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驢
甲
我想象著與我相隔遙遠的1921年,年僅6歲的祖父鄭公能安坐在夏日的蘆葦蕩里唱起那首青花灘耳熟能詳?shù)耐{時是什么樣的一幅情景?;蛟S滔滔不絕的清江水正從他的腳板下靜靜流過,他揚起的水花打濕了他的碎花小褲腳;或許不遠處的漁夫正趕下竹筏前頭的鸕鶿;或許他拔出一節(jié)蘆花,拋在水里,眼看緩緩的河水即將蘆花帶去遙遠的下游,然后一個猛子扎入水中一把抓起它。諸如此類,常讓我慚恧不已,在一個個黑夜中,祖父們的形象正漸漸消弭于我腦海里的夜色中,他們離我如此的遙遠,而我也正隨著他們漸漸老去。
或許那個在河邊被夏風(fēng)吹拂的少兒,他根本就沒有想過,他的大半生以后會將怎樣度過,在無數(shù)個無聊的午后,我常常踱步于老屋的堂屋中,用各個不同的角度去揣摩著神龕上的祖父,我發(fā)現(xiàn)他無時無刻不在盯視著我。他的眼睛那么小,光頭,小臉,下巴上有顆小痣,穿著一襲黑色的長袍,相框下頭寫著一行秀逸的小楷:鄭公能安老大人之遺像。
在祖父的左邊,端坐著的是祖母陳氏云青老孺人。我從未見過祖母,她讓我感覺是如此陌生。她憂傷地坐在神龕上,她大而黑亮的眼睛散發(fā)出來的光芒讓我感到一絲畏懼。她的云鬢梳理得一絲不茍,左邊夾著一個黑色的發(fā)夾,結(jié)實光滑的額頭,整齊的牙齒,或許在描這幅自畫像之前,祖母曾經(jīng)還化過淡妝,她細而長的柳眉像是神來一筆,立刻將她憂郁的表情展現(xiàn)得躍然于表。這幅自畫像便是祖母陳氏云青的最后手筆,她在畫完最后一筆后,將畫筆輕輕地放在硯臺上,回過頭來對父親鄭弦清說,給你們留個紀念吧,以后看著這幅畫便能記得我了。小姑指著畫面朝父親說,上面畫的是誰?
父親說,那是娘。
祖母鼻子一酸,眼淚便落了下來。父親旁邊的小姑鄭玉始也跟隨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這便是祖母最后的絕筆,在她畫完這幅畫的第二天,父親再也沒有見過祖母。30年后,我看鄭家族譜上是這樣寫的:陳氏青云,鄭公能安妻,陳家坪人氏,生兩男一女,公元1967年春投河自盡。
鄭姓在青花灘是一大姓。一直到如今,青花灘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姓鄭。在每年的清明時分,族里的人舞著旗敲鑼打鼓從清江邊逆流而上,去各個墳山祭奠鄭氏的祖先。他們每年照例會在鄭家祠堂召開一年的族姓大會。大會由鄭氏年長的最富權(quán)威的老人主持。有一年,他們一頓吃掉了一頭上300斤的肥豬和一頭牛。青花灘的另一半姓便是陳。陳也是大姓,特別是在青花灘的上游一帶。兩大姓相聚在一起,勢不兩立,每年都會生出點事情來。鄭姓曾經(jīng)在陳姓面前吃過一次大虧,關(guān)于這件事,很長時間里,鄭姓在青花灘總是抬不起頭來,或許是不甘心,在暗地里蓄勢待發(fā)準備著悄悄給陳姓來一個瘋狂的報復(fù)。
那是關(guān)于爭奪一塊墳地的事。墳地在清江旁邊的山頭上,地勢開闊,放眼所望,清江從腳下打了個大大的彎兒,碧波蕩漾,滔滔而去,風(fēng)光旖旎,那是塊寶地。那個彎兒,青花灘會看風(fēng)水的先生都知道,那是龍開頭的地方,正對著這塊墳地的口子。爭議便從此展開了。陳姓和鄭姓的墳地挨在一塊兒,那塊風(fēng)水寶地剛好挨著鄭姓這邊,按理說,這應(yīng)該是屬于鄭姓所管的。但是陳姓不甘心這么塊寶地就這樣落入了別人的手里。他們使了個讓人哭笑不得的詭計,在竹筒里裝入(禾參)子粑,然后一節(jié)節(jié)擠出來,那黑糊糊的像極了狗屎。陳姓將這些“狗屎”倒在墳地的周圍,第二天請縣太爺來斷墳山時,便當(dāng)眾對鄭姓說,既然你們說墳山是你方的,那你們誰敢把這堆狗屎吃下去嗎?!
鄭姓這邊也不示弱,難道你們就敢吃!?
陳姓就說,怎么就不敢!
縣太爺看著有些意思,就說,哪一方吃下了這堆狗屎,這墳山就斷給哪一方。
陳姓就說,要得!于是派出一個壯年,三下兩下便將“狗屎”抓來吃了。鄭姓看得瞠目結(jié)舌,無奈之下只得認輸,墳山從此歸了陳姓。
這事讓鄭姓憤憤然,因為不久陳姓故意傳出來,那狗屎原來是糝子粑做的!這更加讓鄭姓丟了個大臉,本來就輸了,還被人家當(dāng)孫子耍了一回,豈有此理!從此與陳姓更加勢不兩立起來。曾祖父終生都對那塊墳地耿耿于懷。你們看吧,以后有陳姓的好日子過的,做人不講誠信,他們是沒有好下場的。
曾祖父說的這席話還沒有過兩個月,紅軍就打過來了。紅軍在青花灘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陳姓的祠堂征用來做了駐扎地,頭號大土豪陳煒新綽號陳大膀子被紅軍在一個清早拉到清江邊上,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操著濃重新化口音的中年紅軍舉著大刀朝陳大膀子說,你還有什么要交代的嗎?
陳大膀子縮著頭說,祠堂你們也征用了,我的田產(chǎn)你們也分了,為甚還要砍我頭?
絡(luò)腮胡子說,你放心上路好了,紅軍是不會錯殺好人的!話剛說完,刀光一閃,陳大膀子的頭便像一個冬瓜一樣骨碌碌地滾到河里去了。鄭姓的人看得心里暗暗高興又隱隱發(fā)毛:一條鮮活的人命就這樣沒了?
乙
曾祖父生了7個兒子,祖父是兄弟間最小的,排第7。最小的總能得到長輩們多一點疼愛,青花灘有句話說,哪個爹娘不疼滿崽?祖父是7個兄弟里頭唯一讀過一點書的,讀的是私塾。頭回去念書,曾祖父扛著桌椅去先生家,祖父屁顛屁顛非常好奇地跟在后面。他的目光中凝聚著眾多兄弟姐妹的羨慕:讀書的人是不用下田干活的。
先生是上游請來的,他手中厚厚的戒尺將祖父讀書的熱情打了個精光。先頭幾天,祖父放學(xué)回家,還會興高采烈地把私塾里學(xué)會的幾個字在家炫耀一番,鄭家沒一個識字的,祖父欣慰得不得了,摟著祖父在鄭家神龕下鞠了幾個躬,拜的卻是孔夫圣爺。青花灘的人對孔夫圣爺尊敬得不得了,所有讀書人初一十五都上香貢茶。
后來祖父放學(xué)回來,坐在堂屋的高木椅上一言不發(fā)地望著曾祖父帶著哥哥們從田里干活回來。曾祖父說,阿七,今天識到了幾個字?
祖父紅著臉說,今天先生沒教識字,只教了首童謠。
祖父甚是詫異,說,先生這么大了還教童謠?
祖父躲閃著曾祖父的眼光點了點頭。曾祖父便說,既然是童謠,你唱來我聽聽。
祖父起先不情愿,他的哥哥們紛紛望著他笑,祖父盯了他們一眼,嬉笑聲頓時靜了下來,只聽祖父稚嫩的童音在鄭家祖?zhèn)飨聛淼脑鹤永镩_始陣陣回蕩:
……
衣要遮體呃
飯要吃飽呃
苦難再多呃
活著就好呃
……
祖父唱完,有些膽怯地望著曾祖父不敢說話。曾祖父說,這童謠還要先生教嗎?他有些疑慮地望了眼祖父。這首童謠在青花灘即使是很年少的童子都會唱,根本就不需人教的。
后來曾祖父終于得知,原來祖父才上了半個月的課,就坐不住了。他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料,戒尺都打斷兩條了,還是不管用。曾祖父去了私塾,先生于是和他嘆息著說。曾祖父說,有勞先生了,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育教育這個逆子。先生卻說,人各有命,你又何必強迫他呢,他不是干這行的料,即使再逼他,也不見得有效的。曾祖父滿臉堆笑地說,是,是,先生不愧讀書人,說句話就是在理。
祖父那時便已經(jīng)開始逃學(xué)了。他起先跑到青花灘的庵堂里去玩,庵堂后園是塊花生地,他餓了便去偷偷拔花生吃。生的花生味道不怎樣,他有一天發(fā)現(xiàn)
花生地的后邊還有一塊涼薯地,這才算是找對地方。8月份的涼薯又大又甜,吃起來清脆可口,祖父吃得帶勁,沒料到背后站了一個人。
是個和尚,留著胡須,是俗家弟子。俗家弟子出家可以做和尚,回到家依舊娶妻生子,也吃肉。青花灘并沒有真正的和尚。這個和尚一把拎著祖父的耳朵,小兔崽子,終于讓我給逮著了。祖父被五師父和尚拎著耳朵踮起腳尖跟著進了屋。他說,我前幾天還在納悶,好端端的花生地怎么像是薅過一般,我還以為是野豬呢,原來是你這小兔崽子搗的鬼。
祖父也不怕,立在那里眼睛盯著五師父直笑。五師父是個光頭,有些胖,長了一副菩薩臉,祖父并不怕他。
五師父就說,你還笑,到時告你伢佬倌去,看你還敢不敢笑。自己卻忍不住笑了出來。就說,你是誰家的兒子,叫什么名字?
