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新生

摘要：“古詩十九首”是繼《詩經》、《楚辭》、漢樂府之后中國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的又一座高峰，是文人創(chuàng)作的成熟的五言抒情詩。它的出現(xiàn)并非偶然，有著復雜的時代背景。它的風格與成就的形成也是與其創(chuàng)作主體“游子”的生存環(huán)境密切相關。深入了解詩歌產生的時代背景對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古詩十九首》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

關鍵詞：《古詩十九首》；游子；時代背景

關于《古詩十九首》的研究歷時久遠，前賢已經從很多方面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是對于《古詩十九首》產生的年代，學術界至今尚未有定論，爭議頗多。多數學者認為其產生的年代主要是在東漢末年。我們認為它非一人一時之作。本文試結合漢末時代特征，考察《古詩十九首》產生的時代背景。時代界定及背景據章培恒、駱玉明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的觀點：“東漢中期指漢和帝永元元年(公元89年)至漢質帝本初元年(公元146年)；東漢后期指漢桓帝建和元年(公元147年)至漢獻帝興平二年(公元195年)。東漢王朝實際到獻帝建安二十五年(改元延康元年)才正式結束。不過在文學史上，通常建安二十五年間的文學歸為魏晉文學的范圍?；顒佑跐h代文學與魏晉文學交替時期的作家，按照習慣，有的劃入漢代，有的劃入魏晉，而實際兩者之間是彼此交錯的?！北疚牟粩M對《古詩十九首》產生的具體年代做更為深入的探討，試從東漢時代大背景下分析其產生的歷史條件。

一、“古詩十九首”創(chuàng)作主體——“游子”的產生

《古詩十九首》大多篇章產生于東漢時期，非一人一時之作。但其作者群體基本可以肯定，那就是在外游學、游宦或羈絆的“游子”。“游子”形象在中國歷史上早已有之。其所抒發(fā)的羈旅之思是中國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大主題，早在《詩經》中就有這類詩作。如：《詩經·王風·君子于役》就是寫女子思念在外服役的丈夫的詩篇，從思婦的角度描寫征戰(zhàn)之苦，以富有情感色彩的景物烘托出思婦懷人的心思?！对娊洝め亠L·東山》是“游子”思鄉(xiāng)之作，寫了一位久戍在外、一旦獲歸的士兵在回家路上的復雜感情，其思鄉(xiāng)之情正是多數“游子”的心靈呼喚。此外還有《小雅·采薇》、《小雅·何草不黃》、《邶風·擊鼓》，等等。在中國古代社會，各種征役、徭役一直不斷，所以客居在外、羈旅之思自古有之。但是，其所思、所想的內容卻有所不同?！对娊洝分械摹坝巫印贝蠖嗍窃谕夥鄣娜恕４藭r的相思更多的是表達對故鄉(xiāng)和親人的懷念。在《楚辭》中，屈原放逐也有“懷乎故都”口的幽思，如《九歌》就是屈原放逐后背井離鄉(xiāng)、思君念國的作品，一腔愁苦與憂心昭然可見。此時此刻，屈原的相思更多的是對故土的愛戀，對故國命運的關心，對自己政治理想不能實現(xiàn)的感嘆。漢代樂府詩歌中有不少表達羈旅之思的篇章，其內容更加豐富多彩，有反映徭役之苦的，有寫思鄉(xiāng)之情的。有感嘆人生短促無常的，有抒發(fā)個人苦悶的，也有游子思婦之感，等等。此時，“游子”的情思大大豐富了起來，這種多樣風格與兩漢時代社會特殊的政治文化背景密切相關。

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讀經、習經成為了社會風尚。歷代統(tǒng)治者通過興太學及設立五經博士，向下層的知識分子敞開了一扇讀書仕進的大門?！白晕涞哿⑽褰洸┦?，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于元始，百有余年，傳業(yè)者浸盛，支葉蕃滋，一經說至百余萬言，大師眾至千余人，蓋祿利之路然也?！?《漢書·儒林傳》)在這種情況之下，游學、游宦成了多數文人的生活狀態(tài)，“游子”階層也由此而生。他們紛紛涌向朝廷，走上了借讀經以仕進的道路，以此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但是，這條道路也并非是一帆風順的，他們也不同程度地碰到了“不遇”的情況，因而也時常抒發(fā)“不遇”之感。如賈誼有《吊屈原賦》、《惜誓》，董仲舒有《士不遇賦》，淮南小山有《招隱士》，司馬遷有《悲士不遇賦》，等等，都是這類作品。他們雖然抒發(fā)了自己不被重用的牢騷，但卻沒有失去信心，此時的他們對大一統(tǒng)的政權依然抱有極大的熱情。但是，自東漢和帝之后，權移外戚、寵被豎宦的政治格局一直綿延到漢末。當時文人士子希望通過察舉和明經科考進入仕途，然而仕進之門卻被權貴豪強把持，“恩澤不速于單門”，(趙壹《刺世嫉邪賦》)寒門子弟仕進無望，權貴親信卻居要職。此時此刻，濫舉成風，“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后漢桓靈時歌謠)“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左思《詠懷》)的不合理現(xiàn)象隨處可見。再加上當時公私學校廣招生徒，不但太學生“結發(fā)人學。自首空歸”，(《后漢書·獻帝紀》)其他學生也只能四處飄零、奔競風塵了。此時的“游子”與落魄的農民、奔走的商賈一樣，流浪四方。在“涼風率已厲，游子寒無衣”(《凜凜歲云暮》)的蕭索境況中，在“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明月何皎皎》)的凄苦心情下，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思想脫離浮亂騷動的都市。但是，“思還故里聞，欲歸道無因”，(《去者日以疏》)仕進無門，時代擾攘，安定的生活在這時其實成了幻想，正當的職業(yè)無處尋覓，從而使得這些脫離生產的知識分子陷于了有家無法歸的悲慘境地。這批以流浪為生的知識分子抒發(fā)愁苦之聲，于是就產生了情真意切的文人五言抒情詩——《古詩十九首》。

