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然
隊長寅茂吹響他胸前的哨子的時候,我正躺在凹椅上。我的兩只眼睛又紅又腫,見不得光,一睜開,淚水就不受控制地跑了出來。大人讓我用鹽水洗臉也沒有用。我只好把眼睛閉著。即使這樣,強烈的日光依然會刺穿眼皮,讓我無端地熱淚盈眶。我討厭這種感覺。就像血化為膿,淚水的熱度和我的感情無關(guān)。有人說,我的眼睛肯定是看了不該看的東西。奶奶用毛巾把我的眼睛包扎起來。爺爺則扛一把挖鋤,在屋子附近東撬西撬,以為我的眼睛被什么壓住了。他告誡我,別人在打墻腳的時候千萬不要看,如果被石頭壓住了,眼睛就會瞎的。這讓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不敢看別人打墻腳。我知道,為了自己的眼睛,要別人把做好的房子撬動一下或拆掉,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很害怕,我希望我的眼睛不要瞎掉。
寅茂說,全村男女老少,馬上到大隊去開會,誰都要去,一個也不能少。寅茂一邊喊一邊又吹了幾聲哨子。大概是用了很大力,哨聲反而沒那么響,聽上去有些沙啞。寅茂的哨子是鐵的,威風凜凜地掛在胸前。有一次我們趁他在廊口乘涼睡著了,偷偷吹了一下,竟沒有吹動。就是睡覺,寅茂也不肯把哨子解下來。那只哨子,他保管得可好啦,每天都要用水洗,用布角擦。寅茂吹著吹著,就上了癮,他一吹哨子,大家要出工,他又一吹哨子,大家就收工。為了讓大家更好地領(lǐng)會哨子的準確意思,他規(guī)定了哨子的節(jié)奏,比如吹一長聲,表示預備。一長接著一短,表示歇息。一長接著一長,表示結(jié)束休息。接連三聲長聲,表示收工。他的這種發(fā)明,受到了大隊的表揚。他不但在外面吹,在家里也吹。比如吃飯前他要吹一聲哨子,睡覺了也要吹一聲哨子。如果一天不吹哨子,他就會煩躁不安。有一次,他不小心把哨子掉到井里去了,結(jié)果他動用了全村所有的男勞力,把井水弄干,花了整整兩天時間才找到它。一時間,他竟抱著那只失而復得的哨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了起來,讓村里人目瞪口呆。此后他就用一根更粗的繩子把哨子掛在頸上。晚上他要把哨子含在嘴里才能睡著。反正有繩子,不用擔心它掉到肚子里去。因此我們經(jīng)常會在半夜被尖厲的哨聲驚醒。甚至還有人迷迷瞪瞪拿起門角的農(nóng)具就往外跑,以為要出工了。下雨天,閑得無聊,寅茂就試著用哨子吹一些歌曲,奇怪,他一吹,大家就知道他吹的是哪一首歌曲。雖然從音調(diào)聽上去一點兒也不像。
