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達科
[摘要]民國詩話中有大量關于元好問及其作品、詩論和接受現(xiàn)象的記事、評論性文字。它們是研究元氏及其作品的創(chuàng)作、流播和影響的寶貴資料,其中不乏發(fā)前人之所未見的觀點,是元好問研究領域中尚待開墾的荒地,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其內容主要包括總體認識把握、評論品鑒詩作、發(fā)掘詩學理論、探討歷史地位、瑣談雜議編著、考察接受現(xiàn)象和保存有關史料等方面。民國詩話是一筆蘊藉豐厚、價值可觀的詩學遺產,其中有關文字從特定側面反映了本時期人對元好問及其作品的認識和理解。它是元好問接受史上的重要鏈條,對現(xiàn)今元好問研究亦有相當?shù)膯l(fā)性意義,不容忽略。
[關鍵詞]民國詩話;元好問;史料價值
[中圖分類號]1206.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1-6604(2009)01-0043-07
金、元之際的大文豪元好問接受現(xiàn)象,近年來已開始引起研究者的關注。一般來看,元、明、清三代的學術著作所涉有關內容較為學人矚目,民國時期出現(xiàn)的史、論一類著作中的有關言論也是常被談起的內容。相對而言,民國時期問世的詩話尚在學者的視線之外,遠不及此前歷代詩話那樣受重視。20世紀末和21世紀始的一些回顧、總結百年來金、元文學研究進展線索的撰述所稱引的成果中,也很少提到民國詩話。造成這種情況最直接的原因恐怕是:其一,民國詩話與當今時距較近,“世俗率神貴古昔而黷賤同時”(葛洪《抱樸子》外篇《尚博》),“凡人之情,忽近而貴遠”(歐陽修《蘇氏文集序》);其二,五四以后新興起的現(xiàn)代白話文學創(chuàng)作成為文壇主流,而傳統(tǒng)文言詩文創(chuàng)作與批評已成強弩之末,使學人未能充分認識到這筆文化遺產的價值。辛亥革命以后曾出現(xiàn)許多古典文學研究成果,詩話乃其中一有重要價值的部分,堪稱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批評史的余輝,是一座珍貴的歷史文化寶庫,蘊含著十分深厚的學術信息量,具有重要的史料學價值。筆者于披覽民國詩話時,發(fā)現(xiàn)了大量有關元好問的記事、評論性文字。它們是研究元氏及其作品的創(chuàng)作、流播和影響的寶貴資料,其中不乏發(fā)前人之所未見的觀點,是元好問研究中尚待開掘的領地,有重要的學術價值,不容忽略。本文就民國詩話中有關元好問評論內容的幾個主要方面作一描述,旨在引起學界對這一學術資源的重視。所敘及的民國詩話,指撰成于民國時期的同類著述,無論其是否出版于當時,也不管其作者是否為清朝遺民或20世紀后半葉至今仍在世。民國以前成書但出版于民國或民國年間雖有初版而新中國成立以來又有過大幅度增訂且以新著的面目再版者(如錢鐘書《談藝錄》等),都反映了作者不斷追求盡善盡美的歷程,作為最后定型的成果,作者的新舊研究成果皆熔鑄、統(tǒng)合為一個整體,呈現(xiàn)出新的面目。況且,它們在近幾十年間的出版發(fā)行量都較可觀,已不屬于冷僻史料。因此,本文概不涉及這批撰著。行文中,凡前面已提到的詩話,以后再出現(xiàn)時,如無必要,皆僅稱書名而略去作者。
一、總體把握
民國詩話中言及元好問的資料大都比較零碎,但仍有數(shù)則從整體角度論述其人、其詩的文字。