二、“古詩十九首”創(chuàng)作主體——“游子”的生存背景

《古詩十九首》的創(chuàng)作主體——“游子”的生活社會環(huán)境是極其復雜的。東漢時期，社會政治、經濟、思想、文化等等各個方面都在發(fā)生著巨大的變化，這些變化對于生活于其中的“游子”各具影響，從而也使得他們表現(xiàn)出異于以往的特性，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也發(fā)生了極大影響。

(一)政治背景

西漢、東漢歷經400年間，社會矛盾一直存在，這是封建社會的普遍現(xiàn)象。自漢武帝起，社會動蕩不止，宮廷暴亂不斷。在這個時期，“封建社會是經常的在動員狀態(tài)之下，一切人力、物力的收奪都超出了經濟的報償法則”?；笇捲凇尔}鐵論》中就提到了西漢政權的徭役繁重、民不聊生的情景：

今中國為一統(tǒng)，而方內不安，徭役遠而外內煩也?！邤登Ю?，遠者過萬里，歷二期長子不還，父母愁憂。妻子詠嘆，憤懣之恨發(fā)動于心，慕思之痛積于骨髓。

自天漢二年(公元前98年)開始，農民起義此起彼伏、接連不斷。東漢時期，政權動蕩有過之而無不及。東漢中后期，社會矛盾不斷激化，統(tǒng)治階級內部斗爭激烈頻繁，外戚、宦官交替專權，土地兼并，苛捐雜稅增加，加之連年不斷的自然災害，廣大農民生活陷入絕境，農民起義風起云涌，一時之間到處蕭索、社會騷動。特別是兩次黨錮之禍，使得大批士人慘遭殺戮，這使得士人們開始遠離政治、皇權麗開始了對自身安危的關注。正如羅宗強先生所說：“他們原本從矢志忠于皇權開始，反對外戚和宦官專制的腐敗政治，意在維護大一統(tǒng)政權，而這個政權對他們的報答，卻是一次次殘酷無情的打擊。他們對于這個政權的向心力是很自然地慢慢消失了。他們的心態(tài)，從矢忠于皇權，轉向了高自標置。轉向了相互題拂?！比寮业牡赖掠^念也隨著政治的疏離而開始松動，文人的價值觀開始多元化，不再以圣人之言為行為準則，而是開始關注自我、重視個性和個人情感的抒發(fā)。這種情感的變化來源于與政治的疏遠，自此文人創(chuàng)作開始由共性的頌美向個性的表達轉變。

(二)經濟背景

社會動蕩，政治混亂使得下層文士漂泊蹉跎，游宦無門，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經濟的窘迫使得他們對于自己的生存

狀態(tài)有了更深的體悟，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他們原本對大一統(tǒng)政權的憧憬與熱情漸漸淡化了。雖然他們之中有的相對順利得以為官，但大多數卻只能終日漂泊，無依無靠。由于政治的失意和經濟的窘迫，他們只能借“斗酒”、“駑馬”“相娛樂”以排解心中的苦悶。與之相對的是豪強地主們，他們大量圈地，錦衣玉食，生活奢靡(“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長衙羅夾巷，王侯多第宅。兩宮遙相望，雙闕百余尺”《青青陵上柏》)。這種強烈的對比使得文人士子們心理上更為不平與憤懣。

(三)思想背景

自武帝獨尊儒術開始，重視經學，經術成了躍身為世族的知識資本，如皮錫瑞所說：“宰相須用讀書人，由漢武開其端，元、成及光武、明、章繼其軌。”經學的興盛一直延續(xù)到東漢章、和時期。這段時間解經、用經、傳經之風盛行，許多文人也是飽讀經書之士，經學對文人創(chuàng)作影響頗深。在研讀經書、積極人世的同時，文人們的思想也漸漸經學化，重群體的存在而忽視了個體情感的抒發(fā)，文藝觀念也以經學為標準——“依經立論”。這一點，從漢代文人對屈原及其作品的評價中可以明顯得體現(xiàn)出來。同時，經學思想的滲透使得文人在創(chuàng)作上多有模擬的心態(tài)，“經學重師承、家法。不能有個人的思想，一切以先圣為準則。受此影響。文人創(chuàng)作上也往往缺少創(chuàng)造性”。_比如，漢大賦的對話形式就是對屈原《漁父》、《h居》對話形式的模擬。再如，劉勰在《文心雕龍，頌贊》中認為其是模擬了《詩經》雅頌傳統(tǒng)。這種模擬風氣的出現(xiàn)使得文學作品因循守舊，缺乏自己的創(chuàng)新。

