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江
寫過檢查就可以“解放”分配工作,但他和軍代表吵翻了
1971年12月,胡耀邦從河南省潢川的干?;氐奖本幱凇按峙涔ぷ鳌睜顟B(tài),無須勞動改造,也沒有人要他出門開會了。這時,毛澤東傳下話來,要4個人(胡耀邦?林乎加?蘇振華和周榮鑫)寫檢討。這在當時是一個好消息。在這種情況下,寫了檢討遞上去,一般都能通過,通過了就可以“解放”分配工作,算是重新出山了。
據(jù)胡克實回憶,他們回到北京不久,中央組織部軍代表找他們談話,表示說打算分配胡耀邦去擔任甘肅省革委會副主任,分配胡克實擔任貴州省鋁業(yè)聯(lián)合公司的革委會副主任,但前提就是寫好檢查。
為這件事,國務院原秘書長周榮鑫來找過胡耀邦,一起商量怎么寫這份檢查。
對這份檢查,胡耀邦心中抵觸,不肯承認自己犯了“走資派”錯誤。
團中央軍代表也為這事來找胡耀邦,催促他寫檢查,然后軍代表好給他作鑒定。
胡耀邦很嚴肅地對軍代表說,作為黨的干部,分配到哪里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但是“文化大革命”以來,對我作了那么久的審查,在分配工作之前,必須給我一個正式的結(jié)論,而且這個結(jié)論必須是中央認可的。
軍代表要胡耀邦承認自己有錯誤。
胡耀邦說,我有錯誤,但不是“三反”分子,不是“走資派”。
胡耀邦寫了一份檢查,交給了軍代表。
軍代表又來找胡耀邦,說他的檢查寫得不夠深刻,主要問題就是沒有認識到自己錯誤的性質(zhì)。
看來,軍代表很可能將這個看法寫到鑒定中去了,而且拿來給胡耀邦過目。
胡耀邦不同意軍代表對檢查書的意見,而且寫了《對審查報告的幾點意見》,其中說道:“對某些問題的看法,如果難以取得一致意見,我建議軍代表的審查報告直送中央,而不必經(jīng)我簽?!?/p>
軍代表又來找胡耀邦,結(jié)果談得不合拍,兩人吵了起來。
軍代表來的時候,正好有一位年輕人在胡耀邦家,他就是團中央原書記羅毅的兒子羅川。他后來回憶說:
我正和胡耀邦在家里談話,團中央兩位軍代表來了。這兩位在戰(zhàn)爭年代只擔任營?團職務的軍代表,頤指氣使地教訓起曾擔任軍政委?兵團政治部主任的胡耀邦。本來軍隊里是最講究上下級關(guān)系的,然而“文化大革命”一來全都亂了套。軍代表要求胡耀邦在他們搞的審查結(jié)論上簽字。胡耀邦看了審查結(jié)論后不簽字。我坐在里屋,門開著,相隔不過幾米。我看著胡耀邦同軍代表激烈地爭論,聲音越來越大。最后,胡耀邦一生氣說:“我不同意你們寫的審查結(jié)論,我不簽字。請你們將我寫的申訴連同你們搞的審查結(jié)論一并上報黨中央?毛主席?!?/p>
軍代表走后,我看見胡耀邦臉上仍留著氣憤的神情。他對我說:“他們顛倒黑白,胡說八道?!?/p>
沒過多久,團中央軍代表宣布,原團中央書記處成員,除了胡耀邦以外全部“解放”。被毛澤東點名要求寫檢查的4個人中,只有胡耀邦一個人的檢查沒有被認可,其他3位都“解放”出來了,胡耀邦繼續(xù)在家中賦閑。
借歷史的蒼涼打發(fā)心中的蒼涼
處于一生中最空閑的時刻,胡耀邦正好將此時光用來讀書。不僅如此,他還提起毛筆練開了書法。和以前一樣,他練字照例不臨碑帖,只按自己的意愿追求去寫。
1972年1月下旬農(nóng)閑時分,還在河南省潢川縣黃湖干校的高勇去大同探望父母,途經(jīng)北京來看胡耀邦,正好看到胡耀邦在過期的《參考消息》報上練字。取來一看,卻是“天下第一長聯(lián)”——清代學者孫髯(字髯翁)的云南昆明大觀樓長聯(lián)。
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臻煙o邊!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鬟霧鬢;更蘋天葦?shù)?,點綴些翠羽丹霞。莫孤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數(shù)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凌虛,嘆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只贏得:幾杵疏鐘,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這副長聯(lián)有180字,盡管是寫在舊報紙上,胡耀邦卻寫得分外認真。為他人題字的時候,胡耀邦通常將字寫得很大,自己練字時則保持在一兩寸大小。這次寫大觀樓長聯(lián)即是如此。在家中練字時比較從容,更著意于追求書法的結(jié)體和筆力。這一次,胡耀邦不僅完整寫下了大觀樓長聯(lián),還于卷首書寫了“昆明大觀樓長聯(lián)”字樣,末尾寫有“作者孫髯”四字。整個手書長聯(lián),首尾貫通,一氣呵成,當屬胡耀邦書作中的上品。
高勇對中國古典文學有很深的造詣,對大觀樓長聯(lián)相當熟悉。清朝道光以降,聯(lián)長超過180字者不在少數(shù),成就卻難出其右。大觀樓長聯(lián)立意高遠,意境深邃,結(jié)構(gòu)嚴謹,文辭精美,確屬千古一聯(lián)。
高勇問了一句:“為什么寫這個?”