這時,寅茂吹哨子吹到了我家廊口。我聽屋前的遠慶問他:小孩子也要去嗎?我家小妹還在發(fā)燒呢。小妹是遠慶最小的女兒,跟我一樣大,剛剛讀二年級。遠慶老婆一口氣生了五個孩子,小妹出生時,他名字也懶得取了,就叫她小妹,沒想到,叫著叫著,就把它叫成了名字。幾天前,我們剛領(lǐng)到了新書,因為眼睛痛,我只好請假在家。但我是多么喜歡上課啊。我把書打開一遍遍地聞著里面的香味,恨不得變成一只蟲子藏在里面。為了把這股味道保留得長久一些,我要大人用硬紙把它們包起來(書一共兩本,一本是語文,一本是算術(shù))。這時我爹已經(jīng)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帶回了一些畫報和電影劇照。我的語文書上是楊子榮,算術(shù)書上是李鐵梅。
聽著外面的動靜,我想遠慶肯定又是想把小妹留在家里干活,才故意說小妹病了。遠慶重男輕女。我們村的人都重男輕女。我真的很慶幸自己不是女孩子。不然,家里的臟衣服要包給我洗,還要到處挖豬菜,到了冬天,手凍得像紅蘿卜。有時候,遠慶為了讓小妹多做點兒家務,連學也不讓她上,要小妹寫一張病假條叫我?guī)ァN液苤?,擔心寅茂說小妹可以不去,那我爺爺肯定也不會讓我去的。我喜歡開會。喜歡在大人們開會的時候,在人縫里穿來插去。每次大隊里開會,都像過節(jié)一般熱鬧,大人坐在自己帶來的馬凳上,操場上黑壓壓坐了一大片(大隊跟我們小學緊挨在一起)。有一次,開完會,所有人還要舉著板凳排著長隊在全大隊的十多個小隊走一遍,隊伍有好幾里路長,最前面的人已經(jīng)過了兩個村子,后面的人拿著板凳還沒有動身。那次開會最過癮了,后來我還多次夢到。如果是批斗會,也很有意思,幾個人站在臺上,脖子上掛著土磚或破鞋,他們中有算命的,打卦的,捉鬼的,還有一個人,孫子受了驚嚇,她站在屋頂上招了一次魂,也被抓來了。因為她宣傳迷信。遺憾的是,在我們村子里既沒有找到地主富農(nóng),也沒有找到反動派和特務,這讓寅茂在外面開會時覺得臉上無光。為此他還從上面請了一個人來,在我們村里蹲點,住了半個月。那個人拿著一柄放大鏡,天天在村子里走來走去,末了還是搖了搖頭,露出遺憾的表情。所以如果寅茂跟誰吵了架,急了,總是說,你怎么不是反革命??!這時聽遠慶這么說,他不做聲,只是咳嗽了一聲,便走開了。我聽出哨聲比剛才遠。
還好,爺爺正在灶屋干著什么,沒聽見遠慶剛才說的話。他是個手閑不住的人。他喜歡在家里摸來摸去。他的手,有時候像針線,有時候又像錘子,有時候像一只狗,東聞聞西嗅嗅。實在沒事做,他就要和奶奶吵架。他很輕易地就把奶奶氣哭了。但奶奶的眼淚好像是汽油,往往更讓爺爺火冒三丈,爺爺趁機把桌子或凳子砸碎。看著一地的碎片,爺爺?shù)钠怦R上好起來了,露出很溫柔的表情,從他自己做的墻柜里拿出鋸、刨子和鑿子。他興致勃勃充滿耐心地把散了架的家具重新裝好,只不過它們都比原來少了一些尺寸。時間長了,我家里的桌子便變成了臺子,椅子變成了馬凳。而爺爺也早已驕傲地集各種手藝于一身了。通過仔細的觀察,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吵架是毫無緣由的。好像吵架是大米,沒有就活不下去。剛開始我還擔驚受怕,后來就無所謂了。他們吵架時,我也興致勃勃地在一旁看著。我猜想,現(xiàn)在還站在爺爺旁邊的那把椅子,等會兒會變成什么樣呢?聽到哨子聲,爺爺從灶屋出來問有什么事,我忙說,開會了,要開會了!
