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 雨
出租車把她拉到出狼溝梁上的時候,她要求停車。司機是位好心腸的中年男人。他的目光透過擋風玻璃看了看,只見眼前到處都是一片溝溝壑壑,旱海一樣的荒原,看不見一個具體一些的村莊。他對女人說:“把你盡量往前拉一拉,你別擔心,我不會再加錢的?!迸藚s說:“好兄弟,我不是怕多出錢,我還想多給你錢呢。我實在是不想再往前走了?!迸苏f著已經(jīng)伸手拉車門子了。
女人的腳著地的時候,她的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司機感到女人快要倒在地上了,就伸出手把女人扶了扶。司機對女人說你坐的時間長了,下車后多站一會兒就好了。女人最終站穩(wěn)了身子,司機借付錢的當兒,他又想看一眼這到底是怎樣一個女人。然而,一張大大的口罩依然嚴嚴地罩著她的臉面。司機只看到了女人動著的兩只眼睛,似乎還感覺到了女人透過口罩的氣息。女人遞給出租車司機兩張紅票子,出租車司機找回了一張綠票子。“再不用找了。謝謝你了,你走吧。”女人邊提行李邊說。司機說,“拿上吧,我應(yīng)該找你伍拾元呢。”女人望了他一眼,聲音有點異常:“兄弟,你走吧,全給你了,你能把我拉到這里,我非常感謝,你趕緊走吧。”司機聽著女人虛弱而懇切的聲音,他把頭伸出窗外無奈地望了望女人,只好打了一聲招呼,慢慢地向前開去了。
就這樣,女人落腳到了出狼溝梁上。
女人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開始提著行李往前走,走了沒幾步,便感到渾身發(fā)抖,汗流如水。身上有許多地方開始撕裂一般地發(fā)疼。每一處發(fā)疼,都使女人不由暗暗地想:爛了,這兒肯定又爛了。又想,爛吧,爛吧,全爛了吧,把我這顆心也爛了,把我的這根舌頭也爛了吧。干脆把我爛死到這里吧。
女人向四下里望了望,除了漸遠的那輛綠色的出租車而外,整個山路上似乎看不到一個人影。女人拉開了一個棕色的小包,取出了一支小瓶兒,擰開蓋兒抽出了一疙瘩塑料,剝開塑料,終于露出了些許白色的小顆粒。她背著陽光,顫抖著左手取了一顆,又驚恐地向四下里望了望,然后將一粒迅速地喂進了口里,喝了一口礦泉水,之后又把那個小包迅速地包好,塞進了小瓶兒里。由于服用了少許鴉片,剛才的劇痛減弱了。女人渾身再也不那么發(fā)抖,不那么流汗了。女人還似乎精神了許多,又提著行李往前走了。
女人走了幾步,又站下了。她舉目四望著,辨認著。這就是出狼溝梁嗎?她問自己。她往南望了望,又往西望了望,再往北,往東各望了望,她終于辨認出來了。沒錯,這就是出狼溝梁。對了,那些隱隱約約的村莊,我也能辨認出來了,女人暗暗地想道。最北邊的,那是西溝沿,往東一些那是黃草坪,再往東一些,那是老虎崾峴,再往東那是貓兒刺坪,再往東那是高腰掌,高腰掌對面那個村子,那是白山洼。到南邊了,那個遠遠地村子叫什么來著,讓我想想,對了,叫野狐灣,過來這個村子叫,叫,對了,叫黑溝梁,再過來一些,這個村子叫尖山。那里,最南邊的那個村子,只看見一座拱北和兩棵大樹的那個村子叫什么?對了,想起來了,那是上地灣,再過來這些呢?古路灣,城兒山,二道溝,對了。我把她們一個個全都認出來了。女人幾乎是興奮起來了。啊,我到老家了。我不是在做夢,我看得真真切切,這就是出狼溝梁。只有站在出狼溝梁頂上,才能將周圍的村村落落看得這樣一目了然。啊,多么熟悉,多么親切的一個個村落。女人竟然對著一個個村子說起話來了。喂,你們好,我是賽麥爾,你們認出我來了嗎?我們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見面了。你們還記著我嗎?我是賽麥爾,出狼溝柯一萬的大夫人啊。我回來了。我剛才下的車。是一輛出租車把我拉到這個地方的。我是從大城市里回來的。女人一邊望著一個個村落,一邊在心里這樣小聲地說話。她的步子顯得很慢很慢,好像她是到這山梁上散步來了。
