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嵐
2006年4月11日上午,我(以下簡稱“王”)在北京采訪著名電影藝術表演家謝芳(以下簡稱“謝”),請她回憶參加拍攝電影《舞臺姐妹》的往事。
荒煤同志在信中說《舞臺姐妹》屬部里抓的重點片,可以學點東西,希望我把握好機會。
王:謝芳老師您好!
謝:您好,請進。您就是從上海特地來的小王?
王:是的。我們正在做一個關于上海電影方面的課題,您雖然不是上海人,但我知道您從小在上海生活過,最關鍵的是和上海電影緊密相連,說起謝晉導演的《舞臺姐妹》,更是不得不提到您謝芳老師。您是我媽媽輩的明星偶像,在當年可以說是紅極一時。當時您是北京電影制片廠的演員,之前已經拍過《青春之歌》和《早春二月》,都獲得很好的口碑。您知道謝晉導演為什么找您來演《舞臺姐妹》中的竺春花嗎?
謝:說起上海,還真有許多值得懷念的。我是2歲的時候跟著母親,還有10歲的小哥和只有幾個月大的小妹到上海的,在上海我們和父親團聚了,然后一住就是9年。我們當時上海的家在法租界金神父路花園坊51號二層樓上。記得一層住的是一位日本的牙科醫(yī)生,三層樓住的是一家綢緞鋪的老板。盡管那時時局不穩(wěn),但一家人能住在一起,感覺還是很溫馨的。
王:上海城市建設發(fā)展很快,這地方現(xiàn)在還在嗎?
謝:在的,幾年前我們一家人還去過,還拍了照片,不過現(xiàn)在那里住著很多戶人家。說起謝晉導演當年為什么找我演《舞臺姐妹》中的竺春花?我當時也不知道,我想也許我是南方人吧。我是湖南人,湘妹子,有著江南妹子的水靈,更重要的是在這之前當過歌劇演員,演過舞臺劇,有演唱的功底和表演的經驗。
王:在1963年調入北京電影制片廠之前,您是一名歌劇演員吧?
謝:是的,我是1951年初中畢業(yè)后考進中南文工團音樂部任歌劇演員的,后改為武漢歌舞劇院,我演過《小二黑結婚》,那時候我還只有17歲,還有歌劇《白毛女》,演過前蘇聯(lián)的喜歌劇《貨郎與小姐》,還演過河南梆子《花木蘭》、《柜中緣》,好多吶。《舞臺姐妹》中的竺春花是名越劇演員,導演或許真是看中了我的舞臺演員身份,還有點這方面的經驗。其實在接這部電影前,我從沒見過謝晉導演。記得《早春二月》的拍攝接近尾聲時,有一天,名導演陳懷皚把我找去,交給我一個名叫《舞臺姐妹》的電影文學劇本,說是上海電影制片廠導演謝晉托他將劇本交給我的,問我是否愿意在其中扮演越劇藝人竺春花一角。
本子很薄,我粗粗看過后,印象較深的是影片中主人公在舞臺上趟馬走邊的那些練功鏡頭,我很有些心動。在這以前,因為也有北影廠的導演約我在她將要拍攝的影片中擔任角色,所以一下子面對兩部電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過去在劇院工作時,已經習慣了由領導分配角色,自己從來沒有作過選擇,領導讓你演誰就演誰。如今離劇院遠了,而人事關系還沒有到北京電影制片廠,想想找北影商量也不妥當。于是,我便給當時主管電影工作的文化部副部長陳荒煤同志寫去一封信,希望能為我定奪?;拿和竞芸旎亓诵?,信中說《舞臺姐妹》屬部里抓的重點片,可以學點東西,希望我把握好機會。當我決定去上海拍《舞臺姐妹》后,陳副部長還把我找去他家,要我注意搞好和上海同行、合作者之間的關系,等等。讓我受益匪淺,我很感動。
當時謝晉導演是親自到上海火車站來接我的,還有胖胖的制片主任丁里和將在影片中飾演妹妹邢月紅的曹銀娣。她比我高出半頭,削肩,瓜子臉,寬寬的單眼皮,扮上小生或化上電影妝都十分好看,生活中的她其實更好看。
《舞臺姐妹》被剪掉的有許多,有的真的很精彩。但這不是我們做演員的所能控制的,特別是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演員是沒啥發(fā)言權的。
王:曹銀娣老師是名優(yōu)秀的越劇演員,最近,正好也是越劇百年,你們還有聯(lián)系嗎?