黃節(jié)《詩學·金元詩學》從宏觀視域考察、評論金、元詩,特別強調了元好問的意義和地位,說:“遼之詩學,無足稱述;至金亦惟元好問一人而已。自宋室南遷,土宇分裂,文章學術,亦判為兩途。李祖陶日:程氏之學行于南,蘇氏之學行于北。行于南者,朱子集其大成;行于北者,遺山得其統(tǒng)緒。而遺山尤以詩鳴,郝伯常(經)稱其直配蘇、黃。然則遺山亦江西派之支流苗裔者也。郝氏又稱遺山‘把酒看花,歌謠跌宕,挾幽、并之風,高視一世,以五言為雅正。而王漁洋(士禎)則稱遺山七言妙處,或迫東坡而軼放翁。要之,遺山五、七言古、近體皆工,即樂府亦工。其集中有古樂府,不用古題,特出新意,以寫怨思者百余篇;用今題為樂府,揄揚新聲者又數(shù)十百篇,皆宋以后所未有也。嘗為《杜詩學》及《東坡詩雅》諸書,是可以知其淵源矣。郝伯常為之墓銘,稱其‘肆意經傳,貫穿百家,六年而業(yè)成。下太行,渡大河,為《箕山》、《琴臺》等詩。趙秉文見之,以為少陵以來無此作。蓋風雅道衰,至金而幾絕。遺山以詩獨步三十年,巍然為坡、谷復出。故日金源一代詩學,惟遺山一人而已。遺山作《中州集》百余卷,以存金源一代之詩,尤足資文獻焉?!边€說元人“吳淵穎、楊鐵崖力追唐代,曾未能至于遺山,蓋詩至元而衰矣”。黃話所引“程氏之學行于南,蘇氏之學行于北”的觀點,與清人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五“程學盛于南,蘇學盛于北”的說法相同。其說源于明初宋濂《跋東坡所書(眉子石硯歌)后》“洛學在南,川學在北”一語。明人丘濬《大學衍義補》卷六六、張弼《題蘇文忠公書李太白詩卷后》、馮從吾《元儒考略》卷一等附合此說。今人稱引“程學盛于南,蘇學盛于北”的觀點時多歸之于翁方綱。王士禎稱賞元好問七言詩作語出自其《帶經堂詩話》卷四。黃節(jié)局囿于當時所見史料,得出的結論自然不一定完全準確。將元好問視為“江西派之支流苗裔者”,以當今學人之見,難免有以偏概全之弊;“詩至元而衰”的說法,迄今已有專家提出異議,可見也有進一步商榷的余地。況且,金源詩壇其實是一組多聲部樂隊,杰出的詩人很多,此呼彼應,聲勢浩大,為中國古代詩史提供了一些新質。因此,以“惟元好問一人而已”概括有金一朝詩學的看法是片面的。19世紀法國文藝理論批評家丹納在《藝術哲學》一書中反復強調藝術家連同他的全部作品都不是孤立的,“有一個包括藝術家在內的總體,比藝術家更廣大,就是他所隸屬的同時同地的藝術宗派或藝術家家族”,談到法蘭德斯繪畫時雖也曾說盧本斯“似乎把所有的人都掩蓋了”,“法蘭德斯只有一個盧本斯,正如英國只有一個莎士比亞”,而“其余的畫家無論如何偉大,總缺少他的一部分天才”,但又同時指出:“然而盧本斯不是一個孤獨的天才;在他周圍的能手之多,才具之相似,證明那一片茂盛的鮮花是整個民族、整個時代的產物,盧本斯不過是一根最美的枝條”。相比之下,丹納評價藝術大家時的態(tài)度較為科學、公允,而黃氏所言自然有偏頗之嫌?;蛟S是由于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方式使其表述顯得有些迂執(zhí)。不過,元好問確是金元之際擅雄一時的文壇領軍人物。若從這一角度來看,黃氏強調其獨特的作用和價值,其說還是有一定啟發(fā)性的,尤其是“遺山以詩獨步三十年,巍然為坡、谷復出”語,對于元好問歷史地位的認定,有承前啟后的意義。黃氏扼要點評元好問諸體詩作的特征和成就,論點皆有所可取,其概括也多中肯綮,其間亦有精微之見,從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本領域的研究水平。
丁儀《詩學淵源》卷八《名人小傳詩品·金》也有一段對元好問做整體描述的文字。其內容包括兩個要點。首先,將元好問置于金、元詩史的流程中進行考察,總結了他的杰出成就和貢獻,謂其:“弱冠登進士,官尚書省左司員外郎,金亡不仕,時亦稱為元才子。金自大定后,頗尚文藝,詩家輩出,盛于兩宋。崔立之變,駢首死難,惟遺山
