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拉壽
一
山西平定河底鎮(zhèn)東邊有個村,取名下章召村。村中央的陰陽山上有一座年代悠久的寺院——禪智寺。據(jù)史料記載,禪智寺建于北魏年間,由于古寺地處風(fēng)水要地,加之歷代寺內(nèi)和尚,上至住持,下至齋僧,個個皆方正虔誠,循規(guī)蹈矩,深得四方善男信女的敬慕和信賴。香客信徒終日絡(luò)繹不絕,香火十分旺盛。
這天,正是重陽節(jié)。佛堂內(nèi),巨大的觀音佛像微露笑容,俯望著人頭濟濟的善男信女,仿佛在許諾,要為他們驅(qū)災(zāi)乞福,化兇為吉。這邊彌勒佛坦露大肚,笑口常開,似乎可聞“嘻嘻”之聲。佛臺前,盤膝坐著一位老僧,年約五十,額庭卻異常飽滿,兩目微閉,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他是禪智寺的第十四代住持——智永法師。
智永法師時而稍稍睜開雙眼,露出冷峻的目光,掃視著摩肩接踵的香客,似乎在探尋、思索著什么。
約摸一炷香的工夫,忽見智永法師輕輕執(zhí)起一旁的木制音錘,輕微而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他面前端放在紅木架上的一口青銅古鐘。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隨著清脆悅耳的鐘聲,香客們就地雙膝而跪,雙肩下垂,竟聲息全無,靜寂若空。
原來,智永法師所擊銅鐘,乃禪智寺鎮(zhèn)寺之寶。這口古鐘名為“陰陽鐘”,俗稱奶子鐘。奶子鐘是一千多年前唐代的古樂器,除年代久遠外,更因這鐘奇異無比而顯得珍貴異常,是價值連城的國寶。這古鐘上有三十六個均勻分布有致的奶子,輕輕敲擊每個奶子,能發(fā)出三十六種不同的聲音,悅耳動聽,美妙無比,恍如仙樂一般。
虔誠的香客和佛門信徒,每每聞此圣樂,都會情不自禁跪地恭聽。據(jù)說,每天由智永法師敲一遍鐘,六六三十六記,一記也不多,一記也不少。
此刻,悠揚的鐘聲回蕩在禪智寺內(nèi)。三十六記敲畢,眾人紛紛含著笑,慢慢而起。在這圣潔之地,他們不拂塵,也不大聲講話,只是每人臉露喜色,似乎聽了這仙樂般的鐘聲,日后便會事事如意。
在一角卻有兩位附近村的老香客在輕聲交談著:“今天這鐘聲好像和往常不一樣。確實,也許今天是重陽節(jié),燒香的人特別多,因而聲音異于平日……”
智永法師放下音錘,環(huán)視一下佛堂,又輕輕覆合雙目,嘴里念叨著什么。
時臨傍晚,暮色漸臨。整個佛寺寂靜一片,佛堂悄然無聲。寺內(nèi)大小僧人都進了齋房,用完素凈的晚餐,修過夜課,誦罷佛經(jīng),便紛紛打坐歇息了。
夜?jié)u深。佛堂內(nèi)一片漆黑,只有一盞淡淡的長明燈,發(fā)出暗弱的黃光。忽然,一尊佛像后面悄悄探出個腦袋,四下窺探不已。繼而,慢慢移出個身影。借著暗光,依稀可辨,此人二十來歲,長得矮而結(jié)實。那人見佛堂四下并無動靜,便悄手躡腳地從佛像臺上躍身而下。隨后,又貓著腰,四下環(huán)視一番,確信無甚情況,便機敏地疾步走到佛堂中間,來到白天智永法師盤坐擊鐘處,在微弱的燈光下,他貪婪地撫摸著那口端放木架上的奶子鐘,臉上露出驚喜不已的神色。驀地,他雙手捧起奶子鐘,輕步走到佛堂后門。
他小心翼翼地拉開黃漆大門,先將腦袋探出門外,四下望了望,見異常情況,便倏然擠身而出。走下臺階,鉆進一片玉茭地中,又是一番察看細聽。他正想捧著奶子鐘起身而行,忽聽得足聲驟起,且越來越響。他慌忙蹲下身子,只見佛堂拐彎的回廊上出現(xiàn)兩個和尚。一個手提燈籠,一個手持禪杖。是兩個巡寺值僧。他蹲伏著,屏息止氣,觀望著,眼睛__眨也不眨,直到那兩個僧人身影漸漸消失在回廊后,才輕輕舒了口氣。
他躬著身子,雙手抱著那口奶子鐘,小跑著來到寺后的素白圍墻前。在一棵巨大的古槐樹下,他駐足而向后望了望,放下奶子鐘,雙掌擊了三下。
“啪!”墻外立刻傳來一聲掌擊相應(yīng)。他面顯喜色。頃刻,只聽得“啪”一聲,一根繩子越墻而進,一頭落在自己腳邊,一端卻仍在墻外。他迅速用繩索將奶子鐘拴好,復(fù)又輕擊手掌。墻外那人聞聲輕拉繩索,將奶子鐘拉出圍墻。
片刻,繩索又落進墻內(nèi)。他拉著繩索,用足力氣,攀上高高的圍墻,輕輕跳落墻外。
月色如霜。月光下,依稀可見,墻外那人長得清瘦、頎長,十八九歲模樣。待那矮個子落地,他雙手稍稍扶住。矮胖的那人雙腳站穩(wěn),便迅速拉直放在地上的奶子鐘,輕喚一聲:“走,快走!”兩人一前一后,霎時,便消失在迷茫的夜色之中……
二
這兩人到底是何許人也?
原來矮胖的叫龜田一郎,二十四歲。他畢業(yè)于日本帝國軍事學(xué)院,被派往中國,任河底憲兵隊隊長,駐皮張廟。
那高瘦的叫犬養(yǎng)歸一,是龜田一郎從日本帶來的手下,年方十九,極善察言觀色。
龜田一郎的父親叫龜田次目,是日本有名的古董商。二十四年前,三十來歲的龜田次目曾饞涎于文明中國的無價國寶、珍奇古董,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到過平定。
二十四年前,龜田次目來到平定后,輾轉(zhuǎn)探知,平定河底鎮(zhèn)下章召村的禪智寺有一奶子鐘。此鐘價值連城,是件國寶。他想,如果將此寶弄到手,此生足矣。
一日,龜田次目來到禪智寺,先假裝虔誠地點上一炷高香,又拜了拜佛神,和眾多的香客一起聽了智永住持敲了三十六下奶子鐘,聽著妙不可言的鐘聲,恨不得一下子沖上去搶到手。
待智永法師剛剛回到方室東廂,龜田次目便跟了進來。那時,智永還很年輕,剛剛出任住持之位。
龜田次目笑著說:“久仰師父大名,今得叩見,不勝榮幸。在下來自日本,叫龜田次目?!?/p>
智永法師聞罷,雙手合十,微露笑容,說:“龜田先生光臨,乃敝寺之殊榮,阿彌陀佛?!?/p>
“智永法師,我國一向與貴國親善,史有鑒真東渡傳經(jīng),想師父一定熟知?!?/p>
“當(dāng)然,當(dāng)然,此乃佛祖之宏業(yè),后衲怎敢忘懷?!?/p>
“智永法師,敝人今有一事相求,諒師父決不會推辭的?!?/p>
“力所能及,在所不辭?!?/p>
龜田次目壓低了嗓門:“聽說貴寺有一口奶子鐘,敝人喜愛收集古董的,尤其是中國的文物奇珍,在下欲以重金購買此鐘。師父是一寺之主,大權(quán)在握。不知師父意下如何?”龜田次目注視著智永法師的神色。
智永法師頓時臉色變得異常嚴(yán)峻。奶子鐘乃禪智寺之鎮(zhèn)寺之寶,自開山鼻祖,第一任住持起,沿傳至今。怎能輕易違背佛祖,賣給商人。更何況這鐘是中國之寶,豈能落入日本人之手!遂不加思索地頻頻擺頭回絕。
龜田次目糾纏不已,死皮賴臉地講破了嘴皮,無奈智永法師堅持初衷,滴水不進。龜田次目只好悻悻離去。
來到山腳下,沒走多遠,忽見前面有一小寺,門上赫然寫著三個字:“山月禪院”,原來是座尼姑堂。
他漫不經(jīng)心地步進庵堂,見幾個斜背著黃色香袋的老太太正在拜佛燒香。堂內(nèi)香煙繚繞,人聲喃喃。
他舉目而視,不由得心中一動。目光投處,但見一妙齡小尼,細眉鳳眼,玉肌豐腴,秀麗
動人。
龜田次日乃好色之徒,從未見過如此絕色女郎。竟呆呆地望著那小尼,口滴饞涎,不忍離去。
小尼雙手合十,忽覺有人盯著自己,抬眼看時,卻是個陌生青年男子。她低垂雙目,臉上驟起紅云。龜田次目此時的目光更加肆無忌憚地死盯在小尼臉上,他覺得羞答答的小尼姑越發(fā)顯得迷人。小尼經(jīng)不住這淫蕩目光的糾纏,半掩著臉,躲進了自己的臥室。
龜田次目仍癡癡地望著小尼漸逝的背影,心里升起一股惋惜之情。
此時,他忽聽得兩個燒香老太太在低聲交談,一人說:“這兩天,庵堂真冷靜,素凈師太和大小尼姑都結(jié)伴去平定圣泉寺了,就留下月清一人看庵接候香客?!绷硪簧侠咸f:“嘖!嘖!多標(biāo)致的姑娘,要是在凡間俗世……唉!”