女人走著走著,無意中一低頭,就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短短的,失去了規(guī)則的影子。她望著自己的影子,覺得滑稽,怪異,可笑,也可憐。她有點不敢承認那地上臟水一樣潑著的影子就是她自己的影子。但這畢竟是自己的影子,在這樣的地方,除了自己的影子,還能是誰的影子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才抬起頭來看了看太陽,她突然覺得這頭頂?shù)奶栍悬c兒陌生。這是怎么了,太陽怎么會變得這樣陌生了呢?啊,原來是我無意中將太陽給忘記了。記起這一點,她不由得向著天空張著嘴巴望了望,啊,那么月亮呢?對了,事實上我把月亮也忘了。女人低下頭的瞬間,她又意識到內(nèi)心深處其實早已沒有太陽月亮的印象了。走了兩步女人又抬頭看了看太陽,太陽旺旺地亮著,好像專為她一個人亮著。她便想起,十年前,她還沒有走出出狼溝村,還在這黃土山梁上種那幾畝薄田時的情景。那時她幾乎時時都是要看一看太陽的。因為那時候她的手腕上沒有表,而太陽和天空就成了她的鐘表,為了看時間,她一天里不知能望那鐘面多少次。是什么時候再沒有看太陽了?對了,是離開了出狼溝村之后。自從離開出狼溝村,自從進入城市,進入那一個個工廠,后來又進入了那一個個下等的招待所之后,她就再也沒有看見太陽了。太陽就是在那個時候從她的心中消失的。今天,這會兒,她又看到了這熟悉的太陽,真像看到了一張許久不見了的面孔。她走了兩步,突然間覺得該給這照亮了自己的,許久不曾見面了的太陽說句話才對。說什么呢?你好,太陽!太陽,你好!你認識我嗎?你為什么默默地照著我卻不言語?我是出狼溝柯一萬的大夫人啊!你認不出我來了嗎?太陽似乎耀眼了許多,照得她的眼睛似乎都不敢正眼看了。她的眼睛瞇了起來,她想,太陽一定是突然間記起了她,所以才突然間變得這么耀眼的。
女人邊走邊等著她的眼睛恢復正常。她看著路邊的草木檢驗被太陽耀迷了的眼睛。好了,能看清路邊的草木了。這時候,女人又發(fā)現(xiàn),路邊的小草都是那么熟悉,那么精神,家里來客人了的孩子們一樣。她突然間覺得剛才向太陽問了好,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向這些小草們問問好,草木這么精神,說不上她們已經(jīng)向我發(fā)出了友好的問候呢。于是,女人便一路走一路問好:冰草,莎草,黑根子草,苦子蔓,苦苦菜,環(huán)環(huán)苔,席芨胡,甚至驢尾巴蒿子,野狐豌豆,羊羔蔓,等等,等等,全都在路的兩邊出現(xiàn)了。像夾道歡迎她一樣出現(xiàn)在了這片山梁上,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里。不知是走了兩步走熱了,還是現(xiàn)在人少了,總之,女人取下了捂得嚴嚴的口罩,還脫去了那雙薄薄的手套。她邊走邊小聲地向小草們問候:你們好!大家好!我是出狼溝柯一萬的大夫人。我回來了。你們千萬別笑話我啊,我回來了。你們看到了么,我把自己混成了這個樣子回來了。哎,你們要是想笑就笑吧,反正笑我也是這一回了。你們看到什么了呢?我渾身是傷,你們一定沒有看到。這么大的熱天,我還戴著口罩,就是怕你們看到了我的傷。告訴你們吧,我的渾身爛了,從外向里,全爛了。唯一還沒有爛到的地方只有這顆心了。不過就連這顆心也好不了幾天了。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后天,反正過不了幾天,我的這顆心也是一爛,到了那個時候,我就徹底完了,我們就永遠也見不上了。
女人本來是向小草們問好的,卻不知不覺地竟
然向小草們訴起苦來了。不過,她馬上就發(fā)現(xiàn)了,這是不應(yīng)該的。我怎么一張口就說些讓大家不愉快的事情呢?我為什么不撿好聽,好看的說呢?女人這樣想的時候,就收斂住自己了。她想盡量地表現(xiàn)出堅強來,表現(xiàn)出喜悅來。
