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鳳
肖鳳 北京市人。學者,作家。一九三七年出生,一九五九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F(xiàn)為中國傳媒大學電視學院教授。一九八二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一九九二年八月被韓國高麗大學文學院聘為客座教授。二〇〇〇年被評為北京市“十佳老電視藝術家”。代表性著作有:《肖鳳散文選》《冰心傳》《蕭紅傳》《廬隱傳》《文學與愛情》《幸福家教》《韓國之旅》《天若有情天亦老》《名著的影視改編》等。有的散文作品已經(jīng)被韓國學者譯成韓文在韓國出版。
曹雪芹的一部《紅樓夢》,給國人提供了似乎是永遠也說不完的話題。像許許多多敬佩曹雪芹的讀者一樣,我也是《紅樓夢》的“粉絲”。青年時代初讀《紅樓夢》的時候,覺得曹雪芹太有才華了。我越讀越上癮,愛不釋手,反復地看,放下書后,還在腦子里“放電影”,直至對書中的很多章節(jié),能夠很自然地做到“正背如流”(而非倒背如流)。
當然也閱讀過許多研究《紅樓夢》的文章和著作。在我讀過的現(xiàn)代人研究《紅樓夢》的作品中,我認為寫得最好的是吳組緗先生和蔣和森先生的論述。吳先生的文章顯得極端“人情練達”;蔣先生的文章文筆優(yōu)美。說到這里,又不能不提到魯迅先生,讀者關注魯迅先生時,常常注意先生的雜文和小說,其實他對《紅樓夢》的評價也是十分中肯的,他在《中國小說史略》里寫道:“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在中國底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敢于如實描寫,并無諱飾”, “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俏恼碌撵届?/p>
和纏綿,倒是還在其次的事。”
作家曹雪芹的確是太杰出了。他用表面上看起來很平實的文字,塑造出了那么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每個人物的性格都非常突出。曹雪芹特別擅長寫對話,在他的筆下,無論老少,無論男女,他或她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帶有鮮明獨特的個性。只需看對話,無需看人名,就能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這是我最欽佩他的地方。他駕馭漢語的能力,他掌握的詞匯量之豐富,夠晚輩的我們,永遠學習。
今天,當我這個讀者已經(jīng)進入了古稀之年,不敢說完全能夠做到人情練達,但也基本上做到了練達人情的時候,再重新捧讀《紅樓夢》,對其中所刻畫的眾多人物,以及作家在種種描寫后面所隱藏的潛臺詞,就有了比年輕時候更深一層的體會。
俗話說,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曹雪芹的文字,給我提供了廣闊的想象空間,他筆下的人物,在我的腦海里都幻化成了生動的形象,演繹成為我“這一個”,對《紅樓夢》的解讀。
(一)《紅樓夢》要告訴讀者什么?
曹雪芹是世家子弟,他的家庭從發(fā)達走向了沒落,他對自己家庭的境遇一定有過切身的感受,這種感受可能是刻骨銘心的。許多紅學家都對曹雪芹的家事進行過考證和研究,作家端木蕻良還寫過長篇小說《曹雪芹》,對曹雪芹的生平有過細致的描寫。我在這里要說的是《紅樓夢》,而不是曹雪芹,所以從略。
在《紅樓夢》里,曹雪芹寫的就是一個官宦之家從興盛到衰敗的過程。也可以這樣說:他寫的是賈家興衰史。那么,《紅樓夢》這部書,究竟是曹雪芹的“自敘傳”呢?還是曹雪芹創(chuàng)作的虛構故事呢?這是紅學家們爭論了一個世紀的問題。
在我這個讀者的眼里,《紅樓夢》就是一部小說。當然,任何一位作家,都會選擇自己熟悉的生活,當成寫作的題材。
《紅樓夢》里的賈家,恐怕要比曹雪芹的曹家更有權勢。賈家是真正的“皇親國戚”。賈元春是當朝皇帝的貴妃,她的弟弟賈寶玉當然就是皇上的小舅子,而她的母親王夫人就是皇上的岳母,她的祖母賈母就是皇上的岳祖母。雖然按照封建專制社會的體制,元春省親時,賈母、賈政、王夫人都要向她“稱臣”,行君臣禮,但是,從血緣關系上說,他們賈家,才真正是地道的皇親國戚。