龜田次目隨著燒香老太太一起走出庵堂,心里卻在盤算著。
當(dāng)天夜里,夜黑如墨。山月禪院死一般沉寂。一個黑影直奔山月庵去,此人正是龜田次目。
龜田次目越過山月庵的粉墻,落入院內(nèi),輕手輕腳地向月清尼姑的臥室摸去,忽然,一個踉蹌,腳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發(fā)出一聲響。
且說,這時月清尚未休息,正借著燭光在看書,聽得聲響。她心頭一驚,急步走出臥室,問:“誰,是誰?”
話音未落,一個黑影倏然躥近眼前,將她嬌小的身體抱起。她喊叫著,掙扎著,卻無濟于事。
龜田次目抱著月清,沖進臥室,關(guān)上門,將月清按倒在床上,發(fā)狂似地撕扯著她那寬大的僧衣。
庵堂孤零零地矗立在山麓,附近沒有一個人。任憑月清高聲喊叫,也沒有人能聽得見??蓱z這體弱力單的女尼,哪能斗過受過專門訓(xùn)練的東洋武士。
龜田次目氣喘吁吁地脫下衣服,胸口露出長長的一串黑毛。他隨手胡亂地將衣服扔在一旁,猛地撲在月清身上。
月清早已癱倒在床上,動彈不得。過了一會兒,龜田次目才心滿意足地爬了起來,穿上衣服,回頭望了一眼縮作一團的月清,出了山門,消失在黑夜中。
龜田次目出了山門,又生邪念:今夜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連夜去禪智寺偷了奶子鐘,馬上帶著逃回日本。
想到此,他暗自發(fā)出一陣?yán)湫?,快步來到禪智寺,翻墻越壁,摸進佛堂,雙手抱起那口奶子鐘,欣喜若狂。轉(zhuǎn)身閃出佛堂,剛剛穿過甬道,忽然,被兩名打著燈籠的僧人發(fā)覺,猛喝一聲:“誰?”
龜田次目大吃一驚,邁開大步,倉皇逃竄,來到圍墻下,雙手先將奶了鐘拋出圍墻,他急忙翻越圍墻拾起奶子鐘,擇路而逃。
再說巡夜的和尚一聲高叫,驚動了智永法師,他料知情況不妙,取過一把佛劍,循蹤急步追出。只聽見“當(dāng)”的一聲,知道這是奶子鐘發(fā)出的聲響,心中暗叫不好,知道奶子鐘被人所竊。
他追到墻邊,只見一個黑影,越墻而過,他在后面,緊追不舍。
其時,智永法師年輕力壯,健步如飛,且對地形熟悉,沒多久便追上了那人。左手抓住那人后衣領(lǐng),怒吼一聲。
這時,兩個巡僧已趕到,借著燈籠暗淡的光線,智永法師一看,正是白天要買奶子鐘的那個日本商人,只見他捧著奶子鐘,兩眼露出兇光。
智永法師不由分說,伸手抓住奶子鐘。龜田次目哪里肯放,死死拉住。
智永法師情急,右手舉劍,猛地劈下,左手隨著死力一拉,那鐘被他拉下。與此同時,只聽得“啊呀”一聲慘叫,智永法師收住劍,雙手全十,念一聲“阿彌陀佛”,愧悔之情陡然而生,以為已將此賊劈死。待等兩巡僧上來,舉要一照,哪里有半個人影。只見地上一攤鮮血,旁邊是一只血淋淋的耳朵。
原來,智永法師將劍劈下,正巧龜田次目頭一側(cè),沒劈著腦袋,卻將人的右耳劈了下來。
智永也不再追趕,反正奶子鐘沒被偷走。于是,拿著奶子鐘,拎著那只血淋淋的耳朵,回到寺中。
回到寺中,智永拿燭一照,不由大吃一驚。那奶子鐘上的三十六個奶子,竟然少了一個。那是龜田次目將奶子鐘扔出圍墻,正巧砸在一塊石頭上,一只奶子露出裂痕,但未斷下。當(dāng)智永法師和龜田次目拉扯時,龜田次目正好拉住那顆有裂痕的奶頭。智永猛力一拉,奶子斷裂了。龜田次目手里抓著一顆斷下的奶子。
智永法師卻不知那斷下的奶子被龜田次目拿去了,還以為掉落在剛才追趕的路上,便連夜舉燈出去尋找,來回找了幾遍,蹤影全無,遂懊悔不已。想奶子鐘乃本寺之寶,如今傳到自己手里,竟掉了一只奶頭,使之破損,實在對不起佛祖佛先。他越想越恨,悔不當(dāng)時將那日本強盜殺死。
于是,他將那只耳朵浸在草藥熬成的防腐水里。一則,以此告誡自己,要時加小心;二則,日后,如能以此耳朵為線索,找回那顆丟失的奶頭,設(shè)法使此寶完整無缺。
自此,為了不使善男信女失望,智永法師每日敲鐘時,每三十六下,仍是敲在第一顆奶子上。細心的香客會聽出,第三十六響和第一響是相同的。第二天凌晨,智永法師和往常一樣,穿著住持袈沾沾自喜,出寺門,來到陰陽山的最高處打坐參禪,遠遠看見山峰上一個人影在晃動,正爬上一塊突出的危巖上。
他急步上前一看,竟是山下山月庵中尼姑月清。只見月清背朝著他,面臨百米大埯,仰視蒼天,正欲縱身跳下。智永法師一個箭步,飛身躥上,一把將她抱住。月清回頭,兩眼怔怔地望著智永,“哇”一聲痛哭了起來。
“阿哥,放開我,放開我吧!我求求你!”月清抽泣著說。
怎么月清叫智永法師阿哥呢?
