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應(yīng)律
會理會東,渾然就是一對本家兄弟,感覺上原本就是同出一房而省略了“姓氏”的“會”字輩。
茫茫天地間,兄弟倆摟肩搭臂健步走來,走出一路的風(fēng)光和故事。
我始終有這感覺,還始終有這具像。具像中哥哥肩寬體壯,滿面紅光,胸有成竹,目光睿智,持重穩(wěn)沉;弟弟虎背熊腰,活力四射,臉上長滿了青春痘,他摟著哥哥的肩朝前走著,時不時地吼一嗓子,哼支小曲兒,弄出些響動。
是的,這便是我眼里的會理和會東。
不難找出這一具像感覺的來路。
歷史上,并無“會東”一縣,會東縣現(xiàn)有河山被叫做“會理東路”,而與被叫做“會理西路”的米易縣相對應(yīng)。也就是說,會東建縣以前,她的大片土地,和土地上世代繁衍的住民,都只是擁有一個大致的方位而在行政區(qū)劃上語焉不詳;而這方位的定位中心,是會理a后來建縣,且順勢得了個名字,就叫“會東”。不能說后者就是前者派生的。但因為出生晚,閱歷和見識都淺(就文明記載和文化根柢說),幅員面積、人口數(shù)量又都小了一圈,而以“弟娃”相稱,我以為是恰當(dāng)?shù)摹?/p>
這是就歷史淵源上說。而就我個人說,感情上的因素,也許份量更重。原因是,會理有恩于我。
這事兒說來話長。
事情的起因在于,當(dāng)年,也就是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初,“會理東路”的醦魚街一度傷寒橫行,并于一個月內(nèi),奪去了我父母的生命。母親先病,離世時才三十一歲。母親剛過世的那些日子,每天傍晚,父親總要扛了一張?zhí)梢?,孑然地,去到母親墳前,幽幽地坐上一陣,天黑好久,才又扛了椅子回來,直到他也一病不起。父親曾在落氣前使人抱他起來,與街坊上我的一位守寡的姨媽行拜天地的“成親”儀式,然后,便捏著姨媽的手掌,將畢生攢下的蔡氏家業(yè),一一密告于她,指望她能倚仗這份家業(yè),將三個遺孤?lián)狃B(yǎng)成人。
可惜,姨媽未能靠住。父親雙眼一閉,擄掠家中財物的事,便開始了輪番上演。姨媽“入主”蔡氏老屋原本有人嫉恨,她本人又拿這份家業(yè)的大部去喂鴉片煙槍,終于被送到石棉縣去,服刑八年。
姨媽被捕,家中財物再遭洗劫,我哥、我姐和我,則由街上主事者——大約就是村主任罷——作主,去“挨”我們的一個表哥,并由此而在表哥家,渡過了也許我們這一生中最為不堪的四十多天……
街坊上我們的另一個姨媽對此有一句至今想起來仍覺得經(jīng)典的描述,謂:“虱子都長到眉毛上來了。”
當(dāng)然,姨媽能這樣說,已經(jīng)表示了她無論是血緣關(guān)系上還是物理空間上作為離我們最近的親人對我們的生存狀況的關(guān)注。
是街上主事者自己看出,這樣下去,三個娃兒恐怕難以長大,于是使人翻山越嶺——那時尚無公路——前往會理,懇請縣城西街上一褚姓親戚,來帶我們。
褚姓親戚中最先動了側(cè)隱之心的,是幺姑奶。我至今沒弄清楚幺姑奶與我們蔡家的親緣關(guān)系。原因是當(dāng)年人小,不懂事,沒有問;后來則因為親戚長輩亡故,無從問。依理解,幺姑奶應(yīng)當(dāng)就是我父親的姑媽。應(yīng)當(dāng)也姓蔡,卻又似乎不是。父母在世時也沒聽他們說起過會理有什么親戚?,F(xiàn)在想來真是不可思議,一個我至今說不清楚跟我、和我的哥哥姐姐有何“關(guān)系”的陌生女性,僅僅跟我們已逝的先輩有點“掛角親”,并僅僅因了連最低一級政權(quán)也說不上的一次非正式請求,晚年了,卻愿意拋家別口,到一個遙遠(yuǎn)的、自己從來沒有去過的、同時充滿各種不確定性的地方去,撫養(yǎng)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奶”的本地讀音是“來”,“幺姑奶”我們實際喚作“幺姑來”。幺姑奶在壇罐窯約上她的一位老姐妹,來到了鲹魚街上。幺姑奶不會想到,她這一來,就再沒有回到會理。