這樣的家庭,奴仆成群,整天吃喝玩樂,窮奢極欲。借著貴妃省親的機會,蓋了一個大觀園,亭臺樓閣,有山有水。全家上上下下,主子們的人數(shù)就不少,再加上老太太、太太們、奶奶們、小姐們的貼身丫鬟,粗使丫鬟,奶奶嬤嬤,真是數(shù)不勝數(shù)。賈家的內(nèi)眷,整天在大觀園里享樂,不是賞花、賞月、賞雪,就是喝酒猜謎,要不然就吟詩作畫,吃螃蟹,劃船。用劉姥姥的話說,她們吃一頓螃蟹的錢,“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了”。過去的許多富貴人家講究唱堂會,賈家根本不屑于聽堂會,他們干脆花銀子從南方買來了一個戲班子,養(yǎng)在大觀園里,由賈家的遠房子弟賈薔管理著,什么時候主子們想要聽戲了,隨時叫來開戲,主子們高興點什么戲碼,他們就唱什么戲目。
管家奶奶王熙鳳更是借助著賈家的權勢,做了幾件傷天害理的事情。她放高利貸;為了顯擺自己的實力,為了三千兩銀子,她還接受了鐵檻寺老尼的請求,拆散了人家的婚姻,葬送了張金哥和長安守備公子兩個年輕人的性命。
攀附著賈家權勢的薛蟠,經(jīng)常無事生非,強占民女,包養(yǎng)戲子,打架斗毆,毆人致死后,竟然想用幾個臭錢了斷。在高鶚續(xù)寫的后四十回里,薛蟠因為發(fā)酒瘋,又打死了一個人,死者是個飯店服務員,薛蟠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致人死命了,這時元春已經(jīng)去世,賈家已經(jīng)不比從前,可是薛家還是依仗著親家賈政在朝里做大官的關系,又用薛家開當鋪賺來的銀子上下打點,結果把薛蟠故意殺人的罪名改判為“誤殺“。
榮、寧二府四世同堂,眾多男人中,只有第二代的賈政是一個真正的“上班族”,他的職務是皇帝額外賞賜的。第二代的賈赦、第三代的賈珍,頭銜都是世襲的。第四代的賈蓉也有一個職位,叫做“防護內(nèi)廷紫禁道御前侍衛(wèi)龍禁尉”,不過那是他父親賈珍用一千二百兩銀子買來的。在賈蓉的妻子秦可卿病故以后,為了葬禮上風光,賈珍特地走了太監(jiān)戴權的后門,把賈蓉的“家庭出身”等個人履歷和一千兩銀子,送到了戴權的府上,就給兒子買來了這個頭銜??梢娭袊馁I官賣官制度,是古已有之。這在第十三回里,寫得明明白白。全家上下,數(shù)不清的紈绔子弟,很難找出一個正經(jīng)做事的人,他們只知道依仗權勢,恣意地享樂,坐吃山空。
在高鶚續(xù)寫的后四十回里,這樣的家庭,終于因為觸犯了王法而獲罪,被抄家。政治上的靠山元春已死,之后,寧榮二府的祖孫三代賈赦、賈珍、賈蓉被收監(jiān),賈母去世,賈璉、王熙鳳的私房財產(chǎn)全部被抄沒,王熙鳳病死,賈寶玉出家當了和尚。昔日的富貴豪華已不復存在,變成了后來的敗落蕭條,《紅樓夢》尾聲里的賈府,與往日相比,竟有天壤之別。
總而言之,曹雪芹寫的,就是這樣一個皇親國戚之家,由盛而衰的故事。
(二)賈寶玉與林黛玉的相知與相愛
在整部《紅樓夢》里,寫到青年一代時,曹雪芹著筆最多的人物,無疑是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
寶、黛、釵這三個人的關系,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這句話就是:林黛玉愛的是賈寶玉這個人,而薛寶釵愛的是寶二奶奶的位置。
他們?nèi)说膫€性,他們之間的感情糾葛,以及他們各自的命運,在《紅樓夢》全書里貫徹始終。高鶚續(xù)寫的后四十回里,又交代了三人不同的結局,為他們的故事畫上了完整的句號。
雖然最終由長輩們作主,趁著賈寶玉丟了玉,神志不清的時機,采用王熙鳳設計的偷梁換柱“調(diào)包計”,讓薛寶釵冒充林黛玉,把薛寶釵硬塞給了賈寶玉,把他們捆綁成了夫妻,但是,賈寶玉心中的最愛,是林黛玉。這也就是為什么在《紅樓夢》的最后,賈寶玉終于下定了決心,拋別了新婚不久的妻子薛寶釵,告別了母親王夫人,離家出走,遁入空門的緣故。如果他能夠順利地迎娶黛玉,有紅顏知己陪伴終身,他是絕對不會選擇這樣一條人生道路的。
今人喜歡說“緣分”二字。黛玉和寶玉第一次見面的情景,讀來很是有趣。當時他們兩人的年齡都小。黛玉看見寶玉后,先是大吃一驚,之后心里就想:“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寶玉端詳過黛玉后,對賈母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他胡說,他補充道:“雖然未曾見過她,然我看著面善,心里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
黛玉進入賈府后,賈母把她安排在自己的房里住。跟著老祖宗安寢的,只有一個寶貝孫子賈寶玉,和這個外孫女。寶玉和黛玉兩人,青梅竹馬,“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言和意順,略無參商”。他們一起長大,彼此了解,價值觀也相同。