說來話長。原來,月清和智永是同從四川來的,兩人自小青梅竹馬。月清長大后,出落得秀美異常,嫵媚動人。她深深地愛著聰明、憨厚的智永。當(dāng)然,智永對她的愛,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不料,村上一個惡霸阿四看上了月清,多次伺機調(diào)戲月清,盛怒之下,智永殺了阿四。阿四手下的嘍啰很多,要找智永算賬。無奈,智永逃離家鄉(xiāng),飄落至山西。后來走投無路,來到禪智寺當(dāng)了一名和尚,取法名智永。至今已有四年多了。
智永聰明過人,來寺后不久,經(jīng)文、梵語便流利吟誦,且為人正道,深得當(dāng)時住持的喜愛和青睞。一年半前,住持臥床不起,他料知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便遺囑破例讓聰明伶俐的智永繼承他的住持之位。
再說,阿四手下的嘍啰們抓不到智永,就粗暴地將月清抓住。一次偶然的機會,月清得以逃出虎口。她不能再在家鄉(xiāng)住下去,便一路找尋心愛的阿哥,從四川一路找到了山西,左打聽右打聽才在禪智寺找到了智永??芍怯涝缫讯萑肟臻T,并當(dāng)了住持。兩人相見,淚流滿面,但那身袈裟禁錮著一顆年輕的心,慧為恪守著佛門戒律。但他不忍心讓心上人再到處奔波,正在琢磨如何安置她時,只聽月清說道:“聽說,山下有一庵堂,不如,我也去庵中削發(fā)為尼,縱然今世我們不能結(jié)為夫妻,我們的心卻同樣寄托在佛祖上。況且,我在山下,你在山上,我們也能時常見面。”
智永點頭稱是。
于是,月清入庵為尼。
此刻,月清把昨夜被人玷污失身之事一一敘來,痛不欲生,再也無顏活下去。
智永法師料知此事也是那個日本人所為,遂將日本強盜來寺盜竊奶子鐘一事也告訴了月清。
智永法師心里很難過,但他還是安慰著月清:“阿妹你受了污辱,可你的身體還是純潔的,心靈還是純潔的。佛主會寬恕你的,活下去,和我一道活下去?!?/p>
月清熱淚蒙住了雙眼,她長長地嘆了口氣,隨智永走下山來。
三
龜田次目只搶得一顆斷下的青銅奶頭,卻失去了一只耳朵。他料難以在短期內(nèi)得到奶子鐘,便帶傷逃回了日本。
二十四年過去了,如今他的兒子龜田一郎作為日本侵略軍中的一員,現(xiàn)在任河底憲兵隊隊長。臨行前,龜田次目一再囑咐兒子,無論如何也要設(shè)法將禪智寺的那口古鐘弄到手,并拿出那顆一直保存著的銅奶頭,要他隨身帶著,必要時可取出,以辨奶子鐘的真假。并咬牙切齒地交待兒子一定要給他報仇。
龜田一郎來到河底后,計謀著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設(shè)法弄到那口奶子鐘。
他思索再三,覺得奶子鐘的事不宜過份聲張,于是決定先神不知、鬼不覺地扮作香客,潛伏在禪智地佛像之后,到天黑再出來,將奶子鐘偷走。然后,再尋機處置智永法師。事先,他吩咐手下犬養(yǎng)歸一在圍墻外擊掌接應(yīng)。
想不到事情這般順利,他輕而易舉地將奶子鐘偷回了憲兵隊。心想,自己已為父親完成了第一件大事,弄到了古鐘。想到此,不由心花怒放,仔細端詳著偷來的奶子鐘。
他按照父親的囑咐,先找尋鐘上掉落奶子的那個斷面??墒瞧婀值氖牵娚先鶄€奶子一個也不少。他心里猛地一怔。再細看這口鐘,卻顯得熠熠有光,不像是年代久遠的古鐘。莫非是假的?他心里頓時涼了,偷來的竟是贗品,一場空歡喜。他咬著牙,高高舉起那口鐘,狠狠地將它砸在地上。
確實,這口鐘并非真品。原來,智永法師聞知日本侵略中國,而且在四公里外的河底就設(shè)有憲兵隊。料事周全的智永法師,為防不測,早就叫人仿制了一口奶子鐘,當(dāng)然,三十六個奶子是全的,他以那口假鐘換下了真奶子鐘,隱藏了起來。想不到,當(dāng)夜果然出了事。假奶子鐘被人盜走。他心里暗暗感到慶幸。慶幸之余,不免又愁云滿面,端坐著凝神思索。
再說龜田一郎偷到的是假奶子鐘,不由惱怒萬分。他想,智永法師一定把真品藏了起來。而中國的和尚和百姓一樣,都是不好對付的,決不肯輕易交出此寶,只有想辦法,以計取勝。
詭計多端、陰險狡詐的龜田一郎,面壁而坐,絞盡腦汁。忽然,他心生一計,不禁喜形于色。
這天,傍晚時分。禪智寺在歸巢的鳥叫聲中,顯得分外寧靜、安謐。寺院的青瓦素墻,朱門黛柱,以及屋脊上昂著首蹺尾的金龍,在夕陽的余輝下,光彩奪人。
一個十八九歲、衣衫不堪的小伙子,瑟縮著身子走進了寺門。一個小僧問他到此有何事情。這人只是咿咿呀呀地舞著兩只手,不知何意,無奈,小僧把他帶到智永法師那里。智永法師見這小伙子長得眉清目秀,煞是可愛。便問他何事來寺。這人依然是咿咿呀呀地發(fā)出一陣叫聲,原來是個啞巴。
來人指指身上,又揚起手做了幾下打人的動作。接著,又指指自己的頭頂,繼而雙手合掌。
智永法師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個窮人,在有錢人家當(dāng)長工,主人經(jīng)常打他,待他不好。他一氣之下,逃了出來,要進寺當(dāng)和尚。智永法師連忙起身,輕輕撩起啞巴身上破爛的衣服,見背上、手臂上盡是青紫色的條條傷痕,不由動了惻隱之心,默默地點著頭,喃喃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北惆堰@個啞巴收留了。
那啞巴見智永法師同意留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下。
智永法師急忙扶他起來,吩咐小僧去安排他歇息,并囑咐多打些素齋讓啞巴受用。
次日下午,禪智寺內(nèi)舉行了新衲受戒儀式。全寺三十多名大小僧人,全部按規(guī)定的位置列得井井有序。智永法師雙手全十,靜靜地站在中央,他面前站著那個清秀的啞巴。
智永法師在繚繞彌漫的香煙中,緩緩而言:“你自愿脫俗離塵世入空門,要嚴(yán)守佛規(guī)戒條?!?/p>
啞巴似有所悟,默默點頭。
“焚頂開始。”智永法師話音剛落,兩名小僧舉著幾炷燃著的香走進來。智永法師舉起一炷,對著啞巴的天靈蓋燙去,口中仍喋喋不休地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啞巴聽得“咝”的一聲,痛得頭頸一縮,渾身抽搐了一下,差點流出了眼淚。
此時,木魚聲起,一片誦經(jīng)聲隨之而起。
智永法師撫摸了下啞巴的光頭,說:“佛祖賜你佛名:悟凈。”
接著,智永法師雙手捧著一件僧衣,遞給啞巴。
四
啞巴來到禪智寺后,先在廚房里幫著打炭、燒火,他十分勤快,整天忙個不停。手腳又十分利落,且又聰明,見什么會什么,也不用別人點撥便能自通,他為人隨和,人緣極好。
半個月后的一天深夜,禪智寺風(fēng)一片靜寂。時隱時現(xiàn)的月光,給這里披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地處禪智寺的藏經(jīng)閣此時顯得格外陰沉,靜謐,忽然,一個黑影沿著墻壁慢慢地接近藏經(jīng)閣,幽靈似地攀上了樓梯。那黑影時而停住腳步,四下窺探,復(fù)又起步,一點聲音也沒有。
黑影用力推開藏經(jīng)閣關(guān)著的門。藏經(jīng)閣乃凈潔之地,里面的各室各間是從不用鎖的。悄手躡腳借著月光,向里面摸去。
突然,只聽得“啊呀”一聲慘叫,那黑影應(yīng)聲倒下。三把鋒利無比的短劍,幾乎同時,從不同方向刺中黑影,頓時鮮血四濺,那黑影“噗”一聲倒在地上。
