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華

路是縮小的河，河是放大的路。

玉紅又沿著縮小的河走來，手里提著裝滿衣服的竹籃，到放大的路邊去洗。她的頭發(fā)不長不短，一塊紅手帕扎在腦后，一走一顫，像一條戲水的紅尾魚。

玉紅是奶奶唯一的孫女，奶奶是玉紅唯一的親人。從記事起，奶奶就瞎了，玉紅就到河里來洗衣服。那竹籃最先是得用雙手抓緊，一走三晃，像抱個大南瓜；現(xiàn)在，她一只手提著，高興了還能甩兩下。奶奶常拍著玉紅的腦袋說，這孫女就是洗大的，洗一次就長高一篾片。

玉紅以前洗衣服，只要奶奶做一頓飯的工夫，現(xiàn)在卻不，奶奶做完飯，總要瞎著眼睛在門口望上半天，桌上的飯菜都沒了熱乎氣，玉紅才哼著歌回來。

奶奶總是笑著罵她，是不是被河怪迷住了。玉紅也笑，一邊抖動著衣服曬起來，一邊回奶奶的話，說哪有什么河怪，不過是在路邊上采了點花摘了點果。奶奶就搖頭，她認定是孫女長大了，拿野花和自己比美呢。

瞎子都愛自作聰明，奶奶這回又猜錯了。玉紅根本就沒采什么野花，她在河邊和魚聊天呢。

魚是紅尾魚，傳說它極其神秘可怕。玉紅不止一次聽奶奶說過，誰遇到紅尾魚，大禍就要來了。奶奶說，她的眼睛以前并不瞎，是有一天看到了一條紅尾魚，眼睛就發(fā)癢，一直癢瞎了。

那天，玉紅正在洗最后一件衣服，突然聽見有個聲音說：“喂!”她嚇了一跳，在這方圓幾里的山里，只有她和奶奶，一年都難得遇到一個過路人，何況還是個細嫩的聲音。她朝四周瞄了瞄，沒人，汗毛就豎了起來，連忙把沒洗好的衣服提起來，起身就要走。

“能幫幫我嗎?”又是那個聲音，從河里發(fā)出來的。

玉紅回頭，一臉的驚恐，還是沒看到人。她正在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就看見一條小魚從水里跳起來，又撲通一下落進去，伴著水響，那聲音又來了：“是我!”

玉紅瞪大眼睛，沒有了恐懼，只有好奇，便大著膽子問：“是你在跳嗎?”

“是的，你靠近一點，好嗎?”魚兒在岸邊輕輕晃動著身子。

玉紅看清楚了，烏黑的脊背，紅紅的尾巴，嘴巴右邊的三根須非常漂亮，左邊的卻全部斷掉了。她驚叫起來：“你是紅尾魚?”

“沒錯，我的尾巴是紅的，你愿意怎么叫我都行?！?/p>

“我不能見到你，見到了就會有災禍?！庇窦t一直牢記著奶奶的話。

“可是，現(xiàn)在是我有了災禍，我的爸爸媽媽都不見了，想請你幫忙找?！?/p>

“為什么是我?”

“因為如果魚失蹤就是被人撈走了?！?/p>

玉紅不作聲了，她想起另一件事。那時。她常常追問奶奶爸爸媽媽到哪里去了。奶奶就說，他們到河里去了，人到了河里，就變成了魚，不再回來了。

“你不肯幫我?”紅尾魚打斷了玉紅的沉思。

玉紅醒過來，連忙擺手，說：“不，不是。我是在想，我的爸爸媽媽也在河里，他們一定變成了魚，你能幫我找嗎?”

紅尾魚劃動了一下身子，作了片刻的思考，說：“不瞞你說，這河太長了，我從來就沒搞清楚它是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你看，讓我去找兩條魚，幾乎是不可能的?！?/p>

玉紅的眼皮一下就耷拉下來了，為難地說：“河岸上面比河更大，沒邊，我還從來沒走出過這座山呢。你要我去找兩條魚，我也不知道怎么找。不過，我答應你，只要有他們的消息，我一定會告訴你。”

紅尾魚很滿意，也很期待。從那以后，紅尾魚每天都會游到岸邊，等玉紅洗完衣服，就問：“你有消息給我嗎?”玉紅只能搖頭。

玉紅一次次搖頭，并沒讓紅尾魚失望，他反而有一些高興。因為他已經(jīng)和玉紅成為好朋友了。兩人無話不談，玉紅講她和奶奶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紅尾魚則講他和爸爸媽媽以前的趣事。他們一天比一天更了解對方，一天比一天更離不開對方。

