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立人
不同記載
有關康有為“盜經(jīng)”一事的記述有如“羅生門”。
1923年4月,當時控制著北京政府的直系軍閥首領吳佩孚50大壽,康有為特去洛陽祝賀,并獻壽聯(lián):“牧野鷹揚,百歲勛名才半紀;洛陽虎視,八方風雨會中州?!闭\不愧為大手筆。吳佩孚本好名,得聯(lián)大喜,待為上賓。
是年10月,經(jīng)吳佩孚專函介紹,康有為入陜西,11月到西安,督軍兼省長劉鎮(zhèn)華恭迎入城。西安孔教會諸公呼康有為為“圣人”,甚至有人行跪拜禮。
劉鎮(zhèn)華安排康有為對各校師生演講,還親臨主持。當時新文化運動蓬勃發(fā)展,“打倒孔家店”的口號響徹云衢,師生們對康有為演講“孔教”自無興趣,紛紛退席,劉鎮(zhèn)華急令守門士兵阻止,但仍有人跳窗而出。
不過,康有為西安之行,最滋物議的還是“盜經(jīng)”一事。
渭南人武念堂為此撰聯(lián)云:“國家將亡必有;老而不死是為”,橫批是“王道無小”。上聯(lián)出自《中庸》:“國家將亡,必有妖孽?!彪[“妖孽”,顯“有”;下聯(lián)出自《論語》:“老而不死,是為賊?!彪[“賊”,顯“為”;橫批是“王道無小康”,隱“康”字。挖苦若此,可謂謔而虐了。而有關記述則儼如“羅生門”,言人人殊。
據(jù)當時任陜西省議會議長的馬凌甫記載:
“有一天,臥龍寺僧定慧請康有為吃飯,康見寺內存有宋版藏經(jīng),心甚愛之,就對定慧說,此經(jīng)殘缺不全,愿以正續(xù)藏經(jīng)二部相換。定慧不敢做主,說此事須開佛教會請眾公決??涤袨榛厝ズ缶团勺≡谥兄輹^招待他的職員帶了一名馬弁,開著一輛轎車到臥龍寺‘借經(jīng),來人沒有得到寺僧同意,把經(jīng)裝了一轎車拉上就走。因為行色倉皇,還丟掉幾本在路上。
“走后,寺僧到處呼吁,請各界人士出面保護古物,邀請許多人士開會討論。在開會時,有人說康有為本來就不是借經(jīng),寺僧本是管經(jīng)的人,卻到處求援,當然取經(jīng)沒有得到寺方的同意??況且去的人帶著馬弁,掛著手槍,不是強盜是什么?應該以盜經(jīng)案向法院起訴。大家同意,便以刑事案件控康于法院。
“法院按照訴訟手續(xù),馬上出了一張拘票,法警到會館門口,為守門的衛(wèi)兵所阻,只將拘票交康看了一下,即行轉回,這不過是給康以難堪而已??康臨走時竟要了十幾匹馱騾,裝上幾十大箱子,陜人以為箱子里裝的是藏經(jīng),其實乃是康在西安游覽古跡名勝時所拾得的秦磚漢瓦之類??其實經(jīng)并未帶走,康走后仍在原處了。”
參與“追討大會”的社會名流劉安國則記:
“康有為到臥龍寺參觀,看到寺內的珍本經(jīng)書頗多,特別是四柜《南宋磧砂大藏經(jīng)》,確屬海內孤本、奇貨可居,心下已有翻印出版發(fā)財?shù)南敕ā?祬⒂^后,和寺僧定慧談到這《大藏經(jīng)》已生書魚,且有殘缺不全者,擬調換一部新的,以便珍藏:‘將這舊的不全的交鄙人帶回修補,不知意下如何?鄙人愿簽字作證。定慧在他的‘好心勸說下,終于應允了。康于是寫明合同,簽字換經(jīng)。
“康有為回中州賓館后,立即派人與車將經(jīng)運回,并整理裝箱,準備隨身帶走。這事為‘易俗社的創(chuàng)始人李桐軒先生知道,很生氣??遂將消息在報上披露,引起省內外文化界人士的反對;更上告法院,據(jù)說法院確將傳票送到中州會 館??康派人把箱子打開,胡亂裝車,把經(jīng)送還臥龍寺。據(jù)說路中還有遺失!”