巋然獨存。金末元初,與趙孟頫南北對峙。元初學者,宗之以為依歸。史稱其備眾體,有繩尺,蔚為一代宗匠,殆非虛語。晦道林莽,日課一詩,四方學者執(zhí)羔雁無虛日。其七言歌行,大氣磅礴,激昂慷慨,悲壯淋漓,每見于字里行間。集中數(shù)篇微見纖弱,大醇小疵不足病也?!逼浯?,從宋、金人對前代詩歌的接受和金、南宋詩人的比較兩個方面,探索了元好問在中國古代詩歌傳統(tǒng)的坐標系中的定位和意義,謂:“《湘夫人詠》諸作,李賀有此洗練,無此神化。五言浸追陶、謝,律詩并驅李、杜。宋、金人皆學李、杜,惟金人獨得其巧。子美非無累句,宋人不辨精麤,字字模擬,故僅得其拙處。遺山《短日詩》‘風霜憐晚節(jié),天地人歸心之‘歸字,又《潁亭詩》‘春風碧水雙鷗靜之‘靜字,放翁諸人而外,皆不及也。”當然在這里丁氏并沒有試圖對元好問的歷史功績作出整體性、系統(tǒng)性的闡明,但確實觸及許多實質性問題。他揭示了元好問才大功深、盡取前人所長而卓然自成一家的特點,對魏晉、唐人詩學的師承、紹接關系,并稱賞其詩作得靈秀真淳之氣于自然,重視煉字,造語圓潤,意警境新,筆力嶄然,氣調清曠,高出南宋同期一流大家。丁氏從縱向、橫向兩個方面對元好問的評述,依稀間顯示出在研究觀念和方法方面有所突破的嘗試。其“宋、金人皆學李、杜,惟金人獨得其巧”一語,自然不能說完全準確。宋人也有很多在學李、杜方面成就顯巨者。不過,若換一個角度來看,此語雖聽來有些偏執(zhí),但提供了一條與一般成見迥然有別的思路。與宋詩相比,金詩確有其獨特的個性。它基本上沒有道學家以理入詩、學問家以文入詩的傾向,議論化、學問化的色彩和義理心性之學的味道也不濃,而是較重視詩歌創(chuàng)作的藝術規(guī)律和審美特性。元好問正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和詩學氛圍中才顯出本身的價值和地位。就此而言,金人得李、杜之巧的說法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沈其光《瓶粟齋詩話續(xù)編》卷一起始敘及元好問之語,長達2500余字,堪稱民國詩話中篇幅最長、內容最繁富的元好問專評。作者稱“金、元兩代詩人,當推遺山為大家”,并從諸多方面予以首肯,謂其“生逢易代,至性天成”,“其泯絕門戶攻訐之私,尤為后人所不及”,“嘗志欲修《金史》而未果,乃筑‘野史亭,成《中州》一集,凡百余年來南北巨儒節(jié)士,網羅散失,記載靡遺,……倦倦故國,可謂至矣。錢名山(振鰉)嘗言:‘遺山之后,未有遺山。殆不僅以其文字言乎!”沈話還分體品評元好問的詩作,并將其諸體詩進行了比較,依創(chuàng)作成就排定優(yōu)劣,謂其“七言古歌行,開闔動宕,馳驟奔放,蓋所謂挾幽、并之氣,此為第一”,“其次為七言律,又其次為五言古,亦瀏亮閑婉。至五言絕,多率易,不足觀。七言絕,題畫詩十居五、六,亦無甚佳思矣”。作者尤賞元好問的七律之什,說“七律篇篇鉤勒,字字辟灌,而尤工于隸事……其寫景寫情者……感時觸事,沁人心脾”,并對清人趙翼《甌北詩話》譏遺山“書卷不多,不如蘇、陸之博大”語表示異議,說“正惟其不多,故能精切如此”。與黃話、丁話不同的是,沈話鑒裁較嚴,如認為元好問“五言絕,多率易,不足觀”,“七言絕,題畫詩十居五、六,亦無甚佳思矣”。此說顯得有些苛刻,況且公允與否,亦不無可商榷之處。盡管如此,仍可備一家之言。陳衍《石遺室詩話》卷一二也就趙翼對元好問的褒貶說:“甌北言元遺山才不甚大,書卷亦不甚多,較之蘇、陸,自有大小之別。然正惟才不大,書不多,而專以精思銳筆,清鍊而出,故其廉悍沈摯處,較勝于蘇、陸?!?/p>