祖父便說,你答應(yīng)不告訴我伢佬倌,我才告訴你!
五師父樂呵呵地說,要得。
祖父便一一說了出來。五師傅說,鄭家的教養(yǎng)是出了名的好的,想不到也有你這樣的搗蛋鬼。他倆甚是投緣,五師父空守著一座破舊的庵堂,平時一個人也閑得慌,祖父的到來,給他解悶不少。五師父便說,以后別去后園了,那兒的還沒熟呢,以后你來,到我這兒直接吃就是了。祖父咧著嘴笑了起來,說要得,要得!
祖父每天早上渡船過清江,曾祖父還以為他真的上學(xué)去了,壓根兒就不知道他去了庵堂。先生也很少主動渡船過來,還以為是曾祖父不讓祖父來上學(xué)了。
有天,五師父在庵堂抄經(jīng)書,寫的是蒼蠅般大小的小楷,內(nèi)秀而遒勁,祖父看了喜歡得不得了。就說,你也教教我吧,這寫字,比識字好玩多了。
五師父說,你先寫個字我看看。
祖父抓起筆,在紙上寫了一個“能”字。五師父細細地望著這個字,過了半晌說,難得。
于是祖父跟著五師父開始練字。祖父并不認識字,也懶得去識字,但是他非常喜歡寫,于是五師父下意識地開始每天教他幾個字認,久而久之,一般常見的和經(jīng)書中的字他竟然在潛移默化中漸漸都識得了。祖父回家時在墻壁上寫了一板,曾祖父欣喜得不得了,拉著祖父一起跪在神龕前,說,菩薩保佑,鄭家終于有了個識字的人了!
祖父一生只會寫小楷和行書。他起先跟著五師父抄經(jīng)書,學(xué)習(xí)小楷,后來進而練行書,五師父的字也是無門無派的,祖父和他學(xué),寫的也都是無門無派的字體,他既不知道顏體也不知柳體為何物。祖父說,寫在紙上端莊工整遒勁,便是好字。
據(jù)說我的曾祖母的奶特別長,她有個外號叫長奶婆婆。曾祖父的7個兒子分別是能彬、能禎、能昌、能崇、能保、能泰叔公和祖父能安。鄭家人口多,曾祖父9個弟兄在青花灘雖然不算多,但是一家人口聚在一起,頗為壯觀。
鄭家的田產(chǎn)也不算多,自己有10畝水田和幾畝地,趕上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年頭,還能吃飽,要是年成不好,便只能勉強糊口了。所以鄭家一直非常節(jié)儉,他們每頓飯里都要拌混著許多雜糧,如干紅薯飯、南瓜飯、阿恩葉子飯等等。叔公們很早就開始起床,天還沒亮,便得起床。老大能彬,為人老實,不愛說話,外號叫兵馬子(青花灘方言“bin”與“bing”的發(fā)音是一樣的),他只干粗活;老二能禎,手巧,外號魯班,他會打竹篩、簸箕、米籮,很討人喜歡;老三能昌,青花灘的人都叫他昌雞公,好玩,但干活動作麻利;老四能崇,脾氣火暴,兇狠好斗,青花灘的人都有些怕他,叫他蠻腦殼,有回豬跑出了欄,怎么趕都不肯進欄,蠻腦殼惱怒,抓起把打野獸的叉子,一把插入豬的脖子里,當(dāng)場便把豬叉死了,他后來去湘西龍山當(dāng)了名土匪;能保、能泰兩位叔公都是中規(guī)中矩的人,為人本分老實,其中能保叔公去溆浦躲壯丁,再也沒能回來,音信全無,不知死活。
那時叔公們都還小,大的也不過20歲,小的還得背著。曾祖母一到干活的時候,幼小的兒子們趴在曾祖母的背上餓了就哇哇大哭,曾祖母干活騰不出手腳來喂奶,于是掏出奶子往背后一拋,年幼的叔公們便一口含住使勁吸吮起來。這個傳說是否真實,已經(jīng)無從查證,但絕對不會是空穴來風(fēng),直到今天,青花灘的老人們還為此津津樂道。
天還未亮,鄭家的婦女們已經(jīng)早早地把早飯做好了,用一個甑蒸熟,然后倒在一口大鐵鍋了,滿滿的一大鍋飯,里面什么都有,南瓜皮、紅薯丁子、干豆角都能吃到。菜以咸菜和青菜為主,只有過節(jié)的時候,才能吃到肉。婦女是不允許上桌的,要得男丁們吃完了,她們才能小心翼翼地端起碗來,蹲坐在灶前匆匆扒完碗里的飯。鄭家的叔公們以能吃而聞名青花灘。大叔公曾經(jīng)有吃下3升米的紀錄。只有吃飽飯,干活才有力氣。飯要吃飽,這是鄭家留傳下來的“祖訓(xùn)”,或許在祖先們看來,這就是他們小康生活的終極目標。
丙
紅軍來到青花灘的時候是民國二十三年冬天里,他們是溆浦龍?zhí)赌沁叴蜻^來的。那是個清晨,打著嚴霜,河面上還起了濃霧。圍堵的國軍并沒有攔截住,自己倒是吃了不小的虧:兩支部隊合圍時因為濃霧沒有弄清楚對方的身份,彼此都以為對方是紅軍,結(jié)果沒頭沒腦地在濃霧中便干了起來,死傷慘重,等到發(fā)現(xiàn)時,雙方都懊惱不已,紅軍卻早已撐著筏子逃脫包圍圈悄悄來到青花灘了。
曾祖父打開門,發(fā)現(xiàn)青花灘突然之間四處都是紅軍。紅軍并沒有像之前傳說的那樣紅毛黑臉,個個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他們見人便稱老鄉(xiāng)。曾祖父甚至發(fā)現(xiàn)紅軍里面竟然還有女人,有些女人甚至還大著肚子。這讓曾祖父和青花灘的人暗地里吃驚不小。后來我才知道,那是肖克將軍的部隊,是紅十七師和紅校,他們從小龍?zhí)洞蜻^來,經(jīng)圭洞、大華、青山界、龍莊灣抵達這里,打算在此與主力會合。
紅軍在這里駐扎了下來,他們領(lǐng)頭的是個湘西佬,滿嘴大蒜味,是個魁梧的大漢,他身后是名戴著眼鏡的白凈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曾祖父們暗地里更是驚訝,戴眼鏡的怎么也當(dāng)土匪啦?
紅軍熱情地和曾祖父們打著招呼,叫他們老鄉(xiāng),但老鄉(xiāng)們都不敢與他們搭腔。他們部隊里什么口音都有,有幾個,聽口音似乎就是青花灘上游石門一帶的。祖父們一言不發(fā)地盯著紅軍,采取一種既不支持又不反對的態(tài)度。紅軍們開始在墻壁上貼標語,有些是直接刷上去的。打倒土豪劣紳!鏟除貪官污吏!無事不進店,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這些標語讓青花灘的人暗地里又是吃了一驚。
他們第三天早晨,便把青花灘頭號地主陳大膀子綁了起來,綁在陳家祠堂前一株大樟樹上,然后開始審問他。
四周圍上了層層前來看熱鬧的人。陳大膀子瞅了瞅人群,臉上開始冒起汗來,人群中隱隱地散發(fā)著一股殺氣。人們一言不發(fā)地望著紅軍的舉動。紅軍領(lǐng)頭的那個湘西佬,走到陳大膀子面前粗聲粗氣地說,陳大膀子,你窮兇極惡,魚肉百姓,罪當(dāng)萬死,今天還有什么話要說?
陳大膀子掙扎著不服氣,說,我哪該死了?你們把我們陳家祠堂也征用了,地契也沒收了,飯也給你們煮了,還殺了一口豬給你們吃——我也是過年才殺得上豬啊!
湘西佬吐了幾個煙圈,瞇著眼睛說,這我知道,可我今天必須要把你殺掉。
陳大膀子說,為啥呀?!
湘西佬說,這是革命上的問題,給你說了,你也未
必能明白,你懂了嗎?
陳大膀子低著頭,說,我不懂。
湘西佬說,還不懂?!不殺你我們殺誰去,誰讓你是青花灘的頭號地主,不殺你不足以平民憤!
陳大膀子說,我富,也是靠自己一點一滴節(jié)儉出來的,我既不偷又不搶,憑啥殺我!
湘西佬一腳將煙卷踩了,說,你一點一滴節(jié)儉出來為啥就富了,別人同樣一點一滴節(jié)儉,為啥還窮得沒褲子穿?!陳大膀子頓時被問得啞口無言。湘西佬揚了揚手說,你他娘的別噦噦唆唆了!兩個背大刀的紅軍便解開陳大膀子拉他走了。
陳大膀子啞著嗓子邊走邊喊,難道富也有罪嗎?!