出生于20世紀20年代的高峰先生,也曾發(fā)表《關于康有為“盜經(jīng)”》一文,稱:
康有為參觀臥龍寺,見到該寺所藏南宋年間的《磧砂藏經(jīng)》。此經(jīng)刻印精良,紙質裝幀考究,是稀世珍本,價值極高??涤袨樘嶙h影印,派萬春安與臥龍寺住持靜慧法師協(xié)商,達成協(xié)議,并簽訂了合同。協(xié)議規(guī)定由康有為整理查對后運往上海印刷。即派士兵把《磧砂藏經(jīng)》拉到中州會館康有為的住處。
據(jù)說在搬運途中有丟失現(xiàn)象,寺院門一帶群眾有拾遺者。因為臥龍寺無人整理,保管雜亂無章,在《磧砂藏經(jīng)》中也夾雜有其他藏經(jīng)。后來寺院僧人發(fā)現(xiàn)此種情況,很不滿意地說:“合同簽訂只拉《磧砂藏經(jīng)》,怎么把我們的其他經(jīng)書也拉去呢?”因而引起口舌交涉,輿論嘩然,遂成立了“陜西保存會”。
陜西高等法院院長段紹九說:“不經(jīng)地方政府同意就要運走地方的文物,這就屬盜竊行為?!辈⒔邮芰恕氨4鏁钡钠鹪V。康有為頗為驚慌,連連表白說:“完全按照協(xié)議合同行事,如何謂盜?”并當即將運來的《磧砂藏經(jīng)》歸還寺院,停止執(zhí)行合同。
依高峰先生所言,“盜經(jīng)之說實不必加于康有為先生?!?/p>
當事人事隔多年,不排除記憶模糊的可能,非當事人受后世人物評價影響,又往往易于輕信回護之辭,以至莫衷一是,甚至連臥龍寺僧人的名字都有不同說法。
且看康有為本人當時又是如何說。
陜西醴泉縣人宋伯魯,早年為康黨骨干,此次康有為以貴賓身份到陜,宋伯魯自是欣喜萬分,奔走前后,但“盜經(jīng)”案一出,也不禁怒火中燒,即致信康有為,要求馬上歸還。
康有為《答宋芝田書》,則自我辯解道:
“得書驚駭。仆前到臥龍,見左廊藏經(jīng)樓佛經(jīng)之櫥,供廚灶柴炭之雜陳,鼠矢塵埃,堆積經(jīng)冊??猶有二大櫥佛經(jīng),為明本殘本,仆亦有此殘本,故睹斯穢狀大以為不敬,再觀之而不忍,乃令人與僧商。僧與佛教會公議,請仆購北京內府全藏一部,哈同園縮印佛經(jīng)全藏一部,商務印書館印續(xù)藏經(jīng)一部,合三大部施舍以易之。
“仆不忍此殘經(jīng)之蒙穢,而思璧合之,亦允之,??聞僧定慧于交易此經(jīng),不止佛教會曾公開二十余人會議,即各寺方丈亦經(jīng)遍告,允肯而后敢交易,豈能責以私賣也?抑僧豈能遍告全陜人而后為公耶???不意諸公為此交易之明本殘經(jīng),若興大獄與仆??仆西湖有別墅已捐舍歸公有,所藏古董亦同歸公有。仆奉此殘經(jīng),得藏之西湖一天園中,以為全國公有??然公等既如此,仆當立將各殘經(jīng)交還也?!?康有為:《萬木草堂遺稿》)
康有為文中說道,自己見“明末殘本”《大藏經(jīng)》孤本堆在雜物之間,很是心痛,覺得臥龍寺僧人疏于管理,于是決定用翻印的三部經(jīng)書換,并且說自己把別墅都捐給國家了,怎么會貪一部經(jīng)書?
