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風
編者按:
本刊自2009年1期起,開辟“福建文學六十年”專欄,陸續(xù)介紹六十年間,星耀于福建文壇的作家與作品。這是福建作家的巡禮,也是福建文學的盛宴。六十年皇皇一甲子,況有文章山斗,滿庭清晝,且為《福建文學》壽。
大談文化中的所謂“食文化”,飲食中的所謂“風味小吃”,大約是近若干年來的事?看來,當前被列入福州風味小吃的福州魚丸、鼎邊糊和蝦酥、蠣餅等,我早在30年代和40年代便“品嘗”過了,只是當年不知此即福州的地方風味小吃。于此,我想先談對于鼎邊糊和蝦酥、蠣餅等的印象以及交情。那么,我應該說,最早認識福州供應鼎邊糊等食物的飲食店是在龍?zhí)督禽喍纱a頭。40年代初葉,那還是抗日戰(zhàn)爭期間,當時因公路破壞,自家鄉(xiāng)莆田到福州。皆步行(費時兩天);自福州轉(zhuǎn)程至南平,則搭閩江上的汽輪。在等候汽輪開航之前,旅客往往到開設(shè)在碼頭附近的飲食鋪里去飽食一頓。記得當年設(shè)在龍?zhí)督谴a頭附近的飲食鋪,除賣豆?jié){、油條和賣魚丸的小鋪外,竟有二三家福州市民稱為“鼎邊糊”鋪的飲食店,那是1941年4月間,我第一次在龍?zhí)督谴a頭候船,準備溯閩江北上南平,我一到碼頭,看看離開船尚有一段時間,便攜著一小提包的行裝,走進一家鼎邊糊鋪。只見鋪內(nèi)鬧哄哄的,頗大的店堂內(nèi),各桌座位坐滿顧客,有的桌邊還堆著行李。那次,也算是一種機緣,我居然在店堂內(nèi)臨江的窗前找到一個座位。我先要了一碗鼎邊糊。邊吃邊從窗口觀賞江景,這使我很感興致。覺得這鼎邊糊清淡不俗,又配上一個蝦酥一個蠣餅,覺得此二物既酥脆,口中又時覺得一種蝦米或海蠣的鮮味,頗為可口,自是為我留下一種好感。自1941年春至1944年夏,我先后在永安、南平就讀。每年寒暑假期往往回莆田度假,往返途中必經(jīng)龍?zhí)督禽喍纱a頭,亦必于碼頭附近所設(shè)的鼎邊糊小店。這看來有兩種原因,一則至店內(nèi)小吃似有趁此小憩一下之意,二則似乎多少為了滿足心中某種隱秘的、潛伏的食欲。
1945年11月間,我開始定居福州。自此之后,始知街坊間,不乏此等鼎邊糊小店,始知此等鼎邊糊小店,福州市民亦稱之曰“糍粿店”。不論其稱謂如何,此等飲食店,除賣鼎邊糊,均兼售甜粥、咸粥和炒米粉等;除售蝦酥、蠣餅,更有芋頭裸、菜頭糕、發(fā)糕、百葉甜糕、九重糕、蘿卜絲甜餅和糍等,總之,糍、糕、棵、餅皆全。剛才提及,1945年冬我開始定居福州,但只有妻子作伴,老母仍居莆田故宅。以此之故,妻子有時得回去看看她老人家。妻子不在時,晨起,洗盥畢,往往至寓所附近的南后街或渡雞口所開設(shè)的此等飲食店,隨意之所至,或要鼎邊糊,或要甜粥,咸粥,亦隨意之所至,配以一二種糕餅或一二種糍棵,以興欲盡或胃口中大體感到充足為度。每次走出店門,往往覺得此中物各有其可口之處。
在我的印象中,譬如說在40年代吧,福州的所謂鼎邊糊店或糍粿店,所售的各類飲食除了各具一種地方性的、傳統(tǒng)性的美味以外,除了品類較多,各能順應來客之所需以外,我以為這類飲食小鋪,若用30年代、40年代文壇上慣用的語言(術(shù)語?)來說,便是具有通俗性的、大眾性的品質(zhì),如果允許以當代語言(術(shù)語?)加以表述,則是帶有快餐性質(zhì),并能順應低級消費水平者之所需,這類飲食小店的顧客之涵蓋面頗見廣闊,或云其顧客來自擁有人數(shù)頗多的某些階層。具體言之,這包括一般市民,包括薪俸低微的小公務員、小職員、小商販、小店員和像林紓所稱的引車賣漿者流,那些拉黃包車的車夫,搬運工等勞苦大眾;當然,也包含從一些小縣城出門路過省會的旅客,等等。凡此人等,人店稍候數(shù)分鐘,便能吃個飽或吃個半飽,出店后(我估計)口中可能還留著某些剩余的美味?