二、詩作品鑒
民國詩話中涉及元好問古、近體詩作的內容很多,其中散布著不少在前人觀點的基礎上有較明顯的進展的觀點。大多數(shù)評論都給予詩人以高度的評價,并在發(fā)掘元好問詩作的藝術魅力和美學風貌的同時,又指出其不足,而非一味溢美,體現(xiàn)出實事求是態(tài)度。這些評論性文字都屬于傳統(tǒng)的點悟式批評模式,點到而止,言簡意賅,有的致力于揭示作品的文心、機杼并重現(xiàn)其意境,有的著意于激活原作的生命力進而溝通其思想底蘊與后世接受者的內心世界。由于詩話作者的才力、學識不一,諸多論語自然良莠淆雜,“深極骨髓”者和“識在瓶管”者(借用劉勰《文心雕龍·序志》語)皆有之。
劉衍文《雕蟲詩話》卷三對元好問評價甚高,并于贊許間指出其詩作的不足,認為:“唐、宋后詩之渾厚者,無過金之元遺山。論詩絕句之最具詩情者,亦無過元遺山。唯元氏為詩好用成句,時參俗語,亦其一病。論詩則重剛輕柔,致遭多人之詰難。但如《芳華怨》、《后芳華怨》,則風華綺麗;《天門引》、《蛟龍引》,則豪氣郁勃;《赤壁圖》、《荊棘中杏花》,則長言詠嘆,為李、杜、韓、蘇后僅見之七古。”陳衍《石遺室詩話續(xù)編》卷三就七言古體詩的創(chuàng)作將元好問與民國人進行比較后說:“今人工詩者不少,而七古音節(jié)不合者頗多。往往詞意雄俊,至三數(shù)句以后,使人讀不下去。雖有佳章,不能入選,故七古可登者希也。試取昌黎、東坡、遺山之作讀之,有一篇一句,犯此病者乎?”陳衍將韓愈、蘇軾和元好問相提并論,視三家為七古詩作的典范。這一說法很有啟迪性。該書卷四錄有作者友人賀其八十生日的詩,并稱此詩為“多本余平日講學宗旨”的“談藝之作”,歷數(shù)著名詩人時,將王安石與元好問并提。這些觀點都頗值得注意。錢振鍠《謫星說詩》卷二特就元好問的七言古體詩評云:“放翁之后能作七古無過遺山,然視放翁稍鈍矣?!?/p>
古人作詩有“一字師”(魏慶之《詩人玉屑》)之說。宋人陳輔《陳輔之詩話》所載本朝蕭楚才易張乖崖詩句中“恨”字做“幸”字、宋人黃徹《(鞏/石)溪詩話》所載本朝王安石作詩講求“一字之法”、舊題宋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引《郡閣雅談》所載唐代鄭谷啟發(fā)齊已將詩“改一字”、《詩人玉屑》引陶岳《五代補》所載鄭谷改齊己《早梅》詩“數(shù)枝”為“一枝”、明人李東陽《麓堂詩話》引《唐音遺響》所載任翻改其題壁詩中“一”字為“半”字等事皆此類范例。元人盛如梓《庶齋老學叢談》卷三載有元好問數(shù)次就張澄詩更改一、二字而使原作神氣畢出之事,稱其藝術效應“如光弼臨軍,旗幟不易,一號令之而百倍精采”。光弼,唐人,姓李,與郭子儀齊名,同為杰出將領。元好問《麻、杜、張諸人詩評》有“光弼代子儀軍,舊營壘也,舊旗幟也。光弼一號令,而精采皆變”語,并謂麻革、杜仁杰和張澄三人之詩“不為光弼耳”。由此亦可見元氏本人有以詩界李光弼自居之意。《石遺室詩話》卷九在前人基礎上強調“詩有更易一、二字,刪節(jié)一、二句,而全體頓覺一振者”的觀點,并舉其效仿元好問而改訂友人某詩為例證之。他刪去原作中有礙于突顯全詩“妙處”之二句前面的四句詩,使篇末語“更見點睛欲活”,謂“此等結構,放翁、遺山、道園(虞集)時有之”,足見其對包括元好問在內的數(shù)位宋、元詩學巨擘的推許。這更訂后便能使通篇生輝、境界畢出的一字或數(shù)字其實也就是古代詩人所特別重視的“句眼”(范溫《詩
