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征
牛哞哞叫著從田里回來的時候,雞還沒回家,小河邊溝道旁有那么多草籽和蟲子,一只雞和另一只雞對視了一下,繼續(xù)在地上刨食吃。羊咩咩叫著從河灘上回來的時候,雞依然沒回家,看了看天,看了看地,又看了一下紅彤彤的夕陽還掛在樹梢,追著攆著逮最后一只螞蚱。
后來,村子里的炊煙裊裊升起來了,夕陽在誰家的屋檐上彈了一下,夜幕就扯了過來。雞們這才慌了神,誰也不招呼誰,連奔帶跑往家趕,驚動了出來巡夜的豁子李家的老黑,嗔怪著汪汪叫了幾聲,嚇得一只剛要過河的雞飛起來,幾丈寬的河面愣是撲棱著翅膀飛了過去,然后,有些不相信地回頭望了望,才緊趕慢趕地跑回家去。
院子里的小瓦盆里有水,甭管是喂豬的還是飲羊的,雞們都要喝上一點潤潤嗓子。是啊,啄了一天的地,雞們有些頭暈?zāi)X漲。星星都出來了,是該上樹休息的時候了。
那時候的雞會上樹,借著夜幕還未完全閉合的一點微光,思忖著最可行的路徑。土墻矮了好說,鉚足了勁,翅膀一撲棱就就飛了上去。若高了,剛好卸了牛的犁杖在墻邊靠著,就當(dāng)做上墻的梯子。樹可能是一株老槐樹,也可能是一棵歪脖子棗樹,枝椏縱橫,離土墻也就幾尺遠(yuǎn)。有的雞已經(jīng)蹲了上去,還是昨天的老地方。也有的非得要強占別人的地盤,極不友好地往里擠了還擠,最后打起架來。在樹上打架可不是好玩的,哪一只敗了下風(fēng)失足落地,免不了再次從犁杖土墻上攀爬上來,找個安靜的地方,懷了怨氣沉沉睡去。
雞們可不都那么老實,譬如大成家的大冠子。大冠子長得很威風(fēng),按說應(yīng)該是雞里頭的帥哥,所以很多家的母雞都鐘情于它,愿意和大冠子膩在一起??勺畈辉摰氖茄嘧蛹业男√J花。小蘆花長得也俊俏,渾身上下棕黃相間的羽毛像披著一條光滑的緞子。黎明時聽見僅有一墻之隔的大冠子叫了一聲,再也睡不著覺,三下兩下飛下樹來,跟著大冠子上了村前的小河灘。小河灘上多美啊,大冠子獨獨領(lǐng)著小蘆花在草叢里覓食。后來天黑了,美麗的小蘆花鬼使神差地上了大成家的老槐樹。
燕子娘來找雞,一手拿著手電筒,一手擎了跟竹竿往老槐樹上搗,嘴里還不干不凈地罵:好個不要臉的小蘆花呀!啥樣的男人不好找,偏跟了這個沒良心的。大成娘自知理虧沒說話,誰讓咱老了老了人也犯糊涂呢,不該給大成十七八歲說媳婦,后來考進(jìn)省城的一所大學(xué),說啥也要退了這門親。
夜在繼續(xù),各家樹上的雞都在想自己的心事,或者根本就沒想。至于大冠子和小蘆花的那段戀情,也隨著那夜的驚擾魂斷老槐。次日,小蘆花再沒聽見大冠子清脆的啼鳴,有人說看見小蘆花連飛帶跑地往河灘上去了。草叢里沒有,岸上的莊稼地里沒有,最后聽見了撲通一聲,大概小蘆花在小河里看見了大冠子野性的身影……
我曾經(jīng)以為雞是鄉(xiāng)間最快樂的動物,從被老母雞孵出來的那一刻起,閃著兩只黑豆似的小眼睛,唧唧喳喳說著話,滿院子里刨食吃。接著長大,長大后的母雞咯咯叫,白生生的雞蛋可以換來寫字用的本子和筆,也能換來一頓美味的晚餐。長大后的公雞大都很漂亮,黎明喚來一片紅彤彤的朝霞,然后踱著方步在院子里曬太陽。娘愛它們,就像愛自己的孩子,夜幕降臨,站在樹上數(shù)了又?jǐn)?shù),才放心地轉(zhuǎn)回屋里。