謝:她是真正的越劇演員,長得很美。前一陣因為越劇百年,我們倆都受到邀請去了越劇故鄉(xiāng)嵊縣,我們倆還合作朗誦了一首詩作為那臺晚會的壓軸,我用普通話,她用嵊縣話。詩很短,才50來個字,詩是這樣的:越劇這朵美麗的奇葩,從煙雨迷蒙的江南畫景中綻放,在新中國的舞臺上升華,跨越時空、跨越語種、跨越國界,組成了一面詩的旗幟,飄揚!
王:太美了!是你們自己創(chuàng)作的嗎?
謝:不是。是我們倆合作朗誦的,現(xiàn)場效果很好,確實蠻受歡迎的,電視里還要重播吶。
王:《舞臺姐妹》是一部反映越劇藝人在舊社會生平遭際的影片,為了演好越劇藝人,您肯定也下生活、費了不少心思吧?
謝:是的?!段枧_姐妹》的拍攝工作是從到紹興體驗生活開始的。為了對角色有更充分的認識和熟悉,我們訪問過袁雪芬等越劇界的表演藝術家。在接觸中,我知道她們多數(shù)出身貧苦。她們演技高超,早就是家喻戶曉的大明星,但她們待人接物卻十分謙虛、熱情。尤其是她們從小都經過嚴格的形體訓練,行為舉止都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很少有大大咧咧、滿不在乎的樣子。行如流水,坐似觀音,這些都是劇中人的動作要求,不過日久天長還是對演員的習慣和生活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你看她們落坐的時候,腰板挺拔,姿態(tài)秀美,言語動作都禮數(shù)周到。為了培養(yǎng)對角色的感覺,表演起來更貼近人物形象,我也曾下決心約束過自己,比如乘坐公共汽車時,想起來也暗暗地仿效她們的樣子,挺直起腰板想讓自己看上去優(yōu)雅點,但畢竟是苦事,很累人,沒有能堅持下來。
王:《舞臺姐妹》中,您演的竺春花唱念做打,樣樣做的都很專業(yè)地道,您最滿意的是哪段戲呢?
謝:是戲中戲《梁祝》,我穿上了全套的戲服,很美,聽說拍得不錯。
王:聽說?難道您自己沒有看過?
謝:我自己沒有看到過,因為到最后被刪掉了。
王:為什么呢?
謝:說不清。其實被剪掉的還有許多,有的真的很精彩。但這不是我們做演員的所能控制的,特別是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演員是沒啥發(fā)言權的。我只要演好自己的角色就行了。
王:影片最后,好像改動得挺厲害?和原來想表達的東西有了很大的距離?
謝:是的,盡管我也覺得別扭,但在那個時候,只能這樣,謝晉導演也是沒辦法,都沒辦法。
王:《舞臺姐妹》是1964年6月開拍的,剛拍到一半,就被張春橋說成是“毒草”,等待它的命運就此一波三折,您作為一名主要演員,當時是怎么想的呢?
謝:我思想一直很單純,和政治離得比較遠。作為一名演員,我就琢磨著怎么演好這個角色,從藝術上來考慮的多一點。我覺得對一名演員來說,有三點很重要,那就是一個好的劇本,演員個人的特色和再創(chuàng)作,其它的我也不多考慮。
王:這部電影讓許多人吃了苦頭,謝晉導演也因此而被揪斗。您是主演,肯定也逃不過吧?您覺得委屈、不公嗎?