陳大膀子被處決后,紅軍拿出了他的地契,大聲說,這是陳煒新的所有地契,劃了根火柴,全部當(dāng)眾燒掉了。又將陳大膀子的糧倉打開,號召人們?nèi)シ?。起先沒一個敢來分這谷物,一個個站在那里愣著。
湘西佬大聲道,老鄉(xiāng)哇,陳大膀子都死了,為啥你們還不敢來分糧?蠻腦殼站出來說,分了你們就走了,那我們怎么辦?!
湘西佬說,我們還會回來的!你也可以和我們走!
蠻腦殼說,你們什么時候回來?
湘西佬捻起煙卷瞇著眼睛說,這個,這個,這個暫時不能說,軍事機密。一句話把很多人都惹笑起來。氣氛慢慢緩和起來。蠻腦殼大聲道,娘的分就分,大不了腦殼上多一個疤!于是走向前分了兩百斤。曾祖父站在人群里跺著腳干著急,也不敢向前去阻攔,氣得胡子一抖一抖的。
于是漸漸有膽大的向前來分糧,有些人最終還是站在那里不為所動。湘西佬便走向前問,你們?yōu)樯恫蝗シ旨Z?
那些人便說,我們是苦八字,輪到吃啥就吃啥吧,這糧,怕我們咽不下去。湘西佬再勸,他們就是不敢向前半步,最后都悄悄回家去了。
湘西佬跺著腳說,為啥這里的人革命覺悟那么低!
蠻腦殼一回到家,曾祖父將神龕上的那大把荊條取了下來,低聲吼道,給我跪下!
蠻腦殼歪著頭,偏偏不跪,還說,我也要去參加紅軍!
這把曾祖父氣得快要炸了,他大聲地喘著氣說,你剛說啥?!
蠻腦殼又說了一遍,我要跟湘西佬他們?nèi)ギ?dāng)紅軍!
曾祖父舉起荊條劈頭蓋臉朝蠻腦殼抽去,你這孽種,孽種!你好不學(xué)偏要去學(xué)當(dāng)土匪!
蠻腦殼立在那里,一動也不動,說,他們不是土匪!上游石門的好幾個都當(dāng)了紅軍了!
曾祖父氣得將荊條也扔掉了,背著手在神龕下團團踱著步,你要是敢去當(dāng)紅軍,我就在你面前死去,你看我敢不敢!
曾祖父從未發(fā)過這么大的火,這回把鄭家所有的人都嚇住了,沒有誰敢向前來替蠻腦殼討保,蠻腦殼也被怔住了,他沒想到曾祖父會為這事生這么大的氣。
那兩擔(dān)谷,曾祖父等到紅軍走后,一直未動它。后來又打發(fā)兵馬子送回陳家去了。蠻腦殼后來最終沒能當(dāng)成紅軍,他后來卻成了名真正的土匪。
丁
紅軍在青花灘只待了四天。第四天清晨,天還剛蒙蒙亮,紅軍就起程了,他們用筏子渡過清江,去了下游的陳家坪。陳家坪姓陳的比青花灘姓鄭的還多,那里幾乎全部都是姓陳的。紅軍走之前的晚上四處宣揚道,老鄉(xiāng)們,我們還會回來的!
紅軍浩浩蕩蕩地渡過了清江,第二天下午國軍就追擊過來了。國軍的裝備比紅軍好多了,里面也沒有婦女和小孩,青花灘第一回看見正規(guī)軍,看刺刀尖在冬天的北風(fēng)中閃著陣陣寒光,心里頭便有些懼怕,比頭回見到紅軍還怕。國軍也不宣傳,也不刷標語,倒是把紅軍留下來的標語全部揭掉了。他們把揭下來的標語放在腳下踩,還撒尿在上面。
倒沒見哪個紅軍當(dāng)著那么多人撒尿的。有些青花灘的人便悄悄說。
他們把保長叫過來,保長說,紅軍昨天早晨就過江了,他們往陳家坪方向去了。
國軍里頭便站出來一個頭目,說北方話,拿著根馬鞭,指著保長說,共匪在這里還干了些什么?
保長望著這根烏黑的鞭子,心里有些害怕,就說,他們把陳大膀子殺了,陳大膀子是我們這里的紳士。
北方佬又問,還有呢?
保長便如實道,他們還把陳大膀子家的家財分了,還鼓動這里的年輕人去參加他們的部隊。
北方佬沉思了下,說,都哪些人分了糧?
保長說,一二十戶吧,不過我一時也想不起那么多了。
北方佬又沉吟了下,罵了句,他奶奶的!
青花灘罵人都是罵他娘的,他奶奶的這罵法還是頭回聽見,感覺很新鮮。北方佬又說,爺們兒都餓了,你去搞點吃的,有豬牛羊雞狗什么的最好!
保長說,我們這里從來都不養(yǎng)羊,牛要用來耕田的,雞狗倒是有。
北方佬揚起鞭子在空中擊了下,奶奶的屁話那么多,搞到什么吃什么!
吃完飯,這些兵也不停歇著,大伙兒遠遠地望著他們,不敢靠近。第二天,便傳出國軍要征兵了。征兵這說法倒是體面,叫“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但是保長不那么說,他們對青花灘的小伙子們悄悄說,他娘的你們趕緊跑,他們要抓壯丁了!
蠻腦殼說,是去當(dāng)兵嗎?有沒有槍發(fā)的?!
保長說,他娘的有槍發(fā)你就敢去?是要你去送死的!
起先蠻腦殼還不肯跑,后來聽保長這么一說,腦殼也就開竅了,和五叔公能保當(dāng)天夜里就逃到溆浦的一位堂兄那去了。其他幾位叔公連夜躲在五師父的庵堂里,也避過了一難。
第二天早上,國軍稀稀拉拉沒抓到幾個壯丁,抓來的都是四十好幾的人,北方佬便生氣了,朝保長大聲吼道:他奶奶的這里的壯年人都死哪去了?!是不是你讓他們逃的!
說著揚起鞭子狠狠地抽了保長,保長委屈地駝著腰說,他們可能是早些日子紅軍來時躲上山了吧。
這話回答得很乖巧,北方佬便不生氣了。北方佬說,你不要耍我,要是我知道你耍我了,我一定有你好下場的!
保長唯唯諾諾地應(yīng)了。
國軍終于也走了。一個月后,蠻腦殼從溆浦回到了家,說,他娘的國軍走啦?
曾祖父說,走了好久了。又問,老五怎么沒有和你一起回來?
蠻腦殼一個勁地罵道,他娘的我們倆還沒走到溆浦就給國軍的部隊撞上了,他們要抓我們做壯丁,還好我眼疾手快,夜里趁他們不注意,逃了,老五就沒那么走運了,他被他們抓走啦!
曾祖父憂心忡忡地說,老五這回怕是兇多吉少了……
蠻腦殼就說,這哪像正規(guī)軍哪,他們還說紅軍是土匪,我看他們才是土匪,紅軍才不會強迫人去當(dāng)兵!
曾祖父長嘆了口氣,這年頭,管他們是紅軍還是國軍呢,咱這些泥巴子能活著吃口飽飯就萬幸了;我看紅軍還是會回來的。
蠻腦殼說,你怎么知道?
曾祖父有些不耐煩地說,我說會回來便會回來,你問那么多做甚!
紅軍在陳家坪只待了兩天。在這里紅軍處決了大財主陳文祥。青花灘的陳大膀子被砍的消息在紅軍未到陳家坪時,這里就已經(jīng)家喻戶曉了。1935年12月19日,紅軍到了陳家坪。當(dāng)時的財主、土豪、巨商聞訊,能逃的都攜兒帶女迅速逃到山里去了。來不及逃走的大財主陳文祥感到左右為難。他逃晚了一步,正準備逃時,紅軍已經(jīng)過江來了。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陳文祥便拿定了主意不逃了。下午,他頭戴博帽,身穿長袍,手拿鞭炮,站在碼頭上,迎接過江的紅軍。過不久,一支高舉著工農(nóng)紅軍大旗的隊伍浩浩蕩
蕩地朝街上開來,陳文祥點頭哈腰地迎了上去。燃放鞭炮,歡迎紅軍進街。還殷勤地遞煙給紅軍,但是紅軍并沒有去接他的煙。陳文祥包攬訴訟,欺壓人民,是橫行陳家坪的一霸。受過他們迫害的鄧記齋鋪,早暗地里派人到青花灘,找到了紅軍控告了他。所以紅軍來陳家坪時,對陳文祥的罪行了解得清清楚楚。第二天早上,紅軍便把陳文祥從洪昌商店拉了出來,進行審訊。
湘西佬說,你就是陳文祥?
陳文祥說,我就是,我就是!他邊說邊給湘西佬點煙。湘西佬也不拒絕,抽了口便說,你進步倒蠻快哇,昨天放鞭炮的是你吧?
陳文祥哈腰道,我老早就等著你們來,對你們的大名久仰了!
湘西佬就說,我聽很多人舉報你呀,說你平時魚肉百姓,是陳家坪一大惡霸!
