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貞虎

神秘來客

這天晚上，一個黑色的影子鶴行鷺伏地摸進(jìn)了華康醫(yī)院燈光昏暗的第六病區(qū)的走廊。隨之，302病房的門悄無聲響地被推開。

病房里的燈已經(jīng)關(guān)熄，可月光卻把屋里照得朦朦朧朧。

進(jìn)入病房的是一位女子，她體態(tài)婀娜、眼含淚眸、面如桃花、口如朱丹。女子坐在了一號病床患者的身邊，用白晳的手指輕輕地梳理著他亂蓬蓬的頭發(fā)。

“你醒過來了？”女子的聲音溫柔而又輕盈。

一號病床患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疑惑地望著她，少氣無力地問道：“你……你是誰？”

“我是你的妻子呀！”

“妻子？”患者吃了一驚，“可我還沒結(jié)過婚呢?！?/p>

“真的，我就是你的妻子！”女子說，“你忘了，在小巷東那棵老槐樹下，你娶了我。我是小翠呀！”

“小翠？妻子？”患者竭力地回憶著，喃喃自語，“不，我根本沒有妻子……”

“賓哥，我再也不傷害你了?！迸铀餍钥蘖似饋?，哭得十分傷心，“我知道，你恨我，你一直恨著我，這么多年了，你都不原諒我……”

“小翠、妻子、老槐樹、原諒我……”患者糊涂了，不退的高燒又使他陷入一陣昏迷。

當(dāng)患者蘇醒過來時，天光已微微發(fā)亮。走廊的燈已關(guān)閉，屋里還是那樣朦朧。病房里那張病床，顯得空空蕩蕩。躺在床上的他望著緊緊關(guān)閉的門打著愣怔：門昨夜不是被她——一個自認(rèn)為是他妻子的女人推開了嗎？怎么現(xiàn)在關(guān)得那樣緊？

當(dāng)患者發(fā)現(xiàn)像人影似的立在墻角的輸液架時，又不禁釋然一笑了：原來，留在自己記憶里的那個女子，完全只是自己昏迷前的幻覺！要不，就是自己患上了夢游癥？

患者不由得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他把目光從輸液架又移到床頭邊。這時，患者禁不住大吃一驚：這不是幻覺，他的床頭還明顯地留著有人坐過的印跡！

患者吮了吮鼻翼，更加驚奇了：他從濃烈的高錳酸鉀的氣味中，分明嗅到了淡淡的香粉氣息！

這香粉，這印跡，不分明就是真的有個“她”來過嗎？

患者拉響了床邊的警示鈴。

隨著鈴響，進(jìn)來一位身穿白大褂、頭戴小白帽、口戴口罩的女護(hù)士。

“我是想問問，剛才有誰來過？”患者問道。

“什么有誰來過？”

“一個女人，一個年輕姑娘?！被颊哒f。

“我一直都守在值班室，根本沒見過什么男人女人的呀！而且，深更半夜，一個女子怎么能隨隨便便進(jìn)男病房？真是活見鬼！”女護(hù)士生氣地轉(zhuǎn)身走出去。門“咣當(dāng)”一聲響。

患者的心頭不由得隨之一震，自言自語著：“難道是我見了活鬼？”

窗前怪影

患者名叫張賓。因?yàn)樽黾垙S的搬運(yùn)工，染上了矽肺病，接連又引發(fā)肝炎，他才住進(jìn)了華康醫(yī)院。

想到鬼魂，張賓渾身緊縮，臉色煞白，手腳頓時冰涼起來。他猛然間記起，那個女子說她叫小翠，難道是她——小翠的鬼魂來了？可是，早在幾年前，就有人曾對他說過，小翠死了。

小翠是他小時候的鄰居。他倆從小耳鬢廝磨，很是要好。有一次張賓得了眼病，眼睛又紅又腫，上下眼皮腫得只剩下了一條縫隙。小翠心痛，哭得泣不成聲，非要摳出自己的眼珠來為她心愛的人換上。幸虧老奶奶阻攔得快，只抓破了眼皮。小翠的眼睛也腫了，腫得比張賓的眼還要厲害，她一點(diǎn)兒也不后悔。她說，她愿為他獻(xiàn)出一切。

不久，張賓的眼睛好了，小翠的眼睛也好了。他們手拉著手走到老槐樹下，撮土為香，拜了天地，立下“她非他不嫁，他非她不娶”的海誓山盟?？赡菚r，他們還是十幾歲的娃娃，這樣的戲耍又豈能當(dāng)真？不過，雙方的堅(jiān)定卻也像一顆種子深深地埋藏在各自的心中。他們像真正的夫妻那樣相親相愛著。無人之處，她喊他“小丈夫”，他喊她“小女人！”