福州的這類鼎邊糊店或曰糍棵店所出售的食物,其所用原料,比較而肓都是若干價賤和民食中常用之物,如芋頭、蘿卜、粳米、糯米、大豆、花生和蔥、蒜等等;即牡蠣、蝦米等亦海鮮中之最常見者。譬如鼎邊糊,不外是用磨磨過的粳米漿灑在燒燙的鼎(鍋)邊煎成薄片(雪白雪白的)鏟入鍋內(nèi),然后放人以蝦米、芹菜作料的清湯中煮沸即行,而這樣的一項飲食,居然具有美味,為一般市民以及上層的各色人等所喜,名聲頗大。又如所謂蠣餅,餡為海蠣,而皮不外是濃豆?jié){和米漿,制成餅狀后用滾油炸之,也居然成為大眾所喜之食物。我曾經(jīng)推想,鼎邊糊店所集各種食物,頗具地方民食趣味,某些古代筆記中也許有所記述。由于所讀有限,我只查閱清代周亮工、梁章鉅等的《閩小記》《浪跡叢談》等書。此二公的筆記散文談論西施舌、甘瑤柱、海參、魚翅、燕窩、火腿乃至鹿尾等山珍海味;雖然也談論諸如芥藍菜、白菜等物,就是不涉及鼎邊糊、蝦酥、蠣餅等大眾小吃;對此,我有些“腹議”,以為是乃古代居官者的偏見。除鼎邊糊店外,福州街坊間還有專售單項食物的飲食小店,如魚丸店、鴨面店、羊肉面店、湯丸店等等,其與鼎邊糊店相比較,若用當代語言來說,“檔次”可能高些,且其中出現(xiàn)名店、名廚師。譬如,據(jù)我所知,在40年代,南臺有家羊肉面鋪,吉祥山有一家魚丸店,便很有名。不過,我一直住在福州城區(qū),相距稍遠,雖然有些慕名,但不曾前往品嘗。城內(nèi)光祿坊有店名“阿煥鴨面店”,40年代末期曾至此店兩次,覺得此鴨面,其湯清,碗面上放兩片鹵鴨,肉嫩。
上面所云福州碼頭、街坊間所設(shè)飲食小店所售的若干食物,近年來一一被作為福州地方風味小吃而進入豪華的餐館、酒家。譬如,華僑大廈的餐廳里,以廣州、香港等地流行的“早茶”的格式的供應中,福州的蝦酥、蠣餅與廣州的鴨掌、蛋黃雀巢杯等聯(lián)袂與食客見面,在我目中,似乎也是一種趣味。當前福州現(xiàn)代化建筑物林立的五四路,有家豪華酒家便有專門辦理福州地方風味小吃的宴席;一席不出二十余品,然均以“微型”出現(xiàn),可稱真正的小吃了。近日,藝術(shù)家華君武同志應約在福州、廈門舉行個人漫畫展。他抵達福州后,一些文學、書畫和新聞界人士曾邀他小酌,我有兩次與他同席。一次假座天福酒家,吃的是閩菜中的“大菜”。出菜前擺出幾碟小菜,為小田螺、蜆、咸橄欖、煎咸帶魚、海蜇皮等。此等小菜,在40年代為貧苦市民早餐時配稀飯所用,為殷實之戶所不取。此等小菜,今日上大酒店之華筵,中間有何奧妙處?;蚯艺f這中間是何等的變化,我不及細究,茲不贅。再說,另一次假座東街口冰廳,一共上了十六道菜,除所謂“什果水蜜桃”系進口的美國罐頭水果外,余皆道地的福州地方風味小吃,包括最具代表性的鼎邊糊、蠣餅等。我發(fā)現(xiàn)君武同志對此小吃似乎興致頗高,又似乎尤喜蘿卜絲糕和芋頭絲糕以及地瓜粉做成的甜丸。不知怎的,那天對我來說,吃的興致也頗佳。那么,本文就此結(jié)束吧。
(本文寫于1993年)
責任編輯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