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麟
明代關(guān)于“中山狼”的雜劇至少有四本,即:王九思《中山狼》一折,康?!稏|郭先生誤救中山狼》四折,陳與郊《中山狼》五折,汪廷訥《東郭氏中山救狼》六折。上述四種《中山狼》雜劇,陳與郊、汪廷訥所作均不傳。而且,陳與郊(1544~1611)的文學(xué)活動主要在隆慶、萬歷年間,汪廷訥生卒年不詳,但他是沈璟(1533~1610)弟子,并于萬歷年間任鹽運使,其文學(xué)活動亦當(dāng)在萬歷年間。陳、汪二人較王九思(1468~1551)和康海(1475~1540)都要晚幾十年。因此,陳、汪之《中山狼》雜劇,顯然受到康、王所作之啟發(fā)。至于康、王二氏的《中山狼》雜劇,又皆本于馬中錫文言小說《中山狼傳》。馬中錫,字天祿,別號東田,成化十一年(1475)進士,其文學(xué)活動主要在弘治、正德年間,《中山狼傳》見其《東田文集》卷三。
“中山狼”乃忘恩獸的代名詞,如果認為有關(guān)“中山狼”的文學(xué)作品乃泛泛諷刺忘恩負義之人亦未嘗不可。問題是:為什么偏偏在明代正德、嘉靖年間會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以“中山狼”為題材的小說或戲劇作品?最能說明問題的答案應(yīng)該是:在當(dāng)時恰恰發(fā)生了一件“忘恩負義”的事情,而且負恩之人又頗為知名,其事士林皆知,如果撰寫“中山狼”故事作品的幾位作者,又都與這件事情有某種干系的話,那就更有意味了。
考明正德年間之士林,我們發(fā)現(xiàn)果然有此等人和事。負恩之人即李夢陽,被負之人即康海,而康海、王九思又都是馬中錫的門生,王九思又與康海、李夢陽同為“前七子”中人物,曾經(jīng)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因此,可以初步斷定,馬、王、康三人有關(guān)“中山狼”的作品,都是有感于李夢陽負恩于康海一事而發(fā)的。為了進一步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們有必要先對康、李、王等人交往的情況略作介紹。
李夢陽(1473~1530),初名莘,字獻吉,號空同子,甘肅慶陽(明代屬陜西)人。成化十八年(1482)隨父徙居開封,其父李正時為周府封邱王教授,弘治五年(1492)舉陜西鄉(xiāng)試第一,次年成進士。授戶部主事,遷員外郎。正德改元,進郎中,因反對劉瑾,罷職居開封,險些被殺。正德五年(1510)八月,劉瑾伏誅。第二年四月,詔起復(fù),遷江西按察司副使。正德九年(1514),因與上司、同僚不和而被罷官。退居開封,徜徉于繁、吹兩臺之間十余年而卒。有《空同集》。
康海,字德涵,號對山,陜西武功人。弘治十五年(1502)狀元,授翰林院修撰。正德初,為救李夢陽而不得已與權(quán)閹劉瑾交往,劉瑾欲拜為吏部侍郎以示籠絡(luò),康海力辭之。劉瑾敗,康海因曾與劉瑾有交往,受牽連而削職為民。家居三十余年,卒,以山人巾服殮之。有《對山集》。
王九思,字敬夫,陜西鄂縣(今作戶縣)人。弘治九年(1496)進土,選翰林庶吉士,授檢討。改官吏部,因劉瑾事牽連,降壽州同知,居一年,勒致仕。與康海過從甚密,鄉(xiāng)居而終,卒年八十四歲。有《漢陂集》。