謝: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再提也沒啥意思。不說這個吧?!拔母铩焙螅x晉導演給我寄來過一冊《舞臺姐妹》,上寫“劫后余生”四字,讓我為該片從文學到電影一書撰寫演員心得。我想了又想,最后還是以影片取得成功的主
要因素在于編導,與自己關系不大為由而推辭了。所以這本書至今空缺這方面的文章,盡管我當時說的確是真話,不過現(xiàn)在想想至少對謝晉導演有點失禮了。
從1959年到1964年之間,我幸運地參加了三部故事片《青春之歌》、《早春二月》和《舞臺姐妹》的拍攝。我的大部分時間是在攝影機前度過的。
王:十年動亂中,《舞臺姐妹》以“為三十年代文藝黑線歌功頌德”的罪名被打成毒草禁止放映,但俗話說是金子總會發(fā)光,《舞臺姐妹》不僅在中國成為廣大觀眾心目中的經典作品,而且還以濃郁的民族氣息和人生情趣在國際上贏得了應有的聲譽。
謝:是的。1981年在美國和法國幾乎同時舉行的中國電影周中,《舞臺姐妹》都被選作開幕式上的首映片。我也是到日本后,才知道這部片子在國際上挺轟動的。有一次,在紐約某個文化中心的一家影院里,我還有幸和美國朋友坐在一起觀看了自己演的這部電影。雖然只有英文字幕,但我發(fā)現(xiàn),美國人照樣看得津津有味,有些地方外國人的反應竟比中國觀眾還要來得仔細,來得到位,該笑的時候笑,該愁的時候愁,情緒完全是跟著劇中人物情緒跑的。
王:那說明美國人能理解中國電影中特有的時代背景和文化內容。
謝:理解。
王:你到美國是哪一年?
謝:到美國是1981年,到法國是1983年。
王:還是蠻早的??磥?,您是得風氣之先的人物了。社會總是在進步的,各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和傳統(tǒng),但人性中的某些東西,比如真善美,是人類共有的。作為一名演員,能夠演一部幾代人心目中的好電影是幸運的,而您演了不止一部,您對自己的表演生涯滿意嗎?
謝:從1959年到1964年之間,我幸運地參加了三部故事片《青春之歌》、《早春二月》和《舞臺姐妹》的拍攝,我的大部分時間是在攝影機前度過的。對于那個長著一只千層眼的分量不算輕的黑玩意兒,不論它近在咫尺,還是在頭頂身后老遠的什么地方,我都得感覺到它的存在,受到它的支配,按照它的旨意辦事。有不少人都這樣說我,“謝芳只要一演戲就不是她了。”孫謙、馬烽他們早就說過,謝芳天生就是吃演員這碗飯的。
說到表演,我至少是很用心去演的。有人說我演的《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很激進,可是那時候有抗日戰(zhàn)爭那個大背景在,難道日本人打過來了,我們還坐著開會學習?那時候就需要有人沖上去!我很理解那時候的共產黨員,他們會為了一種信念把生命拋在腦后的。
說到這些,我不得不提到我的父親和母親。我的父親是個基督教神學院的著名教授,多次到國外留學。他雖然從事的是神學研究,但非常愛國,擁護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我從他那里經常聽到李公樸、聞一多還有馮玉祥等人的名字,他還讓我唱“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等革命歌曲給他聽。我的父親是中國老一輩的知識分子,對祖國的那個愛真叫執(zhí)著,可后來還是被打成了右派,70多歲了,還趕公交車去糊紙盒。我母親姚育英和冰心是同學,老人家一共生了我們十個孩子,我是老九。我的啟蒙教育都是母親給我的。我父親和當時許許多多愛國知識分子一樣,對祖國懷著深厚的感情,聽到祖國解放的消息,他情愿放棄在香港優(yōu)裕體面的生活,非要趕在祖國的第一個國慶節(jié)回國,他要慶祝自己祖國獲得新生。如果不是我父親硬把我?guī)Щ貒业拿\可能完全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或許我會去美國,成為一名牧師太太也不一定呢。
王:你多大時回國的?