陳文祥一聽臉就綠了,迭聲道,我是積極擁護你們的,要不我怎么沒逃!湘西佬就說,也好,看你表現(xiàn)不錯,你今天上午趕緊找一百個窮人來保,如果一百個窮人都說你不該殺,我就放你一條生路。
這一百個窮人哪能一時湊得齊,再說即使找得到,窮人也不太愿意去幫他說情。陳文祥找了許久好不容易稀稀拉拉找到四五個。湘西佬就說,就這么幾個?看來窮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嘛!第二天清早,紅軍開走時,把陳文祥從正街人泰和布店帶出,押到云集街口小溪江邊一刀砍了。
戊
紅軍打到陳家坪的時候,祖母陳云青還是18歲的閨女。祖母是正兒八經(jīng)上過學(xué)堂的,據(jù)父親后來的話說,她念的是邵陽師范女子學(xué)校。她是個開朗的女士,在學(xué)校時交往過很多男女同學(xué)。祖母家解放后被劃為地主成分,祖母在家排第四,她前面的是三位姨奶奶,她下面是舅公陳廣廉。老外公陳堯華和舅公陳廣廉父子解放后一同被作為地主鎮(zhèn)壓在陳家坪的打槍坪。紅軍在陳家坪待的兩天里,老外公并沒有做逃跑的打算,但是他把舅公陳廣廉藏到了石門的一戶佃戶家避開了風(fēng)頭。老外公婆婆說,那你和三位閨女怎么辦?老外公說,我還逃個屁,反正崽女都那么大了,我也不怕死了,至于閨女,我倒要看看紅軍是不是連女人都不放過了,要是真那樣的話,那他們還打個卵天下?!
紅軍果然來找老外公,說,你家兒子陳廣廉呢?
老外公裝聾作啞半天,說,陳廣廉早半個月前就去了湘中販運大米去了。紅軍在老外公家搜了半天,果真沒發(fā)現(xiàn)舅公的影子,將信將疑地走了。陳文祥被紅軍處決后,老外公捋著下頜幾縷稀疏的胡子說,這下太平了。
舅公后來回來說,陳文祥都殺了,為什么反而說好了呢?
老外公說,紅軍是殺雞儆猴,他們不會再殺了。果然,殺了陳文祥后,紅軍再也沒有在此殺過人。老外公靠做米行生意發(fā)的家,紅軍當(dāng)天把陳家坪做生意的人都召集了過來,對他們說,做米行生意的,吃的都是嘴里的飯,莫做過分了,不要把發(fā)過水的米賣給窮苦人家。
老外公連連點頭應(yīng)允,紅軍便接著又說,這生意嘛,以后肯定還得繼續(xù)做下去,不過錢賺一點就行。不要賺得太狠了,不要搞剝削,要不下次我們來就對你們不客氣啦!
老外公和其他做生意的忙點著頭說,紅軍放心,我們也是做點小本生意,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保證不會對他們?nèi)苯锒虄?
紅軍就說,這就對了嘛!
紅軍在這里休整的晚上,老外公打發(fā)人抬了5擔(dān)米到紅軍住的地方,但是紅軍沒有收。老外公親自去了,說,這是我陳家的一點小心意,還望你們笑納。紅軍說,我們不會無緣無故收人家的東西,你要給,那我們按市價給你錢。老外公忙忙推手說,使不得,使不得!
說著就走了,米卻留在了紅軍那里。
紅軍臨走的時候,打發(fā)人又將錢送到了老外公手里,說,這是你的米錢,夠不夠?
老外公說,使不得,使不得!
來人便說,我們又不是打劫的,吃你的糧便要給你錢,說完便走了。老外公愣在那里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長嘆了聲氣,轉(zhuǎn)身進屋去了。從此陳家賣的米從不缺斤短兩,也不發(fā)水,老外公家的生意也越做越大,到解放前夕,如日中天,達到了頂峰?;蛟S老外公一直沒有想過,財富有時也是掛在脖子上的一把刀。
大姨奶奶嫁給了水車一個茶商的二兒子,二姨奶奶后來嫁在了羅通,后來丈夫眼瞎了,解放前靠老外公接濟還勉強度日,解放后,日子便愈發(fā)沒法過下去了。祖母四姊妹中,三姨奶奶是嫁得最好的,三姨公公是現(xiàn)在湖南師范大學(xué)前身的教授,教國文,三姨奶奶出嫁后便一直跟隨著三姨公公生活在長沙。祖母是四姊妹之中唯一一個離過婚的?;蛟S在其他三位姊妹看來,祖母的身世是最凄慘的一個。祖母出嫁時已經(jīng)二十有余了,在當(dāng)時算是大齡出嫁了。祖母一生多愁善感,極富才情,在陳家四姊妹之中,她是最擅長吟詩作對的一個。當(dāng)時陳家在陳家坪雖算不上首富,但絕對可以稱為殷富之家。陳家在解放前,廣達良田兩百多畝,在陳家坪和石門還有四家米行。父親說,祖母在未出嫁時,老外公喜歡出一些對子來讓子女們作,祖母總是最先答出來的,答得極快,又極其工整,簡直堪稱絕對。老外公欣喜之余,便會拿出一些金銀首飾作為獎賞,時間長了,祖母竟然整整裝滿了一個小桃木箱。
陳家一直節(jié)儉,雖說衣食無憂,但是卻從未浪費一絲一毫東西,在今天看來,他們是真正的土財主,自己省吃儉用,把積攢下來的錢財,全部用來購置土地。直到現(xiàn)在,青花灘過年吃年夜飯時,還沿襲著這樣的過年“專用語”:吃過年肉時,家庭的長者便會指著這塊肉說,來,你來買這塊“田”!
這就是他們的希望和目標,廣積糧,多置田。
但是陳家和我想象中的還有一點不同,他們每年的農(nóng)歷六月初六,太陽曝曬的那天,會把家里所有值錢的家當(dāng)放在曬谷坪上曝曬一天。那天,陳家坪的人眼睛都會放光:花邊、光洋,各種錦衣綢緞,各式家具等,足以讓許多人暗地里垂涎三尺。
這種做法,是否妥當(dāng)真是值得商榷。解放后土改時,陳家的家財被沒收得一件都沒有留下。我想不通的是,為什么陳家要把家底暴露在外人的眼中。難道是僅僅出于單純的炫耀心理嗎?己
或許曾經(jīng)祖母是暗地里計劃過自己的終身大事的。這在她后來的《讀回文有感》可為一例:
“為感良人意,新傳織錦詩。才名冠千古。巧思幾人知。莫倚冰雪質(zhì),休論五色絲。循環(huán)不能讀。何以慰蘭思?!?/p>
回文,即織錦回文。晉代竇滔在遠地做官,其妻蘇惠(字“若蘭”),以五色絲將自撰的一篇長達840字、意甚凄婉的回文詩織于錦上以贈竇滔。祖母詩題目中之“回文”可能就是這一篇。如今已經(jīng)無法考證《讀回文有感》這首詩的寫作年代了,如果是寫于祖母出嫁之后,“循環(huán)不能讀,何以慰蘭思”這字里行間的幽怨,那是可以理解的。祖母的頭嫁丈夫是石門的一個靠做染坊起家的裁縫的大兒子,叫田世光。田家終日忙著做裁縫,家里沒一個識字的,平日里忙于裁布加工,哪能理解祖母的那些所謂的“離愁別緒”!夫妻之間終日無共同語言,從《讀回文有感》中,不難看出祖母心中的那股幽怨。祖母遲遲不出嫁,起先老外公還沒著急,認為自家條件好,不愁嫁不出去,何況祖母長得端莊秀氣,又是個識字的。可是等了幾年,老外
公心底里暗暗有些焦慮起來,媒婆做了好幾個媒了,可是祖母始終不發(fā)話,誰也不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她成天躲在閨房里拿著一本《桃花扇》或者《聊齋》看,有時也繡繡花,老外公見她臉上始終一潭秋水般平靜,根本就不為出嫁而著急,外公便靜不下來了,說,這么大的姑娘了還不嫁出去,這哪像話,外人知道了會講閑話的。于是便將后來媒婆介紹過來的田家比較了一下,說,田家雖比不上我們陳家,可裁縫是有手藝的,世道怎么變,怎能少得了個裁縫?!只要人還得穿衣裳,就不愁沒飯吃!只要有口飯吃,這人就能活下去!
這樁婚事便由老外公做主定了下來。祖母之前從未見過姓田的長什么樣兒,心里急得慌,一萬個不情愿,又不能講出來,怕老外公生氣,暗地里一個勁地流淚。老外婆到底見祖母是自個兒心頭上的肉,就說,要是那姓田的不咋的就算了吧。老外公一聽,拍著桌子說,你咋也這么糊涂了?!這婚事是兒戲嗎?說算就算得了的嗎?老外公是愛面子的人,答應(yīng)的事哪能反悔呢,硬逼著祖母嫁了出去。姓田的丈夫長得也不丑,但卻是個大老粗,平時只知道做活,至于其他,便什么都不管了。他見祖母整天坐在那里發(fā)呆,愁腸百結(jié)的樣子,慌了神:你是病了嗎?
祖母搖了搖頭。
那你是這邊的飯吃不習(xí)慣嗎?
祖母又搖了搖頭。
姓田的便詫異了,說,有吃有喝的,又不要你做活,你干嗎還一副不開心的樣子,你瞧外邊的婦女,哪個不是在田地里做活累得半死的,人家也沒像你這樣成天愁眉苦臉的!