賈寶玉是“銜玉而生”,故取名寶玉,人人都認為他是奇人。他很有個性,在封建大家庭里,乃至整個封建社會里,他都是個“異類”。他有句名言:“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他從小就喜歡混在女孩兒堆里,長大以后,也“懶于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他是貴胄子弟,衣食無憂,又有祖母百般疼愛,在賈府里被稱為“富貴閑人”。他生性愛好自由,不愿意受拘束,對功名利祿不感興趣。讀書有選擇,喜歡詩詞,不喜歡四書五經(jīng)。賈寶玉很會寫詩填詞對對子,大觀園竣工后,賈政命他為里面的景致題詞,他曾表露過才華。在高鶚續(xù)寫的第八十一回里,有這樣的情節(jié):賈政命令賈寶玉去追求功名,干“正經(jīng)事”,“應試選舉”,不許他再做詩,必須只“習學八股文”。寶玉的腦筋也怪,他自己也覺得,做詩詞很容易,若念“四書”之類,就“沒頭腦”,“心煩”。應該說,他是一個不符合封建社會規(guī)范的人。他有一點叛逆性,他最后的離家出走,就是對封建包辦婚姻制度的無聲抗議。
在大觀園里這么多的姐姐妹妹中,寶玉只把林黛玉當作知己。舉個例子,上面說過,他不喜歡四書五經(jīng),只喜歡詩詞,雜書。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有了不知名的苦悶煩躁,他的貼身小廝茗煙為了給他解悶,到外面的書坊里給他買了若干閑書。當寶玉第一次讀到《西廂記》這類作品時,如獲珍寶?,F(xiàn)在,這些書是古典文學名著;而在賈寶玉的時代,這些書可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雜書,甚至是禁書。所以他只能偷偷地看。他的偷看行為被黛玉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于是便與黛玉分享,還囑咐黛玉說:“好妹妹,若論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別人去”。黛玉不愧是他的知音,看完此書后,也覺得“詞藻警人,余香滿口”,說:“果然有趣”。他們所以喜歡像《西廂記》這樣的書,是因為這些書里寫的,是真實的情感,而不是虛偽的說教。
因為忠順府長史官的突然造訪和同父異母弟弟賈環(huán)的乘機造謠告密,寶玉被賈政痛打的情節(jié),是《紅樓夢》的讀者們屢屢提及的。尤其是此事發(fā)生的前后,各種人物的表現(xiàn),作者都有非常個性化的描寫。別人的表現(xiàn)姑且不談,只看看林黛玉和薛寶釵的不同表現(xiàn),就可以看出她們二位性格的差異,以及她們二人在賈寶玉心中地位的不同。
賈寶玉挨打以后,怡紅院里反而熱鬧了起來。賈母、王夫人、薛姨媽、王熙鳳,姐妹們,甚至年紀較大的傭人,都來看望。最先來到怡紅院里探望的,是薛寶釵,她是“手里托著一丸藥走進來”的,可謂“高調(diào)”。而最“低調(diào)”的,是林黛玉,她是悄悄地走進來的,“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正與寶玉說話時,外面丫鬟報王熙鳳來了,林黛玉聽了,趕緊從后門后院撤退。
賈寶玉對這兩個人的態(tài)度也很不一樣。他對薛寶釵很客氣,當寶釵問起襲人寶玉被打的原因,襲人提到了焙茗說的話,因而拉上了寶釵的哥哥薛蟠時,賈寶玉怕寶釵多心,立刻制止襲人說話,趕緊說:“薛大哥哥從來不這樣的,你們不可混猜度”。他把薛寶釵歸入關心他的人群中,他想:“我不過捱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tài)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他把薛寶釵歸入了“一個個”之中。而他對林黛玉的態(tài)度與此完全不同,在他的心中,林黛玉是唯一的一個,他對她體貼入微,當他發(fā)現(xiàn)黛玉在他的床邊垂淚時,他不顧自己疼痛,卻怕黛玉中暑,說:“你又做什么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熱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眲倓傔€覺得疼痛難忍呢,卻寬慰黛玉說:“我雖然捱了打,并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只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認真?!奔毿牡淖x者不難看出其中的差別。