可憐她們都纏過腳,百二十里山路,兩雙三寸金蓮搗到我家是啥滋味,我至今沒法想象……能記憶的足,我和我姐帶著滿身的膿皰瘡離開老表家,回到了自己家中。幾經(jīng)變故的家園,因兩位慈祥老人的到來而充滿了暖意。幺姑奶靠煎粑賣撫養(yǎng)我們,老姨奶(幺姑奶讓我們這樣喚她的老姐妹)則用黃椹葉、花椒葉加蛇蛻焙過研末,兌上清油為我們治那膿皰瘡。老姨奶吃齋念佛,深具菩薩心腸。在積累下足夠的人生閱歷后來看兩位老人,我只能說,人類之善,深藏于民間,尤其是深藏于民間底層;而人類之善的流失,是本民族近幾十年來最令人痛心的損失。至今記得,在一個一個的夜里,老姨奶讓我趴在床上,高蹺著屁股,她則躬身在我的屁股后頭,左手掌燈,右手拿一疋雞毛,蘸了藥,搽我滿襠滿腿的膿皰瘡。直到把這些紐扣大小的瘡全治好了,她才回到壇罐窯去。
之后,是幺姑奶的孝順兒子,那個我們叫他褚表耶的遠(yuǎn)房長輩,到了鲹魚街上,表耶即表叔。會理會東一帶將表叔喚為表耶我覺得更為親切。褚表耶來我想有兩個原因,一是老母親和我們?nèi)⒚美系睦闲〉男?,需要他來照顧;二是因為成份?小土地出租),褚表耶一大家子人在會理的景況也不怎么好,他希望能到這邊來找機會。褚表耶是個能人,他利用我家地處鲹魚街繁華地段的鋪面開飯館。褚表耶正值壯年,塊頭大,人很胖,絡(luò)耳胡,聲若洪鐘,鲹魚街人背地里稱他“褚大腦殼”。但我想這稱謂里其實并沒有含多少貶義,相反。尊敬和景仰的成分倒更多一些。在鲹魚街上生活的幾年里,褚表耶的口碑極好。誠信、仗義,對老母極盡孝道,對晚輩家教極嚴(yán)等等,皆為街坊上所稱道。
褚表耶及其一家人的到來,給雞腸子似的古老小街增添了不少生氣和熱鬧。褚表耶做的鹵肉,香斷半條街。
忍不住想要停下來說說褚表耶的那一壇鹵水。
它是深棕色裝滿棍棍棒棒的一壇,上面凝著二指厚一層豬油,油下面的鹵水也往往凍成膠狀,倒進(jìn)鍋里加熱而慢慢化開,原來那些棍棍棒棒乃柴桂、肉桂、五香、八角等一應(yīng)香料。神秘的鹵水里那個心藏大又脹鼓鼓的布口袋,它里面裝的肯定也是香料,卻加工成了沙粒狀,且袋口緊扎,從不打開示人。每次鹵肉完了,裝鹵水回壇,都見褚表耶先用大鐵勺鄭重其事地將那口袋一勺子舀進(jìn)壇里了,才舀其他。我想,香斷半條街的鹵味,其秘密應(yīng)當(dāng)就是藏在那只口袋里了。褚表耶的那一壇鹵水不是天天都用。它隔三岔五抱出來用一回,橫斷山脈的大山褶子里的這一條小街也就隔三岔五香那么一回。那鹵水經(jīng)反復(fù)使用并不時添加、更新香料后。汁愈濃,香愈厚,而成為一壇老資格的鹵水。其香可人夢境并直達(dá)靈魂,即使是鹵過肉的涮鍋水用來煮菜,仍特別好吃。曾想過那鹵水經(jīng)年不壞的原因,不外有三。一是那些香料藥物,本身有抑菌作用。二是隔三岔五用一次便燒開來滅菌一次;三是頂上那一層厚厚的化油,蓋子般把它跟空氣隔開了。反復(fù)使用數(shù)次后,還得把那鹵水整壇倒出來“制”過。其程序是,將面上的化油撇出來,在鍋里燒熱,將一扇碗爾糖(也就是土榨紅糖)放進(jìn)油里后,使大鐵勺按住它在鍋底上劃圓圈慢慢磨化。隨著油溫升高,糖汁炸響起來且愈來愈響,終而至于滾沸,且讓其顏色變深到某個程度了,舀一大鐵勺肉湯下去并緊跟著將整壇鹵水倒入鍋里,燒至滾沸。褚表耶“制”鹵水時一臉的從容不迫,動作充滿了令人信服的
節(jié)奏意味,由于鍋灶就在當(dāng)街的檐坎上,由于香味和響聲的強烈勾引,每每灶頭前站滿了好奇而又無所事事的街坊鄰居。數(shù)十年來,我不時會憶起褚表耶制鹵水的情景,不過直到現(xiàn)在我才想到,“制”的目的,固然指向提高鹵品的色、香、昧,但三者間“色”的意味恐怕更重,這就是讓鹵品看上去紅亮亮的異常誘人。