不久之后，連降大雨，山洪暴發(fā)，河岸全部被沖得看不見了。玉紅躲在山上的家里，不敢出門，心卻像被貓子抓。

奶奶問她是不是有心事。她不敢說是擔心紅尾魚，因為紅尾魚再三告誡她，他們的事不能對任何人說，說出去，可能真的就會有災禍了。

玉紅這些天心里都憋得慌，恨不得和盤托出。不過，等她眼珠轉過兩圈之后，就冷靜了，她故意裝作是突然想起的一個話兒，問：“我爸爸媽媽在河里面，我怎么才能找到他們?”

奶奶笑了，說：“除非你也到河里去，但那很危險的，河里到處是水怪，你去了就沒命了?！?/p>

“如果我讓我的朋友去呢?”

“朋友?你是說我嗎?”奶奶實在想不起孫女還會有什么朋友，家里連只貓都沒有。

玉紅話到嘴邊，又咽下了。她怕稍不注意，就會引來災禍。

整整七天七夜，水終于退去了。玉紅一大早就提著一籃子衣服跑到河邊來。河邊的樹木小草都被沖得不成樣子，她失神地望著河面，有一下沒一下地揉搓著衣服。沒有紅尾魚的蹤影。該不會是被洪水沖走了吧?

衣服洗完了、玉紅站起身。又細看了一遍河面。還是沒見到紅尾魚。她嘆了口氣，提著籃子上了岸。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聲嘆息，循聲望去，正是紅尾魚，不在水里，在樹上，被樹丫死死夾著，動彈不得。玉紅連忙扔下籃子，沖過去，用了很大的勁拉樹枝，才把紅尾魚抽出來，放到河里。

紅尾魚漸漸醒來，尾巴輕輕搖動，不一會兒，就活蹦帶勁了。玉紅望著他，只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紅尾魚說：“你是不是傻了?”

玉紅一把捉住他，提出水面，說：“你才傻呢!爬樹上去了。你以為你是誰呀?”說完，放手，又笑。

魚擺了兩下尾巴，說：“你真的笑我傻嗎?我怕被水沖走，再也見不到你了，才想辦法把自己夾在樹上的。誰知水一退。我卻下不來了，我剛才還趴在樹上想，我要死了，再也見不到你了，就傷心地嘆了口氣?！?/p>

玉紅嘴巴癟了一下，但不想示弱，就故意捂著嘴笑，問：“你流淚了嗎?”

魚兒搖晃了一下身體，傷心地說：“魚是沒有淚的，除非變成人?！?/p>

玉紅愣了一下，因為她想起奶奶的話，她說除非變成魚，才能到河里去找爸爸媽媽。她嘆了口氣，說：“我還想變成魚呢，我要能和你交換一下，該多好呀!”

“這有什么難的?”紅尾魚嘀咕了一句。

玉紅卻驚叫：“你說什么?你能讓我變成魚嗎?”。

紅尾魚嚇得往后退了老遠，不解地望著玉紅，說：“你真想變成魚?人可是最高級的生靈。我們家族的魚都能把人變成魚，他們經(jīng)常到岸邊來等著人接近，只要人到了水里，就聽他們擺布了?！?/p>

“吹牛!”玉紅叉著腰站了起來，“你有這本事，為什么這么長時間也沒有把我變成魚?”

“因為我們是好朋友。我不想害你呀!”魚兒怯怯地說。

玉紅笑了，沖魚兒直招手，讓他靠近點，說：“我可不認為這是害我，我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變成魚?！?/p>

“不行不行!”魚兒慌忙打斷，“你可不能說這種話?！?/p>

玉紅似有所領悟，微微點點頭，說：“噢，你根本沒這種本事。”

魚兒沉默了許久，才說：“你變成魚之后，就再也不能變成

人了。我怕你會后悔呀!”