第二天一早,智永法師急步趕到藏經(jīng)閣,俯身解開死者鮮血淋淋的長衫,見死者腹部刺著一圖案:下繡著的是象征日本的富士山。上部是一圓圈,四周有放射的光芒,寓意太陽,即日本國旗。
智永法師發(fā)出一陣輕蔑的一笑,說:“果然不出所料。真是罪有應(yīng)得……”
原來,這黑影正是那新來的和尚。而啞巴不是別人,正是龜田一郎的手下犬養(yǎng)歸一。龜田一郎思索再三,決定派自己的心腹犬養(yǎng)歸一投寺為僧,為免暴露,裝成啞巴,俗話說,整日不開口神仙難下手。臨行前,龜田一郎施行苦肉計,命人打了犬養(yǎng)歸一一頓,并許諾事成之后,必有厚賞。于是,犬養(yǎng)歸一咬著牙關(guān),忍受巨痛,挨了一頓毒打。
龜田一郎要他入寺后,設(shè)法取得僧人的信任,然后弄清奶子鐘的藏處。如有可能,竊取到手,離寺逃歸。如不能,則設(shè)法弄清奶子鐘的確切藏處后,秘密報告龜田一郎。
事情進展得極為順利,沒多久,犬養(yǎng)歸一就以勤快、忠厚,取得了眾僧的好感。
然而,處世冷靜沉著的智永法師卻時時細加觀察啞巴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覺得他十分可疑。且不時有心腹小僧來報告說,新來的啞巴時常指手劃腳地向他們打聽奶子鐘的事。小僧回答,這奶子鐘是寺中的
寶物,他們?nèi)徊恢赜诤翁?。聽了之后,啞巴和尚常常露出沮喪的表情?/p>
其中有一小僧,告知智永法師這樣一件事:一天,他和啞巴和尚一起去后山種地,種著種著地,兩人漸漸拉開了距離,相距約四五十步。由于莊稼太高,不見對方人影。
忽然,小僧聞得一聲驚叫,遂循聲趕去,一只高大的野狗正虎視眈眈地對著啞巴和尚。小僧掄起一根粗樹枝,猛撲上去,那野狗見來了人,倉皇而逃。事后,小僧覺得十分蹊蹺,剛才的那喊聲莫非是啞巴發(fā)出來的。因為,除了他們兩人外,當(dāng)時四周并無第三人。小僧百思不得其解。
智永法師凝神靜思,忽生一計。便在那小僧耳邊低語一番。關(guān)照他,找一個機會,自然而然地透露給啞巴,假說奶子鐘在藏經(jīng)閣。
小僧心領(lǐng)神會,便照智永法師的吩咐,在一次燒火時,用手勢告知了啞巴,說奶子鐘就藏在藏經(jīng)閣。啞巴和尚當(dāng)時喜不自勝,繼而,他又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恢復(fù)了常態(tài)。
于是,當(dāng)天夜里,啞巴和尚趁著夜黑人靜,偷偷潛入藏經(jīng)閣。不料,藏經(jīng)閣智永法師早已做了布置。
“看來日本人死死盯著那口奶子鐘……”智永法師擔(dān)憂之情,油然而生。
五
再說,二十四年前,龜田一郎之父龜田次目在月黑之夜強奸了小尼姑月清,月清欲尋短見,被智永法師好言勸下,便又重回庵堂。但自此,她臉上終日郁郁寡歡,先前的靈秀之氣蕩然無存。
山月庵中的老師太素凈,年逾五十,卻依然豐滿異常,且端莊,儀質(zhì)溫麗,神氣清雅。
那日,她帶著眾尼自圣泉寺云游而歸,見庵內(nèi)一切安然無事,心里甚是高興,便稱贊月清一番。月清勉強露出一絲微笑,俯首默然無語。
本來,月清也不打算將自己的事告訴師太。萬萬沒想到,幾個月后,覺得胸口發(fā)悶,且伴有惡心嘔吐。月清并不把它當(dāng)一回事。
不料,老于世故的素凈師太卻察覺出內(nèi)中有異。見月清如此情狀,推知月清已有孕在身。不由氣憤萬分。
在素凈師太的嚴(yán)厲斥問之下,月清遂覺如同五雷轟頂一般。想不到那夜受辱之后,竟然懷了身孕。
素凈師太一再催問,月清才泣不成聲地將事情原原本本敘述一番。素凈師太聽罷,方才露出同情之色,全然沒了先前的斥責(zé)之情。并后悔當(dāng)初自己不該讓一個小尼姑孤身守庵,而闖下如此難以彌補的大禍。
出家人慈悲為懷,從不殺生,況且小生命已經(jīng)形成,他本身是無罪的。
素凈師太想事情已到如此地步,不妨讓月清離庵去凡間,生下孩子。再讓她返庵堂,免得生產(chǎn)時,血氣玷污了庵堂這圣潔之地。
于是,月清經(jīng)素凈師太引領(lǐng),來到凡間俗世,寄居個老實厚道人家。十月懷胎,臨盆時,不想月清生下的竟是一男一女雙胞胎。月清那本已痛楚的心境,又罩上一層愁云。
但月清見那兩個孩子胖乎乎的,很是可愛,倒也多了一份安慰之心。
后來,智永法師說,庵堂內(nèi)不容男子,索性將那男孩交由他人撫養(yǎng),長大后在寺中為僧。女的就留在母親身邊,成人后在庵中為尼。
男孩長大后,聰明過人,十分可愛。且在良師智永法師的點撥下,讀書識字,誦經(jīng)念佛,非??炭?。待到二十五歲時,才學(xué)過人的他,已成為精通佛經(jīng)的高僧。他的法名叫懷素。
懷素法師的孿生妹妹,在庵中修行,尼名素月,長得像其母親一樣,楚楚動人。
懷素十六歲時,智永法師見他已悉人事世態(tài),就將他的身世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懷素聽后,不禁對自己的生世平增幾分惆悵之情。他對生母月清又一灑同情、憐憫之淚,而對那發(fā)泄獸性的日本強盜,即自己的生身之父憤恨萬分。智永法師還告訴他,他那造孽的生父的一只耳朵至今還保存地草藥水中,并領(lǐng)人去自己的禪房看了那只耳朵。懷素法師見了那只耳朵,如見其人,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此后,懷素法師特意下山到山月庵,認了自己的生身母親和孌生妹妹,三人抱頭痛哭,淚灑一處。
懷素法師說:“母親,我和妹妹的存在并不能說明你的不潔。只是日本強盜玷污了你的貞身,我們不責(zé)怪你,你是圣潔的,無辜的。我和妹妹決心一輩子在佛門潛心修行。我們的生父,不管是誰,不管在哪里,都會受到佛祖無情的懲罰,阿彌陀佛。”
月清撫摸著懷素的雙肩,顫微微地不知所云,素月也低聲喚著:“哥,哥哥……”
此后,懷素法師更加潛心佛教,苦苦攻讀佛經(jīng)梵詩,深得智永法師的器重,他的才學(xué)使智永法師暗暗選定了他作為繼承自己未來的住持。
六
龜田一郎派犬養(yǎng)歸一裝成啞巴,入寺為僧。自以為此計做得天衣無縫,十分得意。正在靜候佳音之際,忽然,有人報說,犬養(yǎng)歸一在禪智寺藏經(jīng)閣身中暗劍身亡,尸體被拋在陰陽山荒坡上,慘不忍睹。
聞聽此言,龜田一郎猛吃一驚。他惱怒萬分,在屋內(nèi)焦躁地踱來踱去。嘴里發(fā)出“八格”的嘶喊聲。
龜田一郎再也忍耐不得,立即帶領(lǐng)憲兵,氣沖沖直奔禪智寺。
此刻,佛堂內(nèi),智永正盤膝而坐,帶著眾僧在念經(jīng),木魚聲陣陣,間中傳出一聲鏗鏘聲,香煙裊裊,徐徐而升。
龜田一郎不由分說,命令憲兵沖上前,一把將智永法師拉起。智永法師猛吃一驚,心里“咯登”一下,料知情況不妙,心里暗叫不好。
龜田一郎命憲兵將智永法師捆個結(jié)實,推搡著回到憲兵隊。
“智永,你的要活,還是要死?”龜田一郎露出猙獰可怖的面目,喝問。
智永法師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也不作答,眼睛微合著。
“你的,只要交出奶子鐘,或者說出奶子鐘的藏處,就可免得一死?!?/p>
智永法師瞟了他一眼,又將雙目微微閉合,不予理睬。
龜田一郎惱羞成怒,大聲喝道:“快說,奶子鐘在哪里?”
“奶子鐘?”智永法師心情沉痛地回答道,“已經(jīng)被人偷走了,是禪智寺的不幸啊!造孽,造孽,阿彌陀佛!”