眼》)、“句中眼”(惠洪《冷齋夜話》引黃庭堅語)或“詩眼”(楊載《詩法家數(shù)》),即最關鍵、最有表現(xiàn)力的一、二字,須極力錘煉。陳衍以詩人的慧眼洞察到元好問的過人之處,對完整地把握元氏詩學思想有一定的啟發(fā)作用。元好問追求天然真淳詩風、強調情感內涵和藝術個性的詩歌美學觀多為人所關注,但從另一方面來看,他并不輕視、偏廢對字、句的錘煉。他十分講求認真苦吟、慘淡經營的寫作態(tài)度,主張借助于煉字、煉句而提升作品的美學品位同時又不見斧鑿之痕的藝術境界。通過對“詩眼”的追諑、研磨而臻于詩家妙境是其詩藝觀的一個重要內容。
品評元好問具體詩作的內容也很多。它們雖多為觸緒而發(fā),然不時閃現(xiàn)精妙之思,啟迪讀者披文而人情,以意而逆志,頗有助于讀者進一步揣度作品原旨、深刻把握元好問詩的藝術品格和審美特征。楊香池《偷閑廬詩話》第一集稱:“元人元好問有句云:‘林高風有態(tài),苔滑水無聲。語新,意蘊殊耐咀嚼?!薄妒z室詩話》卷二三談到元好問為詩套用前人語的筆法時說:“張祜詩云‘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元遺山套用其調云‘人生只合梁園死,金水河頭好墓田?!鹚渥圆蝗纭U智山光之佳,然張詩泛說,元詩有本事也?!本o接著又敘及清人王士禎《書虞伯生詩后》,謂其“知遺山之套張祜句”而“不知其(虞集)套用東坡句”一事?!镀克邶S詩話續(xù)編》卷五曾結合世態(tài)人情談元好問詩的現(xiàn)實生活意義:“元遺山詩:‘昆山有璞玉,外質而內美。惟其不自炫,故與凡玉異。和也速于售,再獻甘滅趾。在玉庸何傷,惜君兩足耳。結語冷峭,奔兢躁進者讀之,當可猛省?!蓖跻萏痢督駛魇菢窃娫挕穭t就元好問詩抒發(fā)感慨:“元遺山《野史亭雨夜感興》云:‘私錄官赴告,求野或有取。秋兔一寸毫,盡力不能舉。衰遲私自惜,憂畏當誰語。展轉天未明,幽窗響疏雨。“秋兔二句,詎獨史官之箴,亦可為今之立言者戒。”
也有詩話對元好問評價不高。《謫星說詩》卷二雖稱其“功力深,為后世摹古者所不及”,然又云“惜天分不高,故新意絕少,其任意抄襲成句,尤為不自愛”。其“詩終不能破墻壁”。
三、詩論摭談
民國詩話中有關元好問詩論的載述、評說不多,如袁嘉谷《臥雪詩話》將元氏與杜甫并稱,說“以詩論文,始于少陵《戲為六絕句》,而遺山以詩論詩尤多”,《今傳是樓詩話》說“元遺山論詩云:‘心畫心聲總失真,……譏潘河陽也”等語,雖星星點點,也可見當時學人對元好問詩論的關注?!督駛魇菢窃娫挕氛勌K軾喜參寥詩時,語及元好問《木庵詩集序》。參寥乃宋詩僧道潛別名,蘇軾為杭州太守時,二人交情甚篤。元好問《木庵詩集序》謂:“東坡讀參寥子詩,愛其無蔬筍氣。參寥用是得名。宣、政以來無復異議。予獨謂此特坡一時語,非定論也。詩僧之詩,所以自別于詩人者,正以蔬筍氣在耳。假使參寥子能作柳州(柳宗元)《超師院晨起讀禪經》五言,深入理窟,高出言外,坡又當以蔬筍氣少之邪?”《今傳是樓詩話》同意元好問的說法,認為“松(參)寥詩自有可傳,要未必專以坡語為重”,緊接著又談到清末民初人鄭孝胥盛稱木庵《七夕感興》詩,并附帶略及元好問寄木庵詩和木庵《七夕感興》詩的流傳、版本等情況。這則文字雖未能深入觸及元好問詩學觀,但在保存史料方面功不可沒。木庵乃英禪師號。英禪師,名性英,字粹中,金、元之際著名詩僧,與元好問交往甚密。元氏序文載:性英“能游戲翰墨、道場而透脫叢林窠臼,于蔬筍中別為無味之味,皎然所謂‘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者”,趙秉文稱其“書如東晉名流,詩有晚唐風骨”(《留木庵英上人住少林疏》)。元好問評性英之語歷來被視為金朝詩學受禪學浸淫的范例。
四、定位索尋