玉紅確實有點擔心，不過，她馬上又想了個主意，說：“后不后悔我不管，現(xiàn)在我要去找我的爸爸媽媽，我奶奶說他們也在河里，變成魚了。還有，你不是也要找爸爸媽媽嗎?變成人，上岸自己找去吧?！?/p>

“好吧!”魚兒好像極不情愿，應了一聲，就讓玉紅走到水里來。

正是夏天，玉紅卻突然感到水冰冷刺骨。不過，她沒有止步，而是咬著牙決步向前趟。不一會兒，水就漫過了頭頂，她覺得一陣眩暈，向前栽倒，身體突然消失了。她的衣服空空地浮上水面，不遠處漂著那個頭發(fā)上的紅手帕。衣服里面有東西動了一下，又一下，一條魚從里面搖搖擺擺游了出來，尾巴是紅的，左邊的三根須都斷掉了。與此同時，水中間的那條紅尾魚不見了，一個小女孩赤裸著身子從水里走出來，長得和玉紅一模一樣。

女孩穿上玉紅的衣服，又撈起紅手帕系在頭上，一轉身，衣服全干了。她撿起地上的竹籃，蹲在岸邊看著水里的紅尾魚，問：“感覺怎么樣?”

“好極了!”紅尾魚輕快地游了一下，停住，說，“你得記住以前我對你講的那些話，別露出破綻，讓我奶奶懷疑。”

“放心，我明天會來看你的?！迸牡匾恍?，就蹦蹦跳跳地向山上去了。

女孩回到家門口，大喊了一聲：“奶奶，我回來了!”

奶奶在屋里應了一聲，笑著問：“今天吃了沖天炮吧，這么大聲音?”

女孩愣了一下，連忙壓低嗓門，說：“高興!”然后，就一邊曬衣服一邊哼歌，哼的是什么魚兒魚兒吐泡泡，冒出水面不見了……

奶奶站在門口聽了半天，才問：“這歌跟誰學的?怎么從來沒聽過呀?”

女孩愣了一下，又連忙笑著說：“沒跟誰學，自己瞎哼的?！比缓笸铝送律囝^，不敢再哼了。

曬完衣服，女孩湊到奶奶跟前，問：“奶奶，聽說有兩條紅尾魚被人撈走了。您知道嗎?”

奶奶吃了一驚，空洞的眼睛轉動了—下，問：“你聽誰說的?”“我亂猜的?！毙∨⒆プ∧棠痰氖郑瑩u了搖，說，“我猜對了。是不是?你快告訴我呀!”

奶奶抽開女孩的手，說：“你這孩子，就跟魚精變得似的。我就告訴你吧，在你不滿周歲的時候。你爸爸到河里打魚，撈回兩條紅尾魚。我當時嚇壞了，說快放掉，要不然會遭報應的?？赡惆职炙阑畈宦?。把兩條紅尾魚熬了湯……”

“啊!”女孩突然驚叫一聲，又連忙捂住嘴。

奶奶問是怎么了，她說腳刺了一下。于是，奶奶接著說：“你爸和你媽喝了魚湯，我一滴都沒沾。沒過多久，你爸打魚時從船上掉到河里，就再也沒上來了。按說他的水性是極好，不可能呀。你媽去找他，看見船在河水里漂，就探著身子過去，結果，也一去不回。我抱著你，沿著河岸往下游走，想找他們的尸體，什么也沒找到。回來后，我就覺得眼睛癢，后來，什么都看不見了?！?/p>

小女孩已經(jīng)在抽泣了。奶奶輕輕拍拍她的背，說：“唉，我說紅尾魚碰不得，他們就是不信。其實，你爺爺就是因為捉過一條紅尾魚，就無緣無故從河里不見了。你以后去河邊，見到紅尾魚可得躲遠點?！?/p>

后來幾天，小女孩都沒有去河邊。她病了，一直躺在床上。只要一閉上眼睛，她就看見兩條紅尾魚在湯鍋里痛苦地掙扎，攪得她頭痛欲裂。

剛到水里的小紅尾魚沒有停留，直接沿著河向上游，去尋找自己的爸爸媽媽。她相信爸爸媽媽一定是變成了紅尾魚，她要找到他們?？墒牵恢庇蔚教旌?，也沒什么收獲。倒是遇到過幾條水蛇，還有成群的魚蝦，他們都不知道紅尾魚的下落。

后來，她遇到了一只老氣橫秋的烏龜，就連忙攔住他，問：“你見多識廣，有沒有見過兩條紅尾魚?他們是山上的一對夫婦變的?！?/p>

烏龜沒有作聲，埋頭游了過去。小紅尾魚著急了，喊：“我是他們的女兒，變成魚來找他們，我一定要找到他們!”

烏龜停住了，過了一會兒，又調頭往回游，還是沒作聲。

小紅尾魚氣憤地喊：“你是冷血嗎?”

