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河傳》的各部分、各章各節(jié)、各人物之間看起來似乎都無密切聯(lián)系。但細讀文本便可發(fā)現(xiàn),那個用稚嫩而充滿活力、天真而充滿困惑的雙眼關注周圍世界的童年之我,正是小說各個要素的聯(lián)結點。開篇的小城風情畫廊,通過我的眼光對小城作全知式的宏觀掃描;童年故事,我是主人公;第三部分里,我以好奇的童目打量著成人的世界。通過《呼蘭河傳》,蕭紅把零散的童年生活符號串起,通過回味記憶里的溫暖,展示人生的悲涼,也慰藉作者自己的那顆孤獨的心?!逗籼m河傳》的恒久魅力就在于此——作家以純潔、美麗、活潑的童心觀照現(xiàn)實、抒寫內心,別具美感。
1.鋪陳兒童思維之美:單純、輕盈、靈動
兒童的思維向來簡單、純真,體現(xiàn)在審美觀點上,能構成一種優(yōu)勢——無先入為主的個人成見,無地位差異的世俗偏頗,無自我中心的功利色彩。因此,童年的我與小團圓媳婦之間是親密的小伙伴;我不僅可以與祖父在后花園玩耍,還可以和這個家庭以外的傭人佃戶和睦相處。兒童視角使《呼蘭河傳》走進不帶功利性、不帶政治圖解色彩的審美領域,正是這樣的美,有力地感動著讀者。
兒童的思維又具有很強的跳躍性。《呼蘭河傳》采用信馬由韁的巡禮式抒寫方法,從街頭巷尾的情景寫到喜慶病災的種種盛典,從祖父的后花園寫到童年生活的寂寞,從家中的庭院廂房寫到形形色色屬于下層人民的住客,沒有編造曲折緊張的情節(jié),沒有塑造眾多的人物典型。有的,是我的所見所感。作家所關注的是“民族大多數(shù)人的最普遍的生活,是最一般的思想,是整個社會風俗?!焙芎玫刂芜@一創(chuàng)作主旨的,就是兒童視角——充斥兒童好奇眼睛的,是這個世界一個又一個的片斷,零散的生活之美。
在現(xiàn)代人的頭腦里,經(jīng)驗、理性、功利因素占據(jù)著支配地位,直覺思維不是被遺忘和排斥,就是被淡化和雜揉,于是孩子靈異的感覺和原始生態(tài)的思維,可激起起人們不可抑制的驚訝。寫我來看王大姐家的嬰兒,見到“王大姐家其實也看不見什么是炕,烏七八糟的都是草……那小孩也就在草中偎了個草窩,鋪著草、蓋著草地就睡著了。我越看越覺得好玩,好像小孩睡在喜鵲窩里了似的。”幼兒似小鳥,炕象鵲巢,這種新鮮的靈動的思維方式,當然會給成人那僵化定勢的思想注人活力。書中包含了只有兒童才擁有的許多靈異體驗,:“太陽在園子里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別高的,太陽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睜不開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鉆出地面來,蝙蝠不敢從什么黑暗的地方飛出來。是凡在太陽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fā)響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對面的土墻都會回答似的?;ㄩ_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對亮的光線感受用人、蚯蚓、編蝠來襯托,連大樹和土墻也具有了生命力,被賦予人的思維、人的聲音,健康的氣息,美不勝收。
2.彰顯兒童語言之美:自然、新鮮、真率
蕭紅的語言風格和表達方式別具一格,表現(xiàn)為特別的句法形式及由此而來的新鮮自然、稚拙渾樸的美學意趣。
《呼蘭河傳》中,語言的直率和自然是水乳交融、渾然一體的。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象鳥上天了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樣,就怎么樣。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愿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蝴蝶隨意的飛,一會從墻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從墻頭上飛走了一個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這個?!蓖耆詢和难酃鈦砻鑼懽匀痪拔铮栌昧藘和Z言的簡短樸素的形式特點,率意而言,不加雕琢,一派天然之美。