“嗯,被人偷……”龜田一郎一時語塞,不知說什么好。心想,自己偷來的只是一口假奶子鐘,但又不便說出口來,真是有口難言。
“不,你的藏起來了。奶子鐘的,快說,在什么地方?”龜田一郎莫明其妙地揮了幾下手臂。
智永法師默不作聲。
“好!禿驢,你不說,叫你嘗嘗我的厲害!”龜田一郎破口大罵。使了個眼色,立即有四個大漢,撲上前來,將智永法師拖了出去。
他們窮兇極惡地將智永法師推入一間小鐵屋,那鐵屋四面和底是由鐵板焊接而成的,只容一人擠入。他們關(guān)上鐵門。智永感到心頭一陣壓抑,一陣恐怖。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稍等片刻,智永法師覺得光腳踩著的鐵板漸漸發(fā)熱,繼而發(fā)燙,最后燙得不能立足,遂知不妙,四處看時,并無出處,上面的鐵板壓著頭頂,且亦漸漸發(fā)燙,四周的鐵板也漸漸發(fā)燙。于是,智永法師痛得走投無路,躬著身子,頓足捶胸,額頭上滾下豆大的汗珠。
原來,這是龜田一郎發(fā)明的酷刑之一,名叫“火龍”。四面鐵板后都裝有電熱絲,一通電,鐵板就燙得灼人,但又無處可逃,這種刑罰只有龜田一郎才能想得出來。
智永法師撕心裂肺地叫著,一會兒就聲息全無了。他昏了過去。
龜田一郎立即切斷電源,命那四名大漢將智永法師拖出鐵板屋,用冷水澆醒。
智永法師漸漸睜開眼,腳上,手掌上皮肉燙得流淌著血水,樣子十分可怕。
“怎么樣,智永法師,到底說不說,奶子鐘藏在哪里?”龜田一郎故意緩著聲調(diào),并取出一樣?xùn)|西在智永法師面前晃了晃,“你還認識這個嗎?”
“啊!銅奶子!”智永法師舉目一看,心里又驚又喜。龜田一郎手里拿的竟是二十四年前,那個日本強盜留下一只耳朵而搶去的那只斷下的銅奶子。
“你……你……”智永法師忍著傷痛,眼里噴射著怒火。
“我作為我父親的后輩,來到中國,完成父親沒有完成的事情。怎么樣?明白了嗎,智永法師……”龜田一郎說著,玩弄著手中的銅奶子。
智永法師默默地想了一會兒,忽然,他抬起頭,慢慢地說:“好,龜田一郎,我說?!?/p>
“好,好,皇軍大大有賞?!饼斕镆焕深D時眉開眼笑。
“不過,我做為住持,一寺之主,如果直接交出寺中沿傳很久的寶物,恐怕眾僧不允,佛祖難容,要受五雷轟頂,五馬分尸之罰的。這樣吧,我寫個紙條,你拿著它去寺中,叫全寺大小佛徒集中佛堂,讓他們逐次看看紙條,自會有人出來告訴寶鐘的藏處。如果你不信,反正我在此,以身為押。”說完,智永法師注視著龜田一郎的神色。
龜田一郎瞇著小眼睛,思索了一下。心想也好,反正智永法師關(guān)押在憲兵隊里,有人看守,不取到奶子鐘,不放他出去。
想到此,龜田一郎應(yīng)允了:“嘿,要西……”于是,他叫人取一筆墨,并親自為智永法師研磨。
“好了,龜田一郎,你拿著去吧!”智永法師感到一陣頭暈,無力地扔下手中的筆,雙手合十在胸前,不言不語。
龜田一郎急忙取過紙條一看,但見上面竟寫著一首四句七言的詩,四七二十八個字,字字清秀飄逸,一看便知出于書家高手。
“好字,好字?!饼斕镆焕杉俪渌刮模澆唤^口,瞇著眼睛斜睨了智永法師一眼。
智永法師只是付之淡淡一笑。
接著,龜田一郎命人將智永法師押下去,關(guān)起來,回來后再作處置。
稍頃,龜田一郎便帶著憲兵隊又急奔禪智寺而去。一跨進寺門,便叫全寺所有和尚集中佛堂。
龜田一郎整整軍服,盡量裝出和氣的樣子,舉起隨身帶來的那只銅奶子和智永法師的紙條,說:“諸位師父,這只銅奶子,是我們?nèi)毡久褡宓尿湴?,它在日本度過二十四個春秋。今天,我有意找到那口殘缺的奶子鐘,使它歸復(fù)完整。這是我的心愿,同時也是貴寺住持智永法師的心愿。”
眾僧一聽,個個心里猛一驚,面面相覷。
龜田一郎頓了頓,又說:“大家看看,這里有一張紙條,就是智永為了實現(xiàn)他的心愿而親筆所書。誰能看了紙條,告訴皇軍奶子鐘藏在何處,皇軍大大的有賞?!?/p>
說完,他把舉在空中的那只銅奶子取出一塊綢緞包好,收了起來,把紙條舉起,逐個逐個給僧人看。一個個接著搖頭“不知道,不知道……”夾雜著悠悠低沉的“阿彌陀佛”誦聲。
龜田一郎在僧人群里,慢慢地滿懷希望地走了一個來回。可是,沒有一個人說知道。
“八格!”龜田一郎叫罵著,知道是上了智永法師的當(dāng)。但轉(zhuǎn)而一想,反正智永法師在自己手上,回去再嚴(yán)加拷打、逼問,定會有所收獲的。
回到憲兵隊。龜田一郎叫人將智永押上來,再行逼打追問。不想,一個憲兵慌慌張張地回來報告:“隊長,智永法師已經(jīng)死了!”
原來,自啞巴和尚被智永法師設(shè)計除掉后,智永法師知道龜田一郎決不會善罷甘休。為此,他將奶子鐘藏得更為隱秘,除他以外,沒有第二人知道。此后,他深知自己的處境是兇多吉少,尋思著要找個機會將奶子鐘的藏處告訴懷素法師,并吩咐他,自己若有個三長兩短,就由他繼續(xù)將禪智寺的香火延緩下去。哪曾想,還未來得及告訴懷素,龜田一郎就突然來到寺里,不由分說就將他抓到憲兵隊。毒刑拷打,他倒無絲毫畏懼之感,只是慮及萬一自己身死不歸,那奶子鐘還無人知道藏處,萬一落入日本人手中,如何是好!左思右想,他才假意應(yīng)允,寫了一首詩,讓龜田一郎去禪智寺探知奶子鐘的藏處,而達到自己的目的。
待龜田一郎去禪智地之際,智永法師盤地端坐,胸挺背直,雙目輕合,摒除雜念,屏住呼吸,默默超度經(jīng)文,漸漸排盡體內(nèi)精華之氣。就這樣,從容地圓寂了。
龜田一郎聽說智永法師已死不免連呼:“上當(dāng),上當(dāng)?!彼爝駠u不已,連聲嘆息。想如今,智永已死,紙條又絲毫不起作用。奶子鐘究竟在哪里呢?他陷入了苦苦的沉思之中。
七
龜田一郎絞盡腦汁,千思萬慮,不得良策。他想,奶子鐘定然仍藏在寺中,不如多帶些憲兵去寺中里里外外搜個仔細,或許有所收獲。
于是,龜田一郎第三次帶領(lǐng)眾多的憲兵來到禪智寺。他“咿咿哇啦”地亂叫一通,命令手下四處搜查,并許愿在先,誰找到奶子鐘,有重賞,憲兵個個像餓狼,撲向四處。
懷素法師和眾僧看著侵略者猖狂般惡極,不禁人人怒火中燒,緊握雙拳,恨不得將龜田一郎他們抽筋剝皮。
日本強盜里里外外,各個僧房、方室搜了整兩個小時,寺院被弄得一踏糊涂,卻絲毫沒有收獲,根本不見奶子鐘的身影。
無奈,龜田一郎正要帶著憲兵回憲兵隊,忽然,走進一妙齡女子。這女了不是別人,正是懷素法師的胞妹素月,亦即龜田一郎的同父異母的姐姐。
原來,這天是月清師太的生日,月清叫素月找懷素下山和她們共慶。
且說,龜田一郎乃好色之徒,見了如此迷人的少女,不禁發(fā)出一陣淫笑,連聲說:“嗯,要的花姑娘……”邊說,邊情不自禁地上前拉素月的袖子。素月嚇得縮作一團,用力甩掉龜田一郎的手。龜田一郎竟不顧一切,瞪大眼睛撲了上去……
就在這時,懷素法師躥上一步,攔住龜田一郎,想不到,他竟笑著說道:“太君如果喜歡小尼,貧僧能做主成全?!?/p>
眾僧聽罷,個個面露驚色,想不到平時誠實敦厚的懷素法師竟如此不知廉恥,為討得日本人的歡心,竟愿將妹妹獻出。