民國詩話中有一些敘及好問文學史地位的內容,大都對這位大詩人評價較高。《瓶粟齋詩話初編》卷三轉述錢振鍠列數(shù)唐宋詩大家語稱:“大率唐宋詩人無過于李、杜、韓、白、蘇、陸,又其次為遺山。遺山之后,未有遺山也?!薄兜裣x詩話》卷一就杜詩學的演進軌跡說:“義山(李商隱)、東坡、山谷,及后之放翁、遺山、賓之(李東陽)、獻吉(李夢陽)、于鱗(李攀龍),皆宗法老杜而各具面目者也?!卞X仲聯(lián)《夢苕庵詩話》第一三三則也說:“七律自老杜以后,義山、東坡、山谷、遺山,變態(tài)已盡。”
《石遺室詩話》卷四載:樊增祥曾以其日記體游記《蘇門集》示之并求其題詩。作者例舉古人幾部同類體裁的撰述,將游記分為不錄詩作和“與詩俱載”兩大類,謂《蘇門集》錄有數(shù)十首詩,屬后一類,還在所題三絕句詩中頗有見地地指出:“《遼東行部》、《西游記》(分別為金人王寂和元人耶律楚材所撰),此例金、元北派開?!标愌苁鞘熘O金元文史的大學者,看出了樊書失載元好問作品的毛病,并因此遺憾地說:“遺山曾上涌金亭,鸞鳳余音仿佛聽。突兀太行元氣句,定應漫草付飄零?!辈⒂谠姾笞ⅰ坝浿杏小蹲x碑》、《拓碑》諸詩,而不及遺山詩刻”,以喚起人們對元好問詩作的注意。
五、編著脞說
元好問所編規(guī)??捎^的金詩選本《中州集》是保存其當代文學史料最豐富、價值最重要的總集,在中國古代文學接受、研究史上產生了十分顯著而深遠的影響,自然也引起民國詩話的關注。諸詩話對《中州集》褒貶不一?!妒z室詩話續(xù)編》卷三錄存的友人為其所作壽詩有“《中州》刊總集,詩料羅篋筐”之句,褒揄《中州集》在匯集、保存金詩史料方面的貢獻。亦有論者對《中州集》持否定態(tài)度。由云龍《定庵詩話》卷上說:“元遺山《中州集》以詩存人,佳構甚稀。然王漁洋《池北偶談》稱劉無黨(迎)之歌行,與李長源(汾)之七律,不減唐人及北宋大家,南宋自陸務觀外,無其匹敵,爾時中原人才,可謂極盛云云。說者謂漁洋北方人,不無阿私之見。李越縵亦謂《中州集》可取者無多,標舉數(shù)首,以概其余。黨承旨(懷英)《和道彥至》云……。詩不過清穩(wěn),以合越縵旨趣,特為標出?!斗指视嘣挕穭t謂胡元瑞(應麟)歷舉中州諸人,特標劉迎、李汾,亦是具眼。然劉不稱其歌行,李不舉‘煙波蒼蒼孟津戍一聯(lián),謬矣。”于卷下又專門強調李氏稱舉黨懷英詩的原因是喜其“閑適清曠”,并將黨詩與其他三位不同時期作者相似風格的詩作進行比較。越縵即清代學者、文學家李慈銘之室名。李慈銘的詩作多登臨閑適之篇,其《越縵堂詩話》也流露出喜好、追求這類風格的情趣。錢振鍠《名山詩話》卷一則指出《中州集》失載某些杰出之作的缺憾,就此不足云:“郝經父諱思溫,字和之,有句云:‘日月倘隨天地在,詩書終療子孫貧。壯哉!真第一等議論也。遺山《中州集》不載此詩。”
民國詩話還常語及元好問所編唐詩選本《唐詩鼓吹》,但未見有對其作深入探討者?!对妼W淵源》卷七《詩味》談《歸田詩話》時說到《唐詩鼓吹》,沒有作專門評論。《雕蟲詩話》卷二釋李商隱《無題四首》之“颯颯東風細雨來”一首時,說此
詩唯頷聯(lián)(即“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二句)所喻,意晦難明,詮解各家,紛紛臆度,甚有互相抵觸者,并將歷來諸說歸納為“防閑”、“出入”、“情堅”和“祈求”四類。在第一類“防閑說”中,援引了意旨大略相同的何焯、胡以梅、郝天挺三家評語,就第三家說:“相傳為金元好問選、元郝天挺評注之《唐詩鼓吹》則謂。燒香入而金蟾嚙鎖,汲井回而玉虎牽絲,亦甚寂寞矣?!倍?、劉二話雖為間接觸及《唐詩鼓吹》,但對研究該書的接受歷史仍有一定的價值。
六、接受瑣議
民國詩話頗留意元好問對清詩及民國舊體詩的影響以及當時人對元氏的接受情況。有關內容可大致分為以下幾個部類。