精打細(xì)算加苦心經(jīng)營,飯館一天天興旺起來,我的一個表嬸,以及褚表耶眾多兒女中跟我們一般大小的幾個,也陸續(xù)遷來了。就這樣,褚表耶的家被掰做了兩片。褚表耶是那個時代過來的人,娶有一房媳婦,也就是說我有三個表嬸,一個已經(jīng)過世,一個留守會理西街上的半個家,一個來了會東。褚表耶待我們一如自己的孩子,絕不厚此薄彼。這一點,尤其贏得全街子人的好感。
褚表耶并不認(rèn)識多少字。但褚表耶深受傳統(tǒng)文化影響,崇尚三從四德,信奉禮義廉恥,做事很講原則。褚表耶對自己屋里孩子絕不護短,凡在外面惹了禍,只要有人上門靠狀,進(jìn)門先打一頓再說。他相信“黃荊條子出好人”。我那時實在頑劣,自然挨打最多。多年以后,我從西昌帶著妻子去拜見他,在會理西街火燒后臨時搭建的簡陋屋子里,褚表耶說起這事似有些追悔。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但在心里,卻是異常地明白:褚表耶是長輩中對我一生影響最大的人,要終生感謝他對我的調(diào)教。褚表耶也很賞識我哥。褚表耶給我表姐寫信,從來都是由他口授,由我哥執(zhí)筆。褚表耶字斟句酌口授一句,我哥在紙上寫下一句;并且總是以“瑤榮吾女”這四個字開頭?,帢s表姐是褚表耶的長女,系已過世那個表嬸所生,當(dāng)時在會理師范讀書,畢業(yè)后分到米易任教,因為過早失去母親,褚表耶對她百般呵護,疼愛有加。
而事實上,偌大個家裝在褚表耶心里,他對所有的孩子都愛,當(dāng)然更喜歡上進(jìn)和努力的?!俺升埳咸欤缮咩@草”。褚表耶愛說這話,他是希望我們能夠好生讀書有所出息,不要像他那樣,只能端盤把盞“服侍人”。褚表耶心性高傲。他在教育我們時說的這些,流露出他對開飯館一行的某種無奈和鄙意。也可以換個說法,為了會理、會東一家兩處十?dāng)?shù)口人的生計,褚表耶在日復(fù)一日孜孜以求地做著一件他原本不樂于做的事情。
褚記飯館的繁榮止于1958的公私合營。對私營企業(yè)進(jìn)行“社會主義改造”的結(jié)果是,鲹魚街上有名的“褚大腦殼”和褚記飯館掌柜,一夜之間,成了縣城“經(jīng)濟食堂”的一名小伙計,月薪二十元……
好在這個時候,我姐進(jìn)了縫紉鋪當(dāng)學(xué)徒,我已升入初中,同高我兩個年級的哥一起住校,靠勤工儉學(xué)和一點助學(xué)金,可以艱難繼續(xù)自己的學(xué)業(yè)了。
然而,緊接而來的全國大饑饉,對褚氏一脈可謂雪上加霜。在縣城當(dāng)小伙計的褚表耶既顧不上鯪魚街上的家小,更顧不到會理西街上的親人。我最小的表妹,那個因出生在冬天又落生在會東而乳名叫“小冬”的孩子,就是這個時候餓死的。
世事變故,褚表耶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我姐姐保存著褚表耶當(dāng)時的一張照片,看上去真是十分地令人心酸。這種情況下,褚表耶覺得再在會東呆下去已無任何意義,盡管,他對撫養(yǎng)我們沒有過什么承諾,但他盡心盡力地?fù)狃B(yǎng)了我們?,F(xiàn)在,他再也無力照看我們了。褚表耶一家就此搬回了會理。
而我那幺姑奶,褚表耶的母親,則早在三年前,即走到了她油干燈盡的生命盡頭,而葬在我父母親的墳旁,成了我輩永遠(yuǎn)都要緬懷和跪拜的一部分……
是的,寫完此文,我算是對鲹魚街上蔡氏老屋某一段被湮沒的歷史,有了一個交待;同時,也才道明了,多年以來,何以我對會理,和少年時代未走出家鄉(xiāng)時所說的“會理州”,這樣充滿感情,這般感覺親切和溫暖,敢情在這里面有著會理、會東兩縣,和褚氏、蔡氏兩姓人家的很多情情義義珍藏其中,并至今在我的心里淙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