女人這樣一路走,一路問候。就走出了出狼溝梁上那段長長的,平平的小路?,F(xiàn)在,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座烽火臺的遺跡??吹椒榛鹋_,她的心里又一陣高興。高興的是她沒有想到她的想法竟然實現(xiàn)了:多少個夜晚,她都想著要回老家去。但她最終覺得那是不可能的。因為老家誰都清楚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她的父母就更不用說了。哪個父母會收留她這樣的女兒呢?誰家的祖墳里會允許埋一個曾些做過這一行的女人尸骨呢?又有哪個坊上的阿訇愿意出來給她領(lǐng)者那則(行殯禮拜)的拜呢?當女人多次盤數(shù)著自己將面臨著這種天不收、地不管的結(jié)局時,她幾乎完全絕望了。她一點兒也不指望回老家了。既然自己的這后半輩子上了鬼船了,栽了黑溝了,那就不抱什么指望了吧?,F(xiàn)在眼看著不治之癥得上了,死亡不管哪一天到來也好,就讓它來吧。于是,在許多日子,她幾乎是等著死神的降臨。但是她在城里的招待所里等了多少日子,死亡終究沒有到來。這遲遲不到的死亡,這一天甚似一天的痛苦的折磨,似乎也在等著什么。等什么呢?除了把自己以前接客時積攢下來的那點兒錢一分分地花光而外,再等不來什么。要說有的話,那就是等來了一些夢。這些日子以來,她幾乎一閉上眼睛就是夢。夢里見到的全是老家出狼溝人的面孔。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甚至還有許多死去了多年的村人。夢得最多的莫過于她的父母親了。許多時候,她都夢到她的父母在老家給她蓋好了新房,修好了新家,站在高高的出狼溝梁頂上向著她招手,呼喚她的小名兒:“賽麥爾——,回來——,你的哥哥姐姐們給你把新房蓋成了,你咋不回來住,你還不往回走,往啥時候轉(zhuǎn)呢?”每當這個時候,自己總是在哭,淚流滿面地說,大呀,媽呀,女兒回來了,你們的女兒回來了。但是醒來以后,她反來復去地想,都覺著夢是反的,實際當中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怎么可能呢?多少次我給他們帶回去的錢,都被他們從窗口里扔廢紙一樣地扔了出來啊!她仿佛聽見他們見人就說:“不要再給我提那個賽麥爾了,那不是我的女兒,我沒有那樣的女兒!”因此,女人這樣想過之后,最終還是流著眼淚,望著老家出狼溝的方向說,我的父母親啊,請原諒你們的女兒吧,原諒她不光彩的一生吧。我不會回來了,我已經(jīng)讓你們丟盡了面子,我死也得到別處去死,我死了哪怕讓老鴉去吃,也不愿再讓你們受到一點兒牽連了。
決心下了,但是不知為什么,這些日子以來,她心里老是發(fā)慌,似乎不論是醒來還是睡去,都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催促著她,催促著她回家。耳邊時時刻刻仿佛有個聲音在提醒著自己:回家,回家,回一次老家。更為奇怪的是,前天,也就是她決定離開那個大都市的那一天,她從醫(yī)院里剛出來,借著減輕了疼痛的身體往招待所里走,一路上她幾次聽到她的頭頂上某個地方傳來隱隱約約的幫克聲。她是聽著那樣的幫克聲長大的啊!小時候每當?shù)搅硕Y拜時問,清真寺的宣禮塔上就傳出這樣的幫克聲。她也知道那是清真寺向四方穆斯林男女發(fā)出的召喚??墒亲詮乃x開出狼溝村,來到都市,她幾乎一次都沒再聽到這樣的幫克聲。這些年來,她基本上一直呆在這都市里的,她對這都市很清楚,就是找遍這座城市,也是很難找到一座清真寺的。可是她居然在這樣的都市里聽到了那么清晰的幫克聲在她的耳邊響了幾次。這是從哪兒傳來的幫克聲?她立了腳聽,卻除了都市里的流行音樂而外,什么也聽不到,她再走,幫克聲再次傳來。如此三番五次。后來,她回到招待所一頭栽倒就睡了,睡夢中她再次聽到了那熟悉的幫克聲,她再次細聽那幫克聲來自何處,終于她聽出來了,那幫克聲不來自于東,不來自于西,更不來自于上或下,而是來自于她的心底。這一個夢還沒有結(jié)束,緊接著女人又做了一個夢。夢中眼前一片大海,大海上由遠而近駛來了一艘巨船。越來越近的時候,她看到那大船是綠色的。綠得如同橄欖樹的葉子。她同時發(fā)現(xiàn),那大船無人駕駛,沒有方向盤,卻行駛得那么平穩(wěn),她正看著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大海在變化,綠船在變小,變到最后,大海變成了溝溝壑壑的荒原,而那綠船變成了一座清真寺,與她們出狼溝的清真寺一模一樣,這時候,她發(fā)現(xiàn)一切都靜止不動了。
正是這個夢的出現(xiàn),使女人不由得再次聯(lián)想了許多,并且沉思了不少。到了最后,她就拿出了這個決定:回家?;氐匠隼菧?。我的這副臭皮囊是在出狼溝那個小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消失的時候,應(yīng)該讓她最好也在那里消失,我要讓自己從哪兒來再到哪兒去。