爺爺說,又要開什么會,一開會就不能做事了,昨天那個地角,我還沒有挖好。別看爺爺手那么大,可他做起地里的事來卻像繡花一樣。為此,別人都不愿跟他合伙,因為他做事太慢了,影響工分。收工后,他總是最晚回家,一路上磨磨蹭蹭的,看到一根紅薯藤要撿起來,看到一塊狗屎也要撿起來,如果撿到了牛屎,他的臉便笑得像南瓜。七撿八撿的,回到家里來兜里就有一大堆。遠慶說,再這么撿下去,你爺爺遲早有一天要被劃為地主的。前段時間,上面來通知,說要發(fā)地震,弄得大家人心惶惶,不敢在屋里過夜,都在隊里的大稻場上睡覺。我爺爺偏不信,他讓我們在屋外睡,他一個人照樣在屋里打呼嚕。
我怕爺爺又不去開會,便極力慫恿他去。以前,大隊里開會,他總是叫我奶奶去。寅茂為此還批評了他。可我爺爺成分那么好,寅茂也沒有辦法,最多在村里開會時讓我爺爺站站桌子角。但我爺爺一到了夜里就要睡覺。他把自己當成了瞌睡蟲。他就是站在那里也照睡不誤。聽說吃食堂的時候,大家都餓得吃樹皮和觀音土。有天晚上,我爺爺和他的兩個兄弟一起到鄰村去偷了一頭小豬來連夜煮吃了,并且還叫上了我的舅外公。我爺爺沒料到我舅外公和道元一樣,是積極分子,他坐在那里只看不吃。等我爺爺他們一吃完,他就連夜跑到公社里去告了密。上面來人一查,我爺爺是偷豬的頭兒。村里就連夜開會批評我爺爺。那夜他就是站在桌子角上。此后他就把挨批叫做站桌子角。他問我在學校里聽不聽老師的話,站沒站過桌子角。那天晚上,爺爺就是站在桌子角邊呼呼大睡的。由于吃了一頓豬肉,他睡得特別香,村里來開會的人都恨不得挨批的是他們自己。
我跟爺爺說,今天肯定要去的,剛才我聽寅茂跟遠慶說了,不但男人女人要去,連我們小孩子都要去,你想想,如果你不去,我怎么去呢?我的眼睛現(xiàn)在什么也看不見,跟你一起去我才放心,奶奶的腳那么小,根本照顧不了我,她一不小心,我就會摔到地溝里去??磥砦业脑捚鹆俗饔谩e看爺爺表面上那么嚴厲,可他的心最軟了。每次揍了我之后,又很后悔,晚上等我睡著了,他就輕輕摸我的頭。
爺爺放下手里的什么東西,說好吧,我們?nèi)タ纯撮_什么會。
爺爺幾乎是一口氣把我背到了會場。村子里的人都出來了,寅茂的哨子還在響。聲音越來越沙啞,哨子里大概全是口水??谒嗔松谧泳痛挡豁憽L镆吧系教幨悄_步聲。還有說話聲。有的人還帶來了鞋底,邊走邊拉著麻繩。不用說,那是女人。從我們村到大隊里差不多有兩里路。遠遠地,就聽到了高音喇叭。里面放著一種很慢的音樂。說真的,我從來沒聽過那么慢的音樂。好像倒了一桶黑色的柏油,讓它在路上慢慢流淌。有一段時間,我們村子里架起了很大的鐵鍋,先是說煉薄荷,后來又說煉柏油。因此地里不種糧食,只種薄荷。但大火一燒,薄荷全部跑到天上去了,就像一窩小鳥全部飛走了一樣。為了煉柏油,寅茂也想了很多法子,起先把池塘里的水抽干,把塘底的爛泥放到大鍋里燒,因為看起來,它們跟柏油多么相像啊。結(jié)果,村子里整天飄著爛泥的臭氣,越煉越不像柏油。寅茂又下令大家去撿石頭,凡是黑色的石頭都要撿來,如果有煤骨石更好。他當然知道白顏色的東西是煉不出黑色的柏油來的。可那些石頭真頑固啊,被架在火上燒了三天三夜,把村后面的樹林都砍來燒了,把家家戶戶的柴草都拿來燒了??吹剿鼈儽粺脺喩硗t,大家很高興,心想等它們冷下來就會變黑。寅茂忙下令熄火。等了三天三夜,它們才徹底冷下來。大家驚喜地看到,它們真的變黑了。寅茂急忙向上面報告,說我們村里已經(jīng)煉出了柏油,可以用它來鋪一條康莊大道。但上面來的人用一根木棍朝鍋里戳了戳,皺了皺眉,說鍋里不是柏油,還是石頭。寅茂不相信,他有些氣急敗壞地登上灶臺,也用棍子戳了戳,真的,它們又變回了石頭。寅茂幾乎要哭了,說,它們騙我!