“沒錯?！睘觚敾仡^望了她一眼，“你要學會和沉默者打交道。跟我走吧?！?/p>

小紅尾魚似乎明白了，一陣驚喜，連忙跟著游了過去。她跟著老烏龜沒游多遠，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偏離河道，是向一個黑洞深處游去。她感到有點冷，就在后面喊：“喂，你是不是搞錯了?我可不是來探險的?！?/p>

“我對探險也沒興趣，我只想告訴你，在這個洞的最深處，有兩條紅尾魚。你去吧?！睘觚斦f完，轉身向外游去。

小紅尾魚半信半疑，愣了半天，還是決定進去看看。越往里游，越黑，最后什么也看不見了。她有好幾次撞到了洞壁上，眼冒金星，嘴里開罵：“這老烏龜，想害死我呀!”

不知游了多久，忽然，眼前一亮，她看見不遠處就是出口。從出口可以看到天上的月亮。她興奮極了，快速游過去?？伤鰤粢矝]想到，出口處就是一個深淵，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就慘叫一聲，順水沖了下去。

幸好下面是個深水潭，除了把肚皮摔疼、頭有點發(fā)暈之外，一切都還好。她甩了甩尾巴，大聲罵：“該死的老烏龜，別讓我再碰見你，小心我抽你的筋!”

“你要抽誰的筋呀?”突然有個聲音問。

小紅尾魚嚇得連忙轉頭，一下子就傻了。她看見兩條紅尾魚正笑瞇瞇地望著這邊，一條很壯，一條很小巧，看得出他們是親密的一對兒。她馬上預感到冤枉了老烏龜，就改口說：“抽筋就是讓他更舒服一些?！?/p>

兩條大紅尾魚都笑了。小紅尾魚定了定神，問：“你們是人變的嗎?”

兩條大紅尾魚都很驚訝，互相望了一眼。很壯的那條問：“你是誰?”

小紅尾魚沒有回答，繼續(xù)問：“你們以前是不是住在山上，有一個女兒?”

小巧的說：“對，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見過我們的女兒?”

小紅尾魚突然覺得胸口堵住了，好半天才說：“我、我就是你們的女兒?！?/p>

兩條大魚都傻了，小紅尾魚不得不把事情的經(jīng)過從頭到尾講一遍，末了還說：“這下好了，我們可以一起回家了?！?/p>

兩條大魚緊緊抱住小魚，并沒有一絲興奮，媽媽嘆著氣，說：“沒你想象的那么簡單，除非……”

爸爸連忙撞了一下媽媽，讓她住嘴。小魚卻不答應，一個勁地追問。媽媽不得不繼續(xù)說：“首先，要游上這個峭壁，進到河里去。要上這個峭壁，正面上不去，必須從旁邊那個狹窄的通道往上游?？墒?，我們的身體都太大了，是不可能通過那個通道的。只有你才能上去?！?/p>

“我一個人上去有什么用呢?我就是要帶你們回家呀!”小魚叫了起來。

媽媽接著說：“別急。如果要我們回去，除非再把岸上的兩個人變成魚?！?/p>

小魚沉默了。媽媽摸著小魚，說：“我們本來就沒準備回去了?！?/p>

月光下，誰也沒再說話。天亮之后，小魚不見了。兩條大魚相互望了一眼。還是不說話。

小紅尾魚順著狹窄的通道游進了河里。又回到了自己以前洗衣服的地方?？墒牵∨]來。直到第三天，才看到小女孩提著竹籃走來。

小紅尾魚老遠就喊，興奮極了。小女孩也高興地跑過來，放著衣服不洗，先和小魚說話，說各自這幾天發(fā)生的事。最后，小紅尾魚說：“我想請你幫幫我?！?/p>

小女孩說：“你是不是后悔了，想變成人?我說過，這不可能了……”

小紅尾魚打斷她的話，說：“不，你在騙我，魚是可以變成人的，只要你去找兩個人來，我把他們變成魚，我的爸爸媽媽就能重新變成人。”

小女孩嚇得后退兩步，說：“你怎么可以這樣想呢?如果我找來的人是別人的爸爸媽媽，他們變成了魚，他們的孩子怎么辦?”

“我不管!你是我變的，沒有我，你就做不了人，所以，你必須聽我的，我要救我的爸爸媽媽!”

“不，我不是你變的?！迸u搖頭，“我雖然變成了人，但我的本性還是魚。你已經(jīng)變成了魚，但你的本性還是人?！?/p>

“我不管你是魚還是人，我只要你帶兩個人來河里，行不行?”小紅尾魚瞪著小女孩。

小女孩沉默了半天，最后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

從那以后，小女孩再也沒到河邊來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