小學(xué)畢業(yè)，他們一同進(jìn)了中學(xué)；中學(xué)畢業(yè)，他們又一同進(jìn)了一家公司，一直形影相隨。但后來，發(fā)生了一段插曲，讓他倆天各一方。

曾有一度，張賓愛上了養(yǎng)花，簡直成了花癡。公司有一個女員工的父親是個有名的花博士。家里養(yǎng)了許多的花，都很名貴，有的還價值連城?？蛇@老頭愛花如命，從不愿意讓別人來觀賞他的花。起初，張賓只好偷偷去看。后來他和這個女員工交上了朋友，她把他介紹給了自己的父親，他才一飽再飽了眼福。

一天，花博士家里突然失竊，丟失了一盆名叫“群芳譜”的月季花?；ú┦咳缤瑏G了性命一般，四下派人找尋，甚至還驚動了公安局。這品種是那花博士花費(fèi)了幾十年的心血才培育出來的，葉似牡丹，花類荷苞；花色淡雅，如同墨菊；清香四溢，勝過茉莉。總之，集百花之美于一株，遂名曰“群芳譜”。有人試用萬元巨款購買此花，花博士只淡然一笑，搖頭拒絕。公安來了，說“群芳譜”找到了，原來竟藏在張賓宿舍的床下。

為此，花博士把愛如掌上明珠的女兒臭罵了一頓，說她引狼入室。女兒也尋死覓活，怨自己有眼無珠，竟愛上了一個盜賊！

張賓被關(guān)進(jìn)了公司保衛(wèi)科。

小翠卻匆匆跑來對他說：“那盆花是我偷來駕禍于你的?！?/p>

賓哥異常驚訝，問道：“你為什么要這樣？”

“你是我的，別人誰也別想把你奪走。”她恨恨地說，“她不會再愛你了，而且恨你恨得要死，還說你如同江洋大盜。”

張賓十分氣惱，一記耳光，落在她的臉上。她跪倒在他的面前，苦苦哀求著：“賓哥，我不是誠心害你，決不是的，你可知道，我是多么愛你，我一直都愛著你，我們是立過海誓山盟的……”

他并沒有原諒她，但是，他為她承擔(dān)了一切。后來，他被工廠開除了，還被送進(jìn)了勞教所。因?yàn)樵谖凑J(rèn)罪之前，他當(dāng)胸打了公司保衛(wèi)科長兩拳，構(gòu)成“人身傷害罪”，加上盜花，就是罪上加罪。

幾年后，張賓刑滿釋放了。這時，他聽說就在他被判刑的第二天，小翠因悔恨交加，就投河自盡了，從此，永遠(yuǎn)地離他而去。而這幾年，他也幾乎把小翠淡忘了……

難道是小翠冤魂不散，又化作鬼魂找他來了？張賓越想越怕，決計出院。他又把護(hù)士喊來，心有余悸地講述了半夜病房里發(fā)生的事情。

女護(hù)士“哧哧”地一笑：“虧你還是個男子漢，竟那么迷信！”

“我不怕鬼，也不敬神，可我一想起昨天夜里，心里就發(fā)怵……”

“這是人家思念著你哩，才會到了陰曹地府還要回來看你?！迸o(hù)士開著玩笑，“你看看，人家多么情深意重呀。你就住著吧，說不定今晚她還會來和你約會哩……”

但張賓執(zhí)意要出院，女護(hù)士沒法，只好去叫主治醫(yī)生。

主治醫(yī)生是個老頭，他并沒有過分勸阻，對張賓說：“記住，回家后一定要好好休息，不要急著上班。你的高燒退了，可是你的身子還很虛弱。留下你的地址，三天后，我去給你復(fù)查。”

張賓回到家，心神自然安定了許多?？墒牵瑤滋靵?，小翠的影子卻老是縈繞在他的心頭，始終擺脫不開。這天晚上，他沒能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在床前坐起來，取出一本影集，撣去久久聚積的塵土，翻看起來?？粗粗?，禁錮了六年的感情，又像決堤的洪流似的奔騰起來了。想到了過去小翠對他的柔情蜜意，他的心解凍了，怨恨也消散了，竟還產(chǎn)生一種無法遏止的渴望：希望小翠此時此刻就在自己的眼前！他后悔不該不聽那女護(hù)士的勸告，不該急急忙忙出院，說不定那晚，小翠還會去病房里看望他的，還會梳理他的頭發(fā)。