以清、民國人及其詩方之元好問。《夢苕庵詩話》第一一一則稱丘逢甲“為人,偉岸有奇氣”,“所著有《嶺云海日樓詩》,沈雄頓挫,悲壯蒼涼,感懷舊事,傷心時變,激昂不平之氣,真切流露,似陸劍南,似元遺山。”林庚白《孑樓詩詞話》載:梁鴻志“以趙爾巽受命民國,就清史館總裁”,作詩譏諷當時許多“以一身出入于清室與民國者”,也以元好問相比,故意從反面說“當日遺山真失計,但營亭子不臣元”,以當時人的閱歷、經驗和心態(tài)、感受體味元好問的歷史活動。這就是葉維廉所說作者、讀者之間的“年代錯亂”,即“作者本人很可能沉淪在上一時代的語言和感受里,而要向現(xiàn)代的讀者抒發(fā)已經無關現(xiàn)代生活的經驗”。前清遺老們囿于傳統(tǒng)觀念,沉溺在古代詩人感傷的情調中,借詩作以表現(xiàn)自己獨特的社會身份和心理體驗,其道德價值取向當然不足取,但可于此看出元好問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吳宓《空軒詩話》載張孟劬將黃節(jié)詩“比之元遺山及屈翁山(大均)、顧亭林(炎武)”。黃節(jié)“為近今中國詩學宗師,合詩教、詩學、詩法于一人,兼能創(chuàng)造”(吳宓《空軒詩話》九),詩作造意精深高遠、骨力勁挺雄秀,且風格多樣,既有筆意“蒼老”(《石遺室詩話》卷二五第二則)之作,也有“意態(tài)閑雅”之什(《石遺室詩話》卷二一第一六則)又有格調“清婉”(《石遺室詩話》卷二七第二一則)之篇,確似元好問?!妒z室詩話》卷一二嘗謂鄭孝胥詩“七言古、今體酷似遺山”,“至于五言古,則非遺山所能概者矣”?!妒z室詩話續(xù)編》卷四錄有江亢虎贈其絕句詩,也以元好問與陳衍相比。全詩云:“金、元故事討叢殘,文字因緣豈等閑。我贊一辭唐突否?石遺詩骨似遺山。”詩后自注:“公熟金、元故事,多所撰述。”亦有就清代及民國人的詩作而聯(lián)想到元好問之筆意者。《石遺室詩話》卷一一談祁寓藻《望廬山》詩中“有如蒲坂道中看太華,三峰飛影過潼關。黃河曲折走關下,亦如大江橫鎖洵陽間”數(shù)句時,謂其句式類元好問《論詩絕句》自注“柳子厚,唐之謝靈運;陶淵明,晉之白樂天”,二者“回環(huán)比似,異曲同工”。
記錄民國人為詩學元好問之事。《石遺室詩話》卷三談到清道光以降的詩學分清蒼幽峭和生澀奧衍兩派,前一派發(fā)展至近代以鄭孝胥為魁壘,并稍有新變,“五言佐以東野,七言佐以宛陵(梅堯臣)、荊公(王安石)、遺山”?!秹糗纨愒娫挕返谝弧鹞鍎t謂曾國藩“早年五古學《選》體,七古學韓,旁及蘇、黃;近體學杜,參以義山、遺山”,師祖喜山谷詩的姚姬傳,開清末西江派詩。汪國垣《光緒詩壇點將錄》謂黃侃近體詩“出入于杜公、玉溪(李商隱)、臨川(王安石)、遺山、蒙叟(錢謙益)之間,不名一家”。
載述集元好問詩句之作?!妒z室詩話》卷二八記錄了溫州詩人戴禮的七律《集元遺山句,題吳濂溪太史(述懷集唐詩)后》6首和《琇甫先生以詩見贈,賡此酬之,集遺山句》1首。
借元好問以強化自己的論點。民國人談及其他話題時也往往稱引元好問。這一點也顯示出當時學人對元氏文化價值的肯定。《名山詩話》卷三說:“張文潛(耒)《明道雜志》:蘇長公詩云:‘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房初白頭。黃九云是‘初日頭。問其義,但云:‘僧負暄耳。余不然,黃甚不平,曰:‘豈有用白對天乎!予異日問蘇公,公曰:‘若是黃九要改作日頭,也不奈他何。按山谷穿鑿如此,而為江西祖師,自誤、誤人不淺矣。此詩學之所由衰也。遺山云:‘蘇門若有忠臣在,不放坡詩百態(tài)新。予則云:‘若使蘇門行檟楚,不教山谷亂談詩?!?/p>
