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國翔
今年(2009年)是“五四運動”90周年及其“總司令”陳獨秀先生誕辰130周年,謹以此文紀念這個偉大的運動和獻給一代人杰陳獨秀先生。
——-作者題記
陳獨秀在江津縣一個靜偏的山村走完了他人生最后四年的時光。已是風燭殘年的他在這里好似夾在兩座大山之間茍延殘喘,永遠也找不到當年叱咤風云時留下的蛛絲馬跡。這四年是他苦悶、孤獨、痛苦、絕望的四年。他看破紅塵,但仍被特務監(jiān)視,而且國民黨還派出要員時時想拉攏他,欲使他成為反共工具或為反共服務。
陳獨秀是在“七·七事變”后,被國民政府作為政治犯提前從南京監(jiān)獄釋放的。當時蔣介石就想拉攏他,欲委他為勞動部長,不想陳卻大罵老蔣:“蔣介石的雙手沾滿了我們同志的鮮血,我的兩個兒子也死在他手里,我和他不共戴天?!碑敃r陳獨秀本想回到黨內(nèi),但在延安的康生、王明污罵他是“漢奸”等,個性倔犟的陳獨秀感到失望。1938年,南京、武漢、長沙相繼被日軍占領。陳獨秀和妻子潘蘭珍同大批難民一道流亡到“陪都”重慶的近郊江津縣。這時,他的身體是每況愈下,長年不離藥物了。
投入國民黨陣營的張國燾到重慶后曾三次來江津見陳獨秀。每次見面張都只言其它,而不敢言及政治,但張仍在語言上時時被陳獨秀詰問得自討沒趣。當然,在這位過去的同志面前,陳獨秀不免也發(fā)表了一些對延安的看法。第二年7月,張向蔣介石獻媚,建議派國民黨中的知名人士公開到江津訪問陳獨秀,然后將陳獨秀的有關言論公開編印成冊發(fā)行,這既有利于抗日救國,更是對延安宣傳最有力的武器。張還說,這比起政治理論家葉青等人所寫的反共文章還要頂用得多。蔣介石先對此未置可否,叫親信戴笠、胡宗南考慮此事。戴、胡二人認為,張國燾黔驢技窮,這是他脫身的伎倆。他在委員長面前沒有討好的花樣了,只好建議將共產(chǎn)黨的開山鼻祖搬出,這既可自保,又可搪塞一段時間。于是胡、戴二人就向委員長建議將計就計。蔣同意此事后指示:慎重保密,不得擴播,胡、戴以私人身份前往。多疑的蔣介石最后還專門交待:“若他問起是否奉我令而來,可說報告過……”
胡宗南和戴笠進行了策劃。早前康生在中共機關刊物《解放》周刊輕率地發(fā)表了陳獨秀是托匪漢奸的文章后,國民黨《大公報》就刊登了王星拱、傅汝霖、段錫朋、梁寒操、高一涵、張西曼、林庚白等九人為陳獨秀辯護的一封信。這九人中,除一人是大學校長外,其余都是國民黨中常委或中央立法委員、國防參議員。胡宗南和戴笠決定將《大公報》上為陳獨秀辯護的文章剪貼成冊,作為特殊見面禮帶去,這正可為陳獨秀大罵延安提供最好的材料。
臨行前還有一個小插曲,胡宗南和戴笠想忽悠一下張國燾,請張國燾一同前往去完成這項政治任務。張國燾滿臉通紅,連連推脫。他知道,若自己去,陳老頭肯定會明白此事為自己所為,按陳的性格,他不被罵得狗血噴頭才怪。
第二天早上,胡宗南、戴笠二人穿著青布長衫,雇了一條普通小火輪就在重慶望龍門碼頭啟程,溯江而上前往江津,兩隨員也是老百姓打扮。陳獨秀這段時間沒住在江津縣城,是在白沙鎮(zhèn)城郊騮馬崗的石豬槽鄧氏朋友家小住。胡、戴二人猜測:陳獨秀的忠實追隨者、政治代言人高語罕可能也在他身邊。高語罕是胡、戴二人在黃埔軍校時的政治教官,抗戰(zhàn)后他在各種場合都為陳獨秀代言。這人有點麻煩,此行一不小心就會被他嗅出點什么來,最后怕是弄巧成拙。于是胡、戴二人又在艙內(nèi)商議,決定會見前通報還是用真名,考慮到胡宗南率部參加過淞滬會戰(zhàn),是抗日將軍,因而會見時多由胡說話,戴的身份可能會引起陳的反感,則少說……
中午時分,小火輪到了白沙天嘴碼頭。他們帶著兩瓶茅臺酒、二條華福牌香煙、二包茶葉下船后,到市場轉(zhuǎn)悠了一圈,買了幾斤新鮮的水果,找了一個靜偏的飯館吃了中飯,同時向老板打探清楚了石豬槽的方位??紤]到天太熱,陳可能午休,于是他們待到下午三點,才出發(fā)步行到離此并不遠的蹭馬崗上的石豬槽。石豬槽是個小地名,開明望族鄧家在這里修建了一棟很有川東民居特色的住宅。陳獨秀一家就寄住在樓下的3間房屋里,住宅附近還有一所學校。胡宗南敲響了門,出來開門的果然是當年黃埔軍校著名的政治教官高語罕。胡、戴二人立即上前向老師鞠躬。高語罕雖已高度近視但很快就認出二人正是當年自己的學生、現(xiàn)在是蔣介石的大紅人胡宗南和戴笠。他先是一驚,但很快就鎮(zhèn)靜下來,并且表現(xiàn)出很高興的樣子,他將二人讓進客廳后,進里屋請出了陳獨秀。
