙的叫聲愈加頻繁地撞擊。所以他們的情形,是在船艙里拼搏,撕打,又在撕打中徹底地融化了。融化的結果,兩人終于疲憊不堪大汗淋漓地并排躺下來。好一陣子,黃妹子說,大哥啊,我是死了一回了啊。蠻一沒有說像。他靜靜地躺著,大睜著眼,一直呆呆地望著近在咫尺的黑黑的船頂。感覺里,覺得自己就像一條在河底游了很久,游累了,剛剛浮出水面,浮向空中的魚。
小船漂著,順著河面向下漂去。
作者簡介:
向啟軍,男,1962年3月出生,苗族,籍貫湖南古丈?,F(xiàn)為湘西電視臺高級編劇,鳳凰縣掛職副縣長。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集《南方》、散文集《遠徙的魂》、《向啟軍小說散文選》等。曾獲第三屆毛澤東文學獎。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