謝:15歲。后來我就考進了中南文工團,那時候還是供給制。1953年6月,中南文工團更名為中南人民藝術劇院,后又改為武漢人民藝術劇院,武漢歌舞劇院。組織上大概看我在“土改”時在歌劇《白毛女》中演的喜兒還可以,就把我分到了歌劇團,開始了我近十年的歌劇生涯。然后有幸拍了《青春之歌》和《早春二月》,1963年的時候調到北京電影制片廠任專業(yè)演員,1964年到上海拍了《舞臺姐妹》。
我想既然選擇了當演員,我就一定要做個好演員。我每天的日程就是化裝、拍戲、卸妝、休息。在一部影片中擔任主角,所用時間少則五六個月,多則一年掛零。我愛人張目原來是武漢歌劇院的臺柱子,1963年和我一起調到北京,是中國歌劇舞劇院的主要演員兼歌劇團團長,工作演出也很忙,當年的名氣可不比我小。所以,我不得不將獨生子托付給他的奶奶和姥姥代管。由于老人們常常指著我的照片告訴說這就是他的媽媽,因此一次當我拍片回來領著他上街玩耍時,當時還不滿三歲的孩子指著照相館里掛著的所有“阿姨”們的照片對我說:這媽媽!這媽媽!
王:作為一名事業(yè)有成的女性,您大概也覺得有點對不起兒子吧?
謝:以前我是這樣想的,還好我兒子很爭氣,不用我操什么心,如今他的兒子、我的孫子都18歲了,我很開心。
王:看得出您的家庭生活很幸福。謝芳老師,問一個很俗的問題,您認為您一生中演的哪個角色最成功?您最喜歡自己演的哪個角色?
謝:這幾年,在接受采訪和與觀眾的交流中經常被問到這個問題,但想來想去,我自己也得不到十分明確的答案。一切事物都是相對的,有好,也有不好,就是這樣。其實我現(xiàn)在仍然講不出在我扮演的所有角色中,哪一個是我自己最為滿意的,是完全成功的。有人說我至今沒有一部影片超過《青春之歌》、《早春二月》和《舞臺姐妹》,這倒是事實。這三部片子是我藝術生命中的黃金時代,那時候也是我精力最旺盛的時期,再加上我所接到的劇本是最好的,攝制組的創(chuàng)作力量是最整齊、最成熟的,藝術創(chuàng)作上的一切問題,都有領導、老師們?yōu)槲蚁氲搅耍龅搅?,我只管按劇本演自己的戲就行了,什么都不用操心,沒有雜念。所以那時候能獲得一點成功,我覺得還是觀眾對我的厚愛。后來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當我再次登上影幕時,已經15個年頭過去了。15年,對一名演員來說意味著什么?不過從1979年開始,我又忙起來了,又有許多劇本交到了我手上,我又重新回到了50年代和60年代初期那種緊張的演藝生活之中,甚至比那時更忙,生活也更加豐富多彩。我碰上了一個好時代,感覺到了人生應有的節(jié)奏。
王:最近聽說《舞臺姐妹》要被拍成電視劇了,您覺得現(xiàn)在的演員還能演出您當年的那種感覺嗎?
謝:相信他們能拍好,希望他們能拍好。
王:謝謝您接受我的采訪,祝您藝術青春常在!
謝芳小傳:生于1935年。1951年畢業(yè)于漢口羅以女子中學,考入中南文工團,任歌劇演員,在《小二黑結婚》、《白毛女》、《劉三姐》、《花木蘭》等劇中擔任主演。1963年調任北京電影制片廠演員劇團任專業(yè)演員,主演了《青春之歌》、《早春二月》、《舞臺姐妹》等一系列經典之作;“文革”后又出演了《淚痕》、《第二次握手》、《李清照》、《九九艷陽天》、《明姑娘》等電影以及話劇《日出》等。1962年由文化部推選為新中國22位電影明星之一,1989年被中國電影周報評為建國40周年十大明星之一,1995年獲中國電影世紀獎女演員獎和第五屆中國電影表演藝術學會“學會獎”,2004年獲美國世界藝術家協(xié)會終身成就獎,2005年獲“國家有突出貢獻電影藝術家”稱號。
責任編輯:殷之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