祖母的淚卻像樹葉上的水珠一顆一顆滑了下來。
祖母一直到姓田的丈夫解放后被當(dāng)做地主鎮(zhèn)壓。這其中十幾年時間里,她一直沒有給田家生過一兒半女?;蛟S祖母在這十幾年時間中,她是在孤寂中度過的。祖母曾在《燈下的飛蛾》這首自由詩中終于把話說白了:“唉!人生男女的結(jié)合,倘使遇到不淑之人,她的身世,也像飛蛾一樣的不幸與惶惑?!?/p>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祖母在這十幾年時間里可用惶惑來形容,一點也不算過分。據(jù)石門的老輩人回憶,祖母與田姓丈夫之間常有冷戰(zhàn),偶爾甚至有打罵現(xiàn)象發(fā)生。家庭之外,祖母同樣感到孤獨,“不是秋來感慨多,愁心先已入詩魔。一年明月今宵好,杯酒同君且放歌”(《中秋夜同陳霞玩月》)。陳霞本是個少有文化,更不懂賞月吟詩的普通村婦,祖母邀其玩月,贈之以詩,其孤獨無奈之甚可見一斑?;蛟S是祖母那種清高的性格,普通人終難與她靠攏在一起。
老外公每隔幾年都會主修一次陳姓的祠堂。修祠堂是族里的一件大事,一般都是由族里德高望重的人主持的。族里本來有位資歷比老外公更老的人,按理應(yīng)該由老人來主持的。老外公拍著桌子說道,陳斗軒拿個屁來修,他哪收納得齊錢來?!
老外公于是當(dāng)了主持。他朝陳姓的每家每戶去收錢,民國二十四年,正好趕上天災(zāi),幾個月沒下過大雨了,田干得露出了手指寬般的縫隙,鬧了大饑荒。族里的老輩人就說,眼看都要餓死人了,這祠堂晚點修也是未嘗不可的事。
老外公胡子一翹,沖他說道,老祖宗都不認的人,活該餓死!
錢照例去收,家境稍好的,還可以勉強拿出幾吊錢出來;家境不好的,飯都沒得吃了,哪還有錢拿出來修祠堂。就說,修了祠堂又咋的,祖宗要是靈驗,怎么不下場雨,難道眼睜睜看著我們餓死?!
老外公搬條凳子坐在那人屋里,也不多說話,就認準了一個理:修祠堂是祭奠祖宗的大事情,哪容得了你講理?!
逼得沒法了的人只好把僅有的一點糧分一半給老外公,也算是出錢了。外公也不多說,拿了就走,背后的人恨得他牙齒咬得咯咯響。這是件得罪人的事,可老外公就認準了一個理,死也不改。
庚
祖父是民國十七年開始跟隨五師父學(xué)和尚的。祖父那時已經(jīng)14歲了,在當(dāng)時可以成家了的。祖父的6個哥哥中,只有兵馬子和魯班成了家,剩下的都是光棍一條。祖父跟著五師傅練了幾年毛筆字,經(jīng)書抄了幾大卷,一手漂亮的毛筆字給練了出來,到后來,五師父都連連搖頭自愧不如了。便說,老七,愿不愿意和我學(xué)和尚?
祖父天生懶蟲一條,就說,學(xué)和尚有什么好處?
五師父笑道,怎么就沒好處了,你想,這世上哪天不死人的,死了人就有我們飯吃,又不用下田捉泥巴下地挖土,吃的是碗輕松快活飯。
祖父便說,這倒快活,天天坐在這兒打打盹寫寫字,又不用日曬雨淋,好,我跟你做和尚算了!
起先曾祖父并不知道這事,后來祖父會打飛鐃了,他才告訴曾祖父?!跋M隆?、“蘇秦背劍”、“嫦娥奔月”,祖父一個打得比一個漂亮,加上天生一副好嗓子,似乎命中注定就是當(dāng)和尚的八字。曾祖父的心便放下了,看了個日子,拿著些禮品來到庵堂算是正式替祖父拜了這個師父。
紅軍打到青花灘的時候,湘西佬的眼睛里面進了粒沙子,腫得老高,像個桃子,見不得風(fēng)。
見了祖父,湘西佬捂著眼睛說,你多大了?干嗎要去當(dāng)和尚?
祖父說,還未滿二十;做和尚輕松自在,吃的是菩薩飯。
湘西佬說,都是些騙人的把戲吧,你們這樣的人我見多了。
祖父便說,念經(jīng)拜佛,哪有騙人的?我們做的可是真把戲,不信,我給你吹吹眼睛,保管馬上就好。
湘西佬半信半疑,說,要是沒吹好怎么說?
祖父十拿九穩(wěn)地說,要是沒吹好,我跟你走好了,任由你處置!
湘西佬見他樣子長得還算標致,就說,吹吧,信你一回。
祖父先用手指捻成一個圓圈在湘西佬面前晃來晃去,嘴里念念有詞,非常神秘的樣子,然后就湊到湘西佬眼前,扒開他的眼皮,連吹了三下。
祖父說,你眨眨眼試試!
湘西佬疑慮地眨了眨眼睛,竟然不痛了,沙子早出來了。
神了!湘西佬涼訝地說,我之前好幾個人都幫我吹過,都沒有吹出來,你竟然把它給吹出來,他娘的真有兩下子。
祖父說,不是玩把戲吧。
湘西佬說,還真有點玄乎,不過里面肯定有把戲!
祖父嘿嘿一笑,便不再說話。
湘西佬說,你叫什么名字?祖父說,叫鄭能安。湘西佬說,沒有法號嗎?
祖父就說,我們不是正式出家,沒有法號。湘西佬就說,你跟我革命去吧,做和尚沒前途。
祖父說,革命是做什么?那還不是為了能吃上口飯,可我在這里坐著就有飯吃為啥還去革命?再說這槍子兒,打到人身上不長眼,說不準哪天真的就去見菩薩去了,那還拿啥革命?使不得,使不得,我還是做我的和尚吧。
湘西佬聽了連連搖頭,說,你這是胸?zé)o大志,難道革命就是為了吃飯?!
祖父就說,不是為了吃飯,那你們還革命?
湘西佬被他問了個啞口無言,思忖半天就說,不對,不對,革命雖也得吃飯,可這革命還得多點意思。這里頭有道理,哎,說了你也不明白的。
祖父就說,你們革命不是說要讓所有窮人翻身得解放嗎?既然讓窮人解放,那不就是為了讓他們有飯吃,不挨餓嗎,這就是你們的革命吧!
湘西佬說,你只說對了一半。光有飯吃還不夠,那些佃戶不是照樣有飯吃嘛,可是他們并沒有被解放,我們革命,就是為了讓他們身心都得到解放,你明
睹了丈夫和父親家兄的死亡。
和十幾年前紅軍處決陳大膀子不同的是,他們都是吃槍子兒死去的,死之前還開了審判大會。底下一群人揮舞著拳頭大聲吼叫,臺上的老外公陳堯華和舅公陳廣廉低著頭,被綁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審判大會臨近結(jié)束的時候,老外公陳堯華似乎想講幾句話,但是聲音被死死地卡在了喉嚨里,巨大的吼叫聲徹底將它掩蓋了。
倒是祖母的前夫死之前還說出了話,他說,為啥要槍斃我,紅軍當(dāng)時也沒說過要槍斃我,我家當(dāng)時還請?zhí)┖筒每p店的田裁縫給紅軍做過一百頂軍帽呢,錢都是我父親出的,當(dāng)時紅軍還說我家覺悟高!
就有人說,石門就你最有錢,你的田最多,你的地最廣,你開裁縫店,可我們卻窮得沒褲子穿,我們都給你當(dāng)?shù)钁簦憧縿兿魑覀兊难拱l(fā)家,為啥不能槍斃你!
田世光就說,我經(jīng)營有方,那都是靠我的本事賺來的,我平時哪天吃過一點細糧?哪天穿過一件綢緞了?我還不是靠自己辛勤節(jié)儉發(fā)的家?!
底下就有人喊,要窮大家一起窮,要富大家一塊富,你先富了,你就是地主、是惡霸,就該殺!
田世光就說,這哪是什么道理,你們這樣做還有天理可講嗎?
底下的就說,我們平時要累得半死才有碗飯吃,你坐在家里屁事都不用做就有飯吃,這難道不是剝削嗎?
田世光想了想,眼睛里的光慢慢黯淡了起來,捶胸頓足道,早知道哇,還是做窮人最保險!