可棲在樹枝上的雞也有危險在四周埋伏著。你想,夜多黑啊,雞們伏在北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寒冷浸潤了每一根神經(jīng)。一條黑影出現(xiàn)了,從一堆柴草垛里或者從黑五家沒人住的破房子里,悄無聲息地沿著犁杖上了墻,然后順著老槐樹粗大的樹干攀緣而上。影子并不著急,在有雞的那條樹干上站直了,很有節(jié)奏地晃動著身體,搖動著尾巴。雞們有沒睡著的,呆呆地望著這個來歷不明的家伙,眸子里都是跳躍的幻影。最后,一聲凄厲的叫聲劃破鄉(xiāng)村的夜空……
娘說有黃狼子,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夜又重歸了靜寂,醞釀著下一個不期而遇的罪惡。所以,那時候的我對黃狼子充滿了仇恨,眼看著娘落寞的神情,說什么也要捉住這個夜色里的竊賊。黃狼子可不好逮,鄉(xiāng)下一直有黃半仙的說法,說有人在路上遇見一位可憐兮兮的婦人,領(lǐng)到家里,好吃好穿好招待。等天亮了,一道紅光穿透了窗欞,再也看不到婦人的蹤影。之后,這個人會疾病纏身,直到奄奄一息還盯著那扇窗欞,死不瞑目。
當(dāng)然,捉黃狼子的想法沒敢告訴娘,糾集了幾個伙伴伏在墻角,等待那個神秘的幻影。到了第三天,每個人手執(zhí)家伙來到黑五家的破房子里。老屋破舊不堪,沒有洞也沒有燒火用的柴草,當(dāng)傻五走近靠在墻角的一口棺材時,臉色煞白地跳開了,說里面有女人的哭聲。我這才恍然大悟,用編織袋罩住發(fā)出聲音的洞口,幾個人用棍子敲打著棺材,一只活物驚慌失措地逃了出來。那夜的我們在南崗子上架起了一堆篝火,平生第一次吃了黃狼肉。燒熟的黃狼肉并不好吃,有濃烈的膻騷味。不過聽大人說過,吃了可以治尿床的毛病,所以傻五吃得最多,后來再沒見過傻五娘在院子里晾曬畫了地圖的被褥。
上了樹的雞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靜物,寂靜的村子里只聽見幾聲犬吠的聲音。夜色很好,或缺或圓的月亮在云層里穿行,看著村里所有熟悉的事物來了又去,落了又升。驀然打破這靜的是村東馬山家的女人翠花。翠花是個鬼難纏,沒人不知道,所以村子里誰家的雞寧愿被黃狼子拉去,也不愿和翠花家的雞有什么糾纏??呻u就是雞啊,你想它們整天結(jié)伴出去,又結(jié)伴而歸,難免日久生情。所以像大冠子與小蘆花那樣的戀情屢見不鮮。事就那么巧,翠花家的雞還是上了村西李大蘭家的樹。李大蘭人高馬大,從來不是個受氣的種,聽見翠花在墻外頭搗弄得一窩子雞亂成一鍋粥,拎著燒火棍風(fēng)一樣跳出門來。針尖對麥芒——鄉(xiāng)間從來不缺少如此精彩的對罵。村子那么小,不用風(fēng)吹就傳到了每個角落,聽是聽見了,但沒人起來,東家不好惹,西家也不好勸,倒不如被子一拉蒙上頭,學(xué)那樹上的雞,繼續(xù)走進(jìn)沉沉的夢境。
雞和村子有解不開的情緣,每天總是第一個睜開雙眼,毫厘不爽地報著更次。一遍,暗了晨星;兩遍,送走了月色;第三遍,嘹亮的歌聲響起,就喚醒了那些春種秋收的鄉(xiāng)親,播下希望的種子,收獲金色的光陰。
沒有誰不把雞當(dāng)成一回事,暖暖的午后聽見母雞炫耀地報著收成,樂上眉梢。村子就那么簡單,一片地,綠了又黃,黃了又綠。一個院落,執(zhí)著的腳步來來去去,生動了鄉(xiāng)村的容顏。一棵樹,一棵老槐樹或者一棵歪脖子棗樹,靜靜地流淌過那么多雞上樹的日子。
幸福有多遠(yuǎn),沒人知道,但三兩只棲過雞的樹枝總是那么真實。