張賓悶悶不樂地躺在了床上，孤獨(dú)地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深夜一點(diǎn)，突然，一陣窗戶的撞擊聲猛地把張賓從夢中吵醒。只聽窗外，一個聲音在呼喚他：“賓哥，賓哥，我求你原諒我，要不，我死了也不會瞑目的。你忍心讓我在九泉之下帶著遺恨而度日如年嗎？賓哥，我想你，你能來看看我嗎？我住在正溝街東坡底煙囪巷一號，你可記住了。我不要你送花圈，我也不要甜點(diǎn)心，我只要你的諒解和你的心意，讓我永遠(yuǎn)活在你的心里。在我的墳頭，你還像從前那樣，叫我一聲小女人吧……”

這分明就是小翠的聲音，這分明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聲音呀！小翠沒有死，她還活著！

張賓趕忙揉揉眼睛，跑去開門?？墒?，門外空無一人，走廊里靜悄悄的，顯得空空蕩蕩。

死者復(fù)生

翌日，風(fēng)和日朗。

張賓決定按著昨夜小翠告訴他的地址去找她。他要對她說，他從沒有恨過她，他還要請她原諒：當(dāng)初，他不該絕情地打她一巴掌。

正溝街很順利地找到了，可東坡底煙囪巷卻怎么也找不到。一直找到天近黃昏，眼看夕陽西下，張賓向人打聽。

那人一聽，驚訝地叫起來：“你……你……沒搞錯吧，你確認(rèn)是這地址？”

“是的，有人約我來找她，就是這地址。”

那人聳聳肩，打量著張賓的氣色，然后才平靜地說：“年輕人，你不要瞎說了，快回家去吧。也許，你的朋友是在誆你。”

“為什么？”

“你還不明白？”那人指著路東邊的一個火葬場和那冒黑煙的大煙囪說，“火葬場不就是東坡底，那大煙囪不就是煙囪巷嗎？去那里找她吧，如果你有膽量的話?！?/p>

天哪，難道自己真的是遇見鬼魂了？張賓一聽，心頭的恐懼又升上來了。

他道了謝，離開火葬場，正要趕車回去。突然，山坡上一陣“刷啦啦”的樹枝聲傳來。他驟地回首一看，只見一個女子正順山坡走向墓地。

從背影看，沒錯，就是她！小翠！衣著、體態(tài)和那晚夢幻中的一模一樣！

“小翠——小翠——”張賓禁不住驚喚道。

然而，那背影已消失在碑石如林的墓地里。

張賓快步跟去，在背影消失的地方，他見到了一大片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墓碑，其中，就有小翠的碑石！

原來，自己真的撞見了小翠的鬼魂！

張賓哭訴道：“小翠，我知道你喜歡我，你愛我。你也應(yīng)該知道，我也是愛你的呀。我們不是立過海誓山盟嗎？你不該離我而去。誤解終究會解釋清楚的，怨恨也可消除，可死去卻怎能復(fù)生……”

就這樣，張賓在小翠的碑石前哭哭啼啼了一陣，才從山上下來。這時，末班車早已開過去了，他只好沿著馬路往回走。

路很長，他又走得很慢，回到家時，已是午夜時分。

一推開門，拉燈一看，張賓先是一愣，后是一驚，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一個女子凝立在他的窗前，身穿淡綠色吊帶太陽裙，高筒絲襪，米黃色的細(xì)高跟鞋，烏黑的長發(fā)披散在肩頭，發(fā)卡是紅色的，一切都顯得楚楚動人，正是小翠！

“你是誰？”

“賓哥，我是小翠！”

小翠？張賓驚呆了。如果眼前人是小翠，那么，墓地里那個鬼影又是誰？

見他犯迷糊的樣子，那女子說：“賓哥，我就是小翠呀！不信，你看我耳后的黑痣?！?/p>

張賓奔上前去，果然，在女子的耳后，他發(fā)現(xiàn)了那顆他最熟悉的黑痣！他想通了，如果她是鬼，他也要跟她在一起！

倆人緊緊地?fù)肀г谝黄?，幾年來的怨和恨化作巨大的愛迸發(fā)出來。他們熱情地吻著，填補(bǔ)著不幸?guī)Ыo他們的創(chuàng)傷。

吻畢，張賓說：“小翠，你不要再回你那冷清清的東坡底了，就做我的鬼妻吧！”

誰知，小翠卻“撲哧”一笑：“傻哥哥，你現(xiàn)在還不明白？我沒有死?！?/p>

張賓這才感覺到，他撫摸著的確實(shí)是一個實(shí)實(shí)在在的小翠。她的心在“怦怦”地跳動，她呼出的熱氣，吹拂著他的臉頰，她的熱淚一滴一滴掉落在他的肩頭。他的懷中是她溫和柔軟的身軀。

