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吹會倒
陽光斑駁的午后,仁愛路口的轉(zhuǎn)角處。揉了揉雙眼,我仿佛看見瑞拉。
不能確定是她。只是極為酷似的長相,似曾相識的眉眼,同樣精致。那飄過的一襲紅衣,瞬間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呆呆地看著她從某間小店鉆出來,無聲無息走出我的視野。差點呼出那個名字,但只張開了嘴巴,沒有聲音。
瑞拉此時應(yīng)該身在異國,怎么會無端出現(xiàn)在我的眼皮底下?人有相似,是我眼花。
我嘆一口氣。陽光不算強烈,我穿著薄薄的單衣,縮著肩走向那間小店。
是間新開的花店。店面不大,門口鋪滿繽紛的色彩,紅的、藍的、紫的……一簇簇鮮亮的顏色,奪目,卻是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兒。我想是我把自己關(guān)了太久,以至于忘記了世界原來不只是黑白。
站了良久,找不到瑞拉的氣息。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店里出來一個女孩,堆了滿臉笑意問我:買花?
她長得不算美,笑容卻極為真切,就像這天的太陽,溫暖得恰到好處。
我的目光在花叢中搜索了一會,并不想買,但又顯得突兀。給我一束天堂鳥吧。
女孩轉(zhuǎn)身回店里,不一會,抱著一束長莖的紅色花朵出來,遞給我,仍是微笑:知道天堂鳥的花語嗎?
我搖頭。愛了許多年,從來不曾想要得知,不過是愛它清高的外表?;ㄕZ總是人類賦予的,與花本身無關(guān)。
是自由、幸福。
自由?幸福?剎那間,這兩個被我遺忘了許久的詞匯,忽然擠入我狹小的心房,將我的心刺得微微疼起來。
我睜著迷茫的雙眼,對女孩說謝謝。
陽光那么暖;春天,似乎來到了。
不知道此時的瑞拉,總是遠(yuǎn)離愛情的她,是否礙到了她想要的自由與幸福。
我真的想念她了。
我最初認(rèn)識的瑞拉,不需要愛情。不需要愛情的女人,通常冷若冰霜。
大學(xué)快畢業(yè)時,我遇見了瑞拉。那時候她就是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了。
其時我在打工,羞于啟齒的工作,聲色場所里做酒推,一天能掙幾百元,甚至更多。
我不是愛錢,只是極需要錢,那種迫切感連自己都感到害怕。我當(dāng)過家教,站過柜臺,可錢總是來得那么慢,那么少。想錢想瘋了。在網(wǎng)上看到映日會招聘酒推,要求不高,只需年輕美貌能說會道,且薪酬誘人。
當(dāng)晚我就換上了紅白相間的迷你短裙。
我年輕,有姿色,所以我總能把最貴的酒成功地推銷給客人。
我拿許多提成,也遭受許多騷擾??腿说氖?,永遠(yuǎn)不會安分守己,它們時常在我的腿上、腰間游走,撫摸夠了,便夾著鈔票塞進我的胸口,然后不懷好意地笑。
剛開始,或許會憤怒,會流淚,時間長了,便感到麻木。錢都是銅臭,人又何必假裝清高。
遇到難纏的客人,向南會出來替我解圍。這個長相薄涼的男人,總是不著痕跡地保護我和其他姐妹。
向南偶爾會問:怎么出來混這行?
我缺錢。
掙夠了,趕緊離開吧。你是個好女孩。向南說。向南,是我的老板。
我掙許多錢,都寄給林未。
林未是我的男朋友,出國留學(xué)了,在我畢業(yè)前夕。
林未讓我原諒他的自私。
人這一輩子,機遇不多。再等三年,我就回來娶你。
這句話止住了我的眼淚。林未信誓旦旦,我也深信不疑。
瑞拉說,你真是個傻瓜!
哪里傻?
瑞拉只是笑,不語。
她不說,我也明白,女人的擔(dān)憂與生俱來。
瑞拉沒有愛情,她有的是錢,有的是時間,她把一部分錢和一部分時間扔進酒吧里。
認(rèn)識她那天,也是初春。蹬了5寸高跟鞋,一襲皮草大衣,不合時宜地踏進魚龍混雜的酒吧,霎時奪去所有光彩。她真美,傾國傾城。
她要喝伏特加,我只給她最便宜的啤酒。
她眉毛一揚,是生氣的表情:你以為我付不起賬么?
我賠著笑:在這種場所,女人要懂得保護自己。
我把向南常說的話轉(zhuǎn)述給瑞拉,她聽了便笑:跟向南學(xué)的?
我只好點頭。
向南便出來了,給了瑞拉一個擁抱。明明是友好的擁抱,卻不知怎么了,我的鼻頭有點酸。
一來二去,我和瑞拉熟識了,知道她有錢,開跑車,住洋房。
瑞拉說:難得投緣,不如你搬來與我同住吧。反正都是寂寞的女人。房子太大,一個人住,怕黑。
有個伴也好,只是,我付不起房租。
瑞拉佯裝生氣·付我房租就是見外了。我當(dāng)你是知己,你只當(dāng)我是房東?再說,向南也贊成。
我只當(dāng)聽不見最后一句,傻笑著點了頭。
我搬到瑞拉家里去,關(guān)向南什么事?
