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衷
劉偉、馬季在“春晚”上說過一段相聲叫《送別》,其中劉偉學唱了齊秦的《大約在冬季》:“不是在此時,不知在何時,我想大約會是在冬——季——”這時馬季打岔:“你就等著往家里搬儲存白菜得了。”
“冬儲白菜”表現(xiàn)的是1980年北京四季青公社社員往一輛大卡車上奮力拋白菜的畫面,在《中國:1976—1983》這部攝影集中,這幅大照片以其跨頁的面積標榜了作者對它有多么得意。劉香成說,他摁下這一畫面純粹出于欣賞白菜在空中畫出的拋物線,但我等觀者寧愿解讀出更多的涵義:那是公社制度瀕臨瓦解時的一幅“熱火朝天”的勞動畫面,而社員面帶的依然是我們所熟悉的前改革開放時代純樸的勞動笑容,這其中,是否隱含著對新生活即將降臨的預感,是不是只有在拋擲儲存白菜這種標志性的狂歡中,他們才能暫時擱置對集體化平均分配制度的誹怨,再炫耀一把革命樂觀主義精神?
觀看無疑是一種權(quán)利,你可以直接用眼睛判決你之所見的優(yōu)劣,用保持注意力的長短和方向表達自己的態(tài)度。社會題材的紀實攝影卻阻止我們?nèi)绱宋鋽嗟赜^看,因為照片既然選擇記錄下這一瞬間而非那一瞬間,本身就提示觀看者它的不同一般,是不取決于觀看者注意力的意義存在。我們必須去揣測攝影者——權(quán)利者的權(quán)利意圖,因為是他最先看到了這個畫面,并命令我們與他福禍同當,去審美他的審美,體會他所體會。
聽上輩人說話,他們能如數(shù)家珍地誦出《語錄》選段、《沙家浜》唱詞、“大生產(chǎn)”時的口號,我便會想,比起可以隨口吟哦“我們曾在巴比倫的河邊坐下,一追想錫安就哭了”的猶太人,那幾代中國人心口耳目里填塞進的話語,可不可以稱為一種不幸的見證?80年代初,新一輪的話語操練又開始了,“齊心協(xié)力大干四化”、“晚婚晚育 少生優(yōu)生”、“新長征突擊手”等等全力塑造“后毛澤東時代”的共識,人們集合起來,像北方入冬儲存白菜一樣儲存自己的那份集體記憶。然而,新的記憶從一開始就不再是高度同質(zhì)化的,最晚自1980年起,民間大眾就以自己的方式自覺不自覺地徐圖掙脫規(guī)訓的可能,物質(zhì)追求、服飾審美、自由戀愛之類的勃興速度之快,恐怕出乎一些人的意料之外,雙卡錄音機、電視機、蛤蟆鏡、裘皮大衣、可口可樂,這些東西一一出現(xiàn)在劉香成的攝影集里,它的篇幅不算大,你可以從打倒“四人幫”時依然形式意味濃厚的兒童歌舞的剪影很快翻到北海公園里玩樂青年的寫真,然后發(fā)一聲嘆:真快啊,這才多少年。
這才三十年,我們就得被迫去面對劉香成先生作為《時代》周刊攝影師、普利策獎目前唯一的華裔得主的審美選擇——說是“被迫”,蓋因那些相片釋放的臺詞,往往讓你無從抑制第一時間的反應(yīng)?!昂竺珪r代”初期的風物之于攝影師的權(quán)利,一如其之于曖昧的政權(quán)一樣處在顯著弱勢,尤其是那些有畫面中人注視鏡頭的照片:三菱汽車廣告牌前戴著雷鋒帽的人,上海公園里長凳上隔著老遠談戀愛的發(fā)型臃腫的人,北京自由市場上販大米香油的裹著大棉衣的人——他們會讓你心生優(yōu)越,“后浪”式的、因認識到“我們不是這樣的人”而來的欣然。我們覺得自己是能掌握命運的主人,即使成為被別人觀看的風景,也不會是那么瑟縮的、怯懦的風景;我們與相機是平等的。可是近三十年前,那些父輩卻在廣告牌上毫無人味的汽車面孔下陰沉著臉,顯得渺小而恐懼。也有一些人的情緒比較光明——愉快的溜冰者、微笑著的俊俏的深圳女工,但無疑,他們遠不如我們享受生活的能力更加全面而嫻熟,我們更知道、也更在乎自己為什么而愉悅。
而只有我們這一代人,才生活在一個由輕易取得的人工制品徹底改變后的世界上,備受時尚雜志、廣告商和明星經(jīng)紀人的追寵,因為無數(shù)信息在手而莫名地意氣風發(fā)。什么樣的技術(shù)都不稀奇了,攝影被徹底降格為娛性行為,此時,觀看也成了一種可以任意放棄的“權(quán)利”。
最后一輛卡車載走了集體主義的大白菜后,“私人本位”的面前是一馬平川,《中國:1976—1983》縮微了這個由集體而個人的過程,并且,更重要的是,復現(xiàn)了人們遲遲疑疑、有先有后地選擇、掙得并適應(yīng)個人自由的過程,它是動態(tài)的,與今天靜態(tài)地分成兩半——五光十色的人工制品和使用它們的人——的中國社會是那么不同。我們將最后的一絲專注付與劉香成在當年上海拍下的三位“蛤蟆鏡青年”,作為絕對的社會異質(zhì),他們后來大概也成了所謂“信仰危機”的先行者,擁有影集的所有人物中最自然的社交表情,幾乎無視攝影師的存在;蛤蟆鏡的掩蔽給了他們旁若無人說笑的方便,正如同現(xiàn)在的我們用上網(wǎng)手機和耳塞把自己關(guān)進一個透明罩子里,得以招搖地目中無人。我們就是如此,在自我異質(zhì)化的徒勞努力中,從大海中的水滴轉(zhuǎn)化為同樣無足輕重的沙子,暗自期待著一位劉香成的繼任者將自己定格為永恒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