現(xiàn)在,我卻忽然覺得黑色的柏油在慢慢流淌。那種音樂讓人想哭。它往人的心里面鉆著,粘著。好像很多人排成長隊在走很長的路,前頭有人抬著棺材,還有鑼鼓和嗩吶。下了雨,路很滑。以前,我們村里死了人,就是這樣的。我?guī)缀跏怯|類旁通,馬上就想到了這一點。雖然很久以來,村子里死了人已經(jīng)不準像以前那樣打鑼吹喇叭,說那樣是封建迷信,甚至哭都不能哭,誰哭誰就是落后分子??晌疫€是一下子找到了這種音樂和死亡之間的神秘聯(lián)系。事實上,廣播里說的也正是這個意思,只不過用詞不同。這種用詞我們考過試,就好像我們從娘肚子里來到這個世界只能用“出生”而不能用“誕生”一樣,我們的生日也只能用“生日”而不能用“誕辰”,如果搭配錯了是要扣分的。那時我總是想,如果叫馬克思小時候考這道題,他該怎么回答才算正確呢?大概馬克思只能選“出生”和“生日”,可是那個改卷的老師后來肯定要挨批了。
遠慶也來了。有人問他女兒怎么啦,他說小妹病了,在發(fā)燒。那個人好像是摸了摸小妹的額角,說,這么燙啊,怎么不叫辛芹醫(yī)生開點兒末藥喝喝?遠慶說,找不到辛芹醫(yī)生,聽說一大早他就躲起來了。辛芹醫(yī)生愛聽廣播,他買了一只收音機,聽說有時候晚上要偷聽敵臺,他肯定是聽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才躲起來了。可他能躲到哪里去呢?以前他又不是沒躲過,可每次,還是馬上被抓到了。除了偷聽敵臺,他還把一個正準備出嫁的姑娘的肚子搞大了,結(jié)果搞得那個姑娘沒人要,他自己又要不了,那個姑娘就跳水死了。這樣,他也就成了批斗的對象。那個人說,辛芹醫(yī)生能躲到哪里去,不就在他家屋后的苕洞里。遠慶說,辛芹老婆幫他找了,沒找到,這次真不知辛芹醫(yī)生躲到哪里去了。那個人說,那也不該讓小妹來開會,應該在家里好好歇著才是。遠慶說,我也這么想,可剛才我跟寅茂講,寅茂什么也沒說就走開了,他不是一直在為隊里沒有反革命分子煩惱嗎?我擔心他會讓我去幫他完成這個任務,沒辦法,只好把小妹也背來了。
廣播越來越響了,我忽然覺得大人都不說話了。我問爺爺,到哪兒了?可我沒聽到自己的聲音,好像它們忽然沒有了。我又大聲問了一遍,還是沒有。爺爺摟著我雙腿的手臂無動于衷。我知道,肯定是我的聲音被廣播吃掉了。我感覺,爺爺?shù)碾p腿走得越來越緩慢。好像不知不覺踩上了廣播里的節(jié)拍。有一次,老師要我們排練節(jié)目,到公社里參加六一兒童節(jié)演出,可我笨極了,怎么也不能跟別人一致,最后,老師只好讓我退出來,為此我還傷心地哭了一場。眼淚無聲地劃過我的臉頰,迅速地落進胸襟。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還感覺眼角熱辣辣的?,F(xiàn)在我知道自己為什么踩不上節(jié)拍,是它們太快了,如果它們像現(xiàn)在這么慢,我一定能踩上。連我爺爺都能踩上。爺爺總是說,讀書是世上最難的事。我聽了偷偷發(fā)笑。我愿意天天讀書,而不愿去地里干活。但我會裝出很難的樣子,這樣爺爺總是很心疼我,不讓我做其他事情。爺爺一邊走,一邊還騰出一只手去干了點兒什么。我懷疑他是擦眼睛去了。爺爺擦眼睛的時候,總是低著頭,用手背一下一下地擦著,擦了之后,爺爺?shù)难劬拖裢米拥难劬λ频?,紅紅的。爺爺?shù)难劬苄?。別看爺爺性格暴躁,其實他是個心很軟的人。如果家里的貓和狗死了,他也會擦眼睛,更別說雞和豬了。終于,爺爺把我從背上放了下來。爺爺?shù)氖滞耆x開了我的身體。雖然耳朵里全是聲音,我卻忽然覺得孤獨無依。這時正是中午,太陽在頭頂上毒辣辣地盯著,汗水從額頭上滲進毛巾里,我想我的眼睛大概已經(jīng)腫了。它快瞎了吧?我被這個忽然冒出來的念頭嚇了一跳。我叫著爺爺,可我自己依然沒聽見。我伸出手。我摸到了很多手,很多條腿。我忽然不知道哪是爺爺?shù)?。它們都一動不動。即使我抓住了其中的一只,可它很快又掙脫開來,回到原地方去了。就好像在學校上課時,一個同學剛才明明還在和我擠眉弄眼,可忽然間,他翻臉不認人了,我抬頭一看,原來老師正在盯著我們。還有一個同學,和我在課堂上搞小動作,互相遞紙條,比如我叫他猜謎語,缺德的王德寶是誰。我們班老師叫王寶。可下課鐘一響,他馬上把我寫的紙條交給了老師。不用說,王寶狠狠抽了我一記耳光,以至那只耳朵在很長時間里,一直有蜜蜂在營營叫,好像它變成了一朵花似的??蔂敔敚趺匆瞾G開我不管了呢?他的手在哪里?