胡耀邦回答,最近毛主席提起過這個長聯(lián)。毛澤東說大觀樓長聯(lián):“從古未有,別具一格。”
高勇當時的感覺,恐怕還是孫髯大觀樓長聯(lián)中那種歷史的蒼涼感打動了胡耀邦。告辭的時候,他向胡耀邦索要剛寫下不久的大觀樓長聯(lián)。胡耀邦一口答應。高勇還隨手多抽取了幾張,打開一看,長聯(lián)主要是寫在1972年12月16日(星期六)的《參考消息》上。此外,胡耀邦將1972年12月3日的《參考消息》裁成數(shù)片,用毛筆寫下了辛棄疾詞《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呈史致道留守》:
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⒕猃報春翁幨?只有興亡滿目。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寶鏡難尋,碧云將暮,誰勸杯中綠?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
這是一首吊古傷今之作。南宋乾道四年或五年(公元1168年或1169年),辛棄疾在南京登上賞心亭,寫下這首詞,送給友人史致道。詞中充盈吊古情懷,滿目興亡,愁緒如云。結(jié)句“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本意指登賞心亭遠望,江上風大浪險,有桅摧墻傾屋倒之勢。暗喻國勢危急,是全詞點睛之筆。
除了孫髯大觀樓長聯(lián)和辛棄疾詞,胡耀邦還書寫了一首《哀箏曲》,由高勇同時收集,其詞曰:
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
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
周旦佐文武,金滕功不刊。
推心輔王政,二叔反流言。
合讀這3個作品,興嘆千古興亡,斯人長逝,朝政反復,難以逆料,于君于臣,均非易事。如此情懷,當是此時此刻胡耀邦的心境寫照。
在那段時間里,胡耀邦書寫了相當多的古典詩詞,可惜都沒有保留下來。
初回北京,對這座生活了多年的城市覺得已經(jīng)變得陌生了
剛剛回到北京,胡耀邦很愿意到市區(qū)熱鬧的地方走走看看。一天,胡耀邦走出家門,來到相距不遠的百貨大樓,想買一瓶酒?!拔母铩敝械谋本唐穮T乏到極點,買白酒憑本限量供應。到“文革”后期,更是逢年過節(jié)按本每人或每戶只供應一兩瓶還說得過去的白酒。這點胡耀邦倒是知道的,他上街前就把李昭的本子帶在身邊,在買酒的時候亮了出來。
售貨員一看,說,這個本子不是你的。
胡耀邦一愣,心想這個售貨員真有本事,憑本子就能知道主人是誰。他只好實說:“我是胡耀邦,我剛剛從干?;貋?,沒有本,本子是我愛人的?!?/p>
售貨員聽后,說,原來你是胡耀邦呀,買吧,要買哪一種?
