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
史家蔣廷黻說,鴉片戰(zhàn)爭沒有驚醒老大民族,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至少耽誤了20年,我以為,如果著眼于制度文明的變革的話,至少耽誤了半個多世紀。張謇是1853年出生的,康有為是1858年出生的,梁啟超是1873年出生的,歷史要等到他們,當然還有譚嗣同、張元濟以及陳寶箴、陳三立等新人物登場,才有了點兒新跡象。
1898年,而立之年的光緒帝確是歷史上難得一見、有抱負的青年君主,但他手中沒有足夠的權(quán)力,至少沒有改寫歷史、扭轉(zhuǎn)文明航向的實權(quán)。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必敗無疑,如果參與維新變法的大臣志士運籌好了,穩(wěn)健地推動漸進的變革,逐漸化劣勢為優(yōu)勢,雖說成事在天,畢竟是謀事在人。
從當時的情況看,論天時,危機感籠罩之下,為民族謀出路,得人心,許多士大夫都支持變革,至少慈禧太后一開始并不反對變法,否則,一百天都不可能。論地利,至少在湖南有陳寶箴這樣堅定的維新派,湖北的張之洞、譚繼詢也基本上支持變法,其他地方在觀望之中的疆吏,假以時日,也并非不能跟上來的。論人和,皇帝站在了變法的中心,有一部分大臣,許許多多有科舉功名的讀書人站到了這一邊。不能說變法就注定了失敗。歷史沒有命定。
關于發(fā)生在一百多年前的戊戌變法,我們以往了解的那些都是從康有為、梁啟超筆下來的,主要代表了他們這一派的說法。因為變法失敗,六君子殉難,康、梁亡命海外,繼續(xù)舉起維新、保皇的旗幟,贏得了海外華人和國際輿論一邊倒的同情。他們贏得書寫、解釋那段歷史的主導權(quán)。隨著時間的流逝,很多當事人陸續(xù)離世,擁有很強宣傳能力和天生懂權(quán)謀的康有為,加上“筆鋒常帶感情”的得意弟子梁啟超,他們的聲音在這個過程中被逐漸放大。我們從歷史教科書中獲知的戊戌變法幾乎就是以他們?yōu)榻^對主角的,連主動變法的光緒帝都成了陪襯、配角。
康有為因身歷戊戌變法而暴得大名,流亡海外16年,“周游大地,遍四洲,經(jīng)三十一國行六十萬里”。晚年在他所反對的民國安享富貴尊榮。他支持張勛復辟,可惜只撈了個弼德院副院長的虛職。他在西湖邊筑廬,娶得孫女輩的西子姑娘為六姨太。他在《大同書》中鼓吹的一夫一妻從來沒有想過要身體力行,那只是給后人研究的思想罷了。我曾說,不能落在大地上的思想是不會發(fā)芽的。在百日維新之后,他實際上已成了個拉倒車的。相比之下,他的學生梁啟超后來的貢獻要在他之上,晚年任清華國學院導師,在學術上還多有建樹。
近些年來,研究這段歷史的專家做過許多努力,越來越多有關戊戌變法的歷史細節(jié)被挖出來了。
大量可靠的史料可以證實,康有為確是維新運動不可忽視的重要推動者,但并不是像他自己說的那么重要,比如光緒帝的那份密詔不是寫給他的,比如所謂一千三百多舉人聯(lián)名“公車上書”并非事實。當然,他起草的那份文稿還是所有上書中最精彩、最有分量、最激動人心的。諸如此類的史實正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從1898年6月11日到9月21日,一共103天,光緒帝下的新政詔書就有一百多件,幾乎每天至少都有一件,真的是像雪片一樣飛到全國各地,涉及經(jīng)濟、教育、工業(yè)、商業(yè)、農(nóng)業(yè)、行政等各個方面,令人應接不暇、眼花繚亂,就是要認真執(zhí)行也來不及,何況多數(shù)地方還在觀望中。到了9月22日,北京政變已發(fā)生,已開缺回原籍江蘇常熟的翁同龢還在日記中說:“自明發(fā)皆歸電報后,絡繹紛紜,新政煥然,目不暇接?!钡诙?他讀到21日的電傳閣抄,他才知慈禧太后已再次垂簾。
當時全國的18行省,只有陳寶箴主持的湖南,才真正推行了新政,盡管不斷遭到守舊勢力的反抗、抵觸。而且,湖南新政的起步要比百日維新更早一些,到戊戌年已有一定基礎。
往事如煙,世局如棋,不以詩名的陳寶箴在維新失敗后留下意味深長的詩句:“乾坤泡幻局如棋,獨立蒼茫事可悲?!?/p>
(藍昌科摘自《新世紀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