“小翠，告訴我，這一切不是我在做夢吧？”張賓說。

小翠多情而又神秘地說：“賓哥，我先領(lǐng)你到一個夢幻般的世界里去吧。到了那里，我把一切都告訴你?！?/p>

怪事揭秘

第二天，兩人來到一個小院。小院里栽滿了月季花，還有紫丁香、榆葉梅、櫻花、菊花……屋里的布置也很華麗，現(xiàn)代化的家具應(yīng)有盡有，床單、枕巾、蚊帳、鏡子，都印有“喜”字字樣。這是一個新婚的家庭。

“這是你的家？”張賓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

“嗯！”

“你結(jié)婚了？”

“是的！”小翠望著張賓剎那間變化的異樣眼神，指指正面墻壁上的一只鏡框說，“就是他！”

大相框里，是一張男女二人的合影。女的當(dāng)然是小翠了，而那男子，竟是張賓！這是兩張拼湊在一起然后又放大了的照片，用的就是他倆入公司時照的單人免冠相片。張賓止不住流下熱淚來。

小翠把張賓拉到床邊坐下，給他擦去了淚水，說：“賓哥，這相片我一直掛了六年。”

“謝謝你一直以來還愛著我?！睆堎e感動地說，“現(xiàn)在，該告訴我秘密了吧？”

“秘密就在那里。”小翠指了指掛在衣架上的白大褂、小白帽和大口罩。

“你就是那個女護(hù)士？”

“是呀！”小翠說，“幾天來，我一直在你的身邊。昨天，我也隨你到了正溝街，我知道你原諒了我，我才敢進(jìn)到你的屋里。賓哥，是我讓你坐了牢，這幾年，可讓你受苦了。聽說你出來后，無職無業(yè)，只得去紙廠做搬運(yùn)工，真是對不起。當(dāng)初，月季花的那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懷，都怪我不好。我因妒忌干了那件傻事后，就不想再活在人世上，我便舉身跳入江中。人們都以為我死了。沒想到，我沒死，江水把我沖到岸邊，有人救了我。救我的人，就是給你治病的那個主治醫(yī)生。他當(dāng)時正在江邊徘徊，原來，他也有一個叫小翠的女兒，年齡也和我同般大小，跟我長相也酷似，不料剛剛因心肌梗塞離開了人間，所以他很悲傷。昨天你所見的那個墓碑，就是他女兒小翠的。當(dāng)時，我見他悲痛異常，為了慰藉這位老人孤獨(dú)而又凄慘的心，也為報答他的救命之恩，便認(rèn)了這門干親。在老人家的努力下，不久，我進(jìn)了衛(wèi)生學(xué)校。三年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他老人家所在的醫(yī)院里當(dāng)護(hù)士。幾年來，我羞于見人，一直閉門鎖屋，斷絕了和過去相識的人交往?？晌乙恢蓖涣四恪Ｂ犝f你出了勞教所，我就到原來的地方找你，鄰居張大伯說你根本沒回過家。我四下打聽你的下落，一直杳無消息。這么大個城市里找你，如同大海撈針。找你無望，我把眼睛都哭腫了。干爹見我如此傷心，答應(yīng)幫助我。他還在報上登過尋找你的啟事。

“一天，他老人家給我?guī)砹巳账家瓜氲暮孟?。我這才知道你進(jìn)了工廠做搬運(yùn)工。我想去找你，可想起你那一巴掌，我的心就膽怯了。誰知道你會不會原諒我呢？一有空閑，我便到那家工廠的門前偷偷去看你。有一次，我壯著膽子進(jìn)到你的車間，你看也沒看我一眼。不知是你沒認(rèn)出我，還是記恨前仇不肯理我，我傷心透了。不過，使我高興的是，我了解到你沒有女朋友，更感謝老天爺把你送到我們醫(yī)院來。為了試試你的真心，試試你是否還愛我，于是，我便安排了一些戲劇性的情節(jié)。干爹幫了大忙，積極配合了我。我不但知道了你的住址，還弄到了你病房的鑰匙……”

張賓打斷了小翠的講述，問道：“我出院后，你到過我的住處？只聽你的聲音，卻不見你的人影，又是怎么一回事兒？”

小翠得意地說：“這個嗎？自打我知道了你的地址后，我就去找了你的鄰居王大媽。她是個熱心腸的人，我一講，她便一口答應(yīng)幫我的忙。她預(yù)先錄下了我的內(nèi)心告白，然后在那天晚上，把錄音機(jī)打開，再放在你的窗外邊。還好，你真的去了墓地，讓躲在草叢中的我，親耳聽到了你還愛我的聲音。賓哥，感謝你的愛！同時，也請你原諒，這一切的一切，只是因?yàn)槲覑勰阊?！?/p>

“你呀！你這個精靈鬼?！睆堎e一把擁住小翠，使勁地吻了起來。

〔責(zé)任編輯 方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