胡耀邦沒有想到自己的名字還這么管用,頗有些受寵若驚,趕緊掏錢,這酒居然就買成了。
初回北京,對這座生活了多年的城市,胡耀邦覺得已經(jīng)變得陌生了。他這時才發(fā)現(xiàn),新中國成立后進城工作,凡事公車接送,眼下出門居然不會坐公共汽車了。有一回他外出,轉(zhuǎn)了一圈,真的不知道該坐什么車回家了。他找到警察問路,大概是脫口而出,說自己其實已經(jīng)在北京居住多年。警察問他,既然在北京多年,怎么不認識路呢?他笑了,坦直地說,我是胡耀邦,過去沒有坐過公共汽車呀。
警察也笑了,說,原來是胡耀邦同志呀,好,我來告訴你回家怎么坐車吧。
為張際春之子點燃希望之火
一天,有兩個晚輩登門拜訪。原來是老上級?戰(zhàn)友張際春的兒子張筠嘉和張曉剛。20世紀50年代初,張際春調(diào)離西南,進京擔任中宣部副部長?國務院文教辦公室主任,是中共第七屆中央候補委員?第八屆中央委員。“文革”爆發(fā)后,張際春受到抄家和殘酷批斗。1968年9月12日被迫害致死。他的妻子也在此后去世。張際春夫婦病逝后,他們的子女星散四方。小兒子張曉剛?cè)チ诵陆诤魣D壁縣境內(nèi)的芳草湖農(nóng)場插隊。張際春夫婦全無積蓄,“文革”又將薄薄的家產(chǎn)蕩盡,張曉剛插隊日久,生計艱難。他回北京后聽說胡耀邦已從干校返京,就由哥哥領著來看胡耀邦,希望得到照應。
走進屋子的時候,張曉剛看到胡耀邦正在讀《辛棄疾傳》,他記得自己的家中也曾有這本書,一模一樣,但是經(jīng)過紅衛(wèi)兵抄家,早已不知去向。
看到兩個落魄的老戰(zhàn)友之子,不知胡耀邦是怎樣的心情。
胡耀邦對張筠嘉?張曉剛說,你們的父親就是心太重,放不開,這就跟不上趟了?!拔母铩遍_始的時候我們在一起挨過斗,還相互鼓勵過。胡耀邦十分懷念這位老上級。
當時楊勇已去新疆軍區(qū)當司令員。胡耀邦問,楊勇去看過你們沒有?張曉剛回答說,沒有。
胡耀邦自語道,他是軍隊上的人,也幫不上你們。接著他又提起了一個老熟人,很快又否定道,他也幫不上你們什么。
至于我呢,胡耀邦對張曉剛說:我現(xiàn)在還沒有分配工作,連工作也沒有,我也幫不上你什么呀。那怎么辦呢?這樣吧,你就找點東西自己學習吧。打日本打了八年最后不是打贏了嗎?你要是自學的話,自學八年就能學習到不少東西了。
胡耀邦說了一些勉勵青年人的話。
兩兄弟向胡耀邦告辭。
胡耀邦的話在張曉剛心里點燃了希望之火。從此他開始自學英語,通過刻苦學習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嘧x數(shù)年之后,“文革”結(jié)束,英文報紙《中國日報》在北京創(chuàng)刊,張曉剛通過考試進入《中國日報》,后來擔任該報評論部主任。他和胡耀邦并沒有密切的接觸,但是在“文革”窘境中的這一次接觸,最終改變了張曉剛的命運,使他對胡耀邦永存感激之情。
門前冷落車馬稀,但還是感受到了濃濃的戰(zhàn)友之情
在賦閑家中的日子里,身居高位的來訪者很少了,門前冷落車馬稀。若有當年老戰(zhàn)友來訪,胡耀邦是特別高興的。令胡耀邦感慨的,就是在這段時間里,原先他在晉察冀第四縱隊的老搭檔——司令員陳正湘中將多次前來探望。
陳正湘一生戎馬,戰(zhàn)功顯赫,加之長期養(yǎng)病,在“文革”中未受到?jīng)_擊。聽到胡耀邦從干?;丶伊耍?qū)車而來,使胡耀邦感到很寬慰。這也是他們兩位老戰(zhàn)友晚年交往最為密集的時期。幾年后胡耀邦擺脫“文革”磨難復出,后升任總書記,陳正湘覺得此時的胡耀邦太忙了,不能以聊天打攪。如果有事,陳正湘就寫信相告,胡耀邦得信必復。陳正湘確信,胡耀邦是自己的知己。1989年胡耀邦病逝,陳正湘悵然若失。1993年12月,陳正湘將軍病逝于北京。
陳正湘的來訪,使胡耀邦感受到濃濃的戰(zhàn)友之情。沒有想到,從延安跟隨他到華北戰(zhàn)場的老警衛(wèi)員張成海也在此時和他續(xù)上聯(lián)系,登門看望。
原來,張成海已于1969年10月由一個坦克團的政委升任北京軍區(qū)總醫(yī)院副政委,幾年來收拾“文革”混亂局面,往往左右為難,心中不暢快。聞知胡耀邦從干?;貋砹耍辞叭タ赐?,向他慨嘆:工作太困難了!
胡耀邦?李昭見張成海來了,自然高興,傾聽老警衛(wèi)員大嘆苦經(jīng)。一番話聽下來,胡耀邦大聲說道:“不困難還要你去干嗎?你打仗都不怕死,還怕困難嗎?有困難就去干,去克服嘛!”
其實,張成海就要聽這幾句話,他的苦經(jīng)嘆過,心里也舒坦了。胡耀邦一激勵,他的工作勁頭也就回來了。
話說到這時,李瑞環(huán)也來看望胡耀邦,他和張成海也認識,胡耀邦將客人一起留下吃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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