祖父打一場道場回來,一般情況下會得到一只開叫的雄雞,一尾三斤重的草魚,一斗米和二十來個齋粑。辦喪事的家里條件好些的話,還會打發(fā)師父幾貫銅錢。銅錢大多數(shù)是康熙通寶和乾隆通寶,還有些是光緒和咸豐通寶。這些銅錢祖父用一只木箱鎖著,差不多足足有幾十斤重。鄭家直到我讀小學(xué)時還保存了少數(shù)一部分的銅錢,后來被我“敗光”了。我隔幾天偷幾串出去到學(xué)校里用鐵絲串起來,玩丟沙包的游戲,甚至嘴饞得不得了的時候,身上又沒錢買糖吃時,天真地拿著幾個表面很光亮的乾隆通寶去小賣部買泡泡糖吃。坐小賣部的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拿著通寶端詳了半晌,我看到她最后咧著嘴笑了起來,最后又把銅錢退了給我說,這錢是你祖宗花的。
我什么也沒買到,回去的路上很生氣,一股腦兒地把裝兜里的沉甸甸的一把通寶全部扔河里了。現(xiàn)在想來,非常的后悔。
這些銅錢都是祖父一個一個掙回來的,最后全部被我敗光了,按理說,我成了個敗家子。
祖父一樣農(nóng)活都不會干,甚至連秧都不會插。有人說,祖父一輩子從未下過水田。我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一個農(nóng)民在農(nóng)村生活了一輩子,自己還有田有地,但從未下過水,也算得上是條新聞了。
祖母來到鄭家,一點嫁妝都沒有,全部被沒收了個精光。祖父像撿來了一個女人似的,連喜酒都沒有請過,兩人便結(jié)合到一起了。1951年他們結(jié)婚,1952年生下父親鄭弦清,次年又生下小叔鄭楚南,1955年,最后生下了小姑鄭玉始。祖母或許終究會在這些動蕩的歲月中沉思下去,祖父游手好閑慣了,并且隨著年紀的增長,脾氣也愈發(fā)暴躁起來?;蛟S他根本就不適合結(jié)婚,而整日東游西逛,偷偷情,下下棋,遇到死人打一兩場道場,那才是他理想中的生活。祖母的到來,讓他很難適應(yīng)那種家庭倫理的束縛,特別是在生下了父親等幾個兒女后,祖父愈發(fā)感到了難以承受。他平時桀驁不馴慣了,一時哪能收得回。這股氣,便通通發(fā)泄在了祖母的身上。祖母滄桑一世,空負滿腔柔情,可惜還是沒有誰能真正理解她的。她后來寫的幾首詩作中都可以讀到這樣的心情。
春怨之一歸來
連宵風(fēng)雨釀輕寒,朝來點滴殘。春愁滿眼淚欄桿,鳴鴉語未刪。
吟舊句,泣青衫,韶光水一般。池塘芳草夢闌珊,詩苗何處探?
春怨之二清明
如毛細雨潤莓苔,空教景物催。年年懶制踏青鞋,心情久化灰。
春已半,蝶飛來,桃花猶未開。時聞野外哭聲哀,斷腸亂冢堆。
這兩首詩作于何時,已經(jīng)無從考證了,“時聞野外哭聲哀,斷腸亂冢堆”的心境是可想而知的。老外公陳堯華和舅公陳廣廉被處決后,當(dāng)時就埋在亂葬崗,清明時,是不允許家人前去掃墓祭奠的,在那些淅淅瀝瀝的雨季里,或許祖母的心情也化作了如愁思般的雨絲了。
癸
蠻腦殼的死仿佛是某個魔咒,在此后的幾年里,鄭家剩下的其他4兄弟也跟著倒霉運。最先死的是魯班。魯班的死讓青花灘的人為他惋惜不已。他打的簸箕即使用上幾年也不會損壞,他打的米篩,能把糙米中的沙粒全部篩選出來。他的手是那么巧,仿佛天生便是做木匠的料。父親兩歲的時候,魯班還為他做了輛小火車。他都是憑借著自己的想象造的,他甚至從未見到過火車,只是聽別人描述,便拿起刨子、斧頭、銼子敲敲打打起來,大半天工夫,一輛漂亮的小木頭火車便交到了父親手中。父親自然喜愛得不得了。他總是很得小孩的喜歡,只要閑下來,便會變戲法般做出一兩個讓孩子們驚訝不已的小玩具。二叔公是青花灘最負盛名的木匠,石門、楓樹、水車等地的人都會慕名遠來,請二叔公去做木匠活。二叔公在6月份和冬天總是最忙碌的時候,夏天做好的農(nóng)具,上過桐油,秋天便可以用來做收割的農(nóng)具了,例如斛桶、米籮、風(fēng)車;冬天的時候,是打家具的好季節(jié),桌椅板凳和五斗櫥等等,二叔公總是打得比別的木匠既快又好,他是個很細心的人,時時想著為主人家節(jié)省木料,這點也很得主人家的心意。
魯班是得一種很奇怪的病死的,起先是胃脹。吃不下東西,后來肚子越來越大,而且肚皮日漸變得發(fā)亮,像只皮球般鼓了起來。青花灘從未見過這種病,以為是中了邪,便請來祖父去替他驅(qū)邪。
祖父走到他床前,聞到了一股很奇異的氣味。他的二哥已經(jīng)臉上蒼白地躺在那里奄奄一息了。他對祖父說,老七,我知道我不行了,你也不要玩那些鬼把戲了,我從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會有鬼怪。聽哥哥的,好好養(yǎng)好自己的孩子吧,別東游西逛了。
祖父望著二叔公,差點哭了出來。他說,你還有婆娘兒子要養(yǎng)呢,你死了他們怎么辦?
魯班就說,這半年躺在這里也是拖累他們,索性還不如早點死了的好。想了這么長時間,我總算是想清楚點了,這人活著一輩子,什么事是該干的,什么又是不該干的,起先未必自個兒清楚,只有到頭兒,快要死的時候才會體會,可惜已經(jīng)晚了。
接著又說,還是那首童謠唱得好,飯能吃飽,衣能遮體,苦難再多,活著就好……老四不聽父親的話。一心想要闖出個名堂,到頭來還不是死無全尸,哎,很多事情,還是依天命的好,這人哪,都是八字注定了的。自己適合干啥就干啥,超過了頭,便會遭天譴的。
魯班死時,青花灘的人都自發(fā)趕過來為他送行。抬棺的人群沿著清江一直逆流而上,抬往鄭姓的墳山。
再后來,破四舊開始了,開始不允許和尚打道場,所有的庵堂里的和尚、尼姑都被驅(qū)逐了出來。那時五師父已經(jīng)死了,祖父一個人守著青花灘年久失修的破庵堂。
祖父不服,說,難道今后死了人就不用打道場了嗎?
來人就說,打道場,那是舊社會的迷信,必須徹底鏟除掉!
祖父就說,舊社會死的也是人,新社會死的也是人,難道他們就有區(qū)別了嗎?
幾天后,祖父被一副竹架強制地抬出了破庵堂,庵堂后來被一把火燒了個精光。祖父后來才知道,石門、水車一帶的和尚尼姑和他的下場一樣,都不允許再給人打道場了。祖父悶悶不樂,他是閑不住的人,平時總愛出去尋點快活,可每天出去,回來時都是憋著臉,鎖著眉,祖母稍微有點不如他意,少則大罵,甚至用銅旱煙管去燙這位可憐的婦人。
祖母的哮喘病是大饑荒時期落下的。那是冬天,傍晚時分祖母去清江邊上洗蘿卜葉子,腳下一滑。掉入了河中,祖母不會游泳,幸好有人看到,把她撈了上來才幸免于難。她濕淋淋地回到家,受了風(fēng)寒,祖父嫌蘿卜菜葉子被水沖走了,又罵了她一頓,再加上受氣,一臥就是一個多月,差點病死。開春的時候,能起床了,可是最終落下了哮喘的病根,從此愈發(fā)嚴重,在“文化大革命”批斗她的時候,已經(jīng)咳得直不起腰來了。
父親總是不愿意和我講那段歲月里所發(fā)生的事情。他是個性格有些孤僻的人,什么事情寧肯自個兒往心里藏著也不會抖出來。我小的時候,剛好那天是清明,母親不在家,我看到父親在房中將頭整個地埋在水盆中,足足有一兩分鐘,差點窒息死掉,把我和妹妹嚇得哇哇哭。我們都不知道他究竟要干嗎,為何要這樣虐待自己。他有時盯著祖母的遺像就掉眼淚,他從未在我們面前哭過。記得有年中秋晚上我們坐在空坪上賞月的時候,他給我們講故事。他說小的時候,青花灘過中秋晚上去偷別家的甜高粱和花生、涼薯是不算賊的。他說他那晚和小伙伴們約好,邀請他們?nèi)ネ底约杭业奶鸶吡?,結(jié)果被祖母逮了個正著。祖母很快裝作沒看見他們似的,又關(guān)上了門。
當(dāng)時就那么傻,別家的偏不偷,總想著要把自家的甜高粱偷吃了才心甘。父親說這個故事的時候,臉上難得出現(xiàn)一絲笑容。他是個不愛笑的人。他還說,祖母做的蕨粑是青花灘最好吃的,他說,祖母的算盤也是青花灘打得最利索的。但是,他從不說自己的母親所寫的詩作,一次都沒提過。父親也總是絕少提起祖父,仿佛祖父在他心中什么也沒有留下,他說的關(guān)于祖父最多的一句話便是,他呀,沒少打過你祖母呢!語氣是憤憤不平的。祖母很早就死了,而祖父卻一直活到我讀小學(xué)的冬天才中風(fēng)去世,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清晰地記住祖父的模樣,光頭、一頜灰白色的胡須非常漂亮,經(jīng)常穿一條灰白色的洗得很干凈的長褲。他從不打光腳的。
祖母很多詩作都是她生命的最后幾年作的。在《七絕》里或許祖母已經(jīng)將自己的后世預(yù)測到了。
秋燈
顧影生幽怨,殘燈黯欲明。
凝寒花結(jié)艷,照見夜吟人。
七絕·黃葉西風(fēng)動暮遲
黃葉西風(fēng)動暮遲,飄零又過菊花時。
漫憐身世傷鴻爪,且喜霜枝踏有詩。
在祖母現(xiàn)存的詩作中,這首《一九六0年雜感》是最讓我動容的。
訪友出門去,凄然傷我懷。
素心能有幾,拄杖獨徘徊。1960年,年齡最小的小姑也已經(jīng)5歲了。而父親則已經(jīng)讀小學(xué)了,父親的成績出奇的好,和祖父剛好相反,父親非常好讀書。但是還未能完成初中的學(xué)業(yè),父親突然有一天從學(xué)校跑了回家,他說,我再也不去念書了!那時正值“文化大革命”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時候,父親一個人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誰也甭想從他口中掏出一句話來。而沒過多久,祖母就死了。