呼蘭河這小城里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xiàn)在埋著我的祖父。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我還沒有長到二十歲,祖父就七八十歲了。祖父一過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從前那后花園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蕭紅所使用的語言是經(jīng)不起轉述的,但卻讓人念念不忘。作家絮絮叨叨地敘述祖父年齡與自己年齡的變化,流露出對祖父的熟稔、熱愛。年齡的排列之間,省略了許多具體內容,表現(xiàn)出祖父一生的平常;稚拙平淡的語言和口氣中蓄積著深厚的滄桑感、失落感。透過那些有意的復沓,作家以弦外之音告訴我們人世間生生死死的“單調重復”以及難以言狀的人生悲涼,這種風格同惜墨如金的精粹同樣具有審美價值和意義,拙而有味,越品越美。
3.展現(xiàn)兒童襟懷之美:善良、寂寞、詩意
除了對有二伯偷賣東西表示沉默、偷家里的東西跟窮孩子一起分享等事情上,足以表明主人公善良、美好的天性之外,《呼蘭河傳》還通過描寫生和死來表達作家深層次的思索和胸懷。呼蘭河人麻木混沌地生存著,感受不到生命的珍貴與死的悲哀,一切都是“自然的結果”。小團圓媳婦,一個僅僅十二歲的小姑娘,曾經(jīng)“頭發(fā)又黑又長,梳著很大的辮子”,因為她“見人一點也不知道羞”,“兩個眼睛骨碌碌地轉”, 因為她的生命力被婆婆打出了毛病,接著被庸醫(yī)、跳大神的等人不斷折磨、摧殘,最后被好心的人們放到開水里活活燙死;本來口碑很好的王大姐,僅僅因為自己選擇嫁給窮苦的磨倌,便一變而為“壞女人”,最終在不絕的奚落中死去……傳統(tǒng)文化的受害者用套住自己的枷鎖又去劈殺別人,而這種殘忍的行為卻是以極其真誠的善良態(tài)度進行的。對這些人,通過不動聲色的小小的“我” ,善良的蕭紅既悲且憫,這使全書呈現(xiàn)出善良之美。
蕭紅在她的《呼蘭河傳》中給我們描繪了一個處在荒涼世界中的寂寞人群。洋醫(yī)生是寂寞的,因為她不善于去分析呼蘭河人的心理,以致嚇跑了顧客。王寡婦是寂寞的,獨子死了,,瘋病犯過之后,“她還是平平靜靜地活著”。祖父是寂寞的,總是“自由自在地一天閑著”,“天天使用一種方法抓掉了孩子的帽子,這未免可笑”。有二伯、馮歪嘴子是寂寞的……我更是的寂寞的,寂寞得甚至羨慕起磚頭和泥土“同時在曬著太陽,它陪伴著它,它陪伴著它”。這寂寞的美,怎能不讓人心動?
“第一流小說家不盡是會講故事的人,第一流小說中的故事大半只像枯樹搭成的花架,用處只在撐持住一園錦繡燦爛生氣蓬勃的葛藤花卉。這些故事之外的東西就是小說中的詩。”。第二章就是一首呼蘭河的風俗詩,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燈、野臺子戲、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這些俚俗甚至不無蒙昧的習俗,在我的視角下,“儼然生發(fā)出異樣的光彩”。
“請神的人家為了治病,可不知那家的病人好了沒有?卻使鄰居街坊感慨興嘆,終夜而不能已的也常常有。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么這么悲涼?”
“跳到了夜靜時分,又是送神回山。送神回山的鼓,個個都打得漂亮。若趕上一個下雨的夜,就特別凄涼,寡婦可以落淚,鰥夫就要起來彷徨?!松鸀榱耸裁?,才有這樣凄涼的夜。”
透過司空見慣的迷信,是悲涼的詩意之美。
小說中處處充滿了童趣的詩意,第三章中大花園的繁盛與荒涼也都是詩。金色的蜻蜓,綠色的螞蚱,嗡嗡叫的蜂子滿身絨毛……“祖父帶一個大草帽,我?guī)б粋€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蔽以谶@個園子里玩得真開心,一會兒摘黃瓜、捉蜻蜓;一會兒采倭瓜花、一會兒逮螞蚱,用繩子拴了后腿,像人家溜狗一樣牽著滿園子轉悠……童趣的歡樂猶如夏日山間的溪水,時而歡快俏皮,時而清澈明亮,淹沒了生活的單調寂寥。那“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是自由的?!S意地飛,一會從墻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又從墻頭上飛走了一個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這個?!边@又有點像灰姑娘的童話。這種“自我抒情自我陶醉”的敘述給讀者創(chuàng)造出一個水乳交融的詩話世界,雖然這樣的生活也是單調寂寥,但是兒童視野里的一切顯得那樣的美好,那樣的詩意盎然。
參考文獻:
[1] 錢理群.“改造民族靈魂”的文學[J].十月,1982.1.
作者簡介:
孫德廉(1965一),女,黑龍江省牡丹江人,副教授,從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工作單位:黑龍江林業(yè)職業(yè)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