正在這時,廣播忽然停了。爺爺?shù)淖彀秃鋈粶惖轿叶溥厑恚瑢ξ艺f,把手放好,別亂動。我忙順勢抓住他的手,好像小鳥找到了它的巢。他依然把我的手拿開,并要我把它們貼在腿上。我還穿著短褲和一雙破拖鞋。爺爺肯定是后悔沒讓我穿長褲,他把我的短褲往下拉了拉,想讓它變得長一些。如果能遮住破拖鞋當然就更好了。他差點把我的短褲完全脫掉了露出屁股來。那樣,他就適得其反了。爺爺就是這樣的人。比如,他不肯走生產(chǎn)隊倉庫門口,怕人家懷疑他偷隊里的糧食,萬一要從那里經(jīng)過,他總是鬼鬼祟祟的,結(jié)果人家還真的懷疑他偷了什么東西。廣播里有人說話了,要大家默哀三分鐘。怕大家不懂,他接著說,默哀就是把頭低下。他剛說完,廣播里又響起了音樂。大家好像站在柏油里。我抬起頭,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見。忽然有一只手在我的頭上摁了一下。它用的力很大,我的頭皮都被摁痛了。難道是爺爺嗎?可它是那么生硬,那么陌生。它上面的老繭像石頭一樣。我們一共默了三次哀。如果我的眼睛不痛,什么都看得見該有多好。那我又可以在人群中穿來穿去了。最好是開完會還游行一下。把全大隊的村莊和小隊走遍。默哀后,大家好像還站在原地。大隊干部也馬上在喇叭里說話了,他說剛才是跟廣播里一起默哀的,現(xiàn)在,為了表示大家的悲痛和哀悼之情,請大家不要走動,再默哀三次。這次沒有音樂。大隊干部喊一二三,大家又開始默哀。說實話,我不知道默哀是什么東西。剛才有音樂,我感到孤零零的,很悲傷,現(xiàn)在沒有了音樂,我覺得很好玩。我悄悄把蒙在眼睛上的毛巾掀開一條縫。我看見操場上全是黃球鞋或赤腳。還有一個人,大腿上爬滿了青色的蚯蚓。這時,喇叭里忽然叫道:熊來喜你在干什么?你居然還在笑?喇叭里不叫還好些,這一叫,很多人都笑了起來。不過他們剛開始笑馬上又意識到不妥,趕忙把笑聲藏起來,藏不下的,就把笑聲折斷,像我們小孩子折蘆粟稈一樣。有時候,我們在地里偷甜蘆粟稈,忽然來了人,我們就把它折斷欲蓋彌彰地藏到褲兜里。奇怪,我剛想到這一點,喇叭里也厲聲叫道,你們不要鬼鬼祟祟的,告訴你們,你們這是在欲蓋彌彰!我嚇了一跳,以為喇叭有那么厲害,把我想的話拿到那里去放大了。我的臉騰地紅了。如果不是我的眼睛蒙住了,我一定會感到無處可藏??梢哉f,“欲蓋彌彰”是我最早學到的最深奧的詞之一。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我是在瞎用。我們小孩子也有著趕時髦的惡習,廣播里常用的詞,都被我們不知不覺拿來了。比如我們會說熊村的孩子陰謀復辟,說我們討厭的家伙在克己復禮,跟同伴吵了架,就說他是叛徒賣國賊。這些詞披荊斬棘所向披靡勇往直前痛打落水狗我們用得十分過癮。來喜是前村的人,如果不是喇叭里叫,我?guī)缀跬浟怂€有個姓。全大隊,不管大人小孩,都是叫他來喜的,現(xiàn)在喇叭里叫他熊來喜,我反而有些習慣了。來喜是神經(jīng)病,他會在夏天里穿棉襖冬天里穿拖鞋。他三十多歲了還沒有老婆也不會自己做飯洗衣服。