隨著政治的腐朽、經濟的凋敝，統(tǒng)治階級倡導的儒家正統(tǒng)思想日趨淡化。黨錮之禍使大量士人慘遭殺戮，或有死里逃生者也成了驚弓之鳥，“這樣，隨著他們的被摧殘、殺戮、鎮(zhèn)壓，經學作為一種特定的社會政治力量，也就只能煙消云散，了”。于是各種思想紛紛出現(xiàn)，文學創(chuàng)作也不再只是為統(tǒng)治階級歌功頌德，而是轉向了對社會現(xiàn)實的描述和個人情感的抒發(fā)，文藝觀念也發(fā)生了巨大變化，突破了有漢以來“依經立論”的經學文藝觀的束縛，經學的影響在社會的急劇動蕩中日趨式微。這種氛圍使得文人士子們能夠更為自由地抒發(fā)個人的情感。此時，儒家思想的統(tǒng)治地位雖然松動，但儒家的文藝思潮在漢末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依然延續(xù)著，《古詩十九首》所體現(xiàn)的“畜(蓄)神奇于溫厚，寓感愴于和平”的創(chuàng)作風格就是儒家“溫柔敦厚”、“怨而不怒”文藝觀的體現(xiàn)。

在這種生存背景下。漂泊無依的游子們所產生的離情別緒、人生的失意和無常之感是前所未有的，這時老莊道家思想成了士人思想的重要補充。此時的文人一方面受儒家建功立業(yè)的價值觀的影響，在不斷地尋求“立功”的途徑以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以期“不朽”。但是現(xiàn)實的殘酷讓他們的理想一再破滅，他們始終處于一種失意的狀態(tài)之中，當找不到精神的歸宿時，老莊道家思想便成了他們靈魂的棲息地，這在中國古代士人中是很普遍的。道家作用于漢代文學創(chuàng)作，重在文人內心情感的抒發(fā)，這種現(xiàn)象貫穿于兩漢幾百年之間，始終沒有中斷。漢初重黃老思想，文人有騷體賦作發(fā)悲士不遇之感，到東漢有抒情小賦寫個人世俗情懷。社會環(huán)境的惡化，使得文人們內心產生了無限的苦悶之情，而老莊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對于解除這種苦悶有著重要的作用，那就是給失意文人們以勇氣去關注自我、抒發(fā)真情。

東漢末年佛教開始傳人中國，各種思想相互交融，呈現(xiàn)出思想多元的時代特征。在這種情況之下，那種復雜激烈的情感相互激蕩，發(fā)為游子、思婦之辭?！豆旁娛攀住肪褪鞘б馕娜藗兛鄲灥男穆?，正如清人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所說：

《十九首》所以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幾?雖處富貴，慊慊猶有不足，況貧賤乎?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誰不感慨?人情于所愛，莫不欲終身相守，然誰不有別離?以我之懷，思猜彼之見棄，亦其常也。夫終身相守者，不知有愁，亦復不知其樂，乍一別離，則此愁難已。逐臣棄妻與朋友闊絕，皆同此旨。故《十九首》難此二意，而低回反復，人人讀之皆若傷我心者。此詩所以為性情之物。而同有之情，人人各具。則人人本自有詩也。但人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能盡，故特推《十九首》以為至極。這段話指出了《古詩十九首》所表達的情感，是人生來共有的體驗和感受。如：表達相思與傷別的：《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西北有高樓》、《冉冉孤生竹》、《涉江采芙蓉》、《迢迢牽牛星》、《庭中有奇樹》、《凜凜歲云暮》、《客從遠方來》、《孟冬寒氣至》、《明月何皎皎》。表達人生短促、及時行樂與感傷的：《回車駕言邁》、《東城高且長》、《驅車上東門》、《去者日以疏》、《生年不滿百》。表達世態(tài)炎涼、懷才不遇等人生悲慨的：《今日良宴會》、《青青陵上柏》、《明月皎夜光》。

總之，《古詩十九首》所抒發(fā)的，是人生最基本最普遍的幾種情感和思緒。是“人同有之情”。雖然有些不免庸俗甚至粗野，浪漫甚至頹廢，但是其中卻蘊藏了一種現(xiàn)實的積極的因素。正如王國維所言：

“昔為娼家女，令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p>

“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貧賤，坎軻長苦辛?！笨芍^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

正因為真，這些詩歌才能夠永久地感動人，千古常新。同時，它以藝術的方式表現(xiàn)了士子們的社會境遇、精神生活與人格氣質，并由此透視出漢末社會生活的一個側面，有相當重要的認識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