素月聽罷,更是大吃一驚,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哥哥。想哥哥一貫正義耿直,對不知廉恥的人或事一向嫉惡如仇。今日怎么會一反常態(tài),厚顏無恥地取悅于日本人。
龜田一郎聽了懷素法師的話,喜得滿臉堆笑,喋喋不休地說:“要西。要西。你的大大的夠朋友?!?/p>
“不過,我們佛門有條規(guī)矩,尼姑、和尚若要嫁人或娶親,必定先要還俗,然后方可進行。不然,褻瀆佛祖之罪天地難容?!睉阉胤◣熣裾裼性~。
龜田一郎瞇著眼睛,想了想,說:“講得好,講得好。神明不可褻瀆,我們大和民族也是這個樣子的?!?/p>
“太君,明天,待小尼返俗儀式結(jié)束后,我擔(dān)保,將她送到憲兵隊去,不知意下如何?”懷素說完,雙手合掌,口中念叨著什么。
“好,痛快!一言為定!花姑娘的明天不晚。”龜田一郎又看了看如花似玉的素月。一聲令下,帶著憲兵,出寺門而歸。
日本人一走。眾僧都責(zé)怪懷素法師不該如此行為,干這種不知羞恥的事。懷素法師卻含笑道:“眾位師兄師弟,貧僧決不會對不起大家,對不起妹妹,對不起死去的智永師父的事的,只是一時不便和大家細談,但請大家放心好了?!?/p>
眾僧一聽,想懷素法師為人正直,也確實不會做出有喪人格的事情來的,也就四散而去。
懷素法師將疑惑不解的妹妹素月領(lǐng)進自己的禪房,在她耳旁低語了一番。素月頓時愁容舒展。沖著哥哥,負疚而哭。說自己不該錯怪哥哥。
第二天,懷素法師在陰陽山下的到了已等在那兒的素月,交一個小手帕包塞進素月的口袋里,兩人直奔憲兵隊而去。
龜田一郎早已望眼欲穿。見懷素法師果然帶著素月如期而來,不覺喜上眉梢。
懷素法師離開憲兵隊后,素月羞澀地扭動著身子,跟著龜田一郎來到他的臥室。龜田一郎樂不可支,不時回首看一眼羞澀的俊俏小尼。
龜田一郎早已忍耐不及,恨不得一下子撲上去。但轉(zhuǎn)而一想,大白天不太雅觀,反正素月既然肯自愿走上門來,還怕她飛了不成?
龜田一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看了看腕上的表說:“我的美人兒,我要去開個會。你先歇息,等著我回來?!闭f著,露出淫笑,摸了摸素月的下巴,走了出去。
龜田一郎剛走,素月站起身,四下環(huán)視一番,又慢慢踱到門口,張望了幾下,關(guān)上門。返身進來在屋里翻尋起來……
傍晚時分,龜田一郎開完會,匆匆回到臥室,
不想,剛推門進去,只見素月雙手捂著肚子,皺著眉頭,低聲呻吟著,一問,才知素月突然肚子劇痛。
素月忍著痛,說:“太君,我這是老毛病了。庵內(nèi)有一種草藥,一吃便好。可我忘記帶來了。我回去拿一下就來。反正現(xiàn)在略微好一些了,能走。這毛病時常犯。日后總用得到?!?/p>
龜田一郎見如此美妙女子,被病痛折磨得愁眉苦臉,一時敗了興。再說,這樣一個弱女子,既然她肯自愿來,還怕什么呢?就允許她回庵中取藥,并囑咐她快去快回。
龜田一郎將素月送出憲兵隊的大門,望著她那漸去的倩影,心想晚上……
回到臥室,百無聊賴的龜田一郎斜躺在沙發(fā)上,想美人輕而易舉地弄到了手,這奶子鐘到底在何處,還是個謎。不由轉(zhuǎn)喜為憂。他不由自主地打開公文包,取出那個綢緞包,心想:何時這奶子才能配上它的本體,何時才能弄到奶子鐘,敬奉給父親。
他手指剛觸及綢布包,不由得心頭猛地一緊,包內(nèi)怎么軟軟的?他急忙打開綢布包。啊?那顆銅奶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只耳朵。
“耳朵?”一個念頭倏然而過。龜田一郎曾聽父親講過他在平定竊寶未成,反被削掉耳朵的事。這莫非就是父親的耳朵?
“這女人,哎,又上當(dāng)了!”他嘶嚎著,叫來幾個手下,帶著他們,追趕素月去了。
八
且說,智永法師沒來得及將奶子鐘的藏處告訴懷素,就被突然而至的龜田一郎抓去。智永靈機一動,寫了紙條讓龜田一郎去寺中探知奶子鐘的下落。不想,龜田一郎空手而歸,回到憲兵隊,智永法師已圓寂。
智永法師在紙條上寫了一乎首詩,料知懷素定能從詩中悟出奶子鐘的藏處,從而加以保護。詩是這樣寫的:
獨誦經(jīng)文心得寶,耳聞梵語慈悲藏。
犬吠凈界天地彌,子規(guī)聲聲蟬鳴勒。
當(dāng)龜田一郎拿著寫有為首詩的字條,給和尚們看時,個個搖頭不語。當(dāng)他走到懷素跟前時,懷素法師一看,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奧妙。原來,這首詩的每句的第一個字連著念,恰是“獨耳犬子”:而每一句最后一個連著念,則是“寶藏彌勒”。這樣,智永法師的詩,既告訴了懷素龜田一郎就是二十四年前偷寶鐘而被削去耳朵的日本強盜的兒子,亦即他的同父異母弟弟,又告訴了奶子鐘藏在彌勒佛的肚內(nèi)。不過,一般人是難以在瞬間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懷素法師看罷,也搖搖頭,推說不知。
懷素法師看到龜田一郎拿著那顆銅奶頭,面對著這個玷污自己母親的強盜的兒子,心中升騰起一股難以遏制的憤怒之情。
懷素暗想,如今那只斷下的奶子有了著落,一定要設(shè)法弄回來,使奶子鐘完整無缺。但如何從狡猾兇殘的龜田一郎手中奪回銅奶子呢?
龜田一郎回到憲兵隊,見智永已死,而奶子鐘不見蹤影。怒氣沖沖又回到禪智寺搜查,毫無所獲,卻意外見到美貌的素月,欲搶回受用。
正在此刻,懷素法師靈機一動,便上前婉言調(diào)解,并慨然應(yīng)允龜田一郎,次日陪素月來服侍他,龜田一郎當(dāng)然心滿意足。
原來,懷素法師想,智永住持為保護奶子鐘國寶,丟掉生命也在所不惜。他決定讓素月冒險深入魔窟趁機偷回那只奶子,并換上龜田一郎的耳朵,以此打擊敵人的氣焰。
素月聽了哥哥的一番話,當(dāng)然明白了哥哥的用意,慨然應(yīng)允。并遵照兄囑,隨身藏一把五寸利刀,用以防身。
萬沒想到事情會如此順利。龜田一郎正巧出去開會,素月很快在公文包里找到了那只銅奶頭,換上龜田次目的耳朵,并借口腹痛,回庵取藥,匆匆離開憲兵隊。
懷素法師早已在禪智寺門口等待,遠遠看見一個身影奔來,那人影漸漸清晰可辨。啊!正是素月,不由驚喜萬分,快步迎了上去。素月氣喘吁吁,從懷里取出那只銅奶子,不住地擦著額頭滲出的汗珠。
“素月,你為禪智寺做了件大善事,積了厚德,如果智永法師九泉下有知,定會感謝你的?!睉阉丶拥卣f:“妹妹你不能再回山月庵了??爝h走他鄉(xiāng),先避一避,日后哥哥定會找你回來?!?/p>
素月默默地點著頭,噙著眼淚,凝視著懷素清瘦的面龐,不忍離去。
“快走吧!素月。媽媽會照顧好的。我已經(jīng)把這里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了媽媽,她心里很痛苦,但她理解我們,支持我們。快,走吧!”