康、李等人之所以成為朋友,主要是因為文學(xué)觀的一致。據(jù)《明史·李夢陽傳》:“弘治時,宰相李東陽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夢陽獨譏其萎弱,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非是者弗道?!倍岛!芭c夢陽輩倡和,訾議諸先達,忌者頗眾”。又據(jù)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敌拮!份d:“德涵于詩文持論甚高,與李獻吉興起古學(xué),排抑長沙(李東陽),一時奉為標的,”同書《王壽州九思》亦云:“敬夫館選試端陽賜扇詩,效李西涯(李東陽)體,遂得首選,有名史館中?!榷?,康、李輩出,唱導(dǎo)古學(xué),相與訾瞽館閣之體,敬夫舍所學(xué)而從之,于是始自貳于長沙矣?!庇纱丝梢?,正是“唱導(dǎo)古學(xué)”、“訾警館閣”的共同志趣,將康、李、王等人連到了一起。
幾年后,由于一件震驚朝野的大事,更體現(xiàn)了康海對李夢陽深厚的朋友之義。正德元年(1506)十月,戶部尚書韓文率群臣劾奏劉瑾等“八虎”,而明武宗卻寵信這些宦官,“勒罷公卿臺諫數(shù)十人”(鄭曉《今言》卷二),以“五十三入黨比,宣戒群臣”(《明史·武宗紀》),當(dāng)時身為尸部郎中的李夢陽亦在五十三人之列,并于次年春被罷官,放歸田里,潛居大梁(今開封)之墟。正德三年五月,劉瑾得知韓文上武宗的“劾宦官狀疏”竟是五品郎中李夢陽代擬,惱羞成怒,矯旨將夢陽抓到京師,必欲殺之而后快。就在這緊急關(guān)頭,康海挺身而出,救了李夢陽一條性命。
關(guān)于康海救李夢陽一事,王世貞在《弁山堂別集》卷二十九中有詳細的記述,文太長,不便引錄。晚明何喬近《名山藏》敘之亦頗詳盡:
劉瑾用事,以海鄉(xiāng)人,欲致之,海常自疏闊。其后李夢陽下獄,瑾幾殺之矣。夢陽妻弟曰左國玉者,為書通海,乞請劉。坐之,海謝國玉曰:‘我固自遠劉太監(jiān),乃何惜生李子!上馬馳至瑾門,門者阻之,海曰:‘我康狀元,乃公里人。瑾聞即攝衣出迎,坐海上坐,留海飲。海談笑睨瑾曰:‘自古三秦豪杰有幾?瑾愕然曰:‘惟先生教之。海曰:‘昔桓溫問王猛三秦豪杰何以不至,猛捫虱而談世務(wù)。三秦豪杰舍猛其誰?溫間若此哉!瑾面發(fā)赤,疑其譏己,因問曰:‘于今則幾?海默然,屈指曰:‘三人爾!昔王三原秉銓衡,進賢退不肖;今則有密勿親信在帝左右,瑾意指已,轉(zhuǎn)發(fā)喜色,因復(fù)問日:‘尚有一人,其先生乎?無謂王猛在前吾不識。海曰:‘公何謬稱。其一人者,今李白也。海卑卑耳。瑾固問,則曰:‘昔曹操憎恨禰衡假手黃祖,此奸雄小智。李白醉使高力士脫靴,可謂輕傲力士,力士脫而不辭,容物大度也,瑾倪首思曰:‘先生豈謂李夢陽耶?此人罪當(dāng)誅。海即起辭。瑾謝口:‘我知,我知!明日入奏,出夢陽。
稍后,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康修撰?!分懈膶懘耸?,更為簡明:正德初,逆瑾恨李獻吉代韓尚書草疏,系詔獄,必殺之。獻吉獄急,出片紙曰:‘對山救我!秦人皆言瑾恨不能致德涵,德涵往,獻吉可生也。德涵曰:‘吾何惜一官,不救李死?乃往謁瑾。瑾大喜,盛稱德涵真狀元,為關(guān)中增光。德涵曰:‘海何足言?今關(guān)中自有三才,古今稀少。瑾驚問曰:‘何也?德涵曰:‘老先生之功業(yè),張尚書之政事,李郎中之文章。瑾曰:‘李郎中非李夢陽耶?應(yīng)殺無赦!德涵曰:‘應(yīng)則應(yīng)矣,殺之關(guān)中少一才矣!歡飲而罷。明日,瑾奏上,赦李。