魯班死后,接著去世的是六叔公能泰。1957年六叔公去了湘中的冷江修鐵路,被一塊鋼材砸中了頭部,當(dāng)場死亡。他也是祖父的兄弟當(dāng)中死得離家最遠的一個。六叔公死之前剛處了一個女朋友,是一個冷江佬的小女兒,本打算年底成親的,但是還沒有等到成親,六叔公就死了。之后兩年,三叔公昌雞公也餓死了。那時正趕上大饑荒最嚴重的春耕時節(jié)。昌雞公無兒無女,本來自個兒養(yǎng)活自個兒還是不難的,但是他人懶,一般成年男人一天掙10個工分,他只能掙7個工分,這和婦女沒什么差別了。他愛玩些把戲,比如斗蟋蟀。斗蟋蟀是他最大的愛好,因為這個愛好,青花灘的女人對他有些怨恨,因為他帶壞了別的男人也愛上了這玩意兒,所以他從未有過女人。
大饑荒最嚴重的時候,即使下地做活了,隊里也分不出來一點糧了。大伙都餓得兩眼發(fā)黑,憑著每天二兩的粗糧勉強還能活下去。但是昌雞公食量大,平時做活又懶,隊里只給他每天一兩的飯吃。一兩米飯哪能夠吃,三叔公餓得發(fā)慌,兩眼直冒金星,于是去山里摘野草莓吃。雨水充沛的時候,野草莓多,但是一到天氣漸漸熱起來,野草莓也就全部落光了,再說這野草莓哪能填飽肚子的,時間長了,三叔公便餓出了病,臉色蠟黃,瘦得像根竹竿兒,還患上了嚴重的痢疾。他是被饑餓折磨死的。七兄弟到頭來只剩下祖父一個僅存于世,在那一兩年時間內(nèi),饑餓成了擺在人們眼前的最大難題,直到1962年,情況才稍微出現(xiàn)轉(zhuǎn)機。但沒過幾年,誰也沒料到,一場更大的浩劫迎面而來,將所有人都卷入了進去。
子
在這個家族里,或許父親說自己的弟弟是說得最多的。他是想急于改變自己的命運,結(jié)果太倉促了而最終把命也給搭上去了。父親每次給我們做思想總結(jié)的時候不免會說到二叔。二叔有段時間甚至成為了他的口頭上常常掛著的話,開口必言,你二叔……
二叔仿佛成了父親教育我們的一個典型的例子:凡事都要一步步來,不要做得過火。父親就是這樣和我說的。要是二叔真的在天有靈,看父親這樣天天說他,保證也會被氣得夠戧。
二叔死的時候還未到15歲。15歲,我想我在干什么呢,除了待在學(xué)校里,似乎沒有地方可去。
而那個時候的二叔已經(jīng)是個熱血沸騰的有志青年了。要不是被區(qū)里的人把他的名額刷了下來,二叔很有可能是青花灘頭個到過天安門的人。他不知寫了多少份入團申請書,最后都是因為種種原因沒有成功。但是二叔并不因此而灰心喪氣。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是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沒有什么困難可以難倒我們!這是二叔常常掛在嘴上的一句名言。他后來漸漸把入不了團的種種原因總結(jié)出來,那便是祖母的成分問題。祖母是地主家庭,前夫也是地主,她家就是個地主窩窩,有這樣的出身,二叔即使表現(xiàn)再好,也甭想入上團。二叔因此很少和祖母說話,他總是冷著臉,吧的一聲將自己關(guān)進屋子里不出來見人。后來父親也跟隨染上了這種古怪的脾氣。兩兄弟仿佛像商量好似的,故意要把祖母氣死。我甚至想,父親后來的退學(xué)是否與祖母有關(guān)。我問父親,父親總是找各種搪塞的借口不正面回答我。他對我說,他美術(shù)不好,所以他就退學(xué)了。這哪是一個理由,美術(shù)壓根兒就不是主課,即使再不好,也用不著拿這個而退學(xué)的。父親從不告訴我他少年時的那些事情。他只說,你二叔……
現(xiàn)在鎮(zhèn)政府門口的那兩尊石獅子你發(fā)現(xiàn)有區(qū)別沒有?父親問我。我說,顏色是有些差異。父親說,那尊顏色淺的是后來補上去的,先前那尊,早給你小叔用鐵錘崩壞掉了。父親說,小叔是青花灘武斗時表現(xiàn)最搶眼的一個,也是最英勇的一個。
二叔好像天生不怕死般,早上穿著干凈的衣服出門,晚上回來時,衣服上便沾滿了別人的血跡了。那
時青花灘分兩派,成天打得難解難分,連區(qū)里都不敢派人來過問。祖父祖母見到二叔的樣子,憂心忡忡,勸了不知多少次,要他別去攪這潭渾水。二叔生氣得跳了起來說,這怎是攪渾水了!這是革命!
祖父就說,你知道什么叫革命?!人家湘西佬也不像你們這樣,我看你就知道瞎攪渾!
二叔說,我攪渾?!我這才是真正的革命!我必須去革命,這是我的理想!我不會再像你這樣過一輩子的!
祖母說,你再怎么革命,可你也是我的兒子,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讓我們怎么辦?
二叔盯著祖母,許久狠狠地吐出一句話來,就是因為你這個地主婆,讓我永遠都入不了團!祖母被他氣得兩眼淚水漣漣。
和二叔相反,父親似乎對革命天生就不感興趣。他只愛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誰也不理,但是他從不參加什么派別。他對那些激進的派別總是避而遠之,小心翼翼的樣子?;蛟S是祖母的成分讓父親從小在心中便埋下了陰影,但是他絕少和祖母發(fā)生爭執(zhí)。父親是祖母最疼愛的一個,父親在剛讀初中的時候,她不知在哪湊了錢,為父親買了他平生用的第一支鋼筆。那是一支黑色的金星鋼筆,上海生產(chǎn)的,在當(dāng)時班上是非常稀有的,這支鋼筆很快就被人偷走了。父親一直不敢對祖母講鋼筆丟了的事情。
二叔是當(dāng)時青花灘記憶力最好的人,他能將絕大部分“毛選”的語錄倒背如流。他字也寫得非常漂亮,特別是寫標語時,這似乎繼承了祖父的遺傳。二叔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將石灰刷在墻壁上,一個字比一個字工整漂亮。有一次他刷標語的時候險些釀成大錯,在寫“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的時候在最后一句里面少刷了一個“萬”字。好在他馬上主動檢討了自己的錯誤,態(tài)度非常誠懇,又加上他是青花灘唯一一個會寫毛體的人——他寫“為人民服務(wù)”五個毛體時,寫得和毛主席寫的幾乎可以以假亂真。因為這些,二叔并沒有受到過于嚴厲的處分。但是他也永遠也入不了團,他每年都會寫好幾回申請。二叔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努力,或許在當(dāng)時看來,他唯一的目標就是能入上團。至今依然記得修青花灘水庫的情景,那個晚上大約兩百人去工地上加班夜戰(zhàn),但是煤氣燈卻一直點不燃,劃了三四盒火柴都沒能把燈點燃。大伙兒都非常納悶,感覺到有些隱隱的不安。
后來燈還是沒點燃,大伙便漸漸回家睡覺去了,只有二叔不走。他說,煤氣燈沒點燃,難道月光也沒點燃嗎?!他獨自挑著簸箕留在那里挑石塊。后來要不是二叔命大,幾百個二叔也死了。水庫四周全部都是山巖,修水庫動到了地基,山巖轟的一聲巨響,像張開了一只巨大的手掌朝水庫劈頭蓋臉地罩了下來。要不是二叔當(dāng)時正處在水庫的邊緣,聽到響動跑得快,早就被山巖活埋掉了。事后,所有回家的人都驚魂不定,大伙兒要不是多虧了那盞點不燃的煤氣燈,全部給水庫殉葬了。
即便如此,二叔的申請壓在上頭也沒誰去認真看上一眼。
二叔死于一次武斗,他被人裝入麻袋里沉了河,幾天后撈上來時,已經(jīng)被河水沖走到百十里的下游去了,臉部浮腫得根本就認不出人樣來,還是身上佩戴的一枚毛主席像章才認出來是二叔。那時祖母已經(jīng)去世半年有余了,要是祖母在世看到自己的小兒子遭遇如此下場,不知道會不會活活氣死。
自從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開始后,祖母就一直沒有停止過挨斗。起先,他們給祖母戴上高高的尖帽,是紙做的。押著她和其他出身成分不好的人一塊兒“游團”。祖母那時的哮喘已經(jīng)相當(dāng)嚴重了,整日整夜的咳嗽讓她直不起腰,背彎著就像只蝦一樣。游斗回來,祖母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后來的批斗更加嚴厲了,要上臺,脖子上掛著木板,木板非常沉,是濕杉木,上面寫著“地主婆陳云青”幾個大字。這樣的批斗一站便是幾個小時,那時的人沒什么事可干,熱衷于斗爭,隔上幾天便要開會。大到社里,小到組里,都得開會學(xué)習(xí)。除了批斗,祖母這樣的異類分子還得接受侮辱和叱罵,祖母后來寫下的“多少事,花謝水流東;襟袖只余紅淚漬,沉腰銷盡又秋風(fēng),萬念逐塵空”的時候,已經(jīng)是萬念俱灰了?;蛟S唯有一死,才是真正的解脫。
丑
父親在我上學(xué)后,特別是在讀完了小學(xué)我迷戀上了看閑書后,父親的態(tài)度讓我感到憤怒,他禁止我閱讀除課本外的任何讀物。記得小學(xué)的一年寒假,父親出門了,我一個人抱著《三國演義》坐在火塘邊上看得入了迷,父親吱呀一聲推開大門,從外面突然回來了。那本書本來我是藏在床鋪的夾層里,父親的突然回來讓我始料不及,已經(jīng)沒時間藏了,只好倉促地把它拋在了床腳下。父親回來看我臉色不對勁,他裝作沒事般地坐在火塘旁烤火,目光四處瞅,一下子便把書從床腳下?lián)芘顺鰜?,說,要我怎么處置你?快要過年了哇!