素月百感交集,喃喃地說不出話。她輕輕地拭了下眼淚,離開懷素,往山上走去。
素月告別哥哥懷素法師,剛行至山腰,忽然,前面?zhèn)鱽硪魂囙须s的腳步聲。素月正欲躲避,龜田一郎已帶著憲兵,出現(xiàn)在她眼前。
“哼!花姑娘的,你的良民的不是。給我?guī)ё?”龜田一郎嘴角上露出一絲得意而又陰險的笑容。
四五個憲兵蜂擁而上,推搡著素月回憲兵隊去了。
“花姑娘,你的偷了我的銅奶子,快快的還我。不然的話,不要怪我不客氣!”龜田一郎兇相畢露。
素月一聲不吭。這會兒她反倒一點懼怕之感都沒有了。
“你的快說,這只耳朵是不
是你放在這里的?它是哪里來的?”龜田一郎氣呼呼地問。
“我只知道,這只耳朵是個壞人干壞事留下的罪證!”素月看了看龜田一郎輕蔑地笑了笑。
“這……”龜田一郎一時語塞,訥訥無言。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窘態(tài),他干咳一聲,轉(zhuǎn)而大聲吼道:“快,快把銅奶子還給我!”
“還給你?是你的嗎?是禪智寺的,是中國的?!彼卦履樕虾翢o畏懼的神色,昂著頭,斥責(zé)著,完全不像一個弱女子。
龜田一郎惱羞成怒,一聲令下,幾個憲兵架著素月粗野地將她的上衣剝光,露出雪白如玉的胸乳。
“哼!你的偷走我的奶子,我要用你身上的奶頭來賠!”龜田一郎惡狠狠地說。
龜田一郎像所有日本強盜一樣什么傷天害理的事都干得出來。他向憲兵使了個眼色,一個矮胖的憲兵上前,用左手掐住素月的奶頭,“唰”一刀割下來,接著,又割下另一個乳頭,頓時鮮血如注,素月尖叫一聲,昏了過去。
龜田一郎發(fā)出一陣狂笑,發(fā)瘋似地拔出指揮刀,向昏倒在地上的素月狠命劈去,素月突然發(fā)出一聲慘叫,便靜靜地倒在血泊之中。
為尋美色,反丟了珍藏多年的銅奶子,龜田一郎看著父親的那只耳朵,咬著牙,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把奶子鐘弄到手,帶回去給父親,以解削耳之恨!”可是,他苦思瞑想,卻沒有一點兒辦法。
九
正在龜田一郎一籌莫展之際,忽有人來報說:“隊長,禪智寺有一和尚要見你?!?/p>
龜田一郎略一遲疑,隨即說:讓他進來。
一個憲兵引領(lǐng)著一個中等身材的和尚進來。此人臉削如柴,全無出家人常有的那種豐滿的福相,一步三哈腰地諂笑著,說:“皇軍,貧僧是禪智寺的和尚悟能。今天,特向你報告,我獲知了奶子鐘的藏處?!?/p>
龜田一郎聞言,頓時從椅子上躥跳而起:“好!良民大大的,請坐,請坐。慢慢地說!”龜田一郎滿臉堆笑,和平時兇狠的樣子相比,判若兩人。
“貧僧不敢坐下,就站著說吧?!笔莺蜕醒b腔作勢地笑著。
“也好,快談,快談?!?/p>
瘦和尚如此這般地敘述一番,直聽得龜田一郎伸長脖子,像灌了蜂蜜一般,拍著瘦和尚的肩膀,說:“要西!你的,朋友大大的,事成之后皇軍大大的有賞!”
“謝謝皇軍,謝謝皇軍?!笔莺蜕邢裰还房匆娏巳夤穷^一樣,搖著頭、擺著尾、哈著腰。
這瘦和尚名悟能。早年,他是平定城里的一個浪蕩子,凡名王二旦,祖上世代經(jīng)商,倒也十分富有。不想王二旦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放蕩不羈,整日吃喝玩樂,嫖女人,上賭場,無所不為。他揮金如土,祖?zhèn)骷耶a(chǎn),很快就被他揮霍一空。最后竟債臺高筑。債主蜂擁而至,逼得他走投無路。無奈之下,他跑到平定鄉(xiāng)下,進了禪智寺,當(dāng)了一名和尚。自此,雖整日修行,日食三頓粗茶淡飯,但總算是填飽肚子。
龜田一郎三番兩次到禪智寺索要奶子鐘,王二旦想,這正是天賜良機,寺院中的清苦生活,早已使他難以忍受。如果設(shè)法弄清奶子鐘的藏處,報告日本人,找到奶子鐘,那就能離開寂苦乏味之地,投進日本人懷里,日后榮華富貴自不待言。他知道,智永法師被日本人突然抓去,奶子鐘根本來不及轉(zhuǎn)移他處,肯定還藏在寺中。只是寺院如此之大,到哪里去找呢?他想,懷素法師是智永法師最信賴的,或許他會知道一些內(nèi)幕。于是王二旦時時留心、處處觀察,暗地里窺察懷素法師的言行舉動。
這天清早,王二旦見懷素法師從自己住處擦窗而過,朝寺后走去。他急忙跟在后面,只見懷素法師腳步匆匆,手里似乎還捧著什么。
王二旦一路跟蹤,緊追不舍,及至寺院后的一片空地上,但見懷素法師在一塊巨大的青石前駐足而望,王二旦慌忙閃身,躲在一顆粗大的槐樹后面。
一會兒,懷素法師將布打開,又深情地端詳了一番。此刻,王二旦早已看清,一點兒不錯,確實是那口奶子鐘,他欣喜萬分,忘情地望著,連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
懷素法師復(fù)又將奶子鐘包得比以前更嚴(yán)實了,四下巡視一番,將布包埋入坑中……
這一切全被王二旦攝入眼中,他迫不及待地返身回去,直奔憲兵隊,去報告龜田一郎。
殊不知,懷素法師機智敏睿,早已發(fā)現(xiàn)身后有人窺探。并從身影和面容來看,是寺中的和尚悟能。他略思索了一下,仍慢慢地將奶子鐘埋入坑中……
再說,悟能和尚氣喘吁吁奔到憲兵隊,隨后,龜田一郎帶著一隊?wèi)棻s返禪智寺。
王二旦得意非凡,仗著日本人人多勢大,且荷槍實彈,寺內(nèi)任何人奈何他不得。他喜形于色地帶著龜田一郎他們直奔寺后,如入無人之境,遠遠能看見那快大石頭。
來到石頭前,王二旦急于求功,迫不急待地用雙手在懷素法師剛才埋處亂挖亂刨,也顧不得指頭疼痛,像發(fā)了瘋似的。
龜田一郎使了個眼色,吩咐三名憲兵上前幫他一起用軍用小鏟探挖。
突然,一聲轟然巨響,那高大且厚實的石頭猛然倒下,將四個湊在一起的腦袋重重地壓在下面。龜田一郎毫無防備,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嚇呆了。待他回過神來,忙命眾憲兵上前將石頭搬開。四五個憲兵解下槍支,拼盡全身力氣,那石頭卻紋絲不動,像釘在地上一樣。
于是,所有憲兵蜂擁而上,二十來個人,嘴里吆喝著,才緩緩抬起那塊石頭,將它翻了個身。大家一看,個個驚嚇不已。原來,四個憲兵被壓得像燒餅一樣,血肉模糊,十分嚇人。
龜田一郎想死人是小事,最要緊的是弄到寶鐘。便叫人將他們的尸體拖開,繼續(xù)挖土找鐘。可是挖了好久,那寶鐘卻仍蹤影不見。龜田一郎嘆了口氣,自知又上當(dāng)了,唏噓不已地帶著憲兵隊悻悻而歸。