援元好問入詩?!督駛魇菢窃娫挕返谖逅囊粍t載樊增祥詩“老去屏山賦汴京,裕之俳體雪香亭”之句,第五五○則載鄭孝胥《答嚴幾道句》詩“侯官嚴叟頹唐甚,可是遺山一輩人”和周梅泉挽馬其昶詩“裕之修史豈初志,苦為耶律分謗譏”等句,皆為例證。
稱引元好問詩以闡解詩學論點。《雕蟲詩話》卷三論及劉晨和阮肇入天臺山采藥而遇仙女的傳說以及唐、宋、金、元人題詠此事的詩時,援引了不少同類題材的作品,并涉及元好問有關詩作的接受,接觸到文學作品的解讀、欣賞方面的話題:“金元好問《遺山詩集》卷十一《無題》二首云:‘七十鴛鴦五十弦,酒薰花柳動春煙。人間只道黃金貴,不向天公買少年?!畺|風也解惜多才,嫁與桃花不用媒。死恨天臺老劉阮,人間何戀卻歸來。按都穆《南濠詩話》謂遺山‘死恨兩句,正祖微之(元稹)詩意,是也。錢牧齋(謙益)作《唐詩鼓吹序》,稱元遺山詩‘高華鴻朗,激昂痛快。此兩句,尤見其憤激悻悍之情,極易使人賞識。元微之語,倘草草讀過,可能忽略過去。而一得遺山詩之對映烘托,則其精粹全然顯露矣?!边@段文字稱贊了元好問詩對唐代元稹《劉阮妻二首》詩境的拓創(chuàng)。元稹詩全文為:“仙洞千年一度開,等閑偷入又偷回。桃花飛盡東風起,何處消沉去不來?”“芙蓉脂肉綠云鬟,罨畫樓臺青黛山。千樹桃花萬年藥,不知何事憶人間?!眲⒃捳J為“此兩詩好處,在劉、阮忽思返回人間一端,提出疑問,含蓄耐思,令人有無限煙波之意”,而元好問則更進一步,不盡表現(xiàn)出自己“高華鴻朗,激昂痛快”的詩風,而且“尤見其憤激悻悍之情”,故謂“元微之語,倘草草讀過,可能忽略過去。而一得遺山詩之對映烘托,則其精粹全然顯露矣”。劉話還談到清人梁同書(在書法領域與劉墉、王文治、翁方綱合稱乾隆四大家)反用元好問等人的詩意、主張凡間勝過仙境而作之詩,以及袁枚數(shù)首與梁詩異曲同工之作。
七、資料偶記
民國詩話還散見若干有助于發(fā)掘元好問研究史料的提示性文字,如《石遺室詩話續(xù)編》卷二記載陳衍于上巳日文人禊集之際得讀由宋人金的作家滕茂實后裔、清末民初人滕固的詩作,于引述其遠祖茂實《臨終詩》(“齏鹽老書生”)后有“元遺山先生有《南冠滕奉使遺詩引》,元集未登,附見滕公遺詩中,若渠(固字)將刊以行世”語,為現(xiàn)今搜訪元好問佚作提供了線索,極有史料學價值。凡此等等,不一而足。
文學作品的效應和意義是在不斷接受的過程中實現(xiàn)的。各個歷史時期的元好問傳播、接受都有其特點。作為感知型、隨筆式的文學批評形態(tài)之一的詩話,自然不可避免地帶有中國傳統(tǒng)研究方法上的缺憾。民國詩話也不例外,明顯地表現(xiàn)出隨意、瑣碎、松散、零亂等特點,缺乏完整性、周密性、系統(tǒng)性、思辨性和邏輯性,訴諸直覺而忽視理論闡述。這些也突出地體現(xiàn)在元好問批評方面。以上所引述的內容便說明了這一點。但不能因此而否定民國詩話的學術意義??傮w看來,民國詩話反映了中國文學批評由傳統(tǒng)模式向現(xiàn)代模式轉型時期的某些特征,其中有關文字從特定側面反映了當時人對元好問及其作品(主要是詩)的認識和理解,而不少闡解在古人觀點的基礎上有一定突破和進展,也浸滲著一些精辟透徹、一語中的的見解,時時閃動著理性的光輝,其價值絲毫不亞于同時期的史論撰著和專題論文,是一筆蘊藉豐厚的詩學遺產。民國詩話是元好問接受史和元好問研究進展線索上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是連接金至清代與現(xiàn)今元好問研究的橋梁,對現(xiàn)今元好問研究亦有相當?shù)膯l(fā)性意義,十分有必要對其做進一步的發(fā)掘。
責任編輯周仲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