如果我們小孩子說給他討媳婦,他也會乖乖跟我們走。我們讓他打個滾看看,他就毫不猶豫地在地上打起滾來,一邊滾一邊還念念有詞,數(shù)自己滾了多少轉(zhuǎn)。聽說他這病就是沒討到媳婦憋出來的。這讓我很恐懼,我擔心自己以后也討不到媳婦。說來喜糊涂有時候他又很清醒。他消息最靈通,知道什么地方開會。他也喜歡開會,不管哪里開會,只要他知道了,一定要去。不但要去還要搶上臺去發(fā)言。當然不會讓他發(fā)言,末了他總是被趕了出去。來喜真是來喜,大人們總是這么說。哪怕他不喜歡你,他也是一臉笑。他天生就是一副笑臉。哪怕他爹把他揍哭了,他也還是在笑。他的臉在蜜笑著喉嚨卻在驚天動地地哭,就好像從貓屁股里生下了一條大狗,讓我們驚駭不已??衫壤锬莻€人不知道。他是上面來的人。他從上面來要大家默哀三分鐘。大概在默哀時不能笑,因此他很生氣,要大隊里把來喜抓起來。馬上有民兵背著槍從人群里直插進來。我聽到有人在說槍、槍。來喜肯定也看到了槍,他嚇哭了,我知道,他越哭便越像是在笑。喇叭在那里咆哮著,幾乎要跳起來,把我的耳朵都震痛了。有人踩了我的腳,又有人踩了我的腳,好像有個浪頭打了過來,我?guī)缀豸篝蛄艘幌隆_€好,爺爺從后面抓住了我的手臂。爺爺?shù)氖诌€原成了爺爺?shù)氖?。爺爺說,來喜坐在地上,緊抓著褲腰不肯起來,肯定是把尿屙到褲襠里了。這時我聽到喇叭里好像有人在用很小的聲音說話,嘴唇像金屬片互相摩擦著。接著,聲音大了起來,說,把熊來喜這樣的階級敵人拎出場外,下面,我們重新默哀三分鐘。剛好在這時,那種很慢、像黑色柏油一樣的音樂又響起來了。大家都陷在柏油里。爺爺?shù)氖钟蛛x開了我。音樂結(jié)束,忽然聽到了哭聲。起先是一個,接著是一團,就像池塘里的蝌蚪,開始是小團,后來是大團,最后滿塘都是黑黑的蝌蚪。我也想哭,可我一哭,眼睛就更痛、更黑暗了。仿佛我的淚水里藏有鋼針,它們足以讓我失明。
從大隊里回來后,整個下午,村子里都鴉雀無聲。我從來沒感覺到我們村子里這么荒涼。大人們連做飯的力氣都沒有。我嚷著餓了、餓了,嚷了好幾遍,奶奶才聽到。剛才,她的耳朵哪里去了?她隨便拿了點兒吃的往我手里一塞了事。我覺得自己被拋棄了一般,傷心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掉了下來。沒想到奶奶也哭了。奶奶說,怎么辦?怎么辦呢?剛才開會的時候,她讓我和爺爺先走,她去得晚,我不知道她在哪里。等我和爺爺回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回來了。她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知道干什么好。