康海說劉瑾而救夢陽,是冒著很大的政治風(fēng)險的。當(dāng)時劉瑾權(quán)傾天下、炙手可熱,朝中正直士大夫多所不滿,視之為逆豎。而康海卻極盡朋友之義,直抵閹豎之門,利用劉瑾想培植個人勢力、抬高自己聲望的心理,抓住同是“關(guān)中”人的老鄉(xiāng)觀念來打動劉瑾,從而取得營救活動的成功??岛_@樣做,絲毫沒有替自己打算的意思,也沒想加入劉瑾一黨。事后,劉瑾欲以吏部侍郎的高位來拉攏康海,康海堅決拒絕了,然而,康海這一行動本身,已給自己沾上了瑾黨之嫌,極其嚴重地影響了他的政治聲譽,果然,兩年之后,劉瑾事敗伏誅,康海也因之“坐瑾黨,奪官為民”(《名山藏》)。在這種情況下,正被重新起用并升為四品按察司副使的李夢陽理應(yīng)為康海辯白,而李夢陽卻不發(fā)一言,置朋友恩義于不顧。這樣,自然會招致時人和后人的不滿和譏評。在何良俊《四有齋叢說》、朱彝尊《靜志居詩話》、王士禎
《池北偶談》、鈕誘《觚賸》等書中都有這方面的記載。如《池北偶談》卷十四云:“《中山狼慟,見馬中錫《東田集》。東田,河間故城人,正德間右都御史,康德涵、李獻吉皆其門生也。按《對山集》有《讀中山狼傳》詩,云:‘平生愛物未籌量,那記當(dāng)年救此狼。則此傳為馬刺空同作無疑。”
雖然李夢陽在被救的當(dāng)時,即正德三年秋出獄后,就為康海的父親康鏞作《康長公墓碑》以示報答。且正德九年四月八日李夢陽又在寫給何景明的信中說道:“仆交游偏四海矣,赤心朋友惟世恩、德涵與仲默耳!”(《與何子書二首》其二)但是,這種報答與感謝畢竟對康海本身不起什么作用。況且,李夢陽是一個只在遭難時才想起朋友恩情的人,如上舉《與何子書二首》就是在江西遭“廣信獄”被撤職以后寫給何景明的。在平日,李夢陽一貫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甚至對自己的岳母都要實行嘲諷報復(fù),很容易做出對不起朋友的事。即如李夢陽與何景明的交往就是典型的例子。當(dāng)李夢陽《與何子書二首》發(fā)出不久,何景明即以《得獻吉江西書》一詩回報,詩云:“近得潯陽江上書,遙思李白更愁予。天邊魑魅窺人過,曰暮黿鼉傍客居。鼓柁襄江應(yīng)未得,買田陽羨定何如?他年淮水能相訪,桐柏山中共結(jié)廬?!币郧檎嬉鈸吹难赞o,表達了老朋友之間的互相理解和深切同情。但事過不久,李夢陽就寫信給何景明。指責(zé)對方作詩“有乖于先法”,何景明回信答辯,夢陽又寫信嘲笑景明:“夫子近作,乖于先法者,何也?蓋其詩讀之若搏沙弄泥,散而不瑩,又麄者弗雅也?!?《再與何子書》)這種諷刺,如果尚可看作是二人文學(xué)見解不同而論爭時的過激之辭的話,那么,再往后李夢陽在后學(xué)晚輩面前對已經(jīng)過世的何景明的指責(zé)就可以稱得上是破口大罵了:“當(dāng)是時,篤行之士翕然相向,弘治之間,古學(xué)遂興。而一二輕俊,恃其才辯,假舍筏登岸之說,扇破前美。稍稍聞見,便橫肆譏評,高下古今?!?《答周子書》)這哪里還有一點朋友的味道?而康海對何景明的態(tài)度則迥然不同。正德十三年(1518),何景明提學(xué)關(guān)中,四年后,當(dāng)何景明因病辭官歸里時,康海作《送大復(fù)先生還信陽序》,略云:“大復(fù)先生居關(guān)中四年矣,今年夏六月以疾求去?!睂τ诶睢⒑蚊?,康海又明顯地站在何景明一邊。何景明死后,康海為其詩文排定編次,并寫了序言:“(正德)十六年秋,仲默既卒。又三年,予次第其文為若干卷。首賦,次詩,次文,皆隨體區(qū)裁,因制列卷。題曰《何仲默集》?!眱上啾容^,康海之敦于朋友情誼,李夢陽之重于個人意氣,判然有別。