賈寶玉所以深敬黛玉,是因為“獨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語”(第三十六回)。薛寶釵等人有時勸導他關心仕途經(jīng)濟,他的反應是:“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女兒,也學得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
寶玉和黛玉的感情極深。第五十七回里,紫鵑為了試探寶玉,假說林黛玉明年就回蘇州。沒想到,寶玉聽了這席話后,“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得了急痛迷心癥,差點死去。這邊黛玉一聽寶玉病重,也立刻“面紅發(fā)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紫鵑上來捶背,黛玉說:“你不用捶,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jīng)”。由此可見一斑。
本來,賈寶玉和林黛玉是天生的一對兒,一切都很和諧。偏偏又來了一個薛寶釵,而薛家母女投奔賈府的目的之一,就是沖著寶二奶奶的位子來的。在封建年代,婚姻大事不能由當事人自己做主,要聽憑家長安排。當事人不僅不能自己做主,連表露心跡都是犯忌的。所以寶玉和黛玉,雖然由兩小無猜發(fā)展成相互愛慕,彼此心里也都明白,卻還要常?;ハ嘣囂健_@樣的情節(jié)在《紅樓夢》里反復出現(xiàn)。
正是封建家長們的專制安排,釀成了寶玉和黛玉的悲劇。在《紅樓夢》的第九十七回和第九十八回里,當林黛玉無意中得知了賈寶玉即將與薛寶釵完婚的消息后,她萬念俱灰,神志昏迷,重病終告不治,“焚稿斷癡情”,繼而“魂歸離恨天”。每逢讀到這里,我總為有情人不能結為眷屬,天地相隔,而潛然淚下。封建婚姻制度扼殺了年輕人的幸福,也扼殺了年輕人的生命。這就是為什么在辛亥革命以后,“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許多作家和文化人,要把反對封建包辦婚姻,爭取婚姻自主,當作自己創(chuàng)作主題的原因。
(三)薛寶釵嫁禍于人
薛寶釵也是很有個性的人。
她的特點之一就是:只要對自己有利,損害誰都沒關系。
舉個例子:在《紅樓夢》的第二十七回里,曹雪芹寫了一段令人難忘的小故事。
在春夏之交的芒種節(jié)前,大觀園里繡帶飄飄,花枝招展。眾人都在園里玩耍,獨缺林黛玉。薛寶釵自告奮勇地要去瀟湘館叫她。
走到滴翠亭邊,忽然聽見亭子里有人正說悄悄話。于是她便偷偷地聽。原來是兩個丫鬟,正說男女之間互贈信物的事。這種事在那個年代是犯忌諱的。薛寶釵聽出來其中的一個丫鬟是寶玉房里的紅兒。她認為紅兒是個“眼空心大”,“頭等刁鉆古怪東西”。這是她內(nèi)心里的真實想法。與她一貫在丫鬟們面前裝出來的溫柔敦厚面孔,完全不同。這種兩面派性格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還要嫁禍于人。
她怕紅兒知道是她聽見了自己的私房話,而“人急造反,狗急跳墻”。她便很得意地用了一個“金蟬脫殼”計,把這件事嫁禍給了根本不在現(xiàn)場的林黛玉。
她的表演可稱精彩。只見她故意地放重了腳步,大聲地喧嘩,又嚷又笑,叫著林黛玉的小名說:“顰兒,我看你往哪里藏!”一邊說,還一邊往前趕。
她的叫聲驚動了亭子里的兩個丫鬟,她們推開窗子,看見了薛寶釵,很是害怕。
想不到薛寶釵卻笑著主動地向她們發(fā)問:“你們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其中一個叫墜兒的丫鬟說,何曾見過林姑娘,薛寶釵便撒謊說:“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里蹲著弄水兒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這里頭了。”為了表演得真切,她還一面說,一面真的進去找了一找。
然后繼續(xù)做戲般地自言自語說:“一定是又鉆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币贿呎f,一邊繼續(xù)朝前走,完成了她的金蟬脫殼計劃。
因為薛寶釵撒謊撒得太像了,兩個丫鬟都信以為真。連她認為是“頭等刁鉆古怪東西”的紅兒,都以為薛寶釵說的是真的。紅兒竟把暗罵她的薛寶釵當成好人,而把無辜的林黛玉當作防范的對象,紅兒說:“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林姑娘嘴里又愛刻薄人,心里又細,她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風聲,怎么樣呢?”