已經(jīng)顯得非常蒼老的陳獨秀終于出現(xiàn)在胡宗南和戴笠面前,高語罕夫婦在陳身邊端茶遞凳,忙上忙下。陳獨秀問胡、戴二人:“是不是蔣先生關照你們來的?”胡宗南說:“我們來時報告過蔣先生,蔣先生聽說你身體欠安,非常關心和牽掛?!标惇毿銢]有理會這話,隔會兒又問:“二位來是公干還是私干?”胡宗南見高語罕夫婦寸步不離陳獨秀,就沒有直接回答,起身將《大公報》剪報送到陳獨秀面前說:“陳先生不久前無端被延安誣罵為吃日本人面粉的漢奸,但全國名流和我黨精英都為您鳴不平。這是他們?yōu)槟慊謴兔u的辯護啟事和文章,真是國人之公論,民心之所向啊……我們今天特來請教先生談談對國事的看法?”陳獨秀拿過剪報只瞟了一眼,就放到桌上,他并沒有一絲感謝的表情。他淡淡地說:“獨秀此次寓居江津,是逃難入川,雖國事縈懷,卻并不參與政治,更不曾有任何政治活動。此遭誣陷之事,使我人身受到極大的攻擊,雖經(jīng)調(diào)解,至今仍未忘懷。延安坐井觀天,謬論橫生,幸公道在人心,此等剪報,足可證明。我原準備向法院起訴,但見代為鳴不平的公啟,也就作罷了——”胡宗南見陳獨秀有了談興,趁機說道:“值茲二戰(zhàn)爆發(fā),德軍席卷歐陸,波羅的海四國乃蘇俄前衛(wèi)邊沿,被德軍閃電一擊,不一周而盡失,眼看蘇俄處于極不利之局。國內(nèi)兩黨問題,由分而合,由合而斗,大戰(zhàn)當前,如國策不能貫徹,前途定堪隱憂。為今之計,陳老先生意下如何——?”陳獨秀想了想,還是說出這樣的話來:“蔣先生的抗戰(zhàn)決策,是符合全國人民愿望的。弱國強敵,速勝困難,只有舉國上下,團結(jié)一致,則任何難關都可渡過。言及世界局勢,大不利于蘇,殊出意料。斯大林之強權政治,初敗于希、墨的極權政治,蘇聯(lián)好比爛冬瓜,前途將不可收拾。蘇敗,則延安決無前途。此大勢所趨,非人力所能改變。請轉(zhuǎn)告蔣先生好自為之……”
戴笠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著,陳獨秀見了,腦里“噔”的一下,他立即停下說話。這時,室內(nèi)靜默無聲。陳獨秀站起身來,在窄小的室內(nèi)踱了一圈,喝了一口水后又說道:“不過,本人是孤陋寡聞,不愿公開發(fā)表言論,致引喋喋不休之爭。務請兩位對今天我的談話,絕不能見諸報刊,此乃唯一的要求?!备哒Z罕站起立即打圓場說:“不會的不會的,我的這兩位學生是最尊重他人意愿的。”
情況發(fā)生急轉(zhuǎn),胡宗南和戴笠感覺有點手足無措。這時,陳獨秀咳嗽了一聲,高語罕的妻子是醫(yī)生,很明白這事,她走過來說:“陳先生,吃藥的時間到了?!焙?、戴二人非常明白這話中有送客的意思,于是,兩人站起,胡宗南向陳獨秀說:“先生身體欠安,我們不便多打擾,我們先告辭。愿先生早日康復……”
在回重慶的路上,胡、戴二人總高興不起來,送去的剪報這老頭子翻都沒翻一下,談話還不能發(fā)表,真是廁所里的石頭,又臭又硬。二人直罵張國燾出了這個餿主意,回重慶后,戴笠立即將陳的談話記錄呈報蔣介石,蔣閱后下令嚴加保密,不得張揚。
陳獨秀不久就從白沙鎮(zhèn)搬到了離江津縣城約30里的鶴山坪石墻院,又過起了隱居式的生活。鶴山坪分上坪、中坪、下坪,石墻院的長生溝夾在兩個山嶺之間,孤苦的陳獨秀常在溝內(nèi)轉(zhuǎn)悠,他是看破了紅塵?1942年,陳獨秀在石墻院為村鄰楊宏勛和闕森榮兩家各書寫了李白的《山中問答》一詩的條幅:
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陳獨秀所書的《山中問答》一詩,也許正代表了他當時的心境。只可惜楊家的條幅在解放后土改時失去。而闕家的條幅卻暗藏較好,闕家于1982年將該條幅上交給江津縣委黨史資料征集辦公室。不久,縣委黨史辦又代表闕家將此文物捐贈給了重慶博物館。
(重慶市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