住進去了才知道,有錢人家的房子,即使是洗手間也比窮人家里的客廳大;才知道,瑞拉的錢。并不是瑞拉的。
她之所以不要愛情,不是不想要,是不能要。
她住在仁愛路,別名“二奶街”。住這條街上的,有幾個不是金屋里藏的嬌。
瑞拉也不例外。包養(yǎng)她的男人,50多歲,人在異國忙生意,錢多得沒處花。興許是真心喜歡瑞拉,給她買房子買車,甚至要給她名分。
瑞拉說到此處會冷笑:我要名分做什么?我出賣青春,圖的不就是錢么?
瑞拉的論調(diào),我不敢茍同。即使我也在為錢而賤賣青春,可是,我擁有愛情,一份在我眼里堅不可摧牢不可破的愛情。
愛情于瑞拉而言是件傻事。
其實我清楚,瑞拉的凜冽,并非毫無緣由,誰沒有過亂七八糟的愛情?瑞拉的愛情死于非命,愛了很多年,卻敵不過某集團千金勾勾手指頭。誰料男人的下場也不好,沒多久,車禍中死去了。
瑞拉恨過,恨不動了,便遇到那個有錢的老頭。
回憶起往事,瑞拉陷入悲傷,而我總是陪她一起悲傷。
那個男人,叫向北,是向南的哥哥。瑞拉說,向南對她好,不過是在替向北贖罪。
我便擔(dān)憂地問:你會把向南當(dāng)成向北嗎?
她用怪異的眼神看我,笑出來:我能南北不分嗎?放心,我不會跟你搶。
瑞拉說不跟我搶,我信了。
向南喜歡我,我不是不知道。他三番五次地維護我,不僅僅因為他是老板,我是員工。向南人好,我也知道。這個經(jīng)營著酒吧卻滴酒不沾的男人,極會做生意,而且,他有恩于我。
接觸過形形色色的男人,總是能順利脫身,那晚卻不能幸免。
下班已是凌晨4點。走在冷清的路上,無端添了許多傷感。林未此時身處白天,或許在埋頭苦學(xué)。他尚不知道我這樣作賤自己,若是了解,還會不會堅守諾言?
影子被昏黃的路燈拉得老長。瑞拉說:有影子相伴便不算孤單,何況不只一個影子。
我全然沒有意識到來自另一個影子的威脅。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急促,僅僅幾秒,就把我覆蓋了。
我掙扎著,呼叫著,可是無濟于事。那濃重的酒氣,力大如牛的手臂,漸漸奪去了我的意識。糾纏中,后腦勺重重地撞向了墻壁,一陣暈眩一陣劇痛之后,我失去了所有知覺。
林未,救我!
救我的,不是林未,是向南。
醒來時我已躺在病床上。見我睜開眼,向南發(fā)瘋似的把我擁入懷中。
嚇?biāo)牢伊?。他喃喃說道,要是晚到一分鐘……
頭部仍隱隱作痛,想推開向南,雙手卻酸軟無力。向南的懷抱,很溫暖,適合依靠。那一刻,我忘了林未,在向南的懷中,我又沉沉睡去。
做了一個夢,夢里出現(xiàn)一張臉,一張長相薄涼神情淡漠的臉。這張臉,在我的心里升騰起來,又沉了下
去。
瑞拉說:向南救了你,難道不應(yīng)該以身相許?
我喝著向南送來的他熬的湯,聽到瑞拉的話,嗆著了。
我有林未了。我說。
林未林未,你的心里只有林未,向南哪一點比不上林未了?
我苦笑。我無意將他們作比較,要是愛情也能比個高低,瑞拉又何苦至今仍不敢面對愛情?向南很好,可是林未也沒有錯。愛情這東西,也講先來后到。要是先認(rèn)識了向南,或許我也會對林未不屑一顧。
瑞拉嘆了口氣:讓我看看你的林未吧。很好奇,居然還有人能把向南比下去。難道他有三頭六臂么?