我們那里過年的時候是不興打罵小孩的,說是年關(guān)挨打,第二年會常遭大人打罵。但是父親還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揍了我一頓,他把我的《三國演義》一頁一頁地撕掉了,他看上一頁,撕上一頁,看得入了迷,后來越撕越快,噼里啪啦全部撕掉了。火塘里的火躥起老高,暗藍色的火苗騰起,我感覺到一股強勁的心跳,但是我不敢對父親怎么樣,也不敢怎么樣,我那時肯定不是他的對手。我只能流淚。
這是閑書,都是古時候的人吃飽了撐著沒事干寫的,你讀這個你以后就不用去念書了,跟著我在家干活算了!父親是這樣評價《三國演義》的。
他時刻在我面前念叨著讀書的用處。我問他,那個時候,你為什么要退學(xué)?他死也不肯開口說。我還想問他,讀書就真的那么管用嗎?祖母念了那么多的書,她的才氣那么高,最后還不是落得個凄涼的下場?祖父沒念過什么書,活得不是照樣好好兒的?
這些話都是我裝在心里頭不敢說的,要是他知道我這樣想,我曉得會是怎么個下場!我從小就很害怕父親,他陰郁的表情常常讓我想起刀鋒,只有刀鋒才有這么生冷鋒利。
父親對我的學(xué)業(yè)抓得非常緊,他怕我看閑書耽誤學(xué)業(yè),我放學(xué)回家,他甚至?xí)次业臅?,查看里面有沒有藏著閑書。有一天被他翻到了一本有些黃色內(nèi)容的言情小說,父親鐵青著臉氣得要把我沉潭。我一直到了大學(xué),遠離了他之后,才敢看小說的。他說,在農(nóng)村,不讀書你做什么?你跟著我去種田,你愿意嗎?!我當(dāng)然不愿意,可是當(dāng)時我也不愿意他剝奪我看小說的權(quán)利,我實在反感他強加在我身上的種種束縛。我看到歲月在父親身上悄悄留下的痕跡,或許在他看來,我的身上承載了他的許多寄托和曾經(jīng)失去了的夢想。有一天農(nóng)閑,他難得坐下來,問我,你有什么理想嗎?
我坐在那里,臉漲得通紅。我實在想不出我以后有什么理想。父親說,你要發(fā)狠念書,不要再待在青花灘了!
父親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是那么重,好像是憋屈在心中很久了。我們這輩子,就這么定了,你祖父本來是可以走出去的,可是他偏偏喜歡去做和尚……我說,那我二叔呢?
父親說,你二叔是被人害死的,他那樣下去,即使沒被人害死,也是走不出去的。他接著又說,這人嘛,兩條腿是用來一步步走的,跑的話會跌跟頭。
青花灘的青少年再也沒有誰唱那首童謠了,或許他們壓根兒就沒有聽過。或許在他們眼中,沒衣服
穿,沒飯吃,一年難得見到一回肉,那樣的過去究竟是個傳說還是一個虛構(gòu)的故事?那天父親似乎和我說了很多話,我記得的卻不多,他說的有一句話我卻永遠記住了:別學(xué)你祖父那樣吊兒郎當(dāng),學(xué)他是沒有出息的。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這樣評價祖父,之前我還從未聽過父親這樣說過祖父。
祖母死后,父親很快就了親,那時他才剛滿15歲。母親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她的祖祖輩輩全部如此。
一個女人家要識字做甚呢?會生娃干活就夠了!祖父說。
祖母是才隋過人的。她是會雙手執(zhí)筆寫對聯(lián)的,這在青花灘至今都無人能望其項背。祖母雙手執(zhí)筆,潑上濃墨,展開的白紙鋪在桌上,她雙手揮毫,劍拔弩張間,一副對聯(lián)便躍然于紙了。她寫得非???,需有人在前拖紙。
1965年冬天下過一場大雪,那場大雪將青花灘差不多所有的竹子都壓斷了。祖母寫下了《滿江紅·詠雪》,那是她寫下的最后一首詩。
窗雪無聲,正丘壑玲瓏透曙,飛鳥絕,山川凍舍,蒼茫云樹。蕭瑟梅花舒冷艷,凄涼鄉(xiāng)思迷歸路。嘆今生,無力起東風(fēng),沾泥絮。
詩牽夢,春光妒,愁侵鬢,霜華吐?;N啼夜月,血凝朝露。蹈海欲填精衛(wèi)恨,揮戈難挽斜陽暮,看年來,讒毀骨余灰,身名誤。
祖母死后,祖父27年后才中風(fēng)去世。他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那個寒冷的冬天里,北風(fēng)凜冽,年幼的我仿佛也嗅到了空氣中死亡的氣息。祖父已經(jīng)吃不下任何東西了,他躺在那里,拒絕赤腳醫(yī)生前來打針。他說,我這一輩子都沒打過針,既然要死了為甚還要讓人在身上扎個洞呢?!
在他中風(fēng)的前一個星期,當(dāng)時我和他坐在火箱旁烤火,他瞇著眼睛打盹兒,突然醒來,對我說,二寶,你要好好兒發(fā)狠讀書,我快要死了,我死后會保佑你考上“太學(xué)”的。一席話聽得我毛骨悚然,當(dāng)時我對死亡看得如此陌生和遙遠。我對祖父說,你不是活得好好兒的嗎,干嗎要去死呢?
祖父呵呵笑著說,我該去看看你曾祖父和祖母啦,他們在那邊等著我呢,等久了他們會生氣的。
祖父死于1994年的冬天,那個寒冷的早晨,我穿著祖父過于寬大的棉布鞋跪在移動的棺材前給祖父引路,棉布鞋寬大得像一只小船,我的小腳伸進去空空蕩蕩,我感覺到自己和祖父的差別原來是如此的巨大。
青花灘后來又把燒掉的庵堂重新修葺好,祖父聽到這個消息啞然失笑,說,這到底是搞什么名堂哪?解放前允許打道場,解放后又禁止了,可現(xiàn)在又說可以再打了,這世道究竟要變成什么樣才甘心呢?湘西佬后來曾當(dāng)過我們縣的縣長,大概不到五年就被批斗推翻了。他的一雙腿被打殘了,要靠輪椅才能行動,祖父聽到這個消息默然許久,說,看來還是做個平民百姓好,上面整啥我們聽啥,我們有口飯吃有件衣裳穿就夠啦,湘西佬鬧了大半輩子的革命,到最后還不是被人革了命嗎?看來那些官也不是那么好當(dāng)?shù)?
青花灘的最后一名和尚師父去世了,在祖母去世的27年里,祖父在青花灘重操舊業(yè),打過無數(shù)場道場。而他打得最好的,也是他平生干過的唯一的一件大事,便是把祖母的墳地從石門遷回了青花灘(祖母死后當(dāng)時葬在石門)。那已經(jīng)是祖母去世15年后的事情了。祖母的棺木已經(jīng)開始腐爛,不得已只能重新?lián)Q了一具新的棺木。道場打得轟轟烈烈,祖父親自主持了這場遲到了15年的道場,在燒千年屋的那一刻,有人看到祖父舉起手來擦了擦眼角。我看到鄭能安哭了,有人這樣說道。盡管直到現(xiàn)在,我依舊不能確定,祖父是否真的愛過祖母。
寅
祖母自殺于1967年的春天。那天清江剛剛下過一場春雨,河面有些混濁,卷著一個個旋渦的小浪花從祖母面前流走,祖母不知道這些浪花究竟要流多遠才能和其他的河流匯聚在一起,她從未沿著這條河走出過100里外的地方。當(dāng)河水漸漸漫過她的頭頂時,青花灘唯一一位識字的女性消失了。她在她的自挽聯(lián)中這樣寫道:
悲懷何處遣,晚歲風(fēng)光,梅花惟瘦骨,維枝有托,庭茂芝蘭,屋起煙塵,那見春溫伏蔭,茍地下能安,聚首泉臺,晨昏依阿母。
薄命競?cè)缢梗δ赕炬?,藜藿飽枯腸,更狠多貪,杏魂凄冷,晴空霹靂,頓教筋斷肢離,恨天閽莫叩,傷心家室,血淚灑啼鵑。
或許,這才是她一生的寫照。而我們這些后輩,依舊唯唯諾諾地活著,什么都不是。
責(zé)任編輯寧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