盜寶真相
比照各種說法之后的分析。
以康有為自己的說法對照以上記述,有助去偽存真。
其實,康有為所取去者,為《南宋磧砂大藏經(jīng)》,除康本人以外,所有記述者均無異詞,實確鑿無疑??涤袨橛舱f是“明本殘本”,顯然是事發(fā)后為逃避責任而混淆視聽。
而且康有為已明言是欲以近世新翻印的佛經(jīng)“交易”此“殘本”,并明言將攜回家中,置于其西湖私宅中??梢婑R凌甫所記準確,而高峰所謂欲帶回上海影印云云,實以訛傳訛。
再者,康有為說“聞僧定慧于交易此經(jīng),不止佛教會曾公開二十余人會議,即各寺方丈亦經(jīng)遍告,允肯而后敢交易”,既已交易,則交易文書何在?同樣無法舉證,也講不出所“聞”的“會議”、“遍告”、“允肯”的消息來源,向壁虛造而已??梢婑R凌甫所記準確,而劉安國和高峰所謂已簽合同云云,亦屬以訛傳訛。
另外,定慧既未與康有為簽合同,當然不會心甘情愿讓康有為無憑無據(jù)就把佛經(jīng)拉走。馬凌甫謂康“交換”不成,遂來人帶搶,沒有得到寺僧同意就硬把經(jīng)“借”走,應屬事實。
還有一個疑點,康有為謂臥龍寺藏經(jīng)室“污穢”,雜物堆積,出于“不忍”,而要據(jù)為己有。然而,無論藏經(jīng)平時保管是否妥善,寺僧既已專門為接待前來的政要、名流做好準備,而參觀藏經(jīng)更是壓軸戲,即使平日“污穢”,此日也必然“清潔”;否則,定慧的住持就做不成了??梢娍涤袨榇苏Z亦與其平日多數(shù)言談一樣不足信。退一步說,即使果真“污穢”,也不能成為強取的理由。
最后.康有為言必稱大同,此函更見其“以國為家”的博大胸懷,說是已把自己的西湖別墅和所藏古董全部捐歸全國公有了,藏經(jīng)帶回康宅,同樣也是全國公有。此說頗具創(chuàng)意??涤袨榈南眿D龐蓮記:“康有為建筑一天園,歷時四年??1927年康有為逝世,正值北伐軍進入江浙,張靜江任浙江省省長,曾以康有為系‘保皇余孽,占據(jù)公產(chǎn)封閉一天園。雖托人說情,也未有結果??谷哲娕d,杭州失陷,二太梁氏親生的子女三人,私將一天園出售?!庇终f:“有次?;蕰诤M饽嫉没鹨话偃f美元,曾以十萬美元給康有為作游歷各國‘考察政治之用,他以此款購買了不少中外文物、古董??這些古物,康有為??曾出售過一部分彌補生活費。”(龐蓮:《康有為的家世和晚年生活》)可見事實恰與康說相反:無論別墅抑或古董,都涉嫌得自占據(jù)公產(chǎn),而從無捐獻歸公之事。
并且還有一個有趣的事實:所有記述者都說藏經(jīng)最終未被康有為帶走,但又提到路上有遺失??傊?藏經(jīng)是少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請看目擊者的證言。
章立凡《往事未付紅塵》之《亂世逸民——記康同璧母女》,記其在康同璧(康有為的女兒)家密室所見:“但真正令人震撼的,卻是貼著封條的楠木書箱,箱上用墨筆寫著‘大藏經(jīng),這就是康有為生前從陜西運回的那部《大藏經(jīng)》了??不過‘康圣人聲明,因為藏經(jīng)所在的寺院保管不善,他才將經(jīng)書運走的,待修補裝訂之后,仍將送歸陜 西??事后羅儀鳳(康同璧女)有意無意向我提及,母親已經(jīng)許諾,自己百年之后,將《大藏經(jīng)》等收藏捐獻給國家??康同璧收藏的乃父遺書,逝世后盡歸北京文物局?!?/p>
毫無疑問,《大藏經(jīng)》是混在幾十大箱的秦磚漢瓦中蒙混過關的。想當年,康有為在陜人聲討之下,鎮(zhèn)定自若,在歸還大部分佛經(jīng)的同時,擇其精品,藏于行囊,同時故意丟棄部分于路途,以轉移陜人目光,遂得從容攜寶出關,可謂謀勇兼?zhèn)?卒告成功。
康圣人“樹上開花”、“瞞天過?!钡捻w略得售,而馬凌甫等名流竟渾然不覺,還為之申辯,可謂“君子可以欺以其方”了!
行文至此,康有為西安“取經(jīng)”之真相,已水落石出。稱之為“盜”,是否恰當,那就見仁見智了。
??
康有為搬運經(jīng)書之舉曾惹起陜人的抗議,不過“康圣人”聲明,因為藏經(jīng)所在的臥龍寺保管不善,他才將經(jīng)書運走的,待修補裝訂之后,仍將送歸陜西。他回到上海后,與朱慶瀾、葉公綽等將此經(jīng)增補影印流傳,成為當時中國佛教界和文化界的盛事。后來康氏逝世,原經(jīng)未及送還。
選自《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