這個小故事把薛寶釵為人中特別陰險的一面,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令我過目難忘。
薛家是“皇商”,又在京城開著當鋪。不過由于薛蟠的根本不理正事,經(jīng)濟已走下坡路。當鋪的性質大家都明了,誰家經(jīng)濟吃緊,急需現(xiàn)錢了,沒有別的辦法時,只能把家里值錢或不值錢的東西拿到當鋪里典當,如果將來手里有了錢,再贖回來,如果一直沒錢,就只能變成死當了。當鋪正是利用這些人的危難期,把價格壓得極低,從中賺取利益,這是真正意義上的“乘人之?!?。魯迅先生在《吶喊·自序》里曾經(jīng)寫過他少年時去當鋪的經(jīng)歷。從魯迅先生的文章里,我們可以看清楚此類行當?shù)淖炷槨?/p>
開當鋪的薛家,無論地位還是權勢,都無法與賈家相比。薛蟠又是那么一個沒有文化、沒有德性、不懂經(jīng)營,只知斗雞走馬、游山玩水、聚賭嫖娼、無所不為的潑皮。薛家急急忙忙地離開南京到京城,一是因為薛蟠為了強搶英蓮,打死了馮淵,卻仗著自己的舅舅王子騰和姨父賈政都是朝廷里的大官,就只留下了幾個臭錢,讓仰仗大官鼻息的小吏去了斷,而他們?nèi)覄t遠走高飛,躲開是非地;二是因為薛寶釵要來京城參加皇宮“選秀”,“待選”才人。曹雪芹沒有在《紅樓夢》里描寫這個選秀的過程,但是他告訴我們,結果是沒選上。在賈元春回家省親的時候,賈寶玉叫薛寶釵“姐姐”,薛寶釵就非常羨慕地指著元春說:“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呢。沒選上才人,無法進宮,就退而求其次,想當皇親國戚,看上了寶二奶奶的位置。所以薛寶釵母女進賈府,是有備而來。
她們剛一住進梨香院,薛姨媽就向親姐姐王夫人介紹薛寶釵的“金鎖”,說是:“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第二十八回)薛寶釵剛與賈寶玉見面,還不熟悉,就趁著寶玉去梨香院拜訪姨媽的機會,要求看看他的通靈寶玉,正面反面翻過來調(diào)過去地仔細觀看,還把寶玉正面的八個字念出聲來:“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寶釵的親信貼身丫鬟鶯兒,趁勢趕緊向賈寶玉說:“倒象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個字是一對”。之后,薛寶釵就大大方方地解了外面衣服上的排扣,從里面大紅襖上把她的金鎖“掏將出來”,向賈寶玉展示,以宣傳她們母女精心制造的所謂“金玉之說”。這與她在眾人面前,尤其是在賈府的長輩們面前“總遠著寶玉”,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為了哄得賈府上上下下對自己的好感,薛寶釵用盡了心思。她自稱“守拙”,其實她是一個很精明,很有心計的人,只是藏而不露罷了。
薛寶釵稱得上是公關大師,她把賈府上下的關系都打理得恰到好處。
要想得到寶二奶奶的位子,第一需要討好的人是賈母。按說知道賈母疼愛林黛玉,寶玉又與黛玉知心,一般的人是會死了這條心的,可是薛寶釵不比旁人,她既然是沖著寶二奶奶的位子來的,就志在必得,“當仁不讓”。而在封建專制社會,婚姻大事是由家長做主的,本人無權決定。所以不管寶玉和黛玉如何相愛,決定寶玉娶誰為妻的,是賈母等人。薛寶釵只要有機會,一定奉承賈母。第二十二回里,賈母拿出了二十兩銀子給薛寶釵過生日,賈母問她愛聽何戲,愛吃何物,她深知老年人愛吃甜和爛的食品,愛聽熱鬧的戲文,就撿賈母愛聽的、愛吃的說,賈母大喜。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心機竟然如此之深,令人嘆為觀止。