女人往前走。
她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到那座烽火臺上去!她本來就是走在山梁上的,而烽火臺是在一座酒壇一樣的小山上。現(xiàn)在她去烽火臺,只要向右轉(zhuǎn)一個彎兒便可以了。
大腿根兒的地方一陣鉆心的疼。她想這是走了這半截路,使得衣服與皮肉發(fā)生摩擦的緣故。一處地方一疼,其他的地方也似乎舉旗響應(yīng)似地疼起來。她明白,這是鴉片鎮(zhèn)痛的效用減弱的原因。她堅持著,她還沒有像今天這樣頻繁地服用過鴉片。堅持吧,她咬牙忍著。她想,萬一受不了的話,那就再服一次,無論如何得接近烽火臺,登上烽火臺。
幾乎變成了一堆兒黃土的烽火臺,女人登上去竟然出了一身汗。剛登上烽火臺,她就感到兩條腿使勁發(fā)抖,渾身一軟,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接近西華山的山口了。女人感到渾身像針刺一樣痛,衣服粘得讓她既難受又痛苦。她又想到了服用鴉片。這些年來,她可以說是什么都干過了,唯一沒有干的就是吸毒。不知為什么,她的朋友當中也有吸毒的,但是她卻始終沒有。這次這些東西還是她的一位朋友介紹買來的,為的就是減緩難以忍受的疼痛。
女人疲憊不堪地趴在烽火臺上的一個草灘兒上。再次服用了一次鴉片之后。她的眼前又亮了一下,精神似乎又來了。她在地上坐起來,試了試,她覺得還不能夠站起來。無所謂了,她在地上趴著,向著烽火臺的邊沿爬了爬。她想趴在這里看一看下面的村莊。她往上走的時候,就已經(jīng)看到了烽火臺下面的那些村莊。那些村莊在一個巨大的河灣里。這些村莊連同門里門外的樹木一起形成了一條巨大的綠帶。一頭向東一頭向西,遠遠地延伸而去了。女人現(xiàn)在心平氣和地望著山下的村莊。公路,學校,院落,田地,全在她的視野里了。我已經(jīng)看到了,這就是我的老家。我看到了,這每一個村子。我的父親,母親,他們這會在哪兒呢?我怎么看不見呢?出來,出來,你們都出來一下,讓我看你們一眼。她真想這樣喊。但喊不出來了。人們啊,你們知道嗎?在這里的是柯一萬的大夫人。蘭志清的四女兒。就是你們頭對頭議論過多少遍了的那個女人。她這會兒偷偷地來看你們來了,向你們說再見來了。她馬上就要不行了。她很快要告別這個世界了?,F(xiàn)在她爬在這座最高的山頭上,在這座已經(jīng)熄滅了的烽火臺上
了。也許她從烽火臺上下不來便已經(jīng)離開了你們。她會死在這高高的烽火臺上的,她的尸骨會讓老鷹吃掉的。這會兒,女人抬頭望了望,發(fā)現(xiàn)這山頭上其實連一只鷹也沒有。一只螞蟻回應(yīng)似地爬上了她的一只手背。女人想著,自己要是死在了這山頂上,首先知道的就只有這只螞蟻了,除此而外,連多余的一只蒼蠅也沒有。不知怎么,她突然想到了魂。我把尸體留在這里,我的魂要走了嗎?她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從山下傳來了邦克聲。這熟悉的聲音一傳來,她被驚著了一樣靜靜地定格在了那里。
她聽著這幫克聲。
幫克聲漸漸地遠去了,消失了。女人還在那里靜靜地望著山下。望著,望著,就像那次在城市里一樣,她又開始尋找這幫克聲傳出來的地方了。她的目光從山上,從這烽火臺上,像暗夜里的探照燈一樣地在整個荒原上,河道里的一個個村莊里搜尋起來。搜尋著,搜尋著,終于她的目光定了下來。她搜尋到了,一座清真寺。一座綠色覆頂?shù)那逭嫠?。對了,我終于找到了幫克聲的出處。正是從那座清真寺的幫克樓里傳出來的。女人望著,她的眼睛似乎慢慢地被染了一樣地綠了。那清真寺頂上的綠似乎每時每刻都在向著各個方向擴散著,這樣擴散到她的視野里來了。后來她覺著她的內(nèi)心里也像雨后水草豐茂的草原一樣,綠了,亮了。她的心情非常好,心情似乎從來都沒有今天這樣好過。她望著清真寺,望著望著,就聯(lián)想到了那天她做的那個夢。一想到那個夢,她就覺得這會兒眼前的這座清真寺真的像一艘船,太像一艘大船了。那四個墻角上的幫克樓正像撐起的桅桿。她再看整個原野,還有原野上一個個的村子,不論從遠處看還是從近處看,茫茫蒼蒼,溝溝壑壑,太像一片大海了。