讓她看了,電腦里存滿他的相片,每一張都神采飛揚。
瑞拉的表情僵在臉上,似乎出了神。緩過來,拍拍我的肩膀,笑得極不自然:果真帥氣,難怪向南要輸給他。
向南開始給我送花,從來不送玫瑰百合,只送一束天堂鳥。他說這花像我,清高冷傲。我無法拒絕這個有恩于我的男人,況且他并未有出格的言辭舉動?;ㄊ疾逶谂P室的花瓶中,謝了,會有新鮮的補充進來。瑞拉說愛情也是這樣,沒有永恒的綻放,除非是假的??扇羰羌俚模沁€算愛情嗎?那時候,瑞拉陷入了憂傷。她終于愛上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有著一雙和向北極其相似的眼睛。她沒日沒夜地上網(wǎng),糾纏著他,像個傻瓜。可是他竟然有份至死不渝的愛情。
瑞拉問我:我應(yīng)該繼續(xù)嗎?瑞拉這么美,她若執(zhí)意要,誰逃得掉。如果說最后我們傷害了彼此,那也一定是我的錯,我忽略了林未,那么久。因為向南的種種,驀然占據(jù)了我的所有思緒。映日會出了問題。先是有人在酒吧里打架鬧事,砸破了整個吧臺。向南毫不猶豫報了警,事情卻不了了之。不久,是客人報的警,舉報酒吧里有人兜售搖頭丸。這不是打架摔東西之類的小兒科,如果情況屬實,向南就是犯罪。
那些天,我陪著向南寢食不安。我相信向南不會這么做,即使真的有搖頭丸,也不關(guān)向南的事。我認(rèn)識的向南,是個正直偉岸的男人。
我更愿意相信,這只是人為的惡意栽贓。只是,我們苦無證據(jù)。
向南一夜之間憔悴了,干凈的臉上爬出胡子來。我安慰他:不會有事的。
除了這幾個字,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再多的言語,在此時都顯得蒼白。
向南張了張嘴,說:對不起。
我笑出淚來:你這個傻瓜!
這次,換我伸出雙臂,把他擁入懷中。
只是我沒料到,這一個擁抱,讓我失去了林未。
林未提出分手,因為一張相片。相片中,是我和向南擁抱的鏡頭。我百般解釋。他發(fā)來更多相片,每一張,都以映日會為背景。我說這是個誤會,你聽我解釋。他冷冷地回應(yīng):你找向南解釋吧。
我便知道,三年之約,徹底毀滅了。
在歇斯底里地痛哭過后,我沖進了瑞拉的臥室。我和向南擁抱時,分明只有她在場。
瑞拉只是笑,上氣不接下氣:沒錯,是我,我愛上了林未。一開始,你就不該讓我看到他,就不該給我他的聯(lián)系方式,你不知道,他們的眼神多么相似。
電腦桌上的相框里,是向北的相片。那雙眼睛于我而言,竟然也是同樣的熟悉。
我涌出淚來:那向南呢?向南也是你害的嗎?
她露出驚詫的神色:這怎么可能?我跟向南無冤無仇……
因為他是向北的弟弟,因為他們也有相似的模樣,瑞拉,你確定你對向南就完全沒有動過心嗎?
我大抵是瘋了,咄咄逗人地追問她。
瑞拉抵著桌角,眼中有淚滑落。
愛過,又如何?他的眼里,始終沒有我。但是林未不一樣,他說他愿意愛我。
還有什么可說的,我給了她一記耳光。
她說:對不起。
對不起有什么用呢?能把林未還給我嗎?
我收拾了行李,離開了仁愛路。
是瑞拉的陷害。我對向南說。
向南不相信:她不是壞女人。
她是。自從向南出現(xiàn)在她視野的那一刻起,她就開始處心積慮。
我以為事情會就此打住,我出讓林未,她放過向南。是我天真。半個月后,警察在映日會的包房里搜出數(shù)量巨大的搖頭丸。
我給瑞拉打電話:你能不能放向南一馬?
她冷冷地答:不是我。
我咬了咬牙:向南要是出了事,我不會原諒你。絕不!
向南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留給我一張字條,上面只有6個字:對不起,我愛你。
于是我常常夢見他,夢見他的臉,在我的心里一直升騰,再也沒有落下去。我想有三個字,我應(yīng)該早些對他說,可是,我竟錯過了時機。
瑞拉受傷的消息很快灌滿我的耳朵。小腿骨折了。聽說是半夜三點,遭到群毆。再后來,聽說她也離開了。那個包她的老男人心急如焚地趕回國,將她帶去一個遙遠(yuǎn)的國度。離開前她給我打電話。我不怪你。不過,我想要告訴你,向南的事,真的與我無關(guān)。事情的真相,沒過多久便水落石出。真的不是瑞拉,另有其人,是那個趁著酒醉非禮我的男人。向南狠狠地揍了他,他不甘心,便想到了報復(fù)。
我的心頓時充滿悔恨。
不過數(shù)月,滄海桑田,轉(zhuǎn)眼而已,物是人非。
瑞拉再也沒有回來,對她的歉疚,一直無處安放,只能鋪滿整個心房。
林未回來了,找過我,我沒有見他,因為我在等向南。向南不知去了哪里,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
多天前的報紙上有篇報道,某高速公路發(fā)生重大車禍,一死數(shù)傷。死者可能為本市某酒吧老板。報上附有照片,清晰得可以看見死者那張扭曲的薄涼的臉。
但是有人告訴我,向南在內(nèi)蒙古的草原出現(xiàn)過,也有人說在西藏見過他。我情愿相信他們說的都是真的,至少,他還活著,我便有了等待的勇氣。
我常常給自己買花,一束天堂鳥:也常聽一首歌,《給我一段仁愛路》。歌里是這么唱的:給我一段仁愛路的時間/給我一枝花的懷念/走到終點之前/誰都不會把一點感動變成誰的諾言/給我一段霓虹燈的火焰/給我辨認(rèn)你的光線/說不定不會再見/也說不定有一天/我會沿著街頭尋找你抽過的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