那幾天,廣播里一直在響著那種音樂。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都在響。一天深夜,我忽然被它驚醒,我眨了眨眼,奇怪地發(fā)現(xiàn)我的眼睛已經(jīng)好了。我驚喜地叫了起來,說,我的眼睛不痛了,我的眼睛不痛了!爺爺和奶奶好像是剛吵過架,他們都不說話。我注意到,爺爺幾乎沒穿褲子,而奶奶把褲腰抓得緊緊的。見我的眼睛好了,爺爺沒有表現(xiàn)出我想象中的驚喜,只是尷尬地笑了笑,趁我沒注意,迅速把短褲穿上。說實話,我知道爺爺要干什么。大人總以為我們小孩子不懂,其實我們什么都懂。我也怪爺爺不像話。在這種音樂里,居然還有心思做那種事情,豈不是連畜生都不如嗎?這一點,連我都知道。如果讓寅茂知道了,不又要讓他站桌子角嗎?這幾天,寅茂在這方面抓得很緊,別說人,就是家禽、畜生,也不能做這種事。他號召大家把家里的公雞和母雞分開。如果有公狗膽敢在眾目睽睽之下爬上母狗的屁股,寅茂一定要出動勞力把公狗的后腿打斷。他說,打斷了它后腿,它就不能像人那樣站起來了。
為了讓村子里悲痛的氣氛跟廣播里一致,寅茂號召大家痛哭。大聲地哭。想怎么哭就怎么哭。他說,他不希望我們隊里是死氣沉沉的。熊村雖然在大會上出了來喜那件事,讓隊長根生受了批評,可這幾天,他們表現(xiàn)很好,有的人居然可以一直哭到天亮。鑒于我們村里人不善于哭的特點,寅茂要大家經(jīng)常用辣椒擦擦眼睛。如果是晚上,不妨關(guān)起門來互相用力揍幾下,那樣,自然就會哭出來。眼睛好了,我又可以像從前那樣到處奔跑??晌野l(fā)現(xiàn),在村子里我根本跑不快。我的腳好像被什么粘住了,一跑快就不協(xié)調(diào)。我注意到,村子里只有二貴在暗暗高興。去年,他兒子小柒偷生產(chǎn)隊里的水泵被抓起來了。本來不會被抓,主要是小柒把水泵偷去后不知到哪里去賣,因為誰也不敢要,小柒只好又把水泵扛了回來,準備放到倉庫里去,正在這時,被人發(fā)現(xiàn)了。小柒因為破壞了生產(chǎn),被抓去坐牢了。我從二貴門口經(jīng)過,聽他在跟他老婆銀花說,肯定要天下大赦,我們家小柒馬上要放出來了。
聽說小妹的病也快好了。不知辛芹醫(yī)生躲到了哪里,還沒有回來。那天晚上,小妹忽然又發(fā)高燒,眼睛往上翻,手腳在扯筋。她娘哭了起來。遠慶慌了神,忙打來井水,用毛巾敷在小妹額角上,忙了大半夜,終于把小妹的高燒退下去了。
這一天,寅茂的哨子又響了,要大家到大樹腳下開會。我們隊里,一般是在村前的大樹腳下開會的。樹上也有一只廣播。廣播響了之后,寅茂竟然要大家站起來,向著大樹默哀三分鐘。他說,我們村里的人哭得還遠遠不夠,聽說其他村子里的人,有的哭啞了嗓子,有的哭瞎了眼睛,還有的人一口氣過不去,倒在了地上。這些人都會受到表揚。過幾天,上面要開大會,要選人到縣里去參加演講團。寅茂說,演講是一方面,主要是要會哭,誰會哭誰就會得獎,這是集體的榮譽,寅茂說,他就不相信我們隊里的人比其他人差,主要是,還沒有發(fā)揮積極主動性,為此,他想在樹下先舉行一場演講和大哭比賽。
正在這時,我看到遠慶的女兒小妹走了過來。她眼睛直直的,好像誰也不認識。遠慶叫了她一聲,她沒反應。又叫了她一聲,她就朝遠慶吐了一口痰,然后咬著手指頭莫名其妙地直直地笑了起來。
責任編輯 何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