真主啊,女人不由得驚叫了起來。難道我那天夢到就是我這會兒看到的?或者說,我這會兒眼睛所看到的,就是我那天夢里夢到的?為什么如此地相似?幾乎是分毫不差,一模一樣。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莫不是這荒原真是由一片大海凝固而成的?莫不是這兒曾經(jīng)真的有過一片波濤起伏的大海,突然變成了這會兒我眼前的這片荒原?莫不是這清真寺正是昔日里渡人的大船?噢,明白了,明白了,越想越明白了。女人對自己說,清真寺本來就是一條渡人的船啊。可是她要把人們渡到哪兒去呢?對了,她要把人渡到天堂里去。天堂在哪兒呢?對了,想起來了,小時候就聽阿訇多次地講過,天堂在后世,在人死了之后的一個地方。真主啊,我這是怎么了?我怎么一下將一切都忘記了呢?我還把哪些東西忘記了呢?細細地想一想,這些不都是十年前,在出狼溝村的時候,寺上的阿訇講過的話嗎?阿訇還說,活著也有天堂呢,一個人活在知識的燈光下,不迷路,不走邪路,就是活在天堂里。女人想到了自己這十年的生活,這十年里要是每五年分一個階段的話,前五年里她從一個工廠到另一個工廠,就那樣流竄著。她給磚瓦廠做飯,給建筑工地做飯,給學校教工灶做飯,給飯館打雜,給食品廠干活,每進一個單位,她都結(jié)識男朋友。起初還認真,甚至海誓山盟地要私定終身,可是越往后越不那么認真了,到了后來,她幾乎變成了一個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女獵人了。后來的五年,她哪個廠子都不進了,她幾乎是臉不紅,心不跳地走上了那條道路,過起了那樣的生活。大都市里的那些下等招待所成了她的活動場所了。從一個招待所到另一個招待所,晝伏夜出,掙錢,享受,游玩,抽煙。喝酒,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出狼溝在她的腦子里沒有了。出狼溝那個娶進了二夫人的柯一萬再也引不起她的憎恨了。出狼溝里的一切都從她的腦子里消失了。仿佛她壓根兒就與那個土里土氣的村子無關(guān)。甚至到了后來,她連自己到底是不是出狼溝長大的,都有些懷疑。現(xiàn)在,當她面對這座清真寺的時候,她覺得一切恍惚而不真實!
她又想起了一件她同樣忘記了的事。事實上,十年前,她從柯一萬的家門里出來的時候,就先去了一回清真寺。她到底去干什么去了,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記不大清楚了。去時的具體細節(jié)也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也許是去給寺上放了一半塊錢的乜貼,是圖個出門吉利吧,反正她當時就是從那兒出來的。從那兒出來之后,就再也沒有回過頭來。
女人突然想:清真寺啊,你是我們大家的綠船,想當年,我本來一直都是你這艘綠船上的客人,后來我又是從你這綠船上走失的,現(xiàn)在在我即將離開人世的時候,你為何又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你是不是沒有完全地將我拋棄?你是不是還在希望著我能登上你這艘綠船?我活著的時候,從你的船上走遠了,走失了,走向了多么可怕的深淵,如今我離開的時候,你不愿摒棄我?
女人想到這里的時候,她突然改變了主意:她不能在臨危之前只來這里看一看。她要親自到那清真寺的跟前去,她要將她這雙洗不凈的手和腳在山下的河水里洗一洗,然后,她要去摸一摸清真寺。最好讓自己的這雙腳踏進清真寺的大殿一次,僅僅一次,哪怕在那里站一站也好。
女人站了起來。不顧一切地從烽火臺上下來了,她想跑起來,跑下那酒壇一樣的小山,跑向小河,跑向清真寺。
第二天,坊上的大喇叭傳來送埋體的通知。大家去的時候,才知亡人是一位在酒壇山的半坡上發(fā)現(xiàn)的女人。問她是什么人,哪里人?結(jié)果是,誰也說不上,因為女人的渾身爛得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而她的面目則由于腫脹,變形,更無法讓人辨認出她到底是誰了。
(責任編輯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