豈知懷素法師早已發(fā)現(xiàn)悟能在暗處窺視。他知道王二旦是個無賴,只是迫于生計才當(dāng)?shù)暮蜕?,根本無甚誠心實意苦苦修行,潛心佛教。此時他定是垂涎此鐘,欲竊為己有,或報告日本人,以此求得榮華富貴。懷素法師靈機一動,索性將計就計,除此佛門逆僧。且說這石頭是建寺院時,因為五臺山高僧見上面閃現(xiàn)著佛光,特意留下做供奉的。因為天下不太平,于是智永法師和諸位元老商議,在石頭下裝了暗機。如出現(xiàn)對寺院圖謀不軌的人,由他事先打開安裝在住持禪房里的暗機開關(guān),然后,誘導(dǎo)賊到石頭前,那石頭被賊輕輕一摸,便會倏地倒下,將賊活活壓死。當(dāng)然,這機關(guān)只有智永和懷素法師知道。
懷素法師發(fā)現(xiàn)了王二旦,后見他匆匆離去,便迅速將浮土挖掉,捧出奶子鐘,照原樣填好浮土。他捧著奶子鐘,回到住持禪房,打開暗機開關(guān)。然后,又將那奶子鐘重新找地方放好。
果然,那賊僧滿以為大功告成,十分得意,萬萬沒有料到,在榮華富貴即將來臨時,會就此葬身在這塊石頭下。
十
懷素法師將計就計除掉了逆僧王二旦和三個憲兵,保住了奶子鐘。但他更清楚地知道,龜田一郎決不會就此善罷甘休,定然還會再尋機來禪智寺竊取
寶鐘,為了這口寶鐘,他們什么傷天害理的事都干得出來。
思索再三,懷素法師決定將奶子鐘轉(zhuǎn)移至別處,遠離禪智寺。于是,他叫來一位信得過的高僧,攜帶寶鐘,立即離開禪智寺,裝作云游,去五臺山,暫將奶子鐘隱藏在那里,待日后世道變好,民心安定之日,再送返禪智寺。那高僧心領(lǐng)神會,含淚別了懷素法師,急急下山而去。
那高僧走后,懷素法師長長嘆了口氣。奶子鐘安然轉(zhuǎn)移到別處,已無后顧之憂了,下一步就是如何處置和對付龜田一郎了。
龜田一郎回去后,坐臥不安,不時暴跳如雷,對著部下發(fā)火。他想,自己為了奪回奶子鐘,連連失策,反丟了那只銅奶子?;厝ズ笕绾蜗蚋赣H交待。最后,喪盡天良的龜田一郎決定立即燒毀禪智寺,殺盡所有和尚,也要將父親所要的寶鐘弄到手。
第二天一早,龜田一郎率領(lǐng)大批人馬,將禪智寺圍了個水泄不通。全寺和尚都被趕到寺前青磚上。龜田一郎窮兇極惡地破著嗓子高叫:“你們大家聽著,我的最后問你們,奶子鐘到底在哪里?不說的,我的下令統(tǒng)統(tǒng)死拉死拉的,寺院的燒個精光!”
所有和尚聞此言,驚呆不已。他們早聽說日本強盜慣用滅絕人性的“三光”政策。大家都想,自己生命了結(jié)倒無所謂。但是,這千年古寺如果毀于大火,怎對得起佛先佛祖!大家急得手足無措,不知怎樣是好。
正在眾僧焦急萬分之際,忽然懷素法師坦然、從容地從人群中走出,雙手合十,雙目平視:“阿彌陀佛。望太君息怒。千萬不要傷害佛門虔誠子弟,毀此禪林,佛祖難容啊!阿彌陀佛?!?/p>
“什么佛祖難容!你們不交出奶子鐘,我的馬上叫這里成為一片廢墟!”龜田一郎發(fā)出一聲冷笑。繼而,兇相畢露地盯著懷素法師。
“太君,千萬不要動怒。來,來,這邊來?!睉阉貙⒑鲜址珠_,勸輕輕招呼著龜田一郎。
龜田一郎疑惑不解地緩步上前。懷素法師在他耳旁低語一番。龜田一郎聽了,似信非信,因為他已經(jīng)上了好幾回當(dāng)。他稍微思索一下,說:“要西,你們這些人不要散開。我們下山去。如果取得奶子鐘就饒了你們。如果沒有,哼!回來統(tǒng)統(tǒng)的殺光,統(tǒng)統(tǒng)的燒光!”
說著,他帶著五六個憲兵跟懷素法師一起下山。臨走時,他吩咐留下的憲兵好好看住這些和尚,不讓他們跑掉一個。
陰陽山下有一口井。懷素法師帶著龜田一郎他們來到井前。他站在井旁說:“太君,智永法師對我說,他把奶子鐘扔在井底了,為保住全寺眾僧的命和整個寺院建筑,我決定告訴你聽,來,太君,你來看看這口井?!睉阉胤◣熐檎嬉馇械卣f著,臉上露出不忍割愛的神色。
龜田一郎聽了十分高興,想在自己的恐嚇下,終于使和尚屈服了。便急步上前,躬著身子,睜大眼睛,探著腦袋向下張望。
說時遲,那時快。懷素法師眼疾手快,左手拉起龜田一郎的后衣領(lǐng),右手抄起他的膝蓋處,將人栽入井中,只聽得“撲通”一聲,隨后“啊”一聲慘叫。
幾乎在同時,五六個憲兵舉槍,一陣亂射,懷素法師身中數(shù)彈,身子晃了幾下,倒在血泊中。
憲兵們端槍沖上前去,但見井里水面仍在浮動,但不見人蹤,水面泛起一層污血,夾雜著細沫。
原來,龜田的尸體被利刺牢牢地扎著,幾個憲兵想打撈出井,卻十分困難。于是慌忙上山,招呼所有的憲兵,一起倉皇奔回憲兵隊。
再說,剛才的一幕情景,山月庵的月清從庵門縫中都一一目睹了。此前,懷素法師已將一切都告訴了她。她剛才看見那個二十四年前污辱自己的罪人之子,而這個強盜的后代,不久前,又殘酷地殺害了自己的女兒素月。她胸中怒火在燃燒。后來,她又目睹兒子懷素將龜田一郎推入井中,又被敵人亂槍打死。已是悲憤交加,淚流滿面。
敵人走遠了,月清站在井旁,井旁流淌著兒子的鮮血,井中泛著龜田一郎的污血。她的心都要碎了,作為她的兒子和女兒,懷素和素月是不應(yīng)該降臨在這個世上的,因為她是一個尼姑。但是,他們連同罪孽一起來到這個人世,而雙雙離她而去,怎不使她心如刀絞。
她所痛恨無比的是死在井中的日本強盜,還有他那至今還活在世上的獨耳父親。她暗暗地咬著牙,真恨不能……
十一
三天過后,月清正外出辦事返回途中,走到庵前,見井旁一個年逾五十的男子,西裝革履,神色沮喪,正在指手劃腳地喊叫著什么,幾個憲兵正在忙碌著。她走近他時,不由猛吃一驚。那男子理著短發(fā),右邊竟沒有耳朵,只有一塊紅紅的疤痕。
“是他,難道是他?”月清急忙與那男子擦肩而過,走進庵內(nèi)。那男子不經(jīng)意地望了望月清的背影,又指揮著憲兵們打撈井中的尸體。
月清將門關(guān)嚴(yán),從門縫里窺視著。只見兩個憲兵先后被繩索吊著下了井。好一會兒,被水浸得浮胖發(fā)白的龜田一郎的尸體被拉了上來,身上七穿八孔,血肉模糊,令人發(fā)怵。
原來,那獨耳男子正是龜田次目。兒子的死訊傳回日本,他得知后心痛萬分。聽說尸體也沒有收回,他氣怒萬分,立即坐飛機到中國,來收兒子的尸體,要把他帶回日本去安葬。月清見這獨耳男子來打撈龜田一郎的尸體,更加斷定他就是二十四年前污辱自己的那個強盜,恨不得一下沖出去,咬掉他一塊肉,可繼而一想,他們?nèi)硕鄤荼?,自己出去必是送死?/p>
月清沉思良久,她決定把積郁了二十四年的義憤再抑制幾日。戰(zhàn)勝那些強盜,單憑自己一時沖動是不行的。于是,在當(dāng)天夜里,月清離開山月庵,投奔八路軍去了。
解放后,奶子鐘重返禪智寺。后來,經(jīng)能工巧匠精心修復(fù),將那斷下的奶子與母體粘得天衣無縫,聲潤如初,一直保存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