更為重要的是,當(dāng)康海因救李夢陽而成為瑾黨而落職為民時,受恩者李夢陽恰被重新起用,官升江西按察司副使。這一鮮明的對比,本身就讓人難以接受,更何況李夢陽連站出來替康海說句話的行動也沒有。況且,李夢陽并不是那種膽小怕事的懦夫,此前他曾經(jīng)怒打國舅、抵格權(quán)閹,此后他又敢于頂撞總督、拒揖御史。那么,此時為什么不能替為救自己而蒙不白之冤的康海申辯一二呢?只有一種可能,那便是他沒有把朋友的恩義放在心上,這種過河拆橋的行為不是忘恩負義又是什么?知恩圖報,是中國人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在一般人看來,受人滴水之恩必當(dāng)涌泉相報,而受人大恩則報之以身。夢陽受康海之恩,可謂大矣,難道不該竭盡全力以報答之嗎?面對救命之大恩,難道僅僅在當(dāng)時替其父寫一篇《墓碑》,在事后多年自己再次倒霉時于私人信件中稍稍提及就夠了嗎?李夢陽這種知恩不報的行為,在當(dāng)時的士林中是極難通過的。即便康海本人不理論,旁人也會指責(zé)。因此,馬中錫借《中山狼》小說以譏之,王九思借《中山狼》雜劇以毀之,他們的做法均合乎常情。更何況康海畢竟有“平生愛物未籌量,那記當(dāng)年救此狼”的詩句,可見德涵對夢陽還是有怨恨之意的,對照康?!吨猩嚼恰冯s劇第四折東郭先生的臺詞:“那世上負恩的盡多,何止這一個中山狠么!”應(yīng)該說作者是有所指的。而劇中老丈人的一段話更是直截了當(dāng):“老先生說的是。那世上負恩的好不多也!……那負朋友的,受他的周濟,虧他的游揚,真是如膠似漆,刎頸之交,稍覺冷落,卻便別處去趨炎趕熱,把那窮交故友,撇在腦后?!憧?,世上那些負恩的,卻不個個是這中山狼么!”想當(dāng)年,李夢陽在獄中痛哭:“十年三下吏,此度更沾衣。梁獄書難上,秦庭哭未歸?!?《下吏》)并飛片紙呼喊:“對山救我!”難道不是虧康狀元之“周濟”,虧康對山之“游揚”,才兔于一死么?想當(dāng)年,康?!白h落職”,而李夢陽卻躊躇滿志地高歌:“璽書況屬臨門日,江漢須看放舟時??闲盼岵芗胬綦[,五峰彭蠡是襟期?!?《正德辛未四月十七日簡書至,于時久早,甘澍隨獲,漫爾寫興》)并走馬上任,這不是“卻便別處去趨炎趕熱,把那窮交故友撇在腦后”了么?
康海既能發(fā)出“那記當(dāng)年救此狼”的喟嘆,也有可能寫出《中山狼》雜劇。不僅康??赡軐懀?、李二人原先共同的朋友王九思也可能寫???、王二人不僅有這方面的親身體驗或直觀感受,而且還有這方面的創(chuàng)作時間和藝術(shù)才能。據(jù)《列朝詩集小傳·王壽州九思》載:“敬夫、德涵,同里同官,同以瑾黨放逐。沿東、鄂杜之間,相與過從談宴,征歌度曲以相娛樂。敬夫?qū)⑻钤~,以厚資募國工,杜門學(xué)按琵琶、三弦,習(xí)諸曲,盡其技而后出之。德涵尤妙歌彈,酒酣以往,掐彈按歌,更起為壽,老樂工皆擊節(jié)自謂弗如也了當(dāng)康、王二人酒酣耳熱之際,回憶往事,在恩師馬中錫《中山狼傳》的基礎(chǔ)上,以各自嫻熟的藝術(shù)才能各撰一部《中山狼》雜劇,難道不是情理中事嗎?退而言之,即便“中山狼”這一題材康、王二人均未寫成雜劇,而是當(dāng)時人為康海鳴不平之作以托名康海、王九思,那批判的對象也應(yīng)該是李夢陽。至于該雜劇的寓意被后人之后人引申、擴大而帶有普遍教育意義,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