又如,賈寶玉被打后,傷勢好轉,賈母、王夫人、薛姨媽、王熙鳳等人在賈寶玉房中說笑,薛寶釵乘機給賈母拍馬屁說:“我來了這么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她怎么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賈母聽了這話很高興,當著眾人的面,夸獎薛寶釵說:“提起姐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
王夫人與寶釵之母薛姨媽是親姐妹,天平自然是倒向寶釵這邊的。盡管如此,薛寶釵也利用一切機會討好王夫人。王夫人的丫鬟金釧兒因為跟寶玉說了一句玩笑話,被王夫人趕出賈府,投井自殺。王夫人為此事難過,薛寶釵很懂心理學,她先為王夫人開脫,說:“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么想。據(jù)我看來,她并不是賭氣投井。多半她下去住著,或是在井前憨玩,失了腳掉下去的。她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這席話令王夫人很受用,王夫人再次表示“我心不安”時,善于開導勸說的薛寶釵,竟然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姨娘也不必念念于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fā)送他,也就盡主仆之情了”。在薛寶釵的心里,一個丫鬟的性命就值幾兩銀子,毫無人情味可言??吹酱颂帲挥腥嗽u價為“溫柔敦厚”的薛寶釵,是怎樣不把“下人”當人的冷酷內(nèi)心,就一目了然了。
在賈府里掌握實權的王熙鳳,是王夫人與薛姨媽的親侄女,從娘家關系方面說,她與薛寶釵是表姐妹。王夫人和薛姨媽都是王熙鳳的至親骨肉,她內(nèi)心的天平,當然也是倒向寶釵這邊的。賈母雖然是賈府里輩份最高的人,是老祖宗,是最高領導者,但是她已八十幾歲高齡,基本不管家事,起決定作用的是王夫人和王熙鳳。薛姨媽是二王的親人和同黨,薛寶釵最終戰(zhàn)勝林黛玉,成了寶二奶奶,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古人云:詩言志。薛寶釵在瀟湘館舉行的一次姐妹詩會上填過一首詞《臨江仙》,其中有如下兩句,特別能代表她的真實想法。這兩句是:“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
寶釵與寶玉成親之日,就是林黛玉病死之時。當時寶玉重病在身,賈母、王夫人等心疼他,知道他心里裝著黛玉,所以黛玉的死訊一直瞞著他??墒?,作為寶玉的新婚妻子,寶釵一點兒也不心疼寶玉,林黛玉的死訊,是薛寶釵親口告訴寶玉的,其內(nèi)心的陰冷可見一斑。
有人說,薛寶釵的個性是溫柔和平,我不敢茍同。
雖然得到了寶二奶奶的位子,新婚后的薛寶釵幸福嗎?賈寶玉一心想娶林黛玉,當他看到新娘竟是薛寶釵時,發(fā)出了“她為什么霸占住在這里?”的質疑。當他得知黛玉已死時,立刻要去瀟湘館,哭得“氣噫喉干”,不愿離開。寶釵雖然已經(jīng)和寶玉結為夫婦,寶玉卻久久不與她同房。每當寶玉思念黛玉而悲戚時,寶釵就“用諷刺的話說他”。寶玉無法忘記黛玉,一片癡情無法排解,竟找黛玉生前的知己貼身丫鬟紫鵑去訴說。直到最后離家出走,遁入空門,把薛寶釵留在家里“守